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恩科張榜之後不久,威國公劉歇便不再上朝了,時至今日,已經整整兩個月了。


    倒不是劉歇擺譜示威,這一回,他是真的生病了。據進宮的劉大夫人說,是偶感風寒。


    隻是這風寒也未免太久了些。時間一長,段雲嶂終於有些撐不下去了,他心裏明白,這時候的朝廷,沒有劉歇是不行的。


    於是段雲嶂放下皇帝的架子,親至威國公府慰問關懷。當然,主要也是為了探探威國公的口風,看看他老人家什麽時候心靈和肉體雙重舒暢了,能再回去上朝。


    想起上一次在威國公府所遭受的恥辱,段雲嶂心中浮上一絲自嘲。


    這一次,威國公府的下人倒是禮敬得多,一路客氣地將段雲嶂和小孫子引至劉歇的臥房。


    劉歇頭上頂著一塊帕子,顫顫巍巍地就要起來行禮,段雲嶂連忙搶前幾步攙住他,扶回床上,又說了幾句暖得人心裏發燙的話。而劉歇躺下之後,不免也是一番感激涕零。


    段雲嶂見劉歇的麵色還算紅潤,寒暄了一陣,便開門見山:“不知國丈何日方能還朝?”


    劉歇掩著口,劇烈地咳了一陣,才道:“臣有愧聖恩!唉,都說病去如抽絲……”他半垂著眼皮,掃了一眼段雲嶂,便將下半句恰到好處地收了回去。


    段雲嶂心裏罵了一句:老狐狸!然而表麵上還是微笑道:“國丈的身子要緊,朝堂上的事情,就不要太過操心了。”他尋摸著,劉歇不肯上朝,必是有所圖謀。可恨這老狐狸一味地裝病,卻不明說要如何才肯回去上工。而段雲嶂這邊,也不好直接開口問他。


    思索了片刻,段雲嶂緩緩道:“國丈,朝中之事,可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地方?盡管對朕直說,朕著人去辦。國丈也好安心養病。”


    聽到此話,劉歇麵上浮現一絲欣慰的笑容:“多謝皇上惦念。臣心中倒還真有一事,放心不下。”


    老狐狸終於露出尾巴了。段雲嶂眯著眼:“國丈請直說。”


    “皇上,臣一直在想,帝師一職,空懸已久,實在不妥。”


    段雲嶂錯愕。帝師即是太傅,當年趕走魏太傅的,不正是劉歇本人麽?


    “國丈說的極是。不知國丈心中可有恰當的人選?”


    劉歇又咳了一咳,才道:“臣認為,翰林院大學士周文遷,可擔此大任。”


    “周大學士?”


    “正是。周大學士的才華有目共睹,皇上拜他為師,學問必可一日千裏。”


    段雲嶂忽然就悟了。


    科考之後,身為主考的周大才子可謂是春風得意,隻因本場恩科的所有進士,都算是他的門生。朝中倒劉派的勢力,無疑增長了不少。而將周大才子趕到內廷去做帝師,相當於將他逐出了朝中議事的行列,沒有了周大才子,這些門生故舊們便樹倒猢猻散,任人驅使了。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明眼人都能看出劉歇的心懷叵測,難怪劉歇要借著病勢來這麽一手了。


    說劉歇是以病相挾,絲毫不為過。


    段雲嶂冷冷地打量著劉歇,半晌歎道:“國丈真是思慮長遠啊。朕這就回去擬旨,遷周大學士為太傅,國丈以為如何?”


    “皇上尊師重道,不恥下學,此乃社稷之福也!臣替天下百姓謝過皇上!”劉歇又假惺惺地從床上起來,跪拜了一回,段雲嶂也假惺惺地又攙扶了一回,彼此心裏都鬆了一口氣。


    一個是放心詭計終於得逞,一個是慶幸孫子終於裝完。


    送走了段雲嶂,劉歇的臉上卻並無喜色。


    他看得出,段雲嶂並非不清楚這其中的厲害,他隻是懂得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當幼虎開始收斂利爪,放輕腳步,就意味著它已經在學習捕食了。


    然而威國公劉蠍子,並不是吃素的。周大才子的調職,不過是個開始。


    次日宣旨之際,滿朝沸騰。呂大尚書學聰明了,不撞柱子,跑去撞殿門,不料大殿的金紅大門年久掉色,撞了他一頭的金粉沫子。而淩大將軍和符大丞相腦子清醒一些的,雖然都出言力諫,心裏卻都明白,皇帝已經選擇站在了劉歇這一邊,此事已無可回旋。


    反倒是周大才子本人,十分泰然地接了旨,臉上笑容不減反增,仿佛就任帝師對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下了朝,棟梁四人組小例會的時候,周大才子才坦白說出心中所想。


    “你我所顧忌的,皇上心中也明了。”


    “那皇上為什麽還……”呂大尚書憤怒了。


    周大才子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可是我們都忘了,能扳倒威國公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皇上。在這種時刻,有一個人守在皇上身邊,幫助他一步一步地成為一代明君,這比什麽都重要。”


    符大丞相拈著他花白胡子的末端,又露出了他慣常的那種意義不明的笑容。


    “劉歇有他的張良計,我們也有過牆梯。”


    “丞相的意思是?”


