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近郊十裏坡,又是一年冬雪初融,萬物複蘇,河邊的柳芽吐出寶石般的翡翠,本該是欣欣向榮之態,卻因劉姥姥的疾病,給鄉紳王家帶來一片哀痛。你道那劉姥姥是誰,卻是這王家家主的嶽母,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是這十鄉八村有名的長壽老人,且因她往年積德行善,又百般幫襯著女婿女兒一家,在王家頗有些地位,隻因她在,王家這些年就跟有了指明燈似的,平平安安的很。


    此時,連排五間大瓦房正屋,劉姥姥躺在床上,看著滿滿一屋子人,心裏頭歡喜滿足的很。她這一輩子起起落落,早年喪父中年喪夫,本靠著兩畝薄田度日,沒想到女婿狗兒是個好的,將她接回來照顧,女婿做事雖有些急躁浮誇,但心地善良,一家人相處縱然也有些磕磕絆絆,但這牙齒還有咬著舌頭的時候呢,人跟人哪能一點矛盾都沒有。


    劉姥姥是個心寬易滿足的,也體諒女婿不容易,凡事也不大放心上,隻一心幫襯著家裏裏裏外外,那年京城大寒,家裏銀錢難以度日,女婿急得抓耳撓腮,還是劉姥姥想著王家當年的老親,拐著彎子找到京城的權貴之家榮國府,得了二十兩銀子,日子才算寬裕。劉姥姥也是個有成算的,此後但凡家裏有啥新鮮貨都往榮國府送,也不怕人笑話,就怕人與她斷了這門親。


    此後,因著這門拐八字親,王家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買田置地,修建房舍,養鴨養雞,日子越過越紅火。


    屋內,劉姥姥躺在床上,憐惜的看著身邊的貌美女子。


    隻見這美貌女子跪趴在劉姥姥床邊,緊緊握著劉姥姥幹枯的手,泣不成聲,劉姥姥見了,有些心疼道,“巧姐兒,快別哭了,你如今有了身子,可別傷著肚子裏的孩子。姥姥活了這麽大歲數,就是死了,也是喜事兒,你們都別哭喪著臉,隻要你們過得好,我在哪兒都高興。”


    劉姥姥的女婿狗兒,如今的王老爺,頭發也有些斑白,見賈巧姐哭的厲害,對著自己的兒子板兒道,“快扶你娘子起來,地上寒,仔細傷了身子,讓你姥姥擔心。”雖極力扼製,但語氣也有些顫抖,這王老爺父母早逝,當年王家也算官紳之家,隻奈何家道中落,不得已搬到原籍京城近郊十裏坡,日子清貧,娶了劉氏回來後,無人照看兒女方才接了老嶽母過來。


    這麽些年下來,老嶽母一心為了王家四處奔波,王老爺心中感激,早就將她看作親生母親,事事孝順,哪裏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劉姥姥見一家人難掩泣色,咳嗽幾聲,笑道,“好啦,你們快些笑笑讓老婆子高興高興,就是立馬去了,心裏也舒坦。板兒啊,雖說你如今中了進士,成了官老爺,但也不能辜負巧姐兒,須知家和萬事興。這人啊,不管身在什麽位置,都不能忘了本。巧姐兒,姥姥知曉你是個孝順的,隻是到底心思細了些,姥姥曉得你時至今日還對你父親有怨言,隻是這人啊,活著總有萬般不得已,你父親那般精貴的人,如今也不容易,你啊,時常看看,也是一門親。”若說劉姥姥最舍不得,還是外孫板兒跟孫媳婦巧姐。


    說到這巧姐,還頗有些來曆,卻是那四大家族榮國府賈家長房嫡孫,母親王熙鳳管理賈府中饋,父親賈璉管理賈府外院,想當年,好不風光。奈何四大家族一朝落盡,那榮國府也得了個抄家發配的結局。其母王熙鳳又因身上背了幾條人命,幹過那放貸缺德的事兒,落得個破草席裹屍的下場。


    當年榮國府抄家,府裏女眷死的死,毀的毀,就是巧姐兒,也被親人拐賣,劉姥姥感念王熙鳳當年恩德,散盡家財,遠走千裏將巧姐兒找了回來,好生教導,後配與自己外孫板兒為妻。


    因此種種,巧姐兒待劉姥姥很是尊敬感激,就是待板兒也體貼入微,卻也因其母之罪,其父之冷,變得敏感脆弱。


    劉姥姥這一生,雖比不得賈老夫人風光得意,但也是平安和順,子孫更是孝順有為,很是圓滿。


    人啊,榮華富貴不過是過眼雲煙,不說行善積德,但不能愧對於人,那賈府若是安分守己,哪能破敗如此,累的閨閣女兒如鮮花破敗。


    “板兒,妻賢夫禍少,巧姐兒是個好的,萬不能夫妻離心。這人啊,可不能愧對自個兒的心,你日後是官老爺,可也不能忘了十裏坡的板兒。女婿啊,老婆子能安享晚年,都是你孝順。老婆子心裏感激。”劉姥姥握著王老爺的手,心裏感激。她不過是個嶽母,女婿能待她如此,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這夜,劉姥姥床前女婿女兒,外孫外孫女,曾外孫,圍了一大家子人,每個人臉上都是不舍難過,劉姥姥卻是含笑辭世。


