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裏,閔安背著藥草爬上香山,打算循著原路返回司衙。繞山小溪旁傳來一陣噪雜聲,她俯下身子看了半晌,才明白是分道揚鑣的溫什出了事。


    先前溫什被李培南支開去前山尋地壇入口,他嘴上應著,卻偷懶窩在草叢裏,正巧遇上了來打劫的白木州騎兵。溫什一人勢單,又想著報出衣久島的名號總不至於被劫,就大大方方陷落在戰團裏,一時半刻不急著出來。等他察覺到眼前的騎兵堪比凶神惡煞,根本聽不進他那套近乎的言辭時,再想逃出來就顯得遲了。


    騎兵見人就殺,用長槍在溫什身上戳了幾個血窟窿,將他從山上挑下來,啪嗒一聲甩在溪水裏。溫什失血較多,身子浸了水,體溫降得快,等到管家帶著眾家丁尋到他這老爺時,他已是氣息奄奄。


    管家給溫什就地裹傷上藥止血,搖晃半天,竟是沒喚醒溫什,嚇得驚呼起來。閔安這時聽見噪雜,想想李培南的解藥耽誤不得,又不能見死不救,她不由得歎口氣,還是從山道上爬了下來,幫助家丁救助溫什。


    苗蠟村寨氈子房裏,還遺留著一些物什。閔安喚家丁燒柴生火,取來溫熱鍋灰盛放在布袋裏,再用布袋熨燙溫什心口。溫什本是手腳僵直口舌緊閉,在布袋反複熨燙之下,身子逐漸回暖。他一睜開眼,就看見閔安關切的麵容在前,楞的吐出一字:“娘……”


    閔安受驚嚇不少,退向一旁暗自嘀咕:依他那性子,罵我小娘皮還差不多,怎會錯叫為娘……


    可是溫什第二聲叫的仍然是娘字。他似乎看不見別人,隻管用眼睛緊緊攫住閔安的臉,迭聲喚道:“娘……我餓了……”


    一刻後,閔安恨不得將溫什全身扒開查驗一遍,看看他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病。管家見她臉色不善,連忙護住突發傻的溫什,哭嚷著說:“我家老爺跟著大人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現在變成這個模樣,大人能逃得了罪責嗎?不是大人欽點我家老爺去巡山,我家老爺能落到這種田地?怨就怨我家老爺心軟,一個勁的跟著大人,又沒尋到好東家得個福蔭,這才被人坑了,連苦都說不出來……”


    閔安在管家字字句句的控訴中敗下陣來,她細心查看溫什腦後,摸到一處鼓起來的血包,向管家解釋道:“你家老爺命大不死本是好事,可惜不走運,從山上掉下來時磕著了頭,把腦子磕壞了。”


    管家看看坐在氈子上纏著頭咽粥的溫什,再看看一臉不以為然的閔安,心酸勁一起,又抹起老淚來。“那老爺為什麽隻認定大人做娘親?”


    閔安嗤笑:“我怎知道,平日裏他罵我倒是起勁,沒想到一發傻,竟黏著我不放。”她隱約覺得,溫什錯認她的理由,與新孵出的小雞認定第一眼見到的家禽為母雞是一樣的道理,隻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太過奇異,缺乏印證,她也沒法說出口。


    兩個時辰後,被耽擱了工夫的閔安來不及回司衙配置解藥,徑直去了格龍的總兵府。吳仁接到閔安的口信,也急匆匆朝總兵府裏趕。


    府裏戒備森嚴,氣氛壓抑。


    閔安留在客房裏睡了半宿,晨起食用過早膳,遲遲沒與格龍、李培南會到麵。她暗覺驚異,詢問端茶倒水的婢女,竟聽到了一件奇事。


    早起時,小姐柔然在密閉的莊院裏失蹤了,琉璃樓四周都是好好的,未突發異情,她整個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大額吉本來靠著家族之力與女兒的嬌寵地位在府裏得勢,現在苗蠟族被剿滅、女兒失蹤,她一下子倒了勢,哪肯好相與的,在府裏大肆打人放火,鬧得雞飛狗跳,甚至一度衝到李培南麵前,叫罵他害了柔然,簡直要拿出拚命的架勢來。


    格龍怕驚擾了貴客,連忙請得李培南去偏院落腳,又將大額吉軟禁了起來。


    閔安聽到這裏,擺出原先曾有的“芝麻道仙”架子,不準仆從通傳,徑直闖去了偏院。


    格龍在大廳裏走來走去,一副慌張模樣,還在問:“公子再仔細想想,柔然平時對你說過什麽離奇話沒有,說她要去哪裏玩耍之類的?”


    李培南的回複千篇一律:“沒有。”


    見他淡然,格龍又急:“我就這麽一個女兒,現在又不見了,公子怎能安生坐在這裏,沒一點心急意?”


