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秦照在草地上坐著曬太陽。


    仰頭看去,高牆內的天空似乎也沒有那麽狹小,秦照盯著天上的一朵雲,目不轉睛地看著它,看它慢慢飄啊飄。它移動一點,秦照的頭也跟著移動一點。


    如果沒有人打擾,他可以保持這個狀態一個小時。


    “陽光刺眼,還是不要看了吧。”老魏忽然說道。秦照低下頭,耳邊頓時傳來不遠處籃球場上熱鬧嘈雜的呼喊和哨子聲。他循聲望去,見兩個管教坐在場下,如同看熱鬧的吃瓜群眾。


    剛剛那種放空的狀態全無,老魏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把他拉回人間。


    “今天是個好日子,高興點兒。”老魏走近,和他並肩坐下,也看著籃球場上的激戰。看著看著,他忽然笑著說了一句:“小照,出去以後好好生活,自己照顧好自己,千萬別再進來。”


    “嗯。”


    老魏說了那麽多,秦照隻是漠然“嗯”了一聲。和去年出獄時興高采烈的豁子不同,秦照對於離開這裏並沒有多少解脫的高興。


    秦照曾是少年犯。


    他最好的十年青春都是在監獄度過。監獄就是他的社會,犯人、管教就是他的朋友和圈子,而“外麵”,隻是一個冷冰冰的、模糊的、抽象的概念。


    “出去以後,想過幹什麽沒有?”和他做了那麽久的聯號,老魏了解他,所以當秦照麻木地搖搖頭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去找那個姑娘吧。”老魏說。


    秦照呆板的眼珠子忽然轉動幾下,靈活起來。他轉頭,不屑地看向老魏,語氣充滿鄙夷:“你知道什麽?”


    這是一種被別人戳穿心中秘密後的欲蓋彌彰,外加惱羞成怒。


    老魏嗬嗬一笑:“小照,外麵和監獄最大的不同,就是自由。在外麵,你能自由追求喜歡的任何東西。”


    自由?


    沒有管教的自由,真的好?


    秦照低頭,不語。


    這個年輕人常常讓人搞不懂他心裏頭在想什麽,能像這般充當他人生導師的機會可不多,老魏一臉滿足地伸手摸摸秦照光光的青瓜腦殼:“好好加油,隻是……別嚇著她啊。”


    我才不會。


    秦照暗暗發誓。私底下偷偷攥起拳頭,想起記憶中何醫生始終輕柔的嗓音與和煦的微笑,心裏頭對於出獄這件事,忽然有了那麽一點兒期待。


    隻是他出獄了,老魏就……


    秦照抬起頭來,看著老魏。


    “會有新聯號的,”老魏說,“我現在也算個老人了,不會那麽容易被人欺負。我好好改造,爭取再減點刑,早日出獄。”


    “還有十二年。”秦照盯著老魏胸前的號牌,隻覺得“強jian殺人”這個罪名安在老魏身上是何等諷刺。


    那個人渣,我一定幫你找出他。


    秦照想這麽說,但是……沒有達成的事,不要給老魏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讓他一心一意盼著出獄,比盼著平冤好。前者有盼頭,後者虛無縹緲。


    所以秦照說:“老魏,我每年都來看你。等你出獄,我肯定第一個來接你。”


    “好,好好好。”老魏笑起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笑得很開心,笑出一臉皺巴巴的褶子。秦照於他,是有些像兒子一樣的存在,所以他聽見這話特別開心:“小照,說話要算數啊!”


    “絕對。”秦照斬釘截鐵。


    *


    “砰!”


    監獄冰冷的鐵門在秦照身後轟然合攏,這一次不是入獄,而是趕他出去。


    秦照拎著一個布袋子,穿著郭獄警好心送他的白t恤、牛仔褲和舊球鞋,高高瘦瘦的模樣,站在“xx省a市監獄”宏偉氣派的大門前,一臉茫然。


    宛若走失兒童。


    接下來,該去哪?


    不會有人來接秦照,他在監獄門口站了半晌,一時間有敲門請求回去的衝動。


    呃,先走走看?


    秦照試探著踏出他邁向自由的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第三步……他一口氣走到監獄門前寬闊平坦沒啥車的大馬路前,然後警覺地四處觀察。地處郊區的a市監獄外少有人煙,陽光熾熱,除了自己,秦照隻看見了監獄內一個高塔上有荷槍實彈瞭望執勤的武警。


    武警的頭微微低了一點,顯然也發現了秦照。


    秦照倍感親切,朝武警大哥使勁揮了揮手,微笑。


    武警大哥移開視線,不理他。


    秦照放下揮舞的手,他有點失落,又有點不安。


    想去哪就去哪,想幹啥就幹啥,沒有長員,沒有管教,連武警也不鳥他,這樣……真的好嗎?


