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兩人簡單梳洗完畢,靜寂走在回城路上。閔安盤算著心事,走幾步就要停一下,出神地想什麽;李培南閑適走在她身後,是以不變應萬變,隻管將她看住。


    閔安踢著路邊石子問:“阿循的戶籍現在遷入了哪裏?”


    “左州總兵府帳下。”


    “軍戶麽?”


    “是的。”


    閔安心生不悅:“那你的去留逐放該由兵總把持吧?”她擔憂的是兵總如此聽從自家千金的話,若她按照官衙成親規矩,寫下婚書向州民宣告,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必然是小姐柔然。


    想到要與柔然爭嫁李培南,閔安就覺得頭痛,還有她的臉皮也是經不住燒灼的。


    李培南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回道:“無人能操控我,戶籍落入軍冊,隻是權宜之計。”


    閔安變得高興起來,背對著李培南無聲笑了一陣,她的頭痛腦熱還未下去,臉色也是紅紅的。她摸了摸臉,索性回頭對李培南說:“我累得慌,頭又暈,你背我回去吧。”


    李培南看了看鄉野小道:“出了路口,你得自己走。”


    閔安興致勃勃地將挽著官服等物的包袱挪到背後,說道:“知道了,知道了,在子民麵前,要端出臬司官的樣子嘛。”她踮了踮腳,李培南的背影峻挺得像座小山似的,讓她夠不著肩。她拉拉他衣袖,他會意過來,無奈地蹲下了身子。


    閔安趴在李培南的肩上,晃晃悠悠的快要睡著。他忍住臂傷走得慢,步履算是穩健。小道靜長,他的額頭漸漸滲出汗。


    “你現在與我親近,應是不怕我了?”李培南問道。


    閔安驚醒過來:“我是官,你是民,你得聽我指派,為何要怕你。”


    他哂笑:“由此可見,你以前所說的極為怕我的舊話,應是奴才思想慣出來的。”


    她不滿地推推他:“你以前多凶呐,現在大變樣,自然招我喜歡些。”


    “承蒙你喜歡——”


    “不敢當,那是沒法子的。”


    李培南突然將閔安放在了路邊石座上,令閔安不解地問:“怎麽了?”


    李培南淡淡回道:“口渴。”閔安連忙翻出水囊遞了過去,見他額上有汗,又站到石上,挽起袖口替他擦去了汗。


    李培南臉色稍緩,喝過兩口水,掉過頭朝路上走去。閔安眼巴巴等了一會兒,發覺他沒有回轉的意思,歎口氣,一步一挪地跟上去。她的頭熱病愈見凶狠,似乎看影子也是兩重的,如果要她慢慢走回司衙,恐怕要捱過一整天。


    她幹脆咕咚一聲倒在了路邊。


    李培南果然走了回來,又背起了她。她眯著眼趴睡一刻,突然想起還有話沒說完,連忙拍了拍他的肩:“阿循此時背著我,吃了些苦頭,想必隻有這樣,才能讓你記得深刻。”


    李培南沒有理會閔安的胡話。閔安又說:“老爹說,娶一門媳婦兒不易,做相公的要好好珍惜。”


    李培南應道:“我未娶你未嫁,那話於我們不應景,算不得數。”


    閔安將一張大紅臉藏在李培南的頸後,悄聲說:“怎會算不得數,你不是托太傅向老爹提過親麽,還寫過一封請婚的密信。”


    聽見一席話,李培南愈發肯定閔安想做什麽,他有他的顧慮,若是宮廷之事未成,左州軍馬不發,非衣那處嘩然生變,他的全盤局勢就會受到影響。從小處看,若與閔安過多親近,他也會累及閔安的安全。


    因此他直接說道:“大事未成,難以成家。”


    閔安不知李培南內心考究的諸多方麵,聽後就怏然地低下頭。李培南慢慢走了一陣,身後沒了動靜,心裏終究熬不住歉疚,說道:“待我一年,必來迎娶你。”


    閔安摟住他的脖子,將嘴送過去說:“我左耳聽不清,我要你再大聲說一遍!”


