主樓樓底一字排開錦袍侍衛,手握軍刀,相貌一如既往的不怒而威。


    閔安穿著考究的衣衫,帶著滿身香氣走到二樓書房,一進門就挨著桌案腳跪下了,給主座裏的李培南恭敬磕了個頭:“閔安見過世子,祝世子萬福金安。”


    李培南放下李非格帶來的案狀抄本,抬頭向閔安看了一眼。閔安始終恭順垂著頭,隻露出半張白皙的臉、兩道黑鴉鴉的眼睫,著裝變得輕麗幹淨多了,整個人也似從清泉裏撈出來一樣,透出一股水靈氣。


    李培南不叫閔安起身,問他:“吳仁的案子你想怎麽審?”


    閔安忙答:“王大人需公開審理此案,原告、被告、證人、狀詞、勘查單子都要到場,左右吏史記錄,不能有一絲差誤。馬家勢大,我怕王大人還彈壓不了,想鬥膽請出世子前去鎮場。”


    “依了你。”


    閔安又咚地磕了個頭:“謝世子。”


    李培南拿起狀詞一旁的戶籍手冊查看,沒再說話。他不說話,閔安就不敢動彈,仍然保持著跪地謙恭的模樣。書房裏帷簾上各吊著一粒鉸金香囊球,遇著一絲晚風了,緩緩打著轉兒。從它的四個分簇的青雀滴嘴裏冒出一股熟悉的草葉香氣,落在李培南的椅背上,房裏那麽靜,閔安捕捉到這股香味時,可是切切實實的。


    但他不敢抬頭。順著他的眼簾朝前看,隻能看見一點點李培南的長袍衣擺,繡著一截峻冷的竹子,氣韻像極了它的主人。


    李培南看完馬滅愚家戶籍冊子,端坐一刻,看著跪地的閔安。他越是不開口,居高臨下打量閔安,周遭的空氣就越是冷凝起來,壓得閔安脊背漸漸變彎。閔安把手團在袖子裏,蹭去了掌心的冷汗。


    許久,李培南才開口說道:“王懷禮本是不願意審查馬滅愚的案子,傍晚去而複返,專程來為你說話,可見我離開之後,你想出辦法對付好了王懷禮。既然你挑出了事端,那就給我好好表現,重新審查你師父的案子。你師父若是有冤情,我替他平反;你師父真的犯了事,你也提頭來見。”


    閔安伏地一拜:“謝世子,一定不讓世子失望。”


    “退吧。”


    閔安躬身後退,退到門口,才轉身過去下樓。他摸摸後背,已經汗濕了一片。


    第二天起,李培南果然帶著侍衛隊進駐到了清泉縣衙裏。為避嫌,仵作身份的吳仁不能出場驗屍,閔安提出了複查屍體的申狀,清泉縣仵作應差。馬家人極力反對驗屍,昨天在街上呼喝家仆追打閔安的柳玲瓏也在,她是給臥床不起的馬滅愚衝喜才嫁給了馬滅愚做小妾,身上穿得素淨,樣式卻是京城時興的。閔安看她外罩煙羅衫,內穿繡著茶花紋樣的底白緞衣,心想這也是一個講究的主兒,大把的銀子都花在了衣衫上。


    柳玲瓏鬧得最厲害,堵在馬家主宅門口,在梁上懸了根白綾,衝著王懷禮喊敢踏過門檻就死給他看。王懷禮喝令隨行衙役搶進門抓住柳玲瓏,柳玲瓏當真把脖子放進白綾裏兩眼一閉。


    閔安站在縣衙出動的一群人後麵,仔細觀察著馬家人的動靜。院子裏吵吵嚷嚷,鬧得不可開交,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車馬喧嘩聲,一隊錦衣侍衛快步跑上台階,占據了大門,候著禮服加身的李培南走了進來。


    院子裏立刻安靜了下來。這下連伸手去扶柳玲瓏雙腿,想把她解下來的馬家家仆都要跪地行禮,顧不上還踮著腳扒拉在凳麵上的柳玲瓏。


    李培南穿著深紫長袍站在主宅門前街磚上,冷冷說道:“去燒一爐炭火來。”


    通曉主人心意的厲群喚人搬來一個大銅爐,在裏麵堆好了木柴,並點上了火。


    李培南看著柳玲瓏說:“等你死了,這爐子就可以燒製你的屍骨灰,撒作花肥。”他掀開衣擺坐在厲群搬來的椅子裏,並飲上了一杯茶。


    厲群喝道:“柳夫人還等什麽?王大人還要趕著斷處馬老爺的案子呐!”


    杵在凳上的柳玲瓏將嘴唇咬出了血,默默退到一旁,躲在了馬家人身後。


    王懷禮連忙呼喝縣衙一班人進門,轉身再向李培南請禮。李培南擺手:“帶閔安進去。”閔安走到李培南座前行了一禮,也跟著進了門。他作為責令人留在了主舍院落裏。清泉縣仵作帶著工具箱進屋舍檢驗馬滅愚的屍體,有一會兒才退出來向王懷禮通報死屍外表無異傷,王懷禮問死因,李培南這時負手走進了院子大門。仵作看到李培南也進來了,躊躇一下才敢說道:“稟世子及大人,小人還是認為馬老爺屬於自身傷亡,非他因致死。”


    這種論斷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吳仁大神舞行為不當才導致馬家老爺莫名死亡的傳聞上去,閔安一聽,急得額頭冒出了一點汗。


    李培南看了閔安一眼,突然問:“你想說些什麽?”


