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非衣所推斷的那樣,就在他與閔安外出公辦的一天裏,行館也發生了變故。


    清晨,正當非衣與閔安乘坐的豪華馬車借著薄薄霧靄駛出了行館時,主樓欄杆旁的歌姬照例結束了一整晚的等候,在丫鬟的簇擁下回到自己的房閣。她一直盤桓在李培南的寢居外,並未得到李培南的傳喚,始終被他那樣不冷不熱地晾著,但她依然聽從王懷禮的吩咐,等著侍夜的機會。


    馬車毫不聲張地離開,歌姬整夜流連在欄杆旁,自然能看到底下的動靜。她馬上派遣了一名親信,以外出購買胭脂水粉的名義,將消息送到了王懷禮的耳中。


    王懷禮一直在擔憂自己做的貪贓枉法之事被李培南拿到把柄,所以才想了個法子,將重金購得的歌姬送到行館裏,一是想討好李培南,二是想給自己留個眼線。今天天一亮,消息果然傳回來了,他聽了心一驚,連忙去找新聘的幕僚商議。


    幕僚知道王懷禮擔憂的是什麽,指點他道:“大人現在要做最壞的打算,假設世子已經知道了賬本的事。他派二公子和閔安出了縣城,極有可能是發現了賬本的下落。我們現在去追,已經來不及了,不如等他們回來時再動手搶。”


    王懷禮囁嚅道:“從二公子手裏搶賬本,不大好辦……”他害怕的不僅是非衣的武功,還有非衣背後的權威。


    幕僚怎會不懂王懷禮的心思?他來這裏,就是為了妥善處置好王懷禮捅開的婁子。此時,他有自己的打算,想著不能保住王懷禮時,就將王懷禮拋甩出去,任由李培南處置,他自己去掐斷中間的關節,讓李培南即使拿到了賬本,也無法繼續追查下去。


    他的本領本來就是見機行事、先發製人。


    王懷禮極是信服新來的幕僚,是因為他聽說過幕僚比先前的典史朱七明更加厲害。見幕僚勸他劫道,他也沒有多想,將隨後的安排全部交給幕僚打理。


    幕僚受命離開,去了山裏找獵戶幫忙,將時間算得極準。過了不多久,監管牢獄的牢頭來向王懷禮報告,嚇得王懷禮頓時又慌了神。


    司吏李非格暴死在牢房外,屍身還是溫熱的。


    李非格能死在牢獄內,並非離奇之事。在他出任司吏這一職務以來,他曾多次去牢獄裏走動,向被收押的潑皮、偷賊打探外麵各方麵的消息,掌握了不少明的暗的資料。偷子、竊賊多去官員富人的內外宅轉悠,往往能發現平常人看不出來的秘密。李非格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有意結交這些底層不起眼的人物,果然被他套到了不少消息。


    據傳,牢裏這兩天收押了一個綠眉盜出身的偷賊,那人偷昏了頭,竟然摸去了王懷禮的後宅。李非格一聽到這個消息,忙備了酒菜飯食,打點好值守的禁卒,連夜來到那偷子的牢房裏。


    李非格是個老書生,喚那名偷子叫梁上君,覺得好聽些。梁上君扯著李非格一頓閑聊,從山裏的捕獵說到集市上的賭鬥,總之言談甚健。李非格像往常那樣細細聽著,從他嘴裏搜集到更多消息,時不時地記錄下一兩句。值守輕監的禁卒隻回來探望過一次,見夜深也不催,又悄悄走出牢院。


    李非格察覺夜深,起身要走,梁上君就會透露一兩句王懷禮內宅的動靜,無端引得李非格猜疑。等李非格再追問時,梁上君就顧左右而言他,拉拉雜雜扯上其他閑話。


    這一頓酒飯就這樣吃了兩個時辰,天已透亮,氣窗外突然響起一聲尖銳鳥鳴。禁卒連忙走回,提來一壺花雕,殷勤給李非格倒滿酒,就著場子感謝他平日的照顧。李非格經不住勸,喝下兩杯後就醉倒在地上。此時萬物希聲,輕重兩監的囚犯仍在沉睡,禁卒走進北院,放出因犯了命案而囚禁在內的柳二,讓他按計劃行事。


    柳二天生臂力驚人,先前用一隻鐵腕就勒死了黃石郡的朱留投,奔逃到姐姐家,姐姐柳玲瓏為他犯案,殺死馬滅愚,事發後兩人雙雙被關押進重監。


    若無隨後的典史朱七明的案子,他們兩人勢必會被判決勾斬。禁卒是典史心腹,正愁上頭沒保住,沒了主意時,朱家又派出了幕僚來處置賬本一事。他馬上主動投誠,依從幕僚的主張,勸服了柳二參與此事。


