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呢。


    烹酒進了屋,小心翼翼地將門掩上,不讓一綹兒秋風溜進來。繞過紫檀雕花嵌螺鈿繡百花圖圍屏,烹酒走到床榻邊,輕輕挑起繁厚的帷帳。


    屋子裏很暗,隻能隱約瞧見被子裏小小身子蜷縮著的輪廓。


    “姑娘,寅時過半了,該起了。”烹酒推了推雲安在的肩頭。


    被窩裏的小姑娘原本隻露了半個頭。聞聲,她拉了拉被子,將整個腦尖都遮上了。


    “哦,那奴婢讓廚房把大閘蟹送回去了。”烹酒說著就要走。


    “別!”床褥裏的小姑娘一下子坐起來,“已經送來了嗎?沒有被母親、嫂嫂他們發現吧?”


    她的聲音軟軟的,糯糯的,帶著點沒睡醒的喃語。


    雲安在有些懊惱地揉了揉頭,明明是她昨兒個囑咐烹酒早些喊她起來的。


    “誰都沒瞧見,偷偷送來的呢。”烹酒一邊說著,一邊將燈台裏的蠟燭一一點燃。屋子裏一下子亮堂起來。烹酒折回來,將綴著晶石鏤九雀圖的粉色帷帳掛在兩側的帳勾上。


    雲安在圍著被子,半合著眼睛,有些剛睡醒的懵怔困頓。在大片粉嫩顏色的映襯下,她白皙的像個瓷娃娃。精致的五官錯落在軟玉皓雪一般的臉頰上。她剛十四歲,豆蔻的年紀,模樣還沒有長開,可是已經瞧出了幾分絕色來。回眸輕笑的時候,已經有了一抹驚豔。


    烹酒伺候著雲安在簡單的洗漱了一下,那邊煮雨就端著鮮美的大閘蟹進了屋。


    濃鬱的蟹香鑽進雲安在的鼻子裏,她睫毛顫了顫,半合著的眼瞼就睜開了,霎時眸光閃動。她嘴角上揚,兩邊的臉頰微微鼓起來,肉肉的。


    連那丁點的困頓都消散了。


    烹酒和煮雨都是雲安在身邊貼身伺候著的。烹酒性子柔和,煮雨性子倒是活潑些。煮雨將托盤放在桌上,掀開罩子。


    還沒等雲安在過來呢,煮雨就開始碎碎念叨:“這螃蟹最是性寒,哪有姑娘這樣一大早起來吃的,也不怕傷了脾胃,染了病氣。”


    煮雨雖然這樣念叨著,卻仍舊將蟹八件擺在了一旁。


    其實她知道勸了也沒用,可她這當貼身丫鬟的,還是得勸著點,盡到本分。


    雲安在立刻皺了眉,說:“呸呸,晦氣!晦氣!可不許說什麽生病的事兒。我身子好著呢,才不會染病。”


    “是是是,咱們姑娘長命百歲!”烹酒端來一盞熱氣騰騰的菊花茶放在桌角。


    雲安在自從五年前那場意外後,不僅變得胃口大好,吃什麽都香甜享受。還極其抵觸別人在她麵前提到生病,好似很擔憂自己染了病一樣。


    煮雨瞧了一眼雲安在從袖子裏露出來的半截胳膊,藕段一樣呢。她們姑娘可比隔壁荷開院裏弱柳扶風的三姑娘健康多了。


    雲安在看著眼前快要有她臉頰大的螃蟹,笑得美滋滋的。


    她將大螃蟹放在蟹桌上,然後拿著精致的蟹剪把蟹腿依次剪下來,再用蟹針將蟹腿裏的蟹肉頂出來,放在蟹碗裏,蘸點醋汁,嚐了嚐。鮮美的味道在唇舌間一點點暈開,雲安在舔了一下唇瓣。


    關節裏的蟹肉也被她一點一點挑了出來。


    雲安在又用蟹鉗卸下了兩隻大螯,再用蟹錘輕輕敲打,直到兩隻大螯變鬆動了,拿著蟹剪沿著大螯內側將其剪開,盡情享受裏麵的蟹肉。


    可是雲安在還是更喜歡鮮美豐腴的蟹膏、蟹黃。


    她有些迫不及待的用蟹錘敲打蟹蓋,將蟹蓋剝開以後,取了蟹針將不能吃的內髒挑出來放在蟹盤裏。然後垂涎地望著嬌嫩的蟹膏、蟹黃。


    撒上點秘製的醬料,雲安在用蟹勺一口一口將肥腴的蟹膏、蟹黃、蟹肉全都吃了。


    唇齒留鮮。


    烹酒和煮雨望著雲安在的模樣忍俊不禁。


    雲安在嘴角高高揚起,眉眼彎了又彎,一臉滿足的樣子,哪裏有人吃個東西還能幸福成這樣。倘若是平時吃不到的稀奇玩意兒倒也罷了,可她們姑娘可是衛國公府裏的掌上明珠,什麽玉盤珍饈、鳳髓龍肝得不到?


    她們姑娘啊,就算是一碗尋常的水粉湯圓,都能吃出虔誠的味道來。


    烹酒和煮雨當然不懂雲安在對美食的執念。


    在她還不是雲安在,而是顧瓷的時候,她整整九年沒有吃過一口肉。永遠都是青菜白粥,白粥青菜,青菜白粥,白粥青菜……


    雲安在望了一眼外頭仍舊黑著的天,她抿了兩口菊花茶,再次叮囑:“可不許讓母親知道了!”


