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城裏的槍聲一直未有中斷。


    怪異還在城區之中遊蕩,軍方正在全力清殺它們。


    它們數量不少,但這時候雖已群龍無首,一盤散沙,處理起來卻也有些麻煩。


    白毅銘的車就在這樣的城區之中穿過。


    陳巍昂的命令從指揮中心一路傳遞到戰場。


    一個裝甲營的兵力為白毅銘開路。


    當他們的車從一片狼藉的街道駛過。


    兩側的戰士們紛紛敬起禮來。


    白毅銘在後麵支撐起小半邊身軀,看著外麵那些向他敬禮的戰士們,道:“他們應該為那些死去的人敬禮。”


    王教授道:“這是新應得的。白毅銘,我知道也許這話不該我說,但葉雯……葉雯已經死了,您現在去見她沒有任何意義,軍方為您準備了最好的醫生,還有具有醫療能力的天賦者,就算您現在的傷勢嚴重,無可挽回,但也有機會的,全球戰場改變了很多,但也帶來了很多可能……”


    但王教授覺得他知道。


    “沒人該死。”白毅銘笑了笑,他躺在救護車的後麵,望著車頂的天花板,道:“該死的是那些異族文明。


    對王教授的勸說,白毅銘隻是答非所問。


    像是執拗地聽不進去話的人。


    他問完了這一句,又扭頭問:“他是叫林群吧?那個魔都第一,和我並肩作戰的人。”


    “我也並不偉大。王教授,你歲數都可以當我的父親,別一口一個您了。我聽著蠻不舒服的。


    “哈……你知道……


    這是個溫和的年輕人。


    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很少咄咄逼人,眼睛裏永遠閃著溫和的光。


    “那個時候,我心裏固然是想要救人的,但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層齷齪的想法。


    但他知道他不是。


    白毅銘在王教授的攙扶下一點點躺下來。


    “靠年輕和熱血,弱者也能迸發力量,一下子成為強者。


    在這一場大戰開始之前,白毅銘說他不參戰,他雖也在勸說,但其實那時候他就已經明白了,他們的勸說毫無意義,這個年輕人已下定了決心。


    他了解白毅銘。


    沒有人能勸得了他。


    “在體育場的時候。


    王教授說:“您該早點告訴我們的。我一把老骨頭了。”


    王教授聽著他的這些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覺得我的能力很厲害。


    他追隨他,就該遵從他的想法與決定。


    “林……林群呢?他還好嗎?”


    哪怕是他們當時的幸存者基地裏,很多人也是這麽想的,因為那時候,白毅銘總是躲在皇宮的深處,沒幾個人能接觸得到他,就更沒幾個人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一次,他選擇尊重白毅銘的想法。


    而現在,他看見白毅銘眼睛裏溫和的光,便明白,他這時候也已經是下定了決心的。


    “對……嘿,就像是東瀛大區動漫裏的那些帥氣的男主角一樣。


    “我應該展現出來,給所有人看看,我想要讓所有人看看,然後指著我說:哇,原來你這麽厲害,我們體育場裏還有這麽一個高手,你拯救了所有人……


    “逆轉一切。”


    他甚至不懂得怎麽拒絕別人。


    他隻意識到。


    視他為大興城的傳奇。


    “拯救世界。


    “然後……


    所以當他拒絕別人的時候,就會顯得那麽生硬。


    “這之類的話。


    “我其實也沒想過要出手的。


    外麵都叫白毅銘血皇帝。


    “我不知道。我聯係指揮中心幫您詢問。”王教授推了推自己的眼鏡,看著白毅銘,其實有很多勸說的話想要說,但最終那些話到了嘴邊,一句也沒有再說出來。


    在很多人眼裏,他似乎是一個高高在上、不可接觸的人。


    但與上一次王教授選擇轉身離開不同。


    “我隻是……我其實……哈哈……


    白毅銘可能真的要死了。


    半晌,他隻憋出一句:“這樣的心理,並不齷齪。人人都希望都展示自己。”


    白毅銘卻似乎根本沒聽見王教授的這番話,他躺在搖晃的車裏,看著車白色的穹頂,眼神有些飄忽。


    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候。


    那是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卡列人圍困體育場,上萬人被困,裏裏外外哭天搶地,那麽多人絕望地等死。


    而他從黑暗之中站了出來,掃蕩戰場,從那之後,人們稱他為大興古城的血皇帝。


    這看著簡直像是主角的故事。


    “但其實……在地下車庫,王哥帶著那麽多人來到我麵前的時候,我就有點後悔了。等他們死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想要躲起來了。”白毅銘歎息般說道:“因為我知道我想錯了。


    “現實怎麽可能和那些一樣呢?


