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相同的夢。


    鬧鍾輕微的電子音、從遮光窗簾縫隙間透入的些許光線、光滑的床單、柔軟的枕頭、白色的天花板。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又做了,相同的夢。


    眨了幾次眼睛,移動手腕關掉鬧鍾,感覺到肚子上的重量。我把阻止我翻身的食客抱起來,放在地板上。她睡死的時候,就算家裏起火搞不好都不會醒來,就算動作粗魯一點也無所謂。


    我下了床,拉開窗簾,讓陽光灑進屋內。嗯,今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


    去洗臉吧。我心裏這麽想著的時候,放在床邊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我知道簡訊是誰傳來的。


    看了簡訊,挺直脊梁,今天跟人有約,得打扮比平常漂亮一點才行。


    我在洗臉台洗了臉,整理睡亂的頭發。我的長發很容易睡亂,每天早上在洗麵台前麵花的時間要比別人多得多。而且今天還做了那個夢,每次做了那個夢,我總忍不住盯著鏡子裏自己的臉。


    把頭發整理好,結束了多少有點自戀的時間,到廚房從冰箱裏拿出我喜歡的柳橙汁和昨天買的費南雪。


    我坐在沙發上吃早餐,家裏的食客大概都在這個時候醒來。她在我腳邊慢慢起身,開始舔我的腳,可能是餓了吧。她舔我的腳讓我無法抗拒,起身到廚房去拿她專用的碗和牛奶,替她準備早飯。我還特別找出邊緣寫著她名字的那個碗。


    我和她一起吃早飯。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我在想那個夢——剛才做的夢。


    我常常夢到自己小時候,而且一定是小學的時候。明明有很多其他重要的回憶,但做的夢一定是那個時候。


    簡直像是不斷追問似的一直問我。


    ——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


    我早餐後不喝咖啡,又喝了 一杯柳橙汁,一麵打開電視,換台看在播什麽。但電視上隻有以前的動畫、悲哀的新聞、和大家一起欺侮某個人,簡直像是小學生策劃的節目。有個好像很厲害的大學教授看了某個節目,說了簡直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樣的話。


    我關掉電視,留下腳邊的小美女,走到隔壁的工作室。


    在這間兩房兩廳的公寓已經住了三年。搬家的時候,我跟仲介提到的最重要條件,讓對方露出非常訝異的表情,但仲介還是努力幫我找到了房子。外觀看起來非常美味的這棟建築,我非常中意。


    工作室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一張大桌跟裝有滑輪的椅子。桌上放著筆記本、鉛筆、鬧鍾和小電腦,書架上放著書。此外,就隻有小朋友睡覺的毯子。


    我坐在椅子上,先打開筆記本複習昨天的進度,然後拿起鉛筆,立刻開始工作。


    我不用出去上班、沒有上班時間,也不用加班,更沒有遲到早退的問題。不用帶任何東西,隻需要筆記本、鉛筆和我的腦袋,以及這個世界中的 一切。


    我一工作起來馬上就會忘記時間,所以會先把鬧鍾設定好。


    今天光陰也如箭矢般飛逝,我又被自己設定的鬧鍾嚇了一跳。在筆記本上劃了一個小圓圈後,站起身來。平常的話我會連午餐也不吃,繼續工作,但今天不行,我有重要的事。


    我瞥了睡回籠覺的食客一眼,到洗臉台前整理長發,薄施淡妝,換上一件比平常稍微花俏-點的裙子,然後背起喜歡的背包,準備出門。


    「喵?」


    她不知何時起來了,在我腳邊皺著眉頭望著我。


    「幹嘛?難得去約會不要背背包?沒關係,人生就跟背包一樣。」


    「喵?」


    「有東西可背,脊梁才挺得直。而且這像書包,我很喜歡。」


    她好像聽不懂我的笑話,想快點出去似地,開始用爪子抓門。我家的食客白天都要出門的。我不知道她去哪裏,搞不好是跟哪裏的小女生一起爬小山丘去了。


    我被食客催促,提早走出了家門。背包裏有我開始看的書、筆和筆記本,我已經做好準備要度過愉快的時光。


    打開門,清爽的風迎麵吹來,吹動了我的頭發和裙子,簡直像是靜止著跳舞一樣。夏天馬上就要到了。


    「啊,火柴,」


    我叫住不等我鎖門就徑自往前走的無情食客,她眼波流轉地回頭望向我。她在半野放的生活中,到底要經曆過什麽,才會有那樣風情萬種的眼神啊?我雖然很想知道。但怎麽問她,她也不肯告訴我。