    李培南隻得在這條冷清又悠長的郊野小路上說道:“明年初冬十五,無論閔安在何處,我必來迎娶之。”


    閔安發覺自己的唇就在李培南的左臉旁,順勢親了他一下,可是又覺得難為情。她把臉朝裏藏了藏,小聲說:“玄英,我小字玄英,記得了。”


    “嗯。”


    一隻野鴨經過枯草叢,窸窸窣窣響了聲。路上極靜,閔安昏沉沉地發了一會兒呆,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年前李培南書寫的提親信函,將它展現在他眼前,說道:“白紙黑字,阿循寫得清楚,當初就要娶我,可不能賴。”


    李培南笑了笑:“不賴。”


    她在他背後一陣摸索:“不成,得把今天你說的話也給記下來。”


    他又笑:“還不放心,回去給我加個章印。”


    她喜滋滋地將書信收好了,躲在他背後傻笑了一陣,連額上滲落的汗水也顧不上擦。一旦放鬆心神,她又覺得百無聊賴,自顧自地哼著小曲兒。


    期間,李培南將閔安放下,長換一口氣。他看了看她的紅臉,摸摸她額頭,心下一驚。“頭痛麽?”


    閔安哪顧得頭痛腦熱,依然笑嗬嗬的。“阿循唱支遊方曲子?”李培南蹲在她身前:“你在這裏等等,我去雇輛車來。”他才走開幾步,她就慢慢跟了過來。他無奈,將她抱回了原處。“坐這裏不要動。”


    她拉住他的衣袖:“講個故事也成。”他起步要走,她就說道:“你走開我就會亂跑,回來後不見了我,你跟老爹怎樣交差?”


    他耐著性子問:“你又想怎樣?”


    她攀住他的胳膊站了起來:“若背不動,就來扶我。”


    李培南的傷臂已經毒發,他背著閔安走了許久,自然需要運氣出力。他一運氣,毒血散發得更快,傷勢比起昨晚半宿,已是重了很多。閔安不知內情,他怕她擔憂,仍然不願說。


    他向她伸出手:“抱你走?”


    她拒絕:“扶我便成。”


    他依言攙扶住她,她嫌他隔得遠,整個身子靠近他懷裏,他隻好摟住她的腰,手上用力,帶著她朝前走,額上逐漸滲汗。


    閔安強忍著頭痛,不漏聲色跟上李培南的步伐。他才鬆鬆手,想將她放在路邊緩口氣時,她就說道:“擦擦汗。”他舉起尚是空閑的左臂,擦去了汗。她卻把一張恬淡的臉伸到他跟前,低聲說:“我的。”


    李培南用手巾擦去了閔安的汗,對上她忽而露出的笑容,不由得頓了頓。


    她笑得和氣:“記起來了?此情此景是不是很相似?”


    他確是記起來了,在海棠山道上,他曾捉弄她,要她舍命扶住他的往事。


    她擺手先行離開,背著一個大包袱,在路邊踢草、敲樹幹,驚嚇小獸們倉皇逃竄。


    身上沒了負重,李培南也是長鬆一口氣,跟在閔安身後看她玩鬧。他發覺她的快樂很簡單,無需任何要求。他暗想,指望她端莊起來,持上萬千鳳儀,恐怕是不能的了。因為池塘邊一隻孤鵝出來覓食,她就摸摸肚子嚷道:“鵝鵝鵝,曲項用刀割。拔毛加瓢水,點火蓋上鍋。”孤鵝撲飛走,她怏怏地踢著石塊,驚動了打盹的野貓,野貓一躥身,奔向了水麵。她已是頭熱得可炙茶,偏生還要跟在後麵一陣追趕:“貓貓貓,曲項向天喵。白毛藏肉爪,大魚水中撈。”


    待他沉聲喚住她,她就不樂意了:“阿循做事偏心!無論柔然耍什麽,阿循隻喚她‘跑慢些’,從來沒有凶過一回!”


    李培南冷了臉:“你與她不同,我無需管束她。”


    “為什麽?”


    “你先答我一句話,我再告訴你。”


    “不答。”


    李培南摘下野蒼耳,一一彈出,打得閔安在路邊跳腳。閔安彈跳一陣,辮子上掛了幾顆蒼耳,她不敢貿然去扯,隻能含恨看著他。他抬手又拈向了珠粒似的山果,她捂住額頭大聲說:“好了,好了,你問吧!”