    “弱小之軀想要獲得強大的力量。


    “不是依靠熱血和年輕就能夠獲得的。


    “隻有生命才能夠換回生命。


    “正如那詩裏寫的……


    “奉獻於生命,才能獲得生命。


    “王教授。我的能力與血無關。


    “我的天賦能力叫犧牲啊——”


    王教授低頭看他,眼睛裏的光搖曳閃動,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這時,救護車終於停了下來。


    他們到了。


    白毅銘是來見葉雯的。


    就在大興城的另一邊。


    這裏躺著幾百人的屍體。


    他們被其他幸存者擺放在了一起。


    葉雯就在這裏。


    白毅銘在眾人的攙扶之下走下車。


    他現在的狀態,與其說是攙扶,不如說是被半抬下車的。


    當他出現在這裏。


    遠遠近近的,無數人向這裏圍攏過來。


    有大興城的幸存者,也有陳巍昂派來的人。


    醫生。


    有醫療能力的天賦者。


    他們在白毅銘的前路上分開一道道路,看著白毅銘來到葉雯的身邊,看著白毅銘推開眾人,坐在葉雯的身邊。


    周圍的人又匯聚過來,一層又一層。


    破敗的城市與街道上,全都是人。


    可這裏又如此安靜,沒有人說話,那些醫生和天賦者也無人開口。


    (


    王教授將白毅銘送到這裏,便後退半步,朝所有想要向前的人搖頭。


    於是人們紛紛後退。


    自發地後退。


    自發地沉默。


    但人們都看著他。


    葉雯躺在地上,臉上已毫無血色,卻很安靜平和。


    白毅銘問:“她是不是喜歡我?”


    王教授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想了想,說:“她是為自己的向往而死的。我想,應無遺憾。”


    沒人知道白毅銘跑到這裏來到底想要幹什麽。


    看一個活著的人或瀕死的人或還有意義。


    但葉雯已經死了。


    白毅銘拖著重傷之驅跑到這裏來,隻能加速他自己的死亡,卻不可能做其他任何事。


    人群分開。


    剛剛白毅銘的問題、指揮中心給了答複。


    來人在王教授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他的臉色沉了沉,又貼在白毅銘耳邊說了幾句。


    白毅銘愣了愣,說:“原來他也……我好佩服他,他是我見過最強大的人,我做夢都想要像他那麽強大。”


    王教授由衷地說道:“林先生是魔都的傳奇,從魔都到大興,轉戰八地,一千五百公裏,殺死異族文明無數、擊殺異族文明強者無數,他確實令人敬佩。”


    白毅銘垂下眼簾,神情顯得有些沮喪:“他不該死在這裏。”


    王教授看了一眼周圍,低聲說:“他……”


    “我知道。把他請來吧。”


    王教授的神情有些危難。


    這怎麽請?


    白毅銘見沒有回應,就扭頭看他。


    王教授意識到了什麽,道:“我一定把他請來。”


    說著,他扭頭走向人群之外。


    人們又呼啦啦地散開。


    走到外麵,王教授又扭頭,生怕白毅銘撐不到他回來一樣,大聲地說:“您等著啊——我一定把林先生給您請來——您等著我啊——”


    聲音漸遠。


    等王教授走了,人們又圍成一圈。


    白毅銘坐在葉雯的屍體邊兒上,看了很長時間的天空。


    這時候,正是一日的清晨。


    大興城上空的陰霾已經潰散,撥雲見日,陽光遍灑大地。


    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白毅銘輕輕笑了笑。


    他忽然開始說話。


    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葉雯說話,又似乎是在和天空聊天。


    “我有一個很大的夢想。


    “我想要拯救所有人。


    “就是我一直說的那個話:沒有人能在我的庇護下死去。


    “就像你說的,我好像有點聖母。別人的死活,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拯救世界,有什麽意義呢?


