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牆壁,潔白的長廊,拐角放置的玻璃缸透明幹淨,水草搖曳,兩尾金魚在其中自由自在遊動。


    如果不轉頭望向窗口,見鋼鐵密密焊就的欄杆之外,灰牆鐵網高壓電,陰暗森冷,生生阻去一半天空,或許在置身於此的短暫片刻,很難意識到這是監獄。


    秦照在接待室內整理資料。


    他將一個個裝著文件的牛皮紙袋按照序號整齊摞好,把記錄用的雙格稿紙鋪平,夾上,邊緣整整齊齊,上方不留一絲折痕。最後,他將一支黑色水性筆置於稿紙之上。


    秦照的手很好看,修長,有力,充滿美感。他整理資料的時候眼神專注而認真,明明是極枯燥的活兒,但是他做的時候有一種特有的寧靜,賞心悅目。


    整理到最後,秦照停了下來,他表情凝重地盯著桌麵,麵無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來挪動了一下水性筆。他對水性筆放置的位置不滿意,試著讓它靠左一點,卻覺得不夠和諧,又試著讓它靠下一點,但是依然覺得不好。


    哪裏不好呢?


    太單調了吧。


    或許他可以……


    秦照心裏的念頭剛剛萌芽,忽地猛一抬頭,耳朵微動。


    他聽見了樓下傳來的輕微腳步聲。


    今天這麽快嗎?


    秦照鎮定的表情瞬間慌亂了一下,他一路小跑到飲水機匆匆接了一杯水,想要放到桌上去。可是在起身的刹那他忽然想起,她是不喝冷水的,於是手忙腳亂打開飲水機的門打算再拿一個紙杯。


    不過這時候,他的動作忽然遲疑。


    秦照看了看手中盛滿水的紙杯,舉起,貼近唇邊。


    餘光掃一眼正在擦黑板的聯號老魏。


    秦照一個仰頭,將杯裏的水咕咚咕咚全部喝下,然後又用這個杯子接了一杯溫熱的水,神色自若地放到桌上。


    杯底圓形最頂點處的切線與稿紙上方線條的延長線重合。


    完美。


    秦照輕輕舒了口氣。


    這時候腳步聲更響。


    “老魏。”他叫了他的聯號一聲。


    擦窗台的中年人回身對他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手裏的活已經做完。


    “老魏,秦哥,好像來了。”門口,另一個年輕的聯號豁子探頭進來。


    秦照和老魏走出接待室,和他一起站在門口。


    三個年齡、身高、胖瘦不一的人按照高低順序整齊地貼牆根站著,保持離牆一寸的距離,統一的大青腦殼和藍底白條紋的“製式”服裝,讓他們的列隊站立顯得更為“和諧”。


    秦照最高,站在最靠近樓梯的一麵,他是三個人裏站得最筆直的那個。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咚,咚,咚。


    忽然,中間的年輕聯號豁子低低笑了一下:“秦哥,你剛剛……幹嘛呢?”笑聲中有不懷好意。


    秦照的心劇烈地猛跳一下。


    “我?做該幹的事。”


    “該幹的事?”豁子重複,緩緩轉頭盯住他,兔唇的嘴古怪地咧了咧。


    “嗬,”秦照應了一聲,目光盯著窗外那隻在鐵欄杆處短暫停留又迅速飛走的灰喜鵲,淡淡道,“監控都盯著呢,不做該幹的事,難道你還想幹什麽?”


    豁子語塞。


    他剛剛好像依稀看到秦照把那個自己喝過水的杯子放到桌上,那位置一般是要給那個人坐的,秦照的做法顯然就是想要、想要……


    豁子有點兒嫉妒,可是他也就是在門口晃了一眼,沒能正經地看個清楚。


    監控?監控不是還有死角嗎?不過秦照那個位置,是不是真的是死角,豁子根本不知道。


    他剛剛是想詐一詐秦照來著。


    不過萬一監控裏是看得見的,隻是獄警不在意呢?


