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甲騎兵如林而立,齊齊圍在了繡樓外。李培南下了馬車,徑直走到樓前,抬手朝衣久島一指。衣久島仍然穿著一襲公主服,桃色灼灼,映得臉麵似花嬌豔。可她看見李培南冷臉走過來又不說話,就全然端不起公主的架子,連忙擺手笑道:“我拉他出來透透氣而已,又不曾走丟了你的人,別生氣別生氣。”


    李培南冷冷道:“拖出去。”他在處置犯錯的蓮葉時,也隻是吩咐侍衛將人架出去,對著禦封的郡公主,卻下令拖,可見心底存了惱怒之意。


    衣久島拈起裙裾伸腿去踢左右靠近的騎兵,口中喝道:“休要拂了本公主的麵子,都給本公主死一邊去!”


    李培南突地朝旁伸出手,知他心意的車夫忙不迭地跑過來,恭敬交付了馬鞭。


    衣久島看見了黑魆魆的鞭子,再也不掙紮,由著騎兵抓住了手腕,還低聲說:“不準拖!用架的!”


    隨車出行的侍衛張放將臉撇向一旁,齜了下牙,再走過去擠開了騎兵,一人將衣久島連拖帶架扯出了院子。衣久島見是熟人,趕著問:“後麵還罰不罰鞭子?”


    “閉嘴吧。”張放說道。


    院裏樓前清了場,閔安落在司吏之後,慢慢走到李培南跟前。司吏朝李培南行禮,躊躇一下,不知該如何再稟舵把子驗屍無錯的結果。李培南卻什麽都不問,擺手將他喚退,看著閔安說:“我曾說過什麽?你還敢踏進花街一步?”


    閔安淡淡回答:“忘了,世子要罰就罰吧。”他拖著孱弱的身子站在秋風裏,臉色過於蒼白,又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看得李培南眼急。李培南帶著親騎隊而來,聲勢浩大,打著搜捕疑犯的旗號,在下屬麵前向來是不手軟的。


    前麵他拖出去了衣久島,可以不假辭色,但對閔安怎能一般的無禮?


    李培南板起臉,要閔安自行走上馬車,閔安看看四周嚴正以待的場麵,果真爬進了車廂,擠在門後的小馬紮上坐著。


    李培南坐在錦緞長椅中,用手壓住閔安的帽頂,迫使他的注意力稍稍凝重些,說道:“你的身份已與往日不同,妓館暗巷之地,不準隨意進出。”


    閔安低著頭,並不應聲。


    李培南拍拍他的頭:“我知你心裏不在意,隻覺與我沒有幹係,去哪裏又何必受我管束。但你在我身邊一日,就需顧忌我的心意,記住,我不願你去見別的男人,不管那人是生是死。”


    閔安仍是默不作聲,撐額熬過頭痛。李培南的話沒有說透,似乎意有所指,他聽得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李培南不樂意的事很多,總歸不單是他去了繡樓查看舵把子屍體這一樁。


    閔安不作反應,吝於說一句話,將嘴抿得緊,對待李培南如同路人。李培南緩和了聲音,彎腰去看他的眼睛,問道:“聽進去了麽?”


    閔安稍微不耐:“煩勞世子說話重一些,耳朵差,聽不清楚。”他抬手就要去抹掉耳洞裏流出來的膿水,李培南眼疾手快製止了他,又拈過一塊雪帕,替他擦去了耳廓上的髒水。


    閔安甩開李培南的手:“謝了。”


    李培南神色微黯,伸手將閔安提到了長椅上,壓著他坐穩了,才對著他的右臉說:“你對我越生分,我越是不敢放開你。”


    閔安卻覺得已將所有話說完,此刻再無話可說,不得不讓他生分下去。李培南罔顧他的心意,將他強留在身邊,這一點也是他不想再說的原因。


    李培南仔細侯在閔安的身側,一路上都沒等到閔安說一句話,或是見他稍微變下臉色。閔安始終沉默以對,李培南心底揪得緊,一股苦味逐漸湧到了他的嗓子尖上。


    眼見快要駛離長巷步入街市,閔安終究開口說道:“舵把子眼底充血,舌尖抵在舌上,確是驟然泄身虛脫後的表象,但我驗查他的胸口,發覺凝結淤紫,氣脈浮張,似乎吸食了過多的軟香,導致他手腳無力,直至脫陽而死。”


    “說結果。”


    “伺候舵把子的小娘子有問題。”


    李培南抓起了閔安的手指,稍稍握緊:“我會查清案子,你不用管那些汙穢事情。”


    “那我已盡心力,可放心告辭。”閔安微微起身,敲著車門,示意車夫停下來。


    李培南握著閔安的手不放,閔安回頭說:“還想我怎樣?再進世子府,下次賠上的隻能是我的小命了。”


    李培南的眼光沿著閔安的眉眼、傷耳瀏覽一遍,他想起拉住的這條手臂還是兩天前剛愈合的,不由得鬆開了手勁。


    極多的傷害施落在閔安身上,他可能真的承受不起。


    閔安一旦掙脫開來,就頭也不回地跳車離去。


    李培南敲敲車門喚道:“走吧。”在車裏獨自一人忍受著心酸和苦痛。


    回到世子府的車程,似乎變得漫長了。街市上人來人往,透過來一些鼎沸人聲,他卻一個字都聽不到。他知道就此放開閔安,閔安此後也不會再來找他,這對於閔安是解脫,對於他,則是苦難的開始。


