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鍾念月下了轎子便後悔了。


    這皇宮這樣大, 她一雙腿怎麽走得完呢?還是得坐轎子的。


    鍾念月扭身就要回去。


    隻聽得身後晉朔帝無奈地低低喚了聲“念念”,隨即鍾念月便覺得腰間一緊。


    晉朔帝伸手勾住了她的腰。


    鍾念月的腳尖還沒挨上那轎門呢,就被結結實實地抓過去了。


    “怎麽又後悔要回去了?”晉朔帝問。


    “我坐什麽?”鍾念月反問他。


    晉朔帝好笑地一指:“自是這個。”


    宮人們聞聲, 都不由小心又大膽地抬起頭, 悄悄地瞧上那麽一眼——這一瞧那可就了不得了——陛下指著的竟是停在一旁的禦輦!


    陛下是要……是要與鍾家姑娘w?乘嗎?


    這廂鍾念月頓了片刻, 小聲道:“恐怕不大好吧?”


    晉朔帝問她:“早兩年, 念念沒有偷偷坐過嗎?朕的東西,還有什麽是念念不曾用過的?嗯?”


    鍾念月的目光轉了個圈兒, 從宮人的麵上輕輕掠過。哪怕他們連聽也不敢仔細聽,看也不敢仔細看。


    但鍾念月還是難得有點赧然。


    她咂咂嘴道:“陛下說的什麽話?倒也還有許多,是我不曾用過的。”


    晉朔帝笑了下, 沒有出聲。


    鍾念月掙開了他的手, 轉身大大方方地上了那禦輦。


    既然話都讓您說完了。


    那我不用一用,豈不是不劃算?


    晉朔帝這才也回到了禦輦之中。


    孟公公見狀一笑道:“起!”


    那禦輦便被抬了起來。


    穩穩當當,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念念,這是內廷東路。”晉朔帝指著腳下的路,與鍾念月道。


    鍾念月來過皇宮很多次,但她從未去留心過, 皇宮中有多少座宮殿, 有多少條路, 又有多少宮人……


    晉朔帝卻記得一清二楚, 並且朝她緩緩道來。


    這滋味兒著實奇妙。


    真有了幾分“瞧, 這是朕為你??下的江山”的味道了。


    晉朔帝是當真要想將這權利,細致而又妥帖地塞入她的掌中。


    鍾念月的思緒飄忽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禦輦便來到了一座小宮殿外。


    晉朔帝道:“朕七八歲時,曾在此地住過一些時日。”


    鍾念月抬眸一瞧。


    隻見上頭的匾額題著“如意閣”三字。


    名雖如此, 但卻未必“如意”。方才一路行來,便隱約可見此地多有些偏僻。


    晉朔帝:“此地倒也沒什麽可說的。”


    孟公公道了聲:“起。”


    於是宮人們便又抬著禦輦往前行了。


    鍾念月禁不住問:“陛下怎麽不請我進去瞧瞧?”


    晉朔帝失笑道:“念念瞧不過來的。”


    “何意?”


    鍾念月很快便知曉了這是為什麽。


    等拐過了一個彎兒,穿過一道拱門。


    晉朔帝道:“朕在此地住了三個月。”


    鍾念月抬眸一瞧。


    眼前的宮殿,名為“齋仁殿”,較先前的要更高大些,隻是通體漆成的顏色較為沉悶。


    再往前走。


    便是一座典型的宮殿建築了,除了主殿外,另外還配有兩座副殿。


    ?們修築得分外高大,紅牆玄瓦。


    宮門外上掛“長昌宮”三字。


    晉朔帝淡淡道:“朕w?來歲時,在此地居住。”


    到這裏,已從內廷東路,變作了內廷西路。


    鍾念月一時眸光閃動。


    原來晉朔帝曾更換過這樣多的住處。


    哪怕她並未踏進門去仔細瞧,但她現下也已經能隱約勾畫出,晉朔帝一步一步接近皇宮權利中心的情景了。


    她喜歡晉朔帝這樣帶著她走動。


    她對晉朔帝的了解和認知,因此而變得更加清晰了。


    徹底與原書裏那些寡淡平麵的描寫,剝離?了來。


    大抵也隻有真心喜歡一個人時,才會想要將自己的一點一滴都剖出來給對方看。


    而不是能瞞且瞞。


    稀裏糊塗便好上了。


    鍾念月悄悄吐了口氣。


    心中暗暗嘀咕。


    這便是年長的男人,更能做好的地方嗎?