    埋在秦照心中的,關於自由的久遠記憶,在努力嚐試一點點緩慢蘇醒。如同冬眠之後破土而出的春芽,在破土之前的蓄力和衝破無比艱難,但也可貴。


    呆立片刻後,秦照開始沿著大馬路狂走。


    他不是胡亂瞎走,秦照記得a市監獄位於西郊。要去人多的地方,那就要往市中心走,所以他的目標是——東方!


    起先,在走的時候,秦照時不時習慣性往四周觀察。這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能,是他在監獄裏磨練出來的專業技能,但是現在……


    看啥看?


    啥也沒有啊。


    馬路兩邊除了行道樹,連個人影都沒有。


    秦照的專業技能好像頓時沒了用武之地。


    哦!對了,前麵有個公交站……等一等,那是公交站吧,他看見好像有公交路線牌……等一等,那是公交路線牌吧?


    好像是的。


    他記得以前的公交站台都很粗糙,一個水泥墩子上頭插一個貼有公交牌的鐵杆子。


    而現在的公交站台,有擋雨棚、有坐的地方、有廣告牌有燈箱,還有垃圾桶。


    好洋氣!


    秦照站在公交站台前上下打量,仔細研究了半天,終於確定它——百分之百是個公交站台。


    秦照覺得自己挺傻。


    他為什麽要走路呢?為什麽不搭公交呢?剛剛好像監獄大門前就有一個公交站,居然被他忽略了。


    好在發現及時。


    秦照坐在公交站前,開始心滿意足等車來。


    至於要坐哪趟公交,那並不重要。秦照不是a市本地人,他十幾年前就不熟悉a市,現在隻會更抓瞎。隻要公交是往市區的方向行駛,無論去哪裏,對他來說都一樣。


    這裏人煙稀少,公交也少,秦照等了很久才來了一輛3路。秦照上車的時候,司機斜了他一眼,沒說話。每天開這條線路,知道一般在這種地點上車的都是什麽人,尤其是秦照那顯眼的青瓜腦殼,一看就是刑滿釋放人員。


    這種人,3路的公交司機師傅都本著絕不能惹的原則,不會主動搭話。


    但是今天這位……


    開車的劉師傅從後視鏡瞥他一眼。3路剛從起點站過來,整輛車就他一個乘客,這小年輕長得還不錯,規規矩矩在車後部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老老實實看窗外風景。


    然而……


    “上車的乘客麻煩買票啊!”劉師傅目視前方,粗聲粗氣吼了一聲。


    沒有點名,但是車上隻有秦照一個乘客,顯然就是說他。


    秦照有些茫然地收回視線,他從一直拎著的布袋子裏頭抽出一張紅色的毛爺爺,仔細看了看數字,才確定是100塊錢沒錯。


    各監區的工作有盈利,勞作的犯人每個月能得幾十到幾百塊不等。秦照積少成多,出獄的時候帶著必要的證件、證明以及幾千塊“巨款”。


    可是這錢……給誰呢?


    秦照捏著毛爺爺,左顧右盼,愣是沒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劉師傅從後視鏡裏瞅他,看著小夥子拿著一張鈔票從座位上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過來投幣,不知道在找些什麽。


    難道他想幹點什麽?


    哼,我們公交司機也不是好欺負的!


    “上車的乘客請過來投幣啊!”劉師傅又粗聲粗氣大吼一句。


    秦照恍然大悟。


    這車原來木有售票員。


    秦照入獄以前,常在a市鄰近的b縣活動,那時的無人售票公交還是個稀罕玩意呢!


    正巧這時候公交靠站,上來了兩個乘客。其中一人把隨身的包按在刷卡器上,“滴”了兩下,然後兩人有說有笑找座去了。


    刷包買票?


    秦照的眼睛吃驚地瞪大。他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那人的包裏肯定有張卡,卡能隔著皮包和讀卡器相互感應,就和監獄超市用卡買東西一樣。


    刷卡器旁邊那個貼著“上車兩元”的開口鐵箱子,估計就是投幣處。


    公交開得有些晃,秦照借著扶手的輔助走過去,認真把紅色的毛爺爺對準了投幣口。


    “你等等!”劉師傅本來就特別注意這刑滿釋放人員,看他居然要把一張百元大鈔丟進去,連忙阻止:“你也不怕找不開啊!”


    “呃,”秦照詫異,“請問……不能自動找零?”就像售票員一樣?


    劉師傅汗,狂汗。


    他隱約意識到這娃子估計在監獄待的時間特別長,導致極其沒有常識。


    “不能,”劉師傅搖頭,“你沒零錢?十元、二十元也成啊,你先投進去,等後頭的乘客上來,你收他們手裏的零錢,就算是找散了。”


    秦照覺得這種找錢方式很新奇。


    然而他翻了翻他唯一的身家布袋子,失望了:“五十成嗎?”