    “其實連我自己都回答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可能我就是那樣的人。


    “可有意思的是,之前我都不知道我還有這麽大的理想。


    “可能是危機來了,我覺得我行了,也有可能是體育場那一夜,我看見有人為別人而死,我想著,要創造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


    “但或許,骨子裏我就是這樣的人,看不得努力掙紮的人最後滿頭落空,一地絕望。


    “所以我才能得到這樣的天賦吧。


    “所以我才能以這種方式走到今天。


    “但可惜的是,我又是一個如此矛盾的人。


    “我想要救人,可我的力量又來自於生命。


    “我便永遠成為不了那個人。


    “這份性格,成就了我,卻也摧毀了我。


    “但幸運的是,今天我還是出手了。是我贏得了勝利嗎?不,是你、是你們為我帶來了勝利。


    “我可能拯救了更多人。


    “我也在今天見到了一個很不錯的人。


    “雖然我們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但我能看得出來,他是與我不一樣的人。


    “他想要自己活命。幫別人,是為了自己活得更好。


    “但他也做了了不得的事情。


    “他壓上了自己的一切。


    “完成了最後一擊。


    “其實他也可以不那麽做的。


    “也許他也有他的理由。


    “但這……真是個有意思的家夥不是嗎?


    “其實,最早聽說他是文明之子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有一點嫉妒。


    “為什麽我不是文明之子呢?


    “明明我也這麽厲害,我的天賦世所罕見,甚至可以以孱弱的身軀,對抗不可戰勝的強敵。


    “哈哈……沒錯,我還暗中、悄悄地將他當做了我的敵人。


    “我想要超過他,做他所做不到的事情。


    “真是幼稚是不是?


    “可我現在想清楚了。


    “這一切皆無意義。


    “這些有的沒的、奇奇怪怪的想法,是每個人都有的,不可避免的小心思,這不能耽誤我的夢想,也不該耽誤我的夢想。


    “你說是不是?


    “我的大夢想,怎麽能被我自己所阻礙呢?”


    白毅銘的意識肉眼可見地模糊。


    他的話到了後麵,已似乎成為了某種囈語。


    能看清楚他正臉的方向上的人都注意到了,白毅銘眼睛裏的光正變得越來越黯淡。


    周圍卻依舊安靜,人們鴉雀無聲。


    有醫生察覺到了白毅銘的異常,想要站出來靠近過去檢查他的情況。


    但被更年長的人攔住了。


    隻是搖搖頭。


    有些人不解。


    但最終也沉默了。


    此時此刻,這裏明明全都是人,卻又如此安靜,仿佛隻有白毅銘一個人在這裏。


    沒有人敢發出一丁點聲音,似乎那都是打擾。


    隻有城市遠方的槍聲,成為這裏安靜世界唯一的點綴,又因為距離的原因,顯得飄忽而夢幻。


    白毅銘低下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葉雯,他說:“其實我早知道伱喜歡我。


    “但我是個母胎solo,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


    “也許我一直在等你做些什麽。


    “但等到你真的做些什麽的時候,我好像也沒有再做什麽的機會了。


    “我要謝謝你,葉雯……


    “可我也要向你說一聲抱歉。


    “因為我本來是來看你的。


    “可我又要為了我的夢想做犧牲了。


    “——讓你為我。


    “對不起啊葉雯……


    “那是我的夢想啊……


    “虛幻又不切實際的夢想……”


    白毅銘深深垂下頭顱,嘴邊卻又念起剛剛的詩句:“奉獻於生命,才能獲得生命。”


    他眼睛裏的光卻從剛剛的逐漸黯淡,複又重新明亮起來。


    像是即將熄滅的火堆,添進了全新的柴火。


    自此,他不再說話,而是坐在這裏,默默等待。


    等待王教授為他將林群請來。


    於是周圍的人們繼續沉默。


    他們也在等。


    等白毅銘做些什麽。


    等王教授將林群請來。


    等燭火熄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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