    李培南點燃了兩顆香球,想安神定性,卻無濟於事。最後他索性坐在閔安常用的小馬紮上,用背捱著車壁,就當閔安仍留在那裏,衣領及袖口拂散著能讓他捕捉到的藥香氣。


    車夫似乎摸準了他的心思,將車停在新漆的唯吾院中,擺手帶走所有侍從,留著車裏的人寧神靜氣。


    李培南坐了很久,直到日影珊珊西沉。他走出車,備了一間地牢,將受過家法處置的婢女蓮葉鎖在銅柱上,再喚柳玲瓏進門查看犯過錯的現成例子。柳玲瓏拿捏神情倒是鎮定,卻不敢對上李培南的眼睛。


    李培南說:“繡樓娘子使用軟香,在風月場上不足為奇,你離去後,伺候舵把子的那人一連用了五晚,且從來不清除爐灰,給了司吏破案之機。現在是你從實招來,還是我繼續說下去?”


    李培南擺起的威嚴架勢確實起到了震懾的作用,柳玲瓏聽過他的手段,心裏堵得慌,再轉眼看到蓮葉血淋淋的身子,眉眼越發跳動個不停。她區分不了李培南是真的掌握了來龍去脈,還是用空話來刺探她,因此有些猶疑不定。


    李培南適當放鬆逼迫之勢:“全部說出來,看在閔安的情麵上,我可饒你一命。”


    柳玲瓏咬著唇,慢慢跪地,心底仍在細細思量,不知該說多少。李培南轉身朝鐵門外走去,驚得她大喊:“我說!我說!世子留步!”


    李培南擺手喚退手持烙鐵的侍衛,坐在椅中,飲上了一盞茶。


    柳玲瓏遲疑說道:“我本來有一個姐姐,叫含笑,就是死在舵把子手裏——”隨著她抖抖索索的聲音,她向李培南交代了,為什麽使暗手法殺死舵把子的原因。


    大約七天前,柳玲瓏在繡樓開宴席做席糾陪酒,無意結識了前來捧場的舵把子。她見舵把子臉骨瘦削,四肢枯長,還以為他酒色過度,笑話他落下了一副軟怏怏的身子。舵把子盯著她看,又不挪開眼睛,喝得暢快時,還說了一句“比姐姐味兒甜”,引得她警覺。


    偌大的妓館裏,從來沒有人知道她還有一個姐姐,眼前的枯瘦男人又是如何得知她的身世?


    隨後,柳玲瓏頻頻敬酒,將舵把子灌醉。舵把子那會兒風頭正健,趁著酒興,說了一個大秘密:堂堂三品大官彭因新也要儀仗他的手藝,叫他在清泉縣的案子裏做些手腳,捏出一具女蠟屍來,將楚南王一眾人糊弄一番。


    舵把子說得洋洋自得,提到了含笑的名字,卻讓聽話的柳玲瓏怒火中燒。


    姐姐含笑雖然待她不好,但畢竟是自家人,最後竟然落得一個慘死的境地,又怎能讓她平息心口的惡氣?


    當晚,舵把子睡得死沉,柳玲瓏守在門口,對著半輪殘月苦想心事。她的手裏已經拿到了朱肆公子買下來的放良文書,那人喚她擺脫妓館重新開始正經營生,她聽了心底也有所觸動。若是沒遇見舵把子,她多半會做完本月的生意,當真從良去做一個普通民戶家的小娘子。甚至,她還想過,要為好心贖買她的朱公子做婢從,回報他的恩情。


    但是所有的計劃,都被今晚舵把子的酒醉話抹殺了幹淨。


    第二天起,柳玲瓏笑著送走舵把子,回頭跟同門小姐妹閑聊,直把舵把子的床上功夫誇了一次又一次。小姐妹聽得好奇,要她細說,她就點到即止,慫恿人家親身上陣嚐試一次。她想不著痕跡地除掉舵把子,不給官府落下把柄,再走出妓館,清清白白做人去。


    此後,她讓出了繡樓,讓那個小姐妹住了進去,將她交到舵把子手上,再在房閣裏種下重重軟香,洗幹淨手退了出來。


    舵把子果然死在了香氣氤氳的閣子裏,隻是不湊巧,她被外人看出了端倪……


    李培南聽完所有的供詞,沉吟一下,起身離開地牢,果然放過了柳玲瓏。


    侍衛也全部撤走。


    柳玲瓏跪地三磕頭,再跑過去解開蓮葉的手腕,將她放了下來。


    蓮葉咳嗽道:“公子不追究你的過錯,是你的福氣,後頭可不能再犯錯了。”


    柳玲瓏常伴衣久島身旁,也是認得蓮葉的熟人。她想得比蓮葉長遠些,因此答道:“我死了,閔安去哪裏喝凍子酥奶酒,世子爺留我一條命,大概還是閔安的原因。”


    蓮葉也輕輕一歎:“蜜餞裏投毒的人不是我,公子也罰得這樣重,看來你說的話不會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鞠躬感謝支持了v章的讀者mm(*^__^*)


    鞠躬感謝h的手榴彈(*^__^*) 我麽麽的兩顆地雷(*^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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