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水,他收回瞥向綠衣少女的餘光,默不作聲地端坐了回去。


    宋玦見他今日興致不高,話也不說兩句,心裏雖然驚愕之餘有幾分擔憂,但光是想到昨日他們遭遇了刺客,便捏了一把汗,心道下次至少還是要讓林複跟著去。


    樹大招風,左相沈雅臣位高權重,早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嫉恨了,再者沈閣是虎賁營的將軍,手裏握著一點兵權,柿子要撿軟的捏,誰不曉得先從沈闕下手?


    不過沈闕沒有袒露出一絲一毫對這事的驚駭,反倒,那眉眼淡然,有種看破風雨的隨性?


    難道大哥以前遊學的時候,還習慣了被人刺殺?


    光是想想都讓人縮脖子戰栗。宋玦回到了座位。


    綠衣少女把手裏的絲絹展開,用私藏攜帶的口脂在上麵點了幾朵梅花。這梅花看著嬌美,卻有種淩寒獨放的傲氣清高,與宋玦衣料上的梅花紋理是一模一樣的。少女弱質纖纖,心靈手巧,不自覺間麵紅過耳,咬住了柔嫩的下唇。


    她身邊坐著一個富貴女子,遍身珠翠綾羅,尤其皓腕上的鐲子更是金玉為骨,她偏著頭理著自己的一頭雲鬢,對綠衣少女冷哼道:“成日裏瘋瘋癲癲的,也不知道做的什麽。”突然似是想到了什麽,她的臉色狠戾陡現,“你該不會是想著法詛咒我吧?”


    綠衣少女嚇了一跳,她攥著絲絹要收好,卻被那個動作粗魯的女子一把奪了過去,她展開絲絹翻來覆去看了眼,卻隻看見幾朵朱紅的梅花,豎著眉梢道:“秦婉兮,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為畫幾朵花就能詛咒得了我白隱梅?”


    糟了,她的名字裏竟然恰好有“梅”字!


    秦婉兮心神慌亂,但她被白隱梅欺壓已久,也不敢聲張。


    平日裏她們被先生安排著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這裏的人除了身份低人一等的學子以外,就是學術不好不上進的人。秦婉兮兩樣皆占。她家裏是南幽經商世家,隻是靠著一點祖蔭和在朝的一點裙帶關係,才能勉強夠格入學。她自己不爭氣,也學不好,白隱梅看她唯唯諾諾整日瑟縮著不言語,就喜歡欺負她。


    自來後排的人吵鬧習慣了,前排的人聽膩了也管膩了,是連回頭都懶得回頭了的。


    白隱梅揪著絲絹不放,聲音壓低了湊到她跟前,見秦婉兮垂著眼眸淚珠閃爍,她起了一絲邪心惡語道:“不過,紅梅在我們南幽可有另一層意思,女兒家定情之時,往往要折紅梅枝贈予男方。想不到你這小妮子平素看著老實,竟然也春心蕩漾地開始想男人了……”


    她越說秦婉兮越難堪,恨不得把頭埋入塵埃裏不複得見。她印這幾朵梅花,雖然是描著宋玦身上的梅花圖案,可她確實是有這個意思的。


    被人戳穿了心思,她窘迫得隻渴望奪門而出。


    “那你要不要我現在把這條絲絹扔出去,讓全太學的人都知道,你秦婉兮行為不檢私底下勾引男人?”


    “你!”秦婉兮氣得臉頰通紅,比絲絹上的紅梅還要灼豔。


    她作勢要搶,白隱梅惡意地把手一收,撐著桌角俯瞰她,唇角泛起譏誚:“那個男人,叫宋玦對吧?”


    “你!”這下不單有怒意,還有驚愕,有難堪,有難過。


    白隱梅冷笑著瞟了她一眼,將絲絹收入繡囊之中,有用菖蒲色的細繩細密地捆住,嘴裏隻道:“自從上次他英雄救美以後,你整個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上學看,下學也看,你既然當我們是睜眼瞎,那也不能算我出手不留情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秦婉兮絕望了。眼淚從兩頰悉數墜落,她咬著唇瓣,卻在不住顫抖。


    “這件事嘛,下學以後,在十裏長亭外的落紅坡等我。”她高貴冷豔,目含鄙夷地坐了回去。


    秦婉兮趴在案桌上,廢卷失聲。


    沈闕察覺到身後聲音或有不對,他皺著眉朝身後望了一眼,白隱梅意興闌珊地用藍朵花汁塗著指甲,另一邊的綠衣少女趴在桌上,肩膀卻在一抽一抽地抖,明顯是在哭。


    他情不自禁地扯了一把宋玦,宋玦見他終有反應,扭身重又湊上來,“大哥怎麽了?”


    見沈闕視線落在角落裏,她也跟著看了眼秦婉兮,聽得沈闕問道:“這女子,是誰?”


    他聽問也覺得無奈,“她呀,叫秦婉兮。她爹是幽都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費勁千辛萬苦地把她送到太學來讀書,可她自己不爭氣,人前總是唯唯諾諾,對誰都謹慎小心,也不愛說話。方老找她談了幾次心,也覺得是朽木不可雕,就無奈何地把她放在最後一排了。”


    沈闕挑了挑眉,“可我看她,似乎對你有所不同?”


