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佳氏名叫福格,她有個姐姐,叫瑪濟格。


    ——姐姐打小就愛欺負她。


    福格小時候特別愛吃豬頭肉,姐姐每次看到都要嘲笑她:“整天吃這個,你自己都快胖成個豬頭了!”


    額娘要給她們做新衣裳,姐姐眼疾手快,搶了兩塊最好看的料子抓在手裏:“我是老大,我先挑!”


    福格看看那兩塊料子——她也喜歡呀,可她不敢跟姐姐搶。


    等額娘問起來,福格在姐姐目光的逼視下,告訴額娘:“我不喜歡那個……”


    姐姐還很懶,什麽都不願意學,不願意幹。


    她把額娘吩咐的刺繡功課全扔給了福格:“這是為你好知道嗎?學好了這個將來好嫁人。”


    福格不敢反抗,埋著頭哼哧哼哧給姐姐繡手帕,繡荷包,繡衣服,越繡越好。


    等她要開始給姐姐繡嫁妝的時候


    ——姐姐病了。


    額娘不敢叫她知道,可是姐姐已經好幾天沒來欺負她了,她當然就知道了。


    福格帶著姐姐最愛吃的江米釀藕,偷偷到姐姐院裏去,看到姐姐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咳嗽。


    姐姐看見她了,叫她過去,掐著她的腮幫子問:“你怎麽來了?我的襪子繡好了嗎?”


    福格:……


    福格揉揉被掐疼的腮幫子,怯怯道:“就,就還差一點了……”


    姐姐兩眼一瞪:“兩天了還沒繡好?!那還不快去繡,跑這來做什麽!”


    福格嚇得趕緊回屋繡襪子。


    第二天拿著襪子又去找姐姐。


    姐姐翻來覆去地看,點點頭:“嗯,繡得還行。”


    福格剛要高興,姐姐揪著她的辮子道:“去,我想要個新炕屏,去給我繡一個。”


    福格:……


    姐姐揪完辮子又掐她腮幫子:“抓緊啊!繡不好揍你!”


    福格又回屋繡炕屏了,這回要用得時間太久,她沒忍住又去看姐姐了


    ——姐姐更瘦了。


    這次福格過來,姐姐難得沒欺負她。


    姐姐抓過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指頭問:“累嗎?”


    福格搖搖頭:“不累。”


    福格靠在姐姐身上,小心翼翼地問她:“姐姐,你什麽時候能好起來啊……”


    姐姐不說話,福格有些害怕。


    姐姐抱了抱她,就讓她回去了。


    福格的炕屏繡好了,她拿去給姐姐


    ——姐姐在睡覺。


    她叫了姐姐好久,姐姐才醒過來。


    福格給姐姐看炕屏:“姐姐你喜歡嗎?”


    姐姐笑了,揪揪她的辮子:“喜歡。”


    福格特別開心:“那我再給你繡一副,姐姐你要快點好起來啊!”


    姐姐突然就哭了。


    福格手忙腳亂給姐姐擦眼淚:“姐姐不要哭,不要哭。”


    然後福格也哭了。


    姐妹倆抱頭痛哭。


    哭完,姐姐抱著她說話:“你以後不準再一副包子樣聽到沒!”


    福格:“包子樣是什麽樣?”


    姐姐瞪她。


    福格縮回姐姐懷裏:“哦,好的。”


    姐姐絮絮叨叨:“以後要是三叔家那幾個再欺負你,你就學我那樣懟她們!懟死她們!跟她們正麵剛!看誰怕誰!”


    福格:……


    “以後不要在燈下做活兒,壞眼睛……”


    “哦。”


    “最近怎麽沒見你吃豬頭肉了?多吃點,吃得胖點就不用進宮了……”


    ……


    “福格,福格,”


    姐姐喚她:“我的小福格。”


    “以後沒有我,你可怎麽辦啊……”


    ——姐姐沒了。


    所有人都在哭,就福格沒哭。


    額娘摟著她:“孩子,想哭就哭吧。”


    福格不說話。


    她守著棺材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額娘怎麽叫都不肯離開,最後暈倒在了牌位前。


    福格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額娘看著像老了十歲,抱著她發抖。


    福格仿佛好起來了,她正常吃飯,正常睡覺,但人卻一天比一天瘦。


    額娘不放心,請了三叔家的姐妹來看她。


    三個女孩圍著福格,小心翼翼地問她:“福格,你還好嗎?”