    直等到今天清早,柳二才發揮了作用。他走進梁上君的牢房,站在土炕上倒提住李非格的雙腿,梁上君用棉絮堵住李非格的七竅,用幹草薦裹住李非格的身子,不出一個時辰,就讓酒肉飯飽的李非格在醉夢中死去,且全身上下不留任何傷痕。


    這種在牢獄裏陰私置人於死地的方法有個名目,叫做“盆吊”,內行人才知道隱情。禁卒見事已成,將李非格平放到牢房外,喚柳二與梁上君各自歸位,送出了消息。


    一直等在暗處的幕僚才心滿意足地離開縣衙,去山裏招募獵戶劫道,避開了隨後的事端。王懷禮沒了幕僚拿主意,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半天才知道叫仵作進牢去驗屍。仵作查驗了酒水飯食等物,證明無毒,向院外的王懷禮報告結果。


    王懷禮問:“老先生到底是怎樣死的?”


    仵作答:“征象表明是肚脹而死。”


    王懷禮慍怒道:“胡說個什麽呢?老先生吃了五十幾年的飯沒脹死,這會兒就能死了?”


    梁上君等人就是要王懷禮這樣想。禁卒正站在一邊,聽到王懷禮不信仵作查驗的結果,心裏暗著高興。此時剛好又碰上衙役們要去各自的廳房點卯應班,他們稀稀拉拉地散開了,禁卒就抓緊機會,殷勤勸著王懷禮進牢房再查看一下。


    王懷禮拿著手巾擦擦汗,心裏衡量一下,還是害怕上頭怪罪他即將卸付這裏的長官差事時,橫生一道司吏命案,隻好跟著禁卒進了輕監房。剛進去不久,牢獄裏就發生了動亂。梁上君聲稱縣衙栽贓害人,將李非格故意派遣到他牢房外弄死,“趁機”搶奪了禁卒的鑰匙及佩刀。他挾持了禁卒,將輕監房裏的其他囚犯放出,叫囂呼喝,鼓動其他囚犯造反。一夥人跑出南邊輕監院落,徑直衝向北邊重監院子,放出了更為窮凶惡極的重犯們。


    梁上君一舉成事依賴於熟悉牢獄地形及布置。縣衙法製規定,到了晚上不給輕刑囚犯加戒具,加重重監院落的值守。辰時之前,所有禁卒去獄廳點卯,趁機喝喝熱粥吃些早點,必然會對牢獄四院裏放鬆管戒。梁上君算好時候,與關押他的禁卒反水,帶動整座牢獄裏的囚犯鼓噪起來。


    於是被請進監房的王懷禮及仵作就變成了人質。衙役們聽到動靜,抄起家夥紛紛趕往後四院。動亂越變越大,四五十人的捕班不敵兩百來人的囚犯,尤其是那些揮舞著枷鎖鐵鏈的重犯,他們大多被判處刑斬,隻等秋後一並處決。此時能有機會造反,他們覺得異常振奮,見公服模樣的人就打砸,已讓一半的捕班見了血。


    衙役們無奈後退,封鎖了大門。


    等行館裏的李培南帶上所有侍衛隊趕到縣衙時,囚犯們已經攻占了整座牢獄,正挾持著李非格的屍身、王懷禮並仵作兩人,合計三件“法寶”朝外退,堵在了進入大門院落的過道裏。


    李培南身穿世子禮服手持蝕陽古劍走進門,紅光凜冽的劍氣著實奪人眼目。稍有眼力價的囚犯都看得出來,這是一柄削金如泥的寶劍,鐫了幾枚古樸的徽印,勃發著皇家的威嚴氣象。要挾知縣王懷禮或是易事,對付一個滿眼寒意的世子就絕非輕鬆了,光是與他正麵對峙,不需說話,也讓囚犯們涼了一背的冷汗。


    李培南自走進牢獄大門後,將蝕陽杵地,用手壓在劍柄上,穩穩站住了,並不說一句話。重犯們堵在過道裏,將折磨得衣衫襤褸的仵作推出,用鐵叉尖刺對著仵作後背呼喝道:“對麵的公子!你膽敢不放我們出去!我們就殺了他!仵作就算是一個賤籍公差,好歹也是個官吧?要是就這樣被我們剝了衣服刺了個透心窟窿,傳出去對朝廷名聲不好啊!”