    閔安走出來朝眾人施了個禮:“馬老爺的臥室主屋被關得密不透風,光線又昏暗,我怕驗傷會有錯漏。”


    仵作哼了一聲,見李培南在場又不好發作。


    李培南幹脆又坐進了厲群安置好的椅子裏,拈起茶碗蓋刮了刮杯沿,說道:“那你去勘驗吧。”


    由李培南鎮場的效果確是不一般,仵作與王懷禮退讓到一旁,一眾衙役馬上就布置好了驗屍場地。院子中央圍了一道紗帳,竹竿頭綁著兩把黃油紙傘遮光,馬滅愚的屍身被抬出來,擱置在了草席上。


    閔安焚香向屍身拜了三拜,說道:“晚輩想驗出馬老爺真正死因,以祭馬老爺在天之靈,如有冒犯,請多多恕罪。”


    閔安先幹檢一遍屍身,屍身外表呈黃褐色,肉少幹枯,與正常死亡狀況一樣。他將馬滅愚扶起,仔細看了腦後,又扒開馬滅愚頭發看頂心,不見細小傷口形成的外傷。他再檢查了眼睛、口舌、鼻孔等全身上下門戶處,也不見異傷。他備好擁罨的遮屍布,請厲群將院外那爐炭火移到了草席前。


    漏壺點滴落下沙子,候在帳外的清泉仵作不耐煩地嘖了嘖嘴,加重了鼻息。閔安隔著帳子向李培南和王懷禮行禮,請求傳喚馬家人,申述馬滅愚暴死前後發生的事情。


    王懷禮下令馬家長子答話。長子說道:“爹和往常一樣躺著養病,我去市集請了吳仁給爹做法,吳仁在爹的床邊跳來跳去的,我們所有人站在門外麵,就吳仁一個挨著爹的床。他跳完了,給我們一包藥,要我們煎成湯水給爹服下。一個時辰後,娘和玲瓏扶爹起身,娘給爹喂藥,一碗藥還沒喂完,爹就斷了氣……”


    長子用袖口擦眼淚。閔安問:“再也沒人接近過馬老爺?”


    長子搖頭說沒有。


    院子裏很靜。閔安站著想到,馬老爺的藥沒毒,屍表體征也無中毒狀況,為什麽會猝死。他伸手抬了抬馬滅愚的下巴,發現牙關極緊,剛才掰開馬滅愚嘴巴檢查口舌時,他還費了一點力氣才把嘴巴打開,可見肌肉已經僵硬到了什麽程度。如果常人突然遭受到變故,一定會張大嘴巴呼吸,馬老爺雖然體弱到說不出話,本能的反應還是有的。


    閔安再問:“馬老爺臨去那一會兒,嘴巴是張開的吧?”


    長子回頭看他的母親馬老夫人,馬老夫人衝他點點頭,以示閔安說的不假。


    閔安又問:“是誰給馬老爺整的臉容?”


    馬老夫人答道:“玲瓏。”


    閔安轉頭去找柳玲瓏的身影,柳玲瓏就站在家仆那邊,微微抬著下巴,透過帳子與閔安對視,樣子倒是倨傲。


    閔安心裏一動,越發覺得柳玲瓏不簡單。她有好身手,又姓柳,不服旁人管束,說不定還是殺了小六外逃的那個柳二的姐姐。其弟如此狠毒,做姐姐的想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閔安隻是這樣猜想,還需要證據來證明。他細心問了問馬老夫人與柳玲瓏喂藥的細節,不知不覺走向了馬滅愚養病的屋舍。


    王懷禮見閔安像是失了魂一樣,一句話不說就朝裏走,出聲喝止:“小相公要做什麽?”


    一直坐著不說話的李培南卻揚了揚手,王懷禮隨即退到一旁。


    閔安坐在床幃門前的小馬紮上,用手托著下巴,在腦海裏回想馬滅愚病發時的那一刻場景:馬老夫人坐在床前喂藥,柳玲瓏在床頭扶著馬滅愚的上半身,並給他擦拭嘴角……隻有她們兩個人能接觸到馬滅愚的身體……李培南從窗口看進去,隻看得見閔安一截直挺的淡藍袍子,貼在他的後背上,在秋陽光輝裏勾出了一道瘦削的背影輪廓。


    “想到了什麽?”李培南出聲問。


    閔安不答話快步走出,揭開酒醋潑蘸的掩屍棉布,將馬滅愚屍身翻轉了過來。經過高溫擁罨的屍體體表已經起了一些變化,如果有暗藏的傷痕,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的。


    閔安再細致查驗了一遍屍體,終於在頸內與頸外交叉的血脈處發現了一個細小的一點,呈黑色,掩在幹黃皮膚下幾乎看不見。他心裏有底了,請人撤去白帳,洗手再焚香一次拜了拜馬滅愚的屍體,向李培南稟告:“馬老爺已經告訴我凶手是誰。”


    李培南站起身,擺了下手,厲群立刻帶侍衛包圍住了整個院子。


    閔安手指柳玲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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