    「我會在午夜之前回來,你自己去哪裏玩玩吧。」


    「喵?」


    不用擔心。她說著,搖晃著長長的尾巴,踏著輕鬆的步伐離開了。雖然背影看著不像,但她的行動總讓我想起以前某個壞女孩。


    我也該出發了。


    「幸?福?不會?走?過?來?所?以?要?自己?走過去?」


    我一麵低聲唱著,一麵伸展了 一下身體,朝著比那時高得多的視線望見的景色,踏出今天的一步。


    §


    幸福就是覺得自己很高興、很快樂、以自己選擇的行動和言語,好好對待重要的人、好好對待自己。


    又做了,相同的夢。做了那個夢,我總有種感覺。


    彷佛是自己在問自己:你現在幸福嗎?


    在回答那個問題的時候,我都會確定自己心中對幸福的定義並未改變,


    然後抬頭挺胸地點頭。


    小時候那個把人生掛在嘴上、裝大人的聰明小女生沒法關心別人,沒有夥伴也沒有朋友,但是那個小女生運氣很好,有許多引導她的人。也多虧了那些人,那個小女生成為幸福的大人了。


    引導我的人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非常清楚——


    馬蚤貨小姐、南姐姐、阿嬤。


    我漸漸明白了。


    馬蚤貨是什麽意思;她做的是什麽工作;南姐姐並不姓南;教學觀摩那天,發生了墜機事件;阿嬤說我能看見未來,我已經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她們是來幫我的吧。當時還是個小女生的我,也幫了她們吧,我們是因此才相遇的。


    長大之後,我明白了這些不可思議之事的理由,但我並不覺得那很悲哀。因為我現在仍舊非常喜歡她們,所以我自己做了抉擇。


    我想跟南姐姐一樣,現在工作時用的仍舊是普通的筆記本;我想跟馬蚤貨小姐一樣,現在住在同樣顏色的公寓裏;我想跟阿嬤一樣,現在多少學著做點心。不過,我現在還是不會使用魔法就是了。


    結果在那之後,我再也沒跟她們見過麵。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她們一樣變成出色的大人了,但我跟南姐姐一模一樣的麵孔最近漸漸開始像馬蚤貨小姐,再過幾十年,一定也會跟阿嬤一樣吧。


    但是我的人生跟別人都不一樣。


    我跟別人不一樣,得以選擇自己的幸福。


    幸福不是從別處走過來的,而是自己選擇而獲得的。


    ——聽好了,小奈。人生啊,全部都屬於充滿希望的你喔。


    在寬敞的畫室裏,我把椅子拉到他旁邊坐下,以免妨礙到他。


    「我隻是畫簽名而已喔。」


    他笑著對我說。這裏很寬敞,我卻刻意坐在他旁邊。


    「我又做了,相同的夢。」


    我也笑著回答他。


    沒跟他解釋是什麽夢,但他完全不懷疑我在那裏。


    他拿著筆,在畫布右下角簽了自己的署名,他從中學時代就開始用這個署名了。他的本名聽起來像是「殺了你」*注[*注6 :「桐生」發音為「kiryu」,近似「kill you」(殺了你),相反的署名是「live me」。 ],外國人聽到可能會害怕,因此他用跟自己名字相反的兩個字當作署名。


    「這幅畫要展出嗎?」


    「……不。」


    他望著油菜花*注[*注7 :油菜花(菜の花)發音與女主角的名字奈乃花相同。]盛開的風景畫說。


    「這是送你的禮物。」


    我知道這是他想和我求婚的意思。但我們才剛剛成為戀人,現在就求婚不會太早了嗎?


    雖然這麽想,但我明白這幅畫一定包含了他從以前到現在的所有心意。 然而,重要的事情,我還是希望他能清楚說出來嘛。


    「膽小鬼。」我對他說。


    他笑起來,接著再度清楚地開口。


    他跟我求婚了,我是怎麽回答的呢? 現在仍然比鄰而坐的我們,在此之後如何發展,都在玫瑰之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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