    李培南看著仵作說:“你選一個。”


    眾人聽他打頭第一句竟是這樣的一句話,多少有些驚愕。


    仵作淒惶開口問:“世子要我選什麽?”


    李培南不看仵作,隻用鷹隼般的眼睛掃向重犯們,那眼光裏似乎有刺,刺得躲在人後的柳二微微一低頭,將自己身形藏得更深了。李培南隻看了一眼,已經讓躁動的囚犯紛紛斂了聲音,專心去聽他那冷徹見骨的話:“體麵死去,朝廷補你全家四百貫錢,子孫免除賤籍;落在囚奴手裏受辱,死後不得安葬,子孫承你故業。”


    仵作看了看身後抖抖索索站著的長官,想想他也被剝了衣衫正在受辱,就咬了咬牙答道:“第一個。”


    李培南一招手,厲群站在樁石上挽弓疾射,一箭穿透仵作咽喉。


    眾人嘩然,朝後退了一大步。


    李培南看向麵如紙色的王懷禮,厲群快速拈弓搭箭,將箭頭寒光對準了王懷禮那方,隻等一聲令下。躲在人後的柳二急忙喊道:“快扯他回來!他死了我們就沒人質了!”眾囚犯醒悟過來,連忙七手八腳地扯動捆綁王懷禮的繩子,將豁在過道口的王懷禮拖了回來。


    王懷禮披頭散發,官服被扯碎,後背擦著地麵,一路留下血絲。他顧不上為官的體麵,在囚犯拳腳下嘶喊:“世子救命哪!救命哪!”


    李培南並沒有救下王懷禮,倒是指派侍衛搶回了仵作的屍體。衙役能請動他紆尊降貴來一趟縣衙,最大原因是本縣最高長官被□□囚犯挾持,傳出去有辱朝廷名聲。李培南不關心王懷禮的死活,隻考慮鎮壓住場麵,封鎖消息不得外傳。很早前王懷禮送來歌姬作眼線,他既不接受也不推拒,就是不想打草驚蛇,順便看看王懷禮能翻出什麽風浪來。今天牢獄暴動一事,牽扯到了李非格,李非格為李家鞍前馬後勞役了多年,現在卻離奇死去,李培南若是不出麵妥善處置好此事,萬一被李家那批老親信們聽去了,難免會給父王的輔政道上留下一些罵名。


    所以李培南當機立斷,派出流星馬加急跑回昌平府,從軍營調出自己的親信隊伍來,火速趕往清泉縣。清泉縣郊也有本地兩千守軍,他卻信不過,從王懷禮被卷入牢獄暴動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整個事情背後肯定還有蹊蹺,因此多留了一個心眼。


    囚犯退進第二道院子裏,那是禁卒和守衛的住所,一共有五間大屋。他們把王懷禮捆進椅子裏,在他腳邊點燃柴火熏烤取樂。李非格的屍體被孤零零地拋到屋角邊,臉色還是青紫的。


    木柵欄外,縣衙的主薄與重犯們交涉,要求放出王懷禮。囚犯趁機要挾到了酒肉飯菜等物,試過毒後,席地而坐,美美大吃了一頓。他們見縣衙竟然退讓一步,給出一些甜頭嚐,就鼓噪得更加厲害,又想朝大門口衝擊。李培南下令侍衛隊見囚犯就殺,硬是將他們逼回了二院。


    此後一個下午,囚犯們衝不出去,衙役們投鼠忌器,又不敢硬攻進去,隻能唯世子府人手馬首是瞻。李培南等著親信軍隊的布置,自然不會去挑事端,任由連他在內的三派人互相僵持著。


    厲群搬來椅子請李培南坐,李培南杵著劍站了一下午,臉色總是冷漠,讓所有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整個人巋然不動地站著,卻勉為其難分心想了想非衣那邊的差事,暗暗推斷到非衣既然回來得晚了,想必已經遇見了王懷禮設下的埋伏。


    當然,他是相信非衣武功及應變能力的,否則也不會頂著被非衣罵的後果派閔安出去做靶子——歌姬既然是王懷禮的眼線,閔安外出的消息遲早會傳回王懷禮耳裏,王懷禮自然也會有所動作,使出一些絆子禍害閔安。李培南早就想清楚了這些,卻不提醒閔安,還任由非衣也跟著去了,顯而易見,事後非衣想通了其中的曲折,少不得又來與他鬥上一陣。


    李培南有所期待地等著非衣回來,仍然將兩手交疊放在劍柄上,一派冷淡地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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