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天牢深深深幾許


    金鳳在宮中遇到已就任太傅的周大才子,隻見他滿眼疲憊,月華一般的容顏已凋零如一口枯井。


    周大才子一眼便認出,皇後娘娘就是當日禦花園中的小宮人。他似有所悟,卻又頹然垂下眼簾。“周老師,最近身子有恙麽?”


    周大才子低首行禮:“皇後娘娘,臣下命賤,不值得皇後娘娘探問。”金鳳的關切遇到一堵冰牆,被當頭撞破。


    金鳳默然片刻:“周老師,可曾記得你贈與本宮的那枝木芙蓉?你說過,莫管別人如何看你,關鍵在於你自己如何看自己。”


    “那麽皇後娘娘,如今你可看得清自己麽?”周大才子淡淡地問。金鳳怔住了。半晌,她道:“周老師這是在怪我?”


    她沒有用“本宮”,而是用“我”,周大才子留意地看了她一眼,搖頭苦笑:“罷了罷了,你不過是一個孩子。”金鳳囁嚅了半晌,終於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因為你是威國公的女兒?”周大才子眸中一片清澈,“這世上許多事情,我們無法選擇。”“可是老師你卻能始終保留一顆本心。”


    周大才子在手心摸索著一塊玉佩,緩緩道:“皇後娘娘也有一顆本心,隻是你自己還看不到罷了。”。天牢深深深幾許,滿腹血淚,欲死無覓處。


    金鳳從前以為天牢是關人的地方,如今才知道,她錯了。


    初時,天牢或者是關人的地方,時間一長,便成了關野獸的地方。前麵引路的掌獄使盯著皇後娘娘漸漸發白的臉龐,汗流涔涔,終於彎身跪倒。


    “娘娘,臣有罪。”他懇切地將鼻尖對準皇後娘娘的鞋尖,肥碩的身子堪堪堵住了狹窄的獄道,一行人停在道中,兩邊柵欄裏野獸般的呼叫聲越發響亮起來。


    金鳳雖然很想將他一腳踹開,卻還是勉強忍住了。“卿有何罪?”


    身後的周大才子淡淡道:“皇上旨意倉促,掌獄大人還來不及將獄道兩邊的犯人清理幹淨,這才讓皇後娘娘受驚了。”


    金鳳恍然。她轉過身去,隻見周大才子鬢邊微亂,容顏憔悴,身處這大獄之中卻仍和她初見時一樣,如一幅白絹。她深吸了一口氣:“關押呂犯的牢房還有多遠?”


    “就在前麵。”掌獄使幾乎整個人趴在地上。金鳳跺腳:“那你還不快站起來!”掌獄使這才醒悟過來,連忙爬起來,摸出鑰匙,挪動著沉重的身軀往前跑去。


    金鳳有些不忍看地收回眼光,轉臉對周大才子道:“周老師,在旁人看來,本宮是不是也是這樣笨重?”周大才子死水一般的麵容上終於興起一絲波瀾。“娘娘……”


    金鳳嘿嘿笑了一下,挪步向前。掌獄使哆哆嗦嗦地打開門鎖,牢內穿著赭紅囚衣的呂大尚書因門鎖的咣當聲睜了睜眼,又緩緩閉上了。


    “呂……呂大人,皇後娘娘駕到,還不速速下跪迎駕?”掌獄使嗬斥。呂大尚書披頭散地盤膝坐在土床上,一字一頓地道:“呂同良隻知有皇上,不知有皇後。”


    “大膽!”掌獄使又驚又怒,捋了袖子便要親自去將呂同良揪下來。


    金鳳皺眉,正要阻止掌獄使,卻見周大才子如一塊上好的玉雕一般,呆立在牢門口,一雙眼癡癡地凝在呂大尚書身上,擺出一副要撐上千年萬年的架勢。


    金鳳回過頭來,掌獄使大人仍在捋他的袖子,似乎並沒有真的打算把呂大尚書拎下來。金鳳道:“掌獄大人,你可以下去了。”


    “呃?”掌獄使的袖子卡在鬆弛的上臂上,無論如何扒不下來,“那個……娘娘,萬一犯人……”“不會的。”金鳳向他笑了一笑。


    掌獄使似乎心安了一些,便又擔憂地看了呂大尚書一眼,轉身離去。小人物對於有傲骨的人,總是尊敬的。金鳳不是傻子,掌獄使對呂大尚書的敬意,她看得出。


    就因為她是劉歇的女兒,掌獄使生怕她對呂大尚書再做下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麽?她象征性地撣了撣一旁石凳上的灰塵,坐下,決定多給那兩人一點兩兩相望的時間。


    又不知過了多久,門口的周大才子終於喃喃地吐出一句:“從瑞……”呂大尚書的神情微動,然後道:“你來做什麽?”