    很快。


    禦輦再度往前。


    “這是永寧宮,太後還是妃子時,便住在永寧宮的副殿。主殿住的是當時先帝的寵妃,珍妃。”


    “朕也曾在此地住過短暫的一些時日。”


    鍾念月想問,又覺得外頭的人太多。


    她想來想去,還是沒有憋下心中的疑問,於是轉而拉住了晉朔帝的袖子,湊得更近些,幾乎以一??和晉朔帝咬耳朵的姿態,悄聲道:“陛下為什麽隻住了很短的時間呢?”


    據她??知,大晉並沒有如曆史上清朝阿哥所一樣的存在。


    晉朔帝的身形僵了片刻。


    念念離他太近了些。


    說話時,便如w?在親吻他的耳廓一般。


    晉朔帝伸手按在了鍾念月的膝頭。


    鍾念月對此並無??覺,因為她的注意力不在這裏。


    晉朔帝手上稍用了些力,如此才好似從中汲取了力量,從而按住了心頭洶湧的心緒。


    他微微側過臉去。


    二人之間的距離便拉得更近了些,好似一言不合便要親在一處了。


    他道:“太後之??以能在宮中屹立不倒,不是因她如何受寵。而是她一共生養了六個孩子,統共活下來了四個。這在先帝的後宮中,是極為難得的事。先帝高興之下,方才將她遷入了永寧宮副殿。朕是最後一個出生的。那時的遠昌王已然成年,長公主也已及笄,先定王……”


    他一頓,道:“便是相公子的生父。”


    鍾念月當然還記得先定王。


    她當初中的那個毒,便是先定王手底下的亂黨謀劃的。


    相公子是他的兒子……那宣平侯呢?


    還有。


    這樣一來,相公子竟是與晉朔帝有幾分血緣關係在的。


    晉朔帝接著往下淡淡道:“先定王那時,已隱隱嶄露頭角,得了先帝的看重。未及弱冠,便得封定王,隨後出宮建府,賜了範家女給他做正妃。”


    鍾念月回憶了一下。


    發現如今京中好像已經沒有什麽範家了。


    “那時先帝更數次在朝堂上,言及定王酷似他。一時間,眾人都以為,定王恐怕將來要繼承皇位。太後一時風頭無兩,正得意時,卻有一位高僧為朕寫下批言……”


    鍾念月忍不住皺緊了眉。


    來了來了。


    電視劇裏,宮鬥坑害旁人的常見手段。


    隨意找個和尚道士,說你什麽克父克母克天地,恨不能直接鼓動皇帝弄死你才好。


    “都寫了什麽?”鍾念月惱聲問。


    晉朔帝聽出了她惱怒的口吻,眼底不由透出了幾分笑意。


    他道:“觀音骨,羅刹心,邪祟路,早亡命。”


    觀音骨。


    聽著似是誇獎的話罷。


    大抵是說此人骨相奇美。


    羅刹心。


    指的大抵是晉朔帝有一顆狠辣壞心唄。


    邪祟路。


    那應當就是說晉朔帝將來要走的一條路,非是正路。


    可怎麽還帶罵人早亡的呢?


    “這不是滿口胡言是什麽?”鍾念月不快地道。


    我可是生長在紅-旗下,絕不參與任何封建迷信活動的三八紅旗手!


    呸!


    “念念又怎知他??說為虛言呢?”晉朔帝垂眸盯著她。


    “陛下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何來的早亡命?”