    不得不說沈闕的眼神真利,宋玦噎了噎之後,終於垂著頭無奈道:“大概是上次的事吧。她身邊那個叫白隱梅的一直欺負她,我也是路過,看到她抽抽噎噎的哭相難看,就出手幫了一把……可是她這個人太自卑,總是把自己看輕得如一片鴻毛,我幫得了她一次,幫不了她一生,其實以前公主也覺得她挺可憐的,現在也多半都不想管了。”


    說到公主,沈闕還是沒忍住往墨廿雪的背影看了一眼,她香肩單薄,霞綺煙披,正繞著溫如初不知道說著怎樣高興的事,竟差點手舞足蹈。


    上課前夕,總是歡快也飛快的。


    沈闕扶了扶額頭,他忽然明白了,原來自己一直在找虐來著。


    未幾,他言歸正傳,“我是說,這個姓秦的丫頭,她可能中意你。”


    “怎麽可能?”宋玦的神情,就像迎麵撞上了一團黴運,“大哥,你別開這種玩笑,真的一點都不好笑。她對我,頂多隻是感激……”


    一旁的林複見他們倆嘀嘀咕咕早就按捺不住了,“子佩,大哥,你們在底下叨咕什麽?難道又有什麽好事不叫上我?”


    說罷便要橫插一腳摻和上來,但剛等他跑上來,沈闕卻捋了一把披散的墨發,若無其事地坐回去了。


    林複有點尷尬,又充滿希冀地看向宋玦,宋玦也把腿收回去一副“我要好好學習了”的模樣。


    待方儒走入學堂,開始念經一般喋喋不休又冗長無味的講課時,原本精神抖擻的學生們,卻在正襟危坐之中……開始昏昏欲睡。


    方儒也似乎是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臨近下課,他一根頂粗的教鞭抽在牆麵上,撐著胳膊肘的學子們大吃一驚,被震醒了。


    掃視一圈一臉茫然的學生,方儒微微一笑,雲淡風輕地扔出了一顆彩蛋:“三日以後,國子祭酒李大人親自前來太學視察,檢查你們的學業。”


    “啊?”學子們紛紛表示已傻。


    一片哀聲載道、伏屍遍野之後,方儒捋了捋胡須,又道:“前不久,李大人剛向皇上呈遞了國子監的傳習情狀,列條陳述,不吝誇讚溢美之詞,看得吾皇深感暢慰。我太學的教學素來是趕在國子監的前頭的,這一次,也不能失了風頭、顏麵。所以今日,你們回去須將《中庸》仔細背誦,明日,我抽個檢查。”


    “啊?”學子們心死……


    作為混跡太學三年卻隻學到《中庸》的一群所謂“國之棟梁”、“有識之士”,在方儒的煎炒煮炸之下,早已成了秋後的螞蚱。誰敢忤逆他?連公主也沒那個膽子犯上作亂、欺師滅祖啊……


    這裏聽了消息以後仍能鎮定自若的,也就溫如初等寥寥數人了。


    下課後有約莫一炷香的休息時間。


    墨廿雪去外邊出恭,回來的時候,繞過一處曲折雕花的紅廊,突然看到了一叢開得密密匝匝的杏花抱枝。


    這時候早已過了花期,也不知道是誰有如此本事,竟然能讓它開在四月,還如此開得如此溫婉多情。


    這算是今日的意外之喜,她撥開幾束碧綠的掩映著的枝,往綠叢深處趟了過去。沒走幾步,陡然視線敞亮,進入了一個空曠地段。


    百綠的包圍層中,正是一株開得綿密繁盛如雲霞般的晚杏樹,搖花墜雨,紛亂一個粉紅如雪的世間。


    她屏住呼吸一般,輕手輕腳地走進花海。


    那盡頭,她不期然撞見一人,腳步便生生一頓。


    不遠處,雪衣錦緞的男子悄然立於一樹煙光之中,笑容清淺溫柔,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骨節分明的手輕撚著頭頂狹長的花枝。淺粉的杏花自墨玉般的青絲發間穿插繚繞,他長身玉立,衣帶當風,容顏俊美傾世。


    落花落,落花紛漠漠。


    這是墨廿雪不曾見過的沈闕。


    她的印象之中,沈闕應該吊著他的眉毛壞笑兩下,或者又自戀又做作地佯裝忸怩,再或者,他應該麵對冰冷暗箭驚慌失度。


    可是,眼前的這個人……


    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像是無奈,像是感傷,像是一種不能挽回的惋惜,而他不能挽回的,仿佛是世間最極致的繁華,最夢幻的絢麗,最絕美的風流。


    墨廿雪突然清咳了一聲,“咳咳。”


    沈闕身形僵住,好半晌,他才轉過身,笑意昭昭地道:“原來是公主,我還當是誰大膽壞了本公子賞花的興致。公主,要是你這會不來,可真要錯過一場好戲了。”


    墨廿雪喜歡看戲,她負著手踱了上去,勾著唇道:“沈二,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起來,跟你在一起玩,還真不那麽寂寞。你說,又要去哪兒玩?”


    “今日下學,公主隻怕要隨我出去城外走一趟。”沈闕信手摘下一朵杏花,拈於手中聞香。


    這嗅花的動作一點都不風雅,墨廿雪承認她方才是看走了眼了,不過聽沈闕這麽一說,她吊著嗓子驚疑道:“哦?沈二公子你真是膽大包天,昨晚才隨本公主一道碧玉河遇險,今日還敢隨意外出……”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已經不知道怎麽便衝到了她的麵前,兩個人的距離隻剩下一拳遠。


    視線相撞,他眼如幽潭,她不能直視,呼吸也微微淩亂。


    墨廿雪有點不自然地撇過頭,沈闕細聲問:“那麽,公主敢不敢?”


    沉默的輕風將杏花拂下,她的玉搔頭上墜了兩片粉紅,她突然展顏而笑,“有何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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