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儒被氣得胡子一撇一撇的,這種狀態很常見。


    然而不一樣的是,他從來不對上級,或者他們這些大儒眼中的所謂“正派人士”生氣,向來能有這本事的,都是他們這群靈光不開竅的毛孩子。


    但上級就是上級,在這裏,所有的達官貴族都要給國子祭酒薄麵。簡而言之,客隨主便,換而言之,人家的地盤,不能隨便撒野。


    方儒忍不了,但發不了火,張不了嘴。


    也就是這時,坐在沈闕身旁一直默然不起眼的宋玦長身而起,“大人,我背。”


    誰也沒想到,平時學業不怎麽樣的宋玦竟會在此刻強出頭,墨廿雪轉過頭瞟了眼宋玦,趁亂又看了眼一臉憔悴但眼珠烏黑發亮的沈二,抿了抿唇又扭回去了。


    李樹堂不認識宋玦,轉頭便問方儒:“這人是?”


    方儒折腰拱手,“這是戶部侍郎的公子,宋玦。”


    “原來如此。”戶部侍郎這官雖然大,但李樹堂方才連沈闕都得罪了,可見是錚錚鐵骨高風亮節之輩,不再計較他莽撞起身,一揮衣袖道:“那就背吧。”


    角落裏怯懦的碧衣少女,臉色慘白如霜,卻唯獨在凝眸注視宋玦之時,眼中盈盈水澤浸潤得透亮。明知不配,明知不該,但又情難自禁,心思紊亂。


    惹來白隱梅乜斜的目光頻頻歧視。


    宋玦是有點托大,方啟口之時鎮定自若,一副談笑間《中庸》倒背如流的模樣,卻在才背了第四章“道之不行也”之時,自信撞在樹上了。他卡住了。


    搔著後腦勺,硬是想不起來後邊的字句,越忙越急,越急越忙,陷入了怪圈更是無果。


    李樹堂原本頻頻點頭,也在損耗的光陰裏一寸一寸地冷了臉色。


    宋玦想不起來,林複卻記得,他自告奮勇站起來,“大人,先生,我來接著背。”


    李樹堂和方儒沒有說話,宋玦和林複對望一眼,林複開始接著他的關口背下去。


    當然,林複本人也是背不完的,他卡殼了以後,又是一名學生站了起來,接著背。


    緊跟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


    李樹堂的手扶著一側案桌,一根軟木教鞭摩挲手心,臉色沉沉,看不清喜怒。而在他旁側的方儒,今日卻一改常態,竟然覺得這平日裏看起來百無一用的學生們分外可愛。


    得到老師眼神的讚許和鼓勵,學生們背書接龍得更起勁了。


    昨晚墨廿雪背誦之時不通大意,所以隨便糊弄地挑著背了三章,正好輪到她會的章節,便毫不猶豫地站起身,挺胸抬頭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


    公主終於來出頭了,沈闕摸著自己兩隻烏黑的眼圈,唇角卻吊起了霞飛煙繞般的笑。


    眾人拾柴火焰高,這群子弟平日裏背書,就愛斷章取義,截取隻言片語背熟即可,但這一整個學堂裏的學生,加起來便將這篇晦澀拗口的《中庸》背完了。


    最後一句是由宋玦二度背誦收尾的,一字一語,清如落石,每個參與背誦的學子都麵露笑容,是劫後餘生的激動喜悅,也是背完文章後的自我肯定。當然,他們也希望得到李樹堂的肯定。


    方儒忍著笑退到一邊,讓李樹堂有足夠的空間站著發話。


    李樹堂緊握著教鞭的手,青筋暴露,仍舊是不辨喜怒的情緒內斂,良久,他看了一眼這烏壓壓站起來的十七八個學生,將教鞭使了幾分力氣擲在地上,沉聲道:“此事作罷,我將如實上報。”


    學生們鬆了一口氣,李樹堂言訖,走到方儒身邊,壓低了聲音道:“方大人,這件事,隻怕皇上不會高興的。”


    方儒身體一顫,心弦繃緊之時,李樹堂已經移步走出。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


    留下方儒和一群學生大眼對小眼,莫名所以之中總有一點擔憂。


    墨廿雪為穩定人心,讓同窗們回座,“左右,我們的《中庸》是背下來了,這件事不會牽扯太大,本公主保證。”


    她是皇帝的唯一愛女,這麽一說,原本懸著的心又放下幾分。


    唯獨整個事件之中仿佛超然物外的幽都公子,捧著一卷《樂記》,目光淡然如視菊,手染芬芳,從容得仿佛方才不曾來過什麽人,也不曾有方儒,他背臨青山,麵朝流水,卷一溪雲,攜兩袖風,秀頎如畫。


    墨廿雪在眾目感激之下,也無視了沈闕複雜的目光,她專心致誌地坐回去欣賞她的美男……


    “咳咳。”方儒尷尬之間開始授課。


    這件事的後續,果然李樹堂如實上報了太學裏的情況,言辭懇切,希求撤換方儒之職,打散這幫物以類聚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太學有弟子一千,將他們三十餘人打散並非難事,但官員們為官已久,多有心高氣傲看不起寒門子弟之輩,將他們的子女送去與寒門子雜班,多半又要聚眾抗議了。


    墨汲考慮再三,又兼之墨廿雪一直在他耳邊吹風,這事最後不了了之,但為了顧全李樹堂這位國子祭酒的顏麵,他得沈雅臣力薦往太學裏多塞了二十幾個博士。


    由此,墨廿雪他們被方儒一人掌控任由他隻手遮天的苦日子終於到頭了。


    心情暢快,日子也過得飛快。


    短短二十日裏,墨廿雪借著機會把秦婉兮叫出去談了三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她能真正揚首,為自己率性坦誠一把,但都無功而返。


    墨廿雪甚至感歎道讓秦婉兮這個朽木這輩子抬起頭來做人是不可能了。


    可惜她的以為,從來便隻是以為。


    譬如,她以為她可以這樣單純無憂地喜歡溫如初一輩子。


    譬如,秦婉兮是在付出了怎樣生不如死的代價後,才終於從菟絲花變成喬木重新走入眾人的視野之中。


    她妄圖用三言兩語清談去改變一個人,是她的考察失當。不過後來卻如沈闕所言,秦婉兮的轉變,真的與她的有著莫大的聯係,即使隻是誤打誤撞。


    在這二十日裏,宋玦在一個少女苦思無妄之中,渾然不知情地愛慕著另一個女子,他甚至恬不知恥地給那個女子遞了一封又一封情書。


    字句肉麻,墨廿雪隻是粗略一瞟,“連理枝”、“比翼鳥”之類層