    李培南站著不動:“過來些。”


    閔安磨蹭走回一點,站在他兩臂開外,慍怒瞪著他。他問道:“先前你為何說,那是沒法子的事?”


    她含糊道:“什麽……什麽事?”


    他的聲音冷了不少:“才過一刻,你就忘了?”


    她費力想了想,將先前掏過一次的書信又取出來,迎風一抖,在他麵前晃了晃:“白紙黑字,你提過親,老爹應了,那你就是我未拜堂的夫君,我隻能收下你。”她在包袱裏摸索一下,扯出一個牛皮紙包,舉起來對他義正言辭:“後來你又送來兩封血書,尋死覓活要見我,我一想你為了我都要大動幹戈,哪能不管你這個禍害,所以隻能勉為其難收下你了。”


    她把書信等物小心收好,嘴裏卻輕描淡寫地說:“聽明白了吧,你是老爹衝昏了頭送的。”


    李培南淡然回道:“幸虧未過門。”他隻說一句就走過了閔安身邊,言下之意卻是蘊含豐沛。閔安想了想,有些心癢難耐,跑上前去抓住他手臂:“總之你是我的,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向來隻有我把持別人,何需由你來讓?”


    閔安不依:“白紙黑字寫明了,你就是我的,必須受我支配!”李培南對她笑了笑:“走著瞧。”她不滿地拖住他手臂,一臉怒容地對著他,額上汗水涔涔:“不準走著瞧!你說過的話就要履行!”


    李培南連忙擦去她的汗,軟著口氣對她哄了又哄,隨後將她扶進雇來的馬車裏,送她回了司衙。一進院門,吳仁就撩著衣擺跑過來說:“昨兒下了一整天的雨,怎麽不早些送她回來?”


    花翠也急匆匆走出來:“可算回來了,把我們急死了。”


    李培南抱起昏睡的閔安朝房裏走:“她像是犯了病。”他也有所察覺,所以按下了她那一眾無理取鬧的事不提。


    吳仁跌足長歎:“唉,原來你也知道啊,我還當你空心蓮蓬一個,當真憐不上安子難處半分!她那怕打雷的怪毛病雖然自個好了,可是遇雨天頭痛發熱的老病根還帶著,稍有個不慎,又會跳起來折騰人!”怨歸怨,他還是心急火燎地替閔安降溫、煎藥,花翠在一旁打下手,忙得團團轉。


    李培南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廂房裏,查看左臂傷勢。傷口發黑開始潰散,他用手擠一擠,已不見紅血。簡單包紮一下後,他特地走出司衙,找到一處醫廬裏問藥。郎中細細瞧了他的傷,沉吟道:“公子的傷說重也重,說輕也輕,隻要找對了藥,就能度險。”


    “苗蠟屍毒?”


    “是的。”


    李培南聽說過這種毒,娘親也是栽在它上麵,至今不見蹤影,也不知她是否已經解毒。若說他與娘親有什麽不同之處,那就是他中毒日子尚淺,發現得早,能用藥草洗涮傷口,不使它繼續潰散。再不濟,他還可以找到柔然的母親大額吉,向她打聽解藥,不愁沒有應對的法子。


    李培南回到閔安寢居探望,花翠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他視而不見,揭開帳幔查看她的睡容。花翠在後歎道:“兩個都是利索人,刮風下雨身子欠安的,還能把生米煮成熟飯。”


    李培南低頭看著閔安:“吳先生怎麽說?”


    “先罵,再歎,最後搖頭走出去了。”


    “閔安嫁我,遲早之事,吳先生不準攔。”


    “放心吧,誰敢攔安子出嫁,老爹那是第一個要拚命的人。”


    李培南細心一想,找到了旁人不曾覺察的細處:“吳先生為何急著嫁出閔安?”


