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縣衙門審查百案,監判死犯,在民間傳聞中是個鬼神冤魂充斥的地方,按察使司衙也不例外。


    例任署官沿襲官場規矩,逢初一、十五就去各神座仙台處燒香。司衙三堂院頂懸掛著一個紅色的棺材,外表斑駁,衙門裏人卻虔誠頂著三根香,畢恭畢敬對它行禮。


    李培南早起之後隨閔安巡查各處,看到衙門諸多不凡景況,忍不住多待了片刻。閔安站在穿堂裏遙遙對棺木拱拱手,回頭說道:“裏麵據說放著萬人敵張飛將軍的骸骨,眾人唯恐大將軍降禍於自己,爭著禮拜祭祀。”


    李培南回道:“你們的聖賢應是說過‘不語亂力怪神’,如此參拜,不怕有違遺訓?”


    閔安答:“百姓若是未受教化,自然就親信荒誕之說,這種情況在左州尤為突出。也好在子民畏神,生得淳樸,無人會蓄意生事。”


    司衙一裏外有處集市,頂頭邊修了一座城隍廟。州吏目向閔安上報了廟裏香火轉承奇異之事,閔安聽後驚奇,帶著李培南便服查巡了一番。


    她隨著參拜的女眷徐徐朝前走,進入大殿,就看到石座上供奉著一尊包著頭巾的苗蠟宗祖像,而原本應該接受香燭祭祀的鎮城之神的塑像已經不見了。她打量左右,發覺兩排副座上也換上了眾多苗蠟族泥塑。


    城隍易主本不是奇事,閔安初來左州,也聽說過一些奇異風俗。怪就怪在底下虔誠燒香的女眷們,個個頂禮膜拜,口中念念有詞。待她們參拜完,原先臉上的緊張之色就緩解了不少。


    閔安混在人堆裏,漸漸聽出了仔細。原來她們紛紛禱告自家已故親屬入土為安,不可夜半再來托夢驚擾家人,並求得家宅四處縈繞的冤氣速速退散……


    閔安聽了許久,才慢慢走出來。


    城隍廟門樓外,集市熱鬧非凡。少壯男女齊聚於此,歡度一年一次的花枝節。姑娘們穿上錦繡衣裝,手持時令花束舞蹈。她們的身旁,就是各種秧馬、竹竿、花轎、絲竹表演。


    李培南先前看著閔安隨人流走進城隍廟,逐漸失去了她的蹤影。他站在門樓處等她回。一枝妖嬈的秋海棠橫伸到他眼前,花瓣隨風緩緩飄落,遮住了他瞧向大殿門口的視線。


    李培南回頭,俊逸容顏在花枝上顯露出來,令邀舞的姑娘心裏一顫。她們盛情邀約,手持花枝打響邊鼓,向他盈盈笑著。他始終淡然佇立,靜雅得如同山巔的雲,不笑不說話,讓人好生失望,以為他是啞巴。


    閔安從人後鑽出來,發辮上綴著幾朵小藍花。她牽著裙裾蹲了蹲身子,笑道:“入鄉需隨俗,有人請,你一定要應。”說完,她就拉高裙子,靈巧跳進竹竿隊裏,替李培南跳了一支舞。


    李培南緩緩跟著竹竿舞隊伍,陪在閔安一旁。她跳,他就看著。她停下,他就笑一笑。兩人過完花枝節後,李培南的懷裏、袖中多了香囊、手巾等物,而閔安衣上則熏染了花草清香。他瞧了瞧物什,問道:“剛才那些遊方曲子,你會唱麽?”


    閔安紅了臉:“我才來一月,哪能學得這樣快。”遊方曲裏盡是一些綿綿情話,叫她怎能唱出口。


    “既然不唱歌,也應學一學鄉俗,怎不見你丟些禮物給我?”


    閔安摸摸布褡,為難道:“身無長物,別無所贈,再說了,花枝節上的小物也不能隨便接的,姑娘家會誤會你對她有情意。”


    李培南久居西疆多年,怎會不懂各部風俗。他不回贈,就是不想使人誤會。他一派矜淡走在閔安身邊,她問他:“餓不餓?”


    “隨你。”


    “‘隨我’是什麽意思?”