    福格像姐姐一樣翻了個白眼,懟她們:“瞎叫什麽啊?我叫瑪濟格!”


    女孩們大驚,飛奔去找大伯母!


    額娘不敢請大夫,怕叫外人知道這事兒,毀了福格。


    隻能眼見著小女兒一天天越來越像死去的姐姐。


    福格不再愛吃豬頭肉,天天要吃江米釀藕。


    福格越來越愛懟人,像個嗆人的小辣椒。


    福格再也不讓別人欺負自己了。


    三叔家的小妹想搶她新得的珠花,福格追著她打了一頓……


    但福格還是喜歡刺繡。


    她不停地繡啊繡,繡啊繡,終於繡完了一整套嫁妝。


    還有那副小炕屏,之前那副被姐姐帶走了,福格就又繡了一副。


    除了這副小炕屏,福格把其他東西全搬到姐姐院子裏,一把火都燒了!


    福格抱著小炕屏對著火堆喃喃自語:“姐姐,你喜不喜歡?”


    然後她就在額娘的尖叫聲中暈了過去。


    之後的事福格就記不太清了。


    ……


    再後來,福格要參加小選了,她被選中了。


    額娘擔憂又害怕地送她進宮,告訴她別害怕。


    福格不害怕,自從姐姐走了,再沒什麽事能讓她更害怕了。


    福格住到了儲秀宮。


    ——她遇到了一個眼神和姐姐特別像的人!


    那個人問她:“小妹妹你幾歲啊?十三?這麽小啊......”


    她摸摸福格的頭,塞給福格一把栗子:“給,我剛用炭盆烤出來的,可香了!”


    晚上所有人一起吃飯,福格看到了豬頭肉!


    那個人給她夾了一筷子:“你太瘦了,要多吃肉,長得胖一點。你是不是愛吃這個?”剛才眼睛都放光了呢。


    福格呆呆地看著她。


    晚上,那個人給了福格一個熱好的湯婆子:“太冷了,我看你的好像沒熱,用我這個暖暖被窩吧。”


    福格窩在暖和的被窩裏偷偷哭。


    姐姐,是你回來了嗎?


    真的嗎?


    ——可那不是姐姐,雖然真的和姐姐很像。


    但福格還是很喜歡這個姐姐。


    她問:“小妹妹,你叫什麽啊?”


    她多想回答她:姐姐,我是福格啊!


    是你的小福格......


    福格偷偷觀察這個姐姐,但她不敢和她說話,怕她誤會自己想要巴結她。


    福格想離她近一些,想這個姐姐能喜歡她。她給姐姐繡手帕,繡荷包,繡衣服,但隻敢送一點點給她。


    福格發現同屋的覺禪氏老是去找姐姐,還想利用姐姐,福格討厭她!


    ——姐姐搬走了。


    福格去見姐姐,終於把荷包送出去了。


    姐姐又給了她好多繡線。


    福格埋頭給姐姐繡襪子。


    ——姐姐搬得更遠了......


    福格真的好想姐姐啊。


    *


    沈菡想起妹妹,覺得戴佳氏可能是遇到什麽難處了,就讓紫芙回了張帖子給她,請她來用晚膳。


    福格接到帖子來了永和宮,卻還是像以前一樣坐在桌邊不說話。


    沈菡隻好自己開口:“遇到什麽難處了嗎?”


    福格低頭看桌子:“沒有。”


    沈菡無奈:“那是冬衣不夠用?”


    她讓紫芙備了兩匹緞、一件貂皮,棉線和棉花,想著隻給她一個人不要緊。


    福格搖搖頭:“夠用。”


    沈菡沒招了:“那你這次來是?”


    總不能就是來看看她的吧?


    福格憋了半天,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憋出一個借口:“姐姐,用不用我幫忙繡冬衣啊?”


    沈菡還沒反應過來:“什麽?”


    愛刺繡愛到這種地步嗎?


    福格又轉臉看桌沿,不說話了,臉上有點紅。


    沈菡反應過來了!