    畢竟這麽點小事,不一定夠得上舉報的資格。


    可是秦照居然敢……


    豁子的心裏充滿了嫉妒。


    “何醫生,今天還是在這兒,沒問題吧?”樓梯口傳來李幹警爽朗的聲音,聞聲而動。其他幾個房間裏的犯人紛紛小跑出來列隊站好。


    “按局長的指示,資料都準備好了,何醫生您有什麽要求,盡管向我們提,能滿足的保證滿足!”另一個稍顯輕快的年輕嗓音,是九監區的副監區長郭獄警。


    “麻煩兩位了,我先看看再說,成嗎?”伴隨著高跟鞋輕而有節奏的敲擊,一個輕柔和煦的嗓音響起。


    與此同時,列隊站立的囚犯中忽然起了一點輕微的騷動。


    樓梯口角落裏擺著的那個大魚缸裏的兩尾金魚,忽然紛紛一個甩尾,把水花濺出缸去。


    “嘁,這兩條魚都是公的吧。”豁子一聲嘀咕。


    “幹什麽呢,安靜啊!”走廊另一頭的兩個小獄警匆匆趕來,惡狠狠地瞪了兩眼騷動區域的幾個家夥,然後順便打量了一下站在隊伍頭一個的秦照。


    秦照仿佛一無所覺,他正安靜地盯著窗外鐵柵欄的一點,剛剛那隻小喜鵲停留的位置。禽類敏感,監獄這種地方很少能見到它們。他想今天肯定是個幸運的日子。


    她來了,當然是幸運日。


    而在小獄警看來,和那一窩看似純良實則猥瑣的家夥相比,秦照平靜如常的表現實在很讓人滿意。


    下次也繼續讓這小子負責資料整理吧。小獄警想,隨後迅速轉身,大步向來人迎去。


    貼牆老實站著的犯人裏頭,有人小心扭頭,偷瞄。


    李幹警和郭幹警從樓梯間走出,他們陪同的那個人慢兩人一步。她的高跟鞋先從拐角踏出,然後是裹在西裝褲裏的長腿,最後是包著飽滿胸脯的立領白襯衣和西裝外套馬甲,盤起來的利落長發,以及一張秀美的臉。


    人群中隱隱騷動又起。


    監獄裏關著的大老爺們,被迫清心寡欲,見到一頭母豬都能激動半日,更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何醫生,這邊請。”李幹警表情嚴肅,飛快領路。


    有犯人的身子一不留神歪出隊伍,伸長脖子巴巴瞅著,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那色迷迷的模樣,讓同是犯人但是有管理職責的長員一巴掌給拍了回去。


    何醫生視若無睹。


    她不是第一次來,熟悉這種場麵,因此她沒有在走廊上多做停留,扶了扶眼鏡,跟著獄警迅速進了接待室。


    她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一個囚犯停留一秒,包括打頭的秦照。


    不過,秦照的位置選得好。她要進接待室,就一定要從秦照跟前路過。當她走過的時候,秦照迅速低下頭來,他並非故意用這種方法試圖引起她的注意。這隻是條件反射的緊張,緊張得不敢看她。


    然而,他的鼻尖卻能嗅到淡淡的香氣。秦照忍不住深呼吸了幾下,想多多地留住它,盡可能記住她的氣味。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有什麽意義。


    秦照低頭的反常表現讓跟隨而入的郭獄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卻並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經驗不足的郭獄警隻能在心裏猜測,可能這小子討厭何醫生?


    畢竟這個女人來這裏可不是看看資料、參觀參觀監獄而已,被她挑中做犯罪行為心理學研究,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可能這小子抵觸吧。郭獄警以己度人。


    當何醫生靚麗的身影一閃即逝,接待室的大門被砰地關上時,有人發出一聲失望的長歎,然後被領頭的長員嗬斥幾句,失望地繼續回去做活。


    “她要是挑中我就好了。”豁子嘿嘿嘿道,不知道在遐想什麽。秦照側頭,掃了一眼豁子因為天生兔唇而合不攏的怪嘴,哼笑一聲。他的動靜很輕,不過距離他很近的豁子十分敏感,迅速抬起頭來:“你笑啥?”


    “我笑了?”秦照奇怪地看他一眼,正色道:“沒有啊,該幹活了。豁子啊,教育科的環境是比其他監區好,沒有高強度的勞動,但是也不能混日子!多掙點工分,才能早日減刑出獄,這個道理你知不知道?清不清楚?”


    找茬不成,反被秦照教訓一頓。豁子心裏憋屈,但是又不敢找秦照的麻煩。於是他將視線投向一直默默無言的老魏。


    誰知道秦照好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一樣,他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秦照已經先他一步喊了一句:“老魏。”然後很快走到老魏的身邊。


    嘁,這該死的聯號製度!豁子在心裏把監獄的這個製度詛咒一萬遍,互相監督,互相舉報,想暗地找個人泄火都不成!


    豁子並不知道,秦照的心情並不像他麵上所表現的那樣平靜,他和豁子說話的時候,他罩老魏的時候,他開始做事的時候,無時無刻,他滿腦子都想著接待室桌上的那杯水。


    那杯被自己輕輕碰了一下的水。


    她的高跟鞋,她高高盤起的長發,她柔和的嗓音,她淡淡的香氣,秦照在心裏反反複複回憶著、咀嚼著何醫生出現的短暫數秒。他懊惱於自己的手足無措,竟然錯過了近距離看她的良機,又在心裏忐忑地猜測著她會不會喝下那杯水。


    秦照知道這樣做很齷齪,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鬼迷心竅了,以致於險些被豁子看穿。