    倒不是孫氏舍不得她吃一隻大閘蟹。以衛國公府的家底,雲安在想吃什麽都成。隻是這大閘蟹性寒,一大早吃這個的確不太妥當。


    “是是是。”兩個丫鬟笑著應下,然後伺候雲安在洗手。


    烹酒傾倒銅匜裏的綠茶水,澆一些在雲安在的手上。煮雨在下麵捧著銅盆接棄水。


    雲安在抓了一把玫瑰胰子,就著綠茶水反反複複的洗手。用綠茶水洗手,最是能去除大閘蟹的腥味兒。


    這些大閘蟹是昨兒個天黑了才送進府的。雲安在白日是要進宮留一整天的,倘若不起個大早來吃,隻有等到晚上回來才能吃到了。


    她可等不及。


    幸好廚房的李嬤嬤疼她,和她“狼狽為奸”。


    “姑娘,再喝一些熱茶暖暖胃。”烹酒將菊花茶奉到雲安在麵前。


    “不了,”雲安在聞了聞指尖,確定沒殘留下蟹香,“時辰也不早了,伺候我梳妝吧。”


    衛國公府裏的人起得都很早。女兒家被父母寵著,本不必早起。可是雲安在和她堂姐雲安酒卯時多一刻就要出府,進宮裏去陪讀。餘下不需去的姑娘們倒是不好意思賴床,索性都早早起來,一家人在熙信堂裏一起用早膳。


    雲安在換上一身櫻草黃對襟褙子,下麵配一條薔薇色的裙子。越發將她襯托的明豔俏麗。


    望著銅鏡裏圓潤的臉頰,雲安在莞爾。


    這張臉,雖然和她以前那身子的一模一樣,卻多了一層健康的光澤。


    她現在是雲安在,不是顧瓷了。


    熙信堂裏已經掌了燈,還有些細碎的說話聲。


    因著偷偷吃大閘蟹的緣故,雲安在來的有點遲,各個院子裏的人都到了。


    雲家人口十分簡單,雲闊本是雲家的二子。當年他的父親和兄長戰死沙場,雲闊便襲了衛國公的位子,雖是虛位,倒也可以讓衛國公府世代享受著揮金如土的生活。


    府上一共五個孩子。


    長子雲奉啟已經成婚了,娶了穆家的女兒穆淩。


    雲安酒今年十五,是大房留下的孤女,自小被雲闊和孫氏當成親閨女一樣養著。


    然後就是雲安在。


    雲安在下頭有一個同歲的庶妹雲安薇,和一個七歲的嫡妹雲安爾。


    “父親、母親安好。”雲安在規規矩矩地行禮。


    “快坐下用膳吧。”雲闊笑著說。對於這個女兒,他們夫妻是十分疼愛的。


    食不言寢不語,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靜靜地吃早膳。


    雲安在抬眼,就瞅出了端倪。瞧著雲奉啟臭著的臉,就知道他和嫂子又鬧別扭了。他們成婚兩年了,一直關係不大好。


    對於穆淩這個嫂子,雲安心裏有些複雜。


    在她還是顧瓷的時候,自小就認識穆淩,原以為她會成為自己的嫂子。


    可是造化弄人,穆淩的確成了她的嫂子,卻沒有嫁給顧瓷的哥哥,而是嫁給了雲安在的哥哥。


    命運本來就是喜歡捉弄人的。


    “二姐姐,你怎麽不吃呀?”雲安爾偏過頭湊過來,小聲地問。


    雲安在一愣,她抬起頭,瞧見一家子人都在看著她。


    原來是她想事情想出神了,小碟裏的東西一點沒吃。這對於向來愛吃的雲安在來說,的確是件稀罕事兒。


    “許是來之前又貪嘴吃東西了。”雲安酒笑著說。她沒有雲安在的模樣漂亮,卻多了一分端莊、柔美。


    雲安在臉頰一紅,不好意思地說:“的確是吃了些栗子糕才過來的。李嬤嬤做的栗子糕可好吃啦!那栗子煮得爛爛的,再加上糯粉、糖、蜜料,蒸好了以後撒上點瓜仁、鬆子兒,可甜可糯可香可軟啦!”


    隻要是提起吃的,雲安在的眼睛就亮亮的。如此模樣惹得眾人目光含笑。


    雲奉啟忍著笑瞪她一眼,說:“就惦記著吃!”


    雲奉啟是個武官,平時也喜歡板著個臉,雲安在有些怕他。


    “哥哥又凶人……”雲安在嘟囔了一聲。


    雲安薇輕輕哼了一聲,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在安靜的堂裏還是落入了別人的耳中。


    孫氏輕輕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移開,看向雲安酒和雲安在,道:“酒酒、在在,吃了東西就早些出門,別遲了。”


    雲安酒和雲安在都應著。


    她又囑咐身後的顧嬤嬤:“今兒個天氣不大好,帶著棉衣和傘,別讓兩位姑娘受了涼。”


    “噯,老奴都準備妥當了。夫人您就放心吧!”顧嬤嬤是孫氏的陪嫁,一個頗為嚴厲的人,也就隻有麵對孫氏的時候能有笑臉。


    雲安爾嘟了嘟嘴,跳下椅子,跑到孫氏身旁。撒嬌:“母親,母親!爾爾也要進宮去當公主的伴讀!”


    孫氏笑著點了點她的眉心,道:“爾爾要爭氣呀,通過了考試才可以進宮做公主伴讀。”


    “好!爾爾好好讀書!”雲安爾努力點頭。


    雲安薇低下頭,放在桌子下麵的手緊緊攥著裙子。


    她倒不是愚笨到不能通過考試,而是她庶出的身份根本沒資格參加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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