    李培南從容答道:“我能幫忙找小姐,卻不便插手兵總家事。”


    格龍把手一揮:“柔然就是我家最大的事兒,公子脫不了幹係,趕緊想想辦法,替我找回來吧。”


    “若我找回,兵總需應允我一件事。”


    格龍皺眉:“又是什麽事?”


    “推卻保護柔然一年的差事。”


    “為什麽?”


    “我已應允過內子,不得與柔然往來過密。”


    格龍驚異:“公子已娶妻?”


    李培南笑道:“早已定親,未曾迎娶進門。”


    格龍連連嘖嘴:“這可不好,柔然要是知道了,又得不依不饒地鬧。”


    李培南見話意已說清,起身拱拱手,再不開口。門外偷聽許久的閔安忙不迭地走進來,朝著格龍施禮:“下官不請自來,還望兵總恕罪。”


    格龍簡直喜出望外:“道仙說到哪裏去了,用八抬轎子請你來,還怕請不動咧。”


    有了格龍的尊崇與支持,閔安行走在總兵府裏調查柔然失蹤一事,顯得便利多了。既然李培南不便插手府裏的事務,那麽就由她這個頂著道仙之名的按察使來接手,倒也是名正言順。


    李培南怕閔安有閃失,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樂得她一直使喚他做事,還公事公辦地向他詢問證詞。


    李培南的回答依然擲地有聲。“我沒見過柔然,這次回總兵府,忙於布置討伐苗蠟事務,並未與她搭上話。”


    是以大額吉控訴的,由他引出柔然再劫走柔然的做法,缺乏施行時間。


    閔安考慮到要平息總兵府的惶恐心,給格龍一個正大光明的交代,不得不采用官場上通行的規矩,先審問李培南,再準予大額吉出麵申訴她的主張。


    堂審設置在客廳內,相關人員到場。


    大額吉說:“大家都說李公子待柔然親厚,不可能劫走她,我認這個理。但是,你們也別忘了,柔然是見他不著,才次次私闖出去,被老爺關進院子裏的!誰能擔保,這次不是柔然要見他,才想著法兒逃出去的?所以說來說去,他的責任最大,問他要人哪還有委屈?”


    閔安坐在大廳主座上,看向右側座位上的李培南:“可有此事?”


    堂審中,李培南作為被告人,與大額吉相對而坐。他離開總兵府有十數天,對府裏動靜了解得並不是很透徹,但他聽見閔安詢問,還是爽朗地應承了下來。


    閔安總結以正視聽:“小姐確有私下出府尋找公子的意圖,此次不見,或許正是她的意圖所在,不應怪責仆從守護不力,又及誤念公子誘導她出府的行為。”


    來之前,大額吉就發動二額吉站在她那邊陣營裏。此時聽見閔安的論斷,大額吉就夥同二額吉一起冷笑:“大人一張嘴伶牙俐齒,可是就連我們婦孺女子都知道,衙門裏斷案判事是要講究證據的,總不能空口無憑就能撇清公子的責任吧?”


    她們爭論的關鍵無非就是李培南先牽動了柔然的情思,後又疏於陪伴,以至於柔然失蹤,應負有最大責任。


    大額吉翻出書信及小物作為呈堂物證。裏麵包括了閔安替李培南捉刀所寫的回信,隨信夾附的幹花、帕子,花枝節那天收錄的遊方曲子……眾多紛紜。


    這些女兒家的小物件,還真是能引起足不出戶的閨房小姐的情思。


    閔安抿唇坐得筆直,麵上淡淡的,並不去迎李培南掠過來的眼光。


    當初她回信時,隨手轉贈柔然一些花枝節所獲的小物什,隻想討好她,哪裏想到會引起後麵的波折。


    李培南聽到種種證詞不利於他,細心去問服侍柔然的婢女:“小姐所中意的私物較多,可曾隨身帶得什麽?”


    婢女想了想,答道:“隻有一個香囊球、一塊玉佩、一把絹扇是小姐舍不得放下的東西,不管去哪裏,都要隨身帶著。”


    奇香香囊球和白絹扇是由閔安轉送的禮物,玉佩是李培南親手給柔然戴上的護身物,極得柔然喜愛。她帶走它們,不足為奇,也無意給李培南留下了查詢的線索。


    這時,甲兵隊長走進客廳,向聽審的格龍稟告,徹底搜查過全府、兵堡後,仍不見小姐的蹤跡。


    格龍臉色更憂。


    李培南請示:“能否讓我檢查一遍小姐的莊院?”