    “誰又說得準呢。”晉朔帝道。


    原先鍾念月還聽他說起過,從前不求長生。


    隻是遇著她後,才會覺得那長壽麵都多了點滋味兒。


    這樣一想,鍾念月便更覺得心下不快了。


    難怪晉朔帝從來不求長生,於生辰一事上分外淡薄。


    怪隻怪早前有個老禿驢胡亂說話!


    鍾念月飛快地抬手,牢牢捂住了晉朔帝的嘴,道:“呸呸呸!方才的話就當沒說過。”


    晉朔帝垂眸瞧了一眼她的手腕,而後抬手將其牢牢扣住了。


    他是真真想要將她變得再小一些。


    能時時刻刻揣在袖中便好了。


    鍾念月忙問:“後來呢?”


    晉朔帝也沒有掙開她的手,隻輕輕動唇道:“後來先帝不屑一笑,隻道他乃真龍天子,管它羅刹還是邪祟,見了他,也自有俯首稱臣,被鎮壓下去的結果。於是朕成了第一個,由先帝親自養在膝下的皇子。”


    鍾念月:……?


    這倒是我沒想到。


    您爹的腦回路竟也如此清奇麽?


    聽完這麽一段批語,第一反應倒是老子要展露真龍之氣,壓一壓這邪祟!


    她方才腦中都已經快要聯想出來,有了那段批語後,晉朔帝如何從永寧宮被驅走,又如何遭受宮人的欺辱,兄弟姐妹的嘲笑,父母的冷眼,一口飽飯都吃不上,如此數年,方才熬出了頭。


    ……結果現在你告訴我,壓根沒有這回事?!


    鍾念月兩眼微圓地瞪住了晉朔帝。


    白心疼了。


    晉朔帝被她瞧得忍不住摩挲了下她的腕子,道:“念念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什麽?”鍾念月習慣性地脫口而出,但隨即便隱約有了個答案,她遲疑道:“因養在先帝跟前,陛下也跟著耳濡目染,學了許多帝王之道。不管陛下有沒有,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是麽?”


    晉朔帝應了聲:“嗯。”


    那麽結果就顯而易見了。


    晉朔帝養在先帝這裏,與生母和親兄長親姐姐,都沒了培養感情基礎的空間。


    太後花了許多的心思在定王的身上,?人也都認為他將來要繼位,便連那時的遠昌王和長公主都一心輔助他。


    如今橫空出了晉朔帝這樣一個變故。


    便是再親的血緣關係,此時也少不得要生猜疑、提防,更乃至是直接將之視為敵人了。


    鍾念月的身子歪歪地坐著。


    她的背脊往下塌了些,便好似往晉朔帝的方向倚了倚。


    她輕聲問:“於是此後,陛下便沒有了親生的兄長和姐姐,也沒有了生母,是麽?”


    晉朔帝忍不住輕撫著她頭頂柔軟的發。


    他應聲:“嗯。”


    撫著撫著。


    晉朔帝的手指便落在了鍾念月的耳垂上。


    他輕輕揉捏了下,似是把玩上了癮,眼見著泛起了淡淡的緋色,他方才道:“念念,朕的兄弟姐妹不曾愛朕,朕的生母不曾愛朕,而先帝心中也更多是他的無數美人。從未有人相信,有一日會有誰來愛朕。”


    鍾念月張了張嘴。


    她手下一用力,揪皺了晉朔帝的衣擺。


    晉朔帝輕聲問:“念念,若是見到了太後……”


    鍾念月一下埋在了他的膝間。


    她悶聲道:“您瞧著好吧,我自然叫太後大?眼界!”


    晉朔帝輕輕哼笑了一聲。


    應道:“嗯,朕等著。”


    他漸漸掩去了眼底的沉沉色彩。


    人在年少時,興許是會渴望父母親情,手足之情。


    但他已經做了多年的皇帝。


    他親手殺死了定王,冷眼望著先帝在床榻上,因服食丹砂過多而臉色發青,痛苦薨逝。


    他又怎麽還會對此耿耿於懷呢?


    可念念卻是信的。


    他的好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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