    ……


    沈菡多了個小尾巴。


    福格成了永和宮的常客,天天幫著紫芙她們做冬衣。


    青衿悄悄對紫芙道:“戴佳格格的繡工可真好啊。”她覺得比針線房手藝都不差了,而且她還會自己畫繡樣。


    紫芙也覺得,雖然這麽想有些以下犯上,但有了戴佳格格幫忙,她們真的輕省多了。


    沈菡的宮人對戴佳氏都沒什麽意見。


    一來,宮中生活寂寞,後宮雖有些許利益糾葛,但其實並非所有人都鬥的像烏眼雞一樣。


    許多人都有交好的妃嬪,平日聚在一起嘮嘮嗑,做做針線,串串門,打發時間。


    二來,戴佳氏明顯不是為著利用主子來的——每次聽說皇上要過來了,她都是第一時間走人。


    這麽一個滿心滿眼都是她們主子的可愛小姑娘,又能陪著主子,不致太寂寞,紫芙等人自然對她沒意見。


    *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各宮早早點起了炭盆。


    沈菡和福格坐在炕上烤火,兩人已經處了好幾個月,難得的是雖然年紀有差距,但彼此脾氣性子竟很相投——她們都隻想安安穩穩的在這裏好好活下去。


    有了福格的陪伴,沈菡覺得這宮裏的日子終於沒那麽難熬了。


    福格手裏拿著繡繃繡的正認真,沈菡趴過去瞅瞅:“又是襪子?不是跟你說了,之前繡的那些夠用了嗎?別繡了,繡多了壞眼。”


    福格搖搖頭:“之前的不夠厚,冬天冷,要穿棉的。”


    沈菡拿她沒辦法,從繡籃裏拿了繡線和她一起穿線:“這幾天變天了,早上冷,你來的時候穿厚點,把手爐帶上,別凍著知道嗎?”


    福格點點頭:“哦,好的。”


    她想了想,又搖搖頭:“從禦花園走沒事,不冷。”


    從儲秀宮到永和宮幾乎要穿過大半個宮城,福格每次往這來都要走上許久,就是為了和她多待一會。


    晚膳後皇上一般就要宣人了,趕上沈菡侍寢或者接駕的日子,她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穿著硬硬的花盆底這麽來回幾趟後,福格的腳上開始不停地起泡。


    可沈菡也不能不讓她來。


    深宮孤寂,每日枯坐在屋子裏等待一個男人的臨幸,是一件無奈又可悲的事……


    沈菡也知道兩個人的身份很尷尬,也沒什麽太深的交情,突然和彼此走得那麽近很莫名其妙。


    她也知道在宮廷裏應該有防備心——她也一直很有。


    但她也是個人,也會累,會害怕,會寂寞。


    突然被扔到這個地方,時時刻刻要提放這個,小心那個,每日腦子裏全是些亂七八糟的考量和想法。


    親人朋友一概沒有,關心和善意好像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


    她覺得很疲憊。


    紫芙等人礙於身份,對她隻有敬畏,給不了她想要的‘陪伴’。


    而福格哪怕隻是眼神有那麽一點相似,但她卻實實在在的從她身上感受到了善意,而且是單純對她這個人,不是對‘主子’,對‘格格’的,就是對她。


    沈菡還不至於分辨不出一個十三歲小姑娘的真心假意。


    她也聽過了福格的故事,知道了這種好感的來源。她也猶豫過……


    但最終她還是不想推開這一點溫暖。


    環境是環境,人心是人心。


    環境是壞的,不代表人心都是壞的,更不代表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女人都是惡人。


    她們被迫有了這樣複雜的關係,但不代表她們就一定要被這種關係束縛,一定要為了一個男人鬥成烏眼雞,然後成為敵人。


    不代表她們不可以給出自己的好感和善意,從對方身上汲取溫暖。


    更不代表女孩子就不可以喜歡女孩子,成為朋友。


    至於未來會如何,會有什麽變化,未來再說就是。


    現在對沈菡來說,能收獲這樣一份善意,一個同行的朋友,簡直是做夢都不敢想的……


    福格聽到沈菡問她腳上的泡怎麽樣了,毫不在意道:“沒事,我都挑了,多挑幾次就不長了。”


    沈菡讓她脫了鞋襪,又給她上了一次藥:“看著是比上次那些好點了,但還是好得太慢。”


    沈菡疑惑地看她:“我囑咐你回去泡腳上藥,你泡了嗎?是不是又直接躺下睡了沒上藥?”


    福格腳一縮,眼神有些飄:“那什麽......”


    沈菡瞪她,剛要說她兩句,紫芙進來道:“主子,季綸說翊坤宮納喇格格剛才生了個小阿哥。”


    沈菡一愣:“什麽?到日子了嗎?”


    這才幾個月?


    沈菡算了算,八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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