    花翠默然一刻,終是沒有說出緣由,隻清淡說道:“當爹的都是這個心思。”她和吳仁已經瞞了閔安幾年,老爹自己也說了,他那家族遺傳下來的病症,不到時候是不會發作的。隻要嫁出了閔安,幫她許得一戶好人家,他們才算償了平生夙願。


    前堂傳來幾聲雲板響,過了不久,門童過來說:“巡檢大人堂前求見公子。”李培南出了私宅大門,一路徑直朝前走,見到了巡檢的麵兒。巡檢為了軍營裏新編兵士之事前來,照實對李培南說了:“營裏男人多,臬司大人前去多有不便,公子聲威足,不如去一趟,足以震懾全場。”


    李培南趕去軍營,幫助巡檢平息新軍噪亂,他不便於多插手左州軍政之事,僅是在校場上站了站。可就是他這一站,眾人均想起他在城前淩遲敵人的手段,操練時也變得利索了許多。


    忙累了一天,巡檢親自駕馬將李培南送回了司衙。李培南在車裏閉目養神,聽見巡檢在外問:“不知新任千戶,公子心裏可有人選?”


    李培南來左州後,大多低斂行事,絕不與朝綱國紀麵上相衝突。軍營新任長官人選是個棘手問題,他若輕易發聲,隻恐又落人話柄。


    哪知巡檢自言自語地說:“去年宮裏禁軍營就解散了一支百騎衛隊,隊長流落到我們這地兒來了,聽說也是一條漢子,昨天才進的營。我看他底子好,武功又足,就在司衙裏合計合計,說動官吏們向上頭舉薦了隊長。”


    李培南適時回道:“三省台不見得會附應薦議。”


    巡檢笑道:“公子且看著,我們自有辦法薦成人,再說左將軍難得來趟左州,總得成了事再走。”


    李培南閉上眼睛:“人說‘藏巧若拙,左州顯卓’,果真不假。小小一塊地方,藏盡了良才,個個不容小覷。”


    巡檢嘿嘿一笑:“還精良,也比不上臬司大人和左將軍。”他的話沒說透,但是李培南聽懂了,他就放了心。


    然燈後,李培南在廂房裏沐浴淨身,才脫下內衫,閔安就挑開門栓闖了進來。李培南身在陋處,可也想得周全,在房裏放置了一道屏風,阻擋外麵一覽無餘的視線,恰好也能攔住閔安的突發情況。


    閔安從屏風後伸出頭問:“有空麽?”


    李培南背對她:“沒空。”


    閔安自顧自地說:“你簽了文書我就走。”她從懷裏摸出婚書,用袖口遮住了卷本,躲在屏風後暗暗比劃,是順手遞過去給他看好呢,還是趁裏麵水汽蒸騰時哄得他簽字了才好呢,頗有些躊躇不定。


    “你信不過我?”


    “什麽?”


    “這麽急拿婚書來,是怕我反悔?”


    閔安訕訕道:“老爹說了,煮熟的鴨子還能飛呢,哪能不朝鍋底加把火?”


    “你放下,先出去吧。”


    閔安想了又想,把那封簽了她的大名加蓋了她的官印的婚書塞進了懷裏,又伸頭出來瞧了李培南的後背一眼:“咦,你受傷了。”


    “小傷。”


    她走出去沿著他的浴桶轉了圈,他摸摸她的額頭,發覺不燙了,由此才放下心來。她順勢湊到他的傷臂包紮處聞了聞,說道:“苗蠟的屍毒,不是簡單事兒,洗好後讓老爹看一看吧。”


    “不礙事。”


    閔安皺眉瞧了李培南一會兒,見他裸身上滾落水紋,突又醒悟過來,她這是沒騙成婚書還貿然闖進男人房裏,是不知羞的行為,離李培南的端莊要求還差得遠哩。她悄悄朝後退,他卻喚她:“傷口不能進水,你來幫我洗。”


    “如果我不進來呢?誰又能幫你?”


    李培南嗤她:“你不闖進來,我能回避到水裏去?”


    閔安聽後果然走了過來,拿起手巾,衝著李培南扁嘴:“我可有言在先呐,我隻幫阿花阿瓜搓過澡,手腳試不出輕重,惹痛了你,不能惱我。”


    李培南淡淡道:“能弄痛我算你的本事,你盡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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