    這年春天,十裏坡的人,路過十裏坡的人,都在感慨,這王員外可真是個孝順的人,有這樣的孝順的女婿,劉姥姥這一生也算值得了。又有人感慨,有劉姥姥這樣的嶽母,比親娘還好,王員外這般也是應該的。


    劉姥姥風光大葬,劉家的人,王家的人,還有那賈府的人,擠了個滿堂,因劉姥姥無子,找了當年資助本家的孩子披麻戴孝,喪禮走了全套,也給十裏坡的人開了眼界。


    活著的人如何哀痛,日子卻還是照樣過,倒是板兒服了小功過後,竟被派到翰林,對於沒權沒勢的人而言,著實是個意外之喜,能留在京城,更是大福氣,乃至後來王板兒成為朝中大員方知,當年吏部任免也是看在王家家風正,家人孝順,又因劉姥姥的善舉,方得此善緣。


    暫且不說劉姥姥的親人如何一世安康,隻說劉姥姥原以為自己入了地府,誰料到再一睜眼,入眼的竟是百福繡花深褐色蚊帳,劉姥姥心中詫異,這陰曹地方還有這麽好的地方,掐了自己一下,嘖,還能覺得疼。


    劉姥姥心裏還在疑惑不已,那頭,大丫鬟鴛鴦聽見內室的響動,走進來問道,“老太太可是起了。”


    劉姥姥起身,盯著鴛鴦看了好一會兒,一拍大腿,“哎呦,這不是鴛鴦麽。”那句大姐兒好懸沒講出口。當年二入榮國府,衣食住行都是鴛鴦幫襯著打理,後來離開賈府,大姐兒心善,也給了十兩銀子,她這心裏都記著。


    鴛鴦正在擰布巾,也沒聽清劉姥姥的話,隻仿佛嘟囔句,也沒在意,走上前,要幫賈母擦手擦臉,劉姥姥哪見過這樣的陣仗,她什麽樣的身份,哪裏敢勞煩鴛鴦姐兒幫她淨臉,皺著臉縮著脖子笑道,“姐兒,哪能讓你服侍我老婆子,這不是折我的壽麽,還是我老婆子自己弄。”


    鴛鴦聽此大驚,連忙跪在地上,“老太太饒命。”


    劉姥姥見此亦是嚇了一跳,這一愣神,就看到自己保養白嫩的雙手,心中大驚,麵上卻不顯露分毫,反而鎮定道,“鴛鴦快起來,我不過是做了夢,竟去了個仙境,煙霧籠繞,百花爭放,裏頭的小姐好看能幹的很,畫畫下棋,比那男兒還厲害,我正看的高興,就見一仙女走過來,竟是要給我沐浴淨身,可不嚇壞了我。”


    雖還沒弄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劉姥姥也隻能胡謅起來,她說的什麽煙霧籠繞,百花爭放,不過是回想當年大觀園的景致罷了。


    鴛鴦不疑有他,起身笑道,“老太太可是夢著哪位仙人?竟是這般孝順老太太。可見老太太也是個有來曆,保不齊就是天上王母娘娘下凡呢。”邊說著邊給賈母擦手擦臉。


    劉姥姥嗬嗬笑了兩聲,道,“倒是沒看清,隻是聽聲音,倒是像敏兒。”


    “姑奶奶自來就是個孝順的,隻怕心裏念著老太太,老太太跟姑奶奶母女連心,做這般的夢倒也說的過去。老太太若是想姑奶奶了,書信一封,姑奶奶再遠也會回來看望老太太。”鴛鴦心裏的疑心徹底放下,笑著服侍賈母起身,又端了茶讓她漱口。


    好在劉姥姥曾在榮國府住過幾日,不然定要將那漱口茶喝進去。


    這會兒,劉姥姥還是有些暈頭轉向,也不敢多說什麽,等鴛鴦服侍她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賈府老太太的模樣,心中一驚。這,這,她怎麽成了賈府老太太了。


    正在此時,王夫人紅著眼眶從外頭進來,伏在地上,傷感道,“老太太,揚州林家來信,姑奶奶去了。”


    鴛鴦聽此,大驚,想著老太太剛才做的夢,心裏竟是難受心酸的很,姑奶奶那邊完美孝順的人年紀輕輕就去了,老太太還不定怎麽難受呢。


    剛剛她還說,若是老太太想姑奶奶了,書信去揚州就是,沒想到,這話才說這麽一會兒,老太太跟姑奶奶竟是陰陽相隔了。


    鴛鴦心中難受,低頭一看,老太太緊緊盯著鏡子,眼珠子都不轉一下,一看就是魘住了,頓時大驚,“二太太,老太太魘住了,琥珀,快去請太醫,快快。”這般說著,聲音都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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