    “從瑞……”周大才子緊走兩步來到他身邊,“他們……可曾對你用刑?”呂大尚書靜了片刻,冷笑:“我呂氏一門,三代忠良,別的沒有,這一身傲骨還是有的。”


    周大才子怔楞地望著他,終於淌下幾滴淚來:“你……這又何苦?你明明知道,即使你不招,劉歇也有辦法坐實你的罪名,你又何苦硬撐?”


    呂大尚書顫抖了一下,蓬蓬亂發中一雙利眼如炬射出。“你當我呂同良是什麽人?呂氏三代清名,怎可毀在我一人手上?我呂同良寧死,也不會認這莫須有的罪名!”


    周大才子身形震了一震,神情中現出一種動人心魄的悲苦。他長歎一聲,執起眼前那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好,從瑞,你死,我為你收殮。”


    “有友如此,夫複何求!”呂大尚書倏地反握住周大才子的手:“寧遠,我這個人,比不得符老睿智,比不得你才華橫溢,更比不得淩大將軍上陣殺敵,不過在朝堂上撞一撞柱子,表一表決心,也算為國盡一份忠心。我原想,有一日能在朝堂上死諫,也算是死得其所。誰料如今,竟命喪奸人之手,我死不瞑目。寧遠,有你這樣的好友為我收殮,不至於到了泉下變作孤魂野鬼,死還有何懼?”


    周大才子嘴唇動了動,似乎是在那“好友”兩字上反複糾結了一陣,終於將所有無奈苦楚化作了一縷歎息。他撩起衣擺,解下隨身的一塊蓮花玉佩,捧在手裏:


    “從瑞,這是我家傳的玉佩,我隻願你收著它,平日看到它,也能想起我一二分。這是我娘去世前交給我,要我傳給媳婦的,如今……唉……”


    呂大尚書原本伸手去接那玉佩,聽到“媳婦”二字,下意識地縮手,玉佩便跌落在地上,沾染上了牢中塵土。兩人皆猝不及防,隻怔怔地看著地上玉佩,無人動作。


    隻聽旁邊長長的一聲歎息,黑胖皇後從石凳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慢悠悠地踱過來。


    她慢悠悠地彎身,又慢悠悠地將玉佩撿起來,再慢悠悠地用自己的袖子把玉佩表麵的塵土拭去,然後穩妥地塞進呂大尚書手裏。原本旁若無人的兩人都驚恐地看著她。


    她分別看了看兩人,咧開嘴一笑:“皇上並未下旨處斬呂大人吧?”呂大尚書冷哼一聲:“婦人之見!終身監禁,與死何異!”


    金鳳脾氣雖好,惟一聽不得的就是這“婦人之見”幾個字,忍不住也動了幾分怒氣:“呂大人,終身監禁,還是可以吃喝玩樂,可以上躥下跳,要是死了……哼哼,你倒是從棺材裏蹦出來給本宮砸個核桃看看!”


    “你……”呂大尚書從未遇到過如此蠻不講理的人物,當下臉上青白交錯,一口氣憋在胸口,無論如何下不去。“你你你你什麽你?”金鳳翻著白眼。


    “你……”呂大尚書也不管那仙風道骨的坐姿了,蹭地從土床上蹦起來,“好,不愧是劉蠍子的女兒!你……真是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是哪個理?你倒是把理說一說看,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娘娘……”周大才子目瞪口呆。


    呂大尚書的怒火更是攔截不住,周大才子連忙撲上去抱住他的腰:“這是犯上……犯上!”周大才子的高叫讓呂大尚書勉強找回幾分理智,他哼了一聲,坐回原位。皇後娘娘比著呂大尚書的樣子哼了一聲,板著臉,拂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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