    “你餓我就餓。”


    閔安禁不住莞爾一笑:“阿循難得這樣聽話,為了嘉賞你,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順著石子路朝前走,屋舍越來越少,有地下清泉叮咚作響的聲音。黃狗、白鵝從閔安眼前跑過,閔安都要回頭瞧上一陣,李培南也不催促,將袖裏的香囊手巾絹扇包在一起,隨手朝籬笆上一掛。


    “別!留著還有用處!”閔安阻止了他,“回去交給翠花,她變賣出一點銀子,可送給前頭的秦婆婆。”


    正說著,郊野村頭居住的秦婆婆家已經到了。三間土坯房,院裏無家禽,籬笆還倒塌了一邊。閔安走進去,與眼花體弱的秦婆婆說了一番話,秦婆婆忙轉身對李培南連聲說:“小處簡陋,怠慢了公子,勿怪勿怪。”


    李培南四處看了看,削來數截樹枝,修補好了籬笆。閔安從廚房出來,端著一個黑瓷盅,喚他過來吃飯。他看著盅裏的黑米團,遲疑挑了一筷送入嘴中,頓時一股灶火熏出的苦焦味落進喉頭,他勉力吞下,不動聲色。


    飯後從秦婆婆家走出,李培南去溪邊漱口,閔安蹲在他身旁說:“這還是婆婆家最好的一頓飯,平時她就撿些草籽米粒煮粥飽腹。”


    李培南隨勢坐在溪石上,閔安又說:“你來的那天,秦家的案卷剛好擱在我桌上,你也看到了,對吧。婆婆一連失了丈夫、兒子,老來境遇悲涼,就是格龍的總兵府害的。”


    左州錢銀賦稅被格龍強征入府,官衙怕上頭怪罪,隻好在百姓身上再攤派一次。秦家與千千萬萬州郡子民家境況相同,再無錢糧上繳,隻得送出男丁去做苦力。男丁們最終還是被格龍擄走,奴役至死……格龍種種惡行使得州郡出現“百戶無丁壯,婦孺受寒門”的局麵。


    閔安再道:“我知你在兵總身上打主意,想與他結盟連勢,便於助你在西疆成事。但你也要看看兵總所犯的罪行,州衙裏全是申告他的狀紙,我是沒法再壓下去了。”


    李培南開口問:“你想怎樣做?”


    “格龍權勢太大,我拿他沒辦法。他是你的盟軍,應是你對付他。”


    李培南考慮許久,才應道:“待時機成熟,我自會處置。”


    閔安鬆口氣:“司衙裏的七成案子可先函封起來了。”


    李培南不接話,她就追著說:“你怎麽不問問還有三成案子是什麽?”他了然回道:“臬司大人今天帶我出門,難道是隨便轉轉的?”


    “被你看穿了。”閔安笑了笑,拉李培南起身,帶著他朝前走,“我以前總覺得你太過嚴厲,又被人錦衣玉食的供著,難免生得不近人情不通世故的,所以想,趁你現在沒了權位使喚我,趕緊帶你出來使喚下,讓你嚐嚐我的痛苦。”


    閔安說的是笑談,李培南自然聽得出來。他扯回被她牽在手裏的衣袖,說道:“使喚是假,體察民情解決訴訟倒是真的。”


    閔安彎嘴笑著,要去抓住李培南的手臂,想攀附在那上麵。李培南急避,她不悅地說道:“為什麽柔然能拉住你,偏生我就不行?”


    “她是孩子心性,你可是要站在人前的臬司官,需得莊重些。”


    閔安甩手走開:“無人處也不能遷就我麽……”李培南慢慢跟了上去。她踢著腳邊的草葉,一邊走一邊說:“臬司官,臬司官,隨風飄零無人管,草根泛泛遠籍貫,何日回得舊鄉關?左州恐惶說兵亂,阿循助紂不責擔,浮萍民生各自散,休談暗雲換青天。”


    李培南聽後靜靜笑了起來,並未去勸。閔安生了一陣悶氣,想到以後總歸有希望,自個舒解開了心頭煩憂。她抬頭發覺變天了,就對李培南說:“前麵你看了花枝節,吃了黑米飯,還算不上體察民情,真正的民情,在後麵。”


    秋冬季節的雨來得疏落,滴滴答答打在屋簷下。四周極靜,好像除了避雨的閔安與李培南,整座村子裏已經沒了旁人。風裏卷來泥土的氣味,撲鼻而來的都是蕭寒意。


    “聽到什麽了嗎?”閔安站在一旁問。


    “雨聲。”


    “還有呢?”