    一想到她可能會和自己用同一個杯子喝水,秦照的耳根微微發熱,他忍不住雀躍,又很鄙視這樣的自己。


    彼時,何蘅安剛剛坐下,打開資料袋,翻開文件迅速瀏覽,她的眉頭微微擰起。凝思的時候,她習慣性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溫熱的。


    除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喝到的是冷水之外,以後就再也沒喝過涼的。不知道是哪位獄警還是犯人如此細心,不管怎麽說,何蘅安對這所監獄的配合度相當欣慰。


    她一邊翻閱資料,一邊確定了今天要聊的犯人。監獄如此重視,是因為她跟進的這個項目是國家級的,公安部也參與其中,項目由她的導師牽頭,何蘅安隻是作為前哨過來收集資料,順便完成畢業論文。


    何蘅安看中的都是特別典型或者特別凶殘的案子,剝皮碎屍生火煮什麽的她尤其感興趣。秦照笑豁子,正是笑豁子不自量力,一點盜竊的小案子,也妄想勞動何醫生。


    通常,何蘅安和犯人的這種聊天會斷斷續續進行長達幾個小時,這是一項耗費心力又需要鬥智鬥勇的工作。在正常的工作完成之後,她會幫忙看看幾個獄警認為不對勁的犯人,監獄有自己的心理谘詢師,不過何蘅安的留學背景讓監獄覺得請她再看一次雙保險,反正又不要錢。


    今天何蘅安的義務工作尤其耐心。獄警們都知道為什麽,這是何蘅安最後一次來他們監獄收集材料,她想借此表達一下謝意。


    “可以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望著何蘅安臉上隱隱疲態,李幹警笑嗬嗬地站出的來道。


    郭獄警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主動道:“我送何醫生出去。”李幹警瞥他一眼,心裏想早該這樣了,小郭這娃娃一點憐香惜玉的意識都沒有,難怪相親一直失敗。


    “勞煩了。”何蘅安點頭,開始整理手頭今天寫下的資料,監獄裏的文件帶不走,她能帶走的隻有自己今天拚死拚活寫下的幾十頁寶貴的一手資料。


    何蘅安收拾停當準備走的時候,九監區的小獄警喊了一聲:“175,247,632。”


    他喊的是犯人的號碼,一會犯人要過來做衛生。


    何蘅安隱隱覺得這幾個號碼熟悉。可能是因為她經常會在離開的時候聽見獄警喊這幾個號碼,今天她走到門邊的時候特意往走廊深處看了一個,幾個人正在領隊的長員的帶領下朝這裏走來。


    何蘅安掃了一眼,其中並沒有她曾經聊過的犯人,監獄關的人那麽多,這很正常。


    不過今天,何蘅安多問了一句:“郭警官,每次接待室都是他們整理和打掃嗎?”


    郭獄警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想趕緊把她送走。雖然監獄管理一直很好,不過男監裏待著個女人,還是漂亮女人,就像一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炸的□□。


    倒是李幹警很熱情地解釋:“是啊,都是他們負責,我們這裏的管理很好,犯人都十分安心改造啊!”他時刻不忘向有關係的人展示監獄的良好形象。


    此時幾個人已經走得很近,何蘅安看著他們,好奇地又多問了一句:“倒水是誰負責呀?”


    秦照做賊心虛,他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


    “我……”


    何蘅安聽見細微的回應聲,聽起來有點抖,好像很犯怯。她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回答的是個高瘦的年輕男人,大大的號服穿在他身上略顯不合身。這人生得不賴,長著一張看不出年紀的娃娃臉,看起來溫文無害。


    他見何蘅安看自己,又鼓起勇氣強調道:“每次都是我。”


    這人挺有意思的。


    “哦,那謝謝你。”何蘅安笑著朝他道謝。話說出口,又覺這樣道謝不夠誠意,餘光掃一眼他胸前的號牌,頓了頓,又道:“謝謝你,秦照。”


    她喊了我的名字!


    秦照的心再一次瘋狂地跳動起來。


    她竟然喊了我的名字!


    這就意味著……


    不!


    她看到了他的號牌!


    秦照灼熱的心瞬間墜落至冰冷的幽穀。他懊悔地意識到,號牌上不止寫著他的名字和編號,還有刑期以及入獄緣由。


    她肯定看見了吧,他的入獄理由,竟然是詐騙。這一刻秦照寧願自己的號牌上寫著“故意殺人”,也不願意寫的是詐騙。


    詐騙讓人聯想到狡猾、無恥、貪婪、懶惰,不勞而獲最讓人鄙夷,秦照多麽不希望她記住自己名字的時候,連帶留下的是這種沒有擔當的不堪印象。


    然而他沒有機會辯解,在道謝之後何醫生便很快隨獄警下樓,離開監獄。


    看著桌上空空的紙杯,秦照不禁感到泄氣。他在心底暗暗地發誓,下次一定要找機會和她解釋一下自己其實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他和那種普通的詐騙犯根本就是不同的。


    他想留給她一個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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