    在格龍首肯下,值守的甲兵打開層層封閉的莊院,向眾人展示了院落樓宇的全貌。


    閔安幫著李培南勘察痕跡,完事後衝著他搖搖頭,意示府裏的甲兵搜查結果並未有錯,柔然確是在無地道連通、有高牆護壘、兵士晝夜巡查的情況下,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失蹤了。


    院裏的秋千架子、不倒翁陶俑還在,蒙著一層冬陽光輝,隻是走失了它們的主人。


    李培南回頭一看,說道:“少了一尊陶俑。”


    閔安快步走向陶俑場,用鐵錘敲擊俑身,傳回硿硿聲音。她一連敲擊了十一下,都未發現內中藏了人。


    李培南對格龍解釋:“我曾喚匠工趕製十二尊陶俑,做成不倒翁樣子,供小姐玩樂。現今少了一尊,隻怕小姐藏在裏麵被偷運出府去。”


    婢女怯生生走過來說:“稟告老爺,小姐昨晚嫌最後一尊陶俑破了個口子,要運出去讓工匠修繕一下……”


    格龍把眼一瞪:“怎麽不早說?”


    婢女快嚇哭:“大家慌作一團尋找小姐,奴婢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閔安卻察覺到,婢女在應格龍話之前,還曾偷偷看了大額吉一眼,似是去探大額吉的臉色。


    格龍立刻呼喝甲兵盤查大門關口處,得到回傳消息,說是今早放行過一輛裝了陶俑的牛車。


    “牛車去了哪裏?”格龍急問。


    不待甲兵再去探查,閔安就說道:“司衙。”


    總兵府原有工匠、農戶做勞役,閔安被格龍第一次抓來時,憑借著當芝麻道仙的三寸不爛之舌,哄得格龍放了所有的農奴、役工,隨後工匠們又被司衙征召過去,每天清晨去工部房報道,接受官吏指派,去左州軍營修繕倒塌房屋、校場馬樁等。


    是以要想找到一名工匠修理陶俑,必須去司衙等著,交與工房司吏處理。


    大額吉走到格龍身旁,低聲哭訴:“老爺,你可要替我母女倆做主呐,前麵公子的責任還沒擔清楚,這後麵就冒出個女臬司,說是柔然就在她那處——難不成,他們兩人是串通好的?”


    格龍皺了皺眉,神色有所猶豫。因他之見,愛女的失蹤,與李培南、閔安有著太多的幹係巧合,多到連他都拿不定主意了。


    閔安是個明眼人,懂得勢態緊急,有意安撫說道:“兵總勿憂,隻要小姐在我司衙,必定走不脫。大額吉也請放寬心,公子始終是兵總的盟友,絕不會做出有損小姐之事。”


    大額吉聽見繼續挑撥的路子已被一番柔話堵死,冷哼了一聲,悻悻退下。


    格龍整裝起一大隊人馬,帶著額吉們的馬車,浩浩蕩蕩朝司衙進發。還未出得府門,就被趕來配置解藥的吳仁一頭撞上。吳仁扯住閔安的馬韁問道:“我這還沒進門,你又想去哪裏?”


    閔安細細解釋了來去緣由,低聲問:“我昨晚沒回司衙,不知衙門動靜,老爹說說,上午可有一輛馱著陶俑的牛車進了工房院子?”


    聽清來龍去脈的吳仁翻了個白眼:“就算牛車進了院子,哪個能保證小姐就一定在裏麵,說不定她半路跑出來了呢?”


    閔安一把抓住他袖子:“咳咳,老爹又在發糊塗。小姐不是為了見阿循麽,她以為阿循會回司衙,必定是先去司衙等著。再說總兵樹敵多,一路上都有兵亂,挺不安全的,小姐沒有通關路引,怎會平白無故地顯身,讓別人抓她回去或是綁去邀功?”


    吳仁漸漸明白道理,不說話了,背著藥箱去了總兵府客房搗鼓藥草。


    趕赴司衙途中,閔安對一旁護衛的李培南說:“老爹沒提柔然的下落,恐怕是沒見到她。”


    李培南問:“司衙裏可有十分痛恨總兵的人?”


    聽見這麽一問,閔安立刻醒悟了過來:“哎喲,柔然這次當真危險,她爹爹逼死過一眾州官,又搶過衙門裏的賦稅,連人家口糧都沒留下,我估計,司衙裏的大半人都恨她家的。”


    李培南抽了一記馬鞭加快腳程。


    閔安跑上來說:“還有個麻煩事先給你知會下——司衙裏來了個傻子賴著不走,死認我做娘親。”


    李培南的身形慢了下來,聲音也泛冷:“除了我,你還敢與其他男人有瓜葛?”


    閔安笑:“你那腦子果真長得不一般,怎麽想事的?”


    李培南冷臉說:“兩晚的工夫還是短了。”


    閔安想了又想,才明白話意,耳朵先是一紅。她就是耳根軟,經不得李培南第二晚的求歡,當時他還報了個名頭,說是早些讓她有孕,她才半推半就地應了。


    李培南又說:“離開不過八天,連兒子都冒了出來,誰的種?”他緊緊盯著閔安的嘴,打算聽見一個名字後,就立刻調轉馬頭去殺了那人。


    閔安突然看懂了他的臉色,衝他笑了笑,縱馬先一步噠噠跑開。


    李培南一路上再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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