    “劉歇想把你擠到後宮去,我們就把火引到後宮去。”


    “這是什麽意思?”淩大將軍低咆一聲,這死老頭,就不能一次把話說明白麽?


    符大丞相高深莫測地一笑:“我們要聯合禮部、禦史台,向皇上進言,請皇上納妃。”


    “納妃?”周大才子不明白,“皇上若要納妃,自然是納劉白玉,這豈不是更壯大了劉家的實力麽?”


    符大丞相擺手:“你放心,劉歇絕不會讓皇上納劉白玉為妃,而皇後娘娘,也不會容許此事發生。”


    眾人默然,劉白玉實在是一個太過耀眼的存在,是個女人都不會把她往自己家裏引。


    此刻,正在太後宮裏幫忙打蒼蠅的金鳳完全沒有想到,從她爹手上燃起的這一把火,居然會曲曲折折地燒到她的頭上。


    朝廷棟梁四人組的納妃大計還未開始實施,冬日的第一場雪便先到了。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入了臘月,宮裏又熱鬧起來。快過年了,宮人們盼著賞頭,主子們卻盼著春天。


    亭羅殿裏的白玉美人用羊脂一樣的玉手煮著酒,笑語盈盈:


    “皇上,三日後便是白玉十七歲的生辰呢。”


    段雲嶂摩挲著溫熱的杯緣,笑道:“白玉想要什麽,隻管開口。”


    劉白玉將那小扇子一樣的睫毛靈動地忽閃幾下:“白玉沒有別的要求,隻求皇上在白玉生辰那天到亭羅殿來,和白玉一同用晚膳。”


    “這有何難。”段雲嶂慨然答允。


    劉白玉垂首,衝自己笑了一下。


    “隻有朕與你兩人,未免太過冷清,不如再叫上皇後和雲重,你看如何?”


    劉白玉的笑容凝固了。良久,她十分勉強地衝段雲嶂點點頭。


    段雲嶂的眼光落在劉白玉手腕上,那明晃晃的白玉鐲子正是上回他送給她的。隻是同時買下的木鐲,此刻卻還放在軒羅殿的匣子裏。


    他自軟椅上站起,踱到窗前,思緒隨著窗外飛揚的雪花飄飄蕩蕩。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雪花好像帶著生命自天而降,又仿佛提醒著什麽事情。


    段雲嶂驀地回過頭來。


    “白玉,朕記得,你的生辰和皇後的隻差兩天?”


    劉白玉眸中閃過一抹失望:“是。”


    “是早兩日還是晚兩日?”


    “皇後姐姐比白玉早兩日出世。”


    “那麽皇後的生辰就在明天了?”段雲嶂訝然。


    “是。”


    段雲嶂臉上現出喜色,心道那木鐲子留在手上像個燙手山芋,如今終於能送出去了。


    隻是這麽些年了,宮裏居然沒有一個人記得皇後娘娘的生日,更別提辦什麽壽宴了。想到這裏,段雲嶂又有些愧疚。


    “白玉,你看,明天是不是也給皇後辦一場壽宴?”


    劉白玉輕咬下唇:“隻怕來不及準備。”


    段雲嶂思索了一陣:“也是。況且皇後也未必喜歡壽宴。也罷,朕明日直接去問她。”他將杯中酒一股腦兒灌下去,興衝衝地想了一會兒,便離開了亭羅殿。


    酒已熱好,人卻離去。劉白玉端著暖熱的酒壺,卻覺得門外的風雪直吹到了她心裏。


    宮裏人人都知道,皇上喜歡劉白玉。


    白玉姑娘美麗端莊,知書達禮,才華橫溢,誰不喜歡?


    宮裏人人都知道,皇上不喜歡劉黑胖。


    皇後娘娘其貌不揚,性格懶散,為人低調,難教傾心。


    皇上在亭羅殿停留得多,在香羅殿停留得少。


    可是劉白玉卻漸漸明了,一個帝王的心,是不太可能在一個女子身上停駐的。


    因為整個天下,都是他的。


    這些,是十五歲的劉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歲了,終於能夠明白。


    一個女子,可以用美麗來圈住一個男人,可以用才華來征服一個男人,可是她心裏清楚,他喜愛的不過是她的美麗,她的才華。


    對於尋常女子而言,這樣的喜愛就已經足夠了。可是對劉白玉而言,這還遠遠不夠。因為她還不是無可取代的,她在他心中是一章華美的詩,是一曲多情的歌,卻不是一個飽滿而深刻的人。


    這些,也是曾經十五歲的劉白玉不明白的。如今她十七歲了,卻仍然不明白:如果連美麗和才華都無法征服他,那什麽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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