    李培南不語。他與閔安所接觸的其他人不同,不會答她一句應景的話,更不提一些風花雪月清詞兒。閔安喃喃道:“那就等雨大點吧。”她從布褡裏取出玉米窩頭,掰碎了,一點點吃下。


    他就站在簷下聽雨,等著雨聲變大。


    她扭頭對他說:“你今天幾乎沒沾米,我知道你餓了。這個窩頭是用玉米餺飥麵做的,好吃得緊,想要嗎?”


    李培南自然不會理她。她歎口氣說:“可是你總板個臉,老要我端莊些,所以我端莊地想了想,決定不給你了。”她慢慢地吃完窩頭,拍拍手說:“雨下大了,你聽到什麽了嗎?”


    李培南的確聽到了,雨點砸進空物裏的回響,還有桌麵濺起的水花聲。閔安走過來拉住他的手,這次他沒有甩開她。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閔安將李培南帶進了一條石板路鋪就的村巷裏。兩旁屋簷滴水,正中雨點落在巷裏魚貫擺著的幾十張木桌上。桌上有碗碟筷子,散亂擺著,也無人照看。


    “這裏本是擺‘百家宴’的地方,村民熱情好客,從來不提防遠來人的惡心腸。去年開宴時,苗蠟族派廚子混進村,在飯菜裏撒了藥水,逼得村民去求他們賜解藥。他們趁機濫抬藥價,村民湊足了錢銀送過去,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之後,整個村子都搬遷了,再也不見歸還。”


    閔安一說完,李培南就記起了她那案卷抄本上的內容,應道:“苗蠟族就是司衙裏另三成案子狀凶?”


    閔安點頭:“這才是一例。”


    兩人冒雨穿過長長的村巷,肩衣接雨,聽雨聲蕭然。閔安開口說:“早上聽得城隍廟裏的香客求神,求苗蠟仙神發慈悲,不要再做法催動冤魂過來索命,我一聽就知道苗蠟又開始害人,因為他們的做法和驚嚇三額吉的手段是一致的,也是裝神弄鬼,假借托夢向百姓索要錢財,若不給,他們就鬧得更厲害——偏偏百姓又信這些,就連衙官也信了,無論怎麽勸,他們就是不聽,執意要把‘免災金’捐給廟裏。”


    李培南說:“風俗教化非一日之功,你精通官學,後麵自然會找到辦法應付。”


    閔安苦笑:“多謝你如此信任我,依照往日教訓來看,破除鬼神之說需移風易俗。若想匡正百姓朝拜之風,必須打破苗蠟神像,替他們塑造一個真正的英雄。”


    “說來說去,還是想剪除苗蠟族?”


    閔安點頭。“至少要除去他們的惡勢力。”


    李培南想了想,答道:“也好,父親早就看苗蠟不順,多次提到要鏟平他們。”


    閔安稍稍驚異:“苗蠟還曾招惹過王爺麽?”


    “娘親曾在二十多年前,被苗蠟的蠟屍毒氣禍害過一次,父親因此記恨在心。”李培南答得簡短,並未多提及父輩往事。


    “那王爺現今在哪裏?”


    “去尋娘親了。”


    閔安這才知道李培南生母並未離世的秘密,不得不震驚。李培南依然不提過往,當先走出了村子。閔安跑上前去,再帶他走過幾個村落,讓他看遍了民生百態,最後才走回了司衙。


    總兵府派來的仆人已經侯在了宅院前,他恭敬遞上柔然催促李培南回轉的書信,低頭等候李培南的發落。


    李培南喚仆人去門房等待,找到了閔安,將書信放在她眼前。“老規矩。”


    閔安心裏雖不樂意,可是也沒辦法,研磨執筆,替李培南再寫了回信。“花枝漫漫,遊人祈福安,今見民戲喧盈,才覺別居已有三日,待歸還,必然攜來巧禮相贈。”她被李培南軟語威脅已有多次,捉刀寫信時,她都要搜腸刮肚找些趣事說給柔然聽,今晚還別上了一枝幹花送過去附庸風雅。


    李培南看了信件無誤,出門送到仆人手裏,等同於他再一次做出了選擇,留在司衙幫助閔安處置事務。他的留下顯得尤為必要,剛睡下時,司衙前堂就敲起了行軍鼓,州同知高聲喊道:“軍營生變!臬司大人起駕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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