    “呃,這……小夥子你去哪啊?”別到了目的地還沒找夠錢,現在好多乘客都用卡的。


    “隨便。”秦照掃了一眼投幣處的另一個小標語:“司機禁止碰錢箱,違者重罰”,覺得這種懲罰規定挺親切。他本來以為司機會負責找錢事宜,現在看來司機不能碰錢,坐公交非得用卡或者身上有零才行。


    有點麻煩。


    秦照想了想,開口:“司機師傅,我沒零錢,麻煩下一站把我放下,抱歉。”


    劉師傅“嗯”了一聲。


    下一站沒人等車,但是他還是把車停了個穩穩當當,看著秦照規矩地按照標語指示從後門下車,感覺心裏的弦一鬆。


    “誒,那人是從a市監獄出來的吧。”繼秦照之後上車的兩個乘客見他下車了,立即開始議論。


    “我看像。”


    “什麽像,肯定是!”


    “噓,聲音小點!讓那人聽見,當心找你麻煩。”


    乘客的議論勾起了劉師傅的好奇。


    小夥子年紀輕輕的,說話也挺有禮貌,犯了什麽罪,能關那麽久?


    劉師傅又從後視鏡裏偷瞅。


    他發現秦照站在公交站台前沒離開,東望望西看看,似乎很好奇,哪裏都想去,又不知道該去哪裏。


    唉,這娃子,關傻了。


    劉師傅搖了搖頭,車門一關,踩離合,掛擋,一腳油門,奔向下一個公交站台。


    3路公交一騎絕塵。


    秦照很有興致地欣賞3路公交屁股後頭貼的“韓國醫療美容”廣告,片刻後,他從布袋子裏掏出一個郭獄警送的舊棒球帽,戴在頭上。


    原來他不知道為什麽郭獄警要送他這個,現在他知道了。


    經過觀察,大街上的男性路人沒有一個是剃青皮的。有個別鋥亮的光頭,還有中年地中海,而年輕人有的染了一頭黃毛遮住一隻眼睛,有的塗滿發膠梳起高高的飛機頭——秦照這時候還不知道那叫“飛機頭”。


    他這樣的,一上車,估計那公交司機就知道他是刑滿釋放人員。


    難怪郭獄警要給他帽子。


    下午的太陽依然有些晃眼,戴著帽子走在行道樹的樹蔭下,秦照覺得舒服許多。他其實可以找個小超市把錢找散去坐公交,不過他不急,反正也沒有目的地,先走走,四處看看再說。


    秦照有雙善於觀察的眼睛。


    他發現許多路口、超市和小區門口都有監控探頭一樣的東西立著。起先秦照以為是自己敏感,後來經過仔細觀察,他發現自己沒認錯。


    外麵和監獄一樣,到處都布滿了攝像頭。


    這叫自由?


    想起老魏的描述,秦照撇了撇嘴。


    出於好奇,秦照在一個路口的監控下站了許久搞研究。指示燈綠了紅,紅了綠,行人走了一撥又一撥,隻有他不動。


    “這人在看什麽啊,有病。”秦照聽見有路人在議論他。他低頭,循著聲音看去。


    是兩個衣著清涼的女孩,他的視線和女孩們撞個正著。兩個女孩見自己議論的這人,居然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年輕男人,頓時臉一紅,尷尬又羞澀,連忙低頭假裝刷手機,互相挽著手快步走過去。


    秦照的目光追隨著她們。


    他對何醫生以外的女人沒有興趣,隻是一眼不錯盯著她們的手機在觀察。


    對電子產品他一直有愛好。


    女孩們用的那個東西,很薄,屏幕極其寬大,隻有一個按鍵。或許是滑蓋的,鍵盤隱藏了起來,她們把手指放在屏幕上,滑起來很輕鬆的樣子。秦照不確定那是不是手機,獄警使用時都避著他們,直到秦照看見另一個路人拿著相同造型的產品在打電話,他才確定。


    似乎很有趣。


    或許他也應該先買個手機?


    秦照暫時放棄了對路口監控探頭的研究。他穿過馬路,來到更為繁華的一條街,在“迪信通”、“samsung體驗店”和“中國移動專營店”之間,他選擇了心目中最靠譜的國企。


    這家專營店大而寬敞,各種牌子應有盡有,幾眼根本掃不完,進去之後涼意嗖嗖,空調開得很足。


    “帥哥看手機嗎?”櫃姐熱情地迎上來。


    秦照掃了一眼櫃姐長得嚇人的假睫毛和板結的粉底,下意識往旁邊拉開一點距離,猶疑地點點頭。


    櫃姐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那帥哥想要看什麽牌子的手機呢?”


    秦照沉默,他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荷包。


    幾千塊不少的樣子,出獄後第一次買手機,還是應該買個好的吧?


    秦照決定硬氣一回,他側頭,很認真地問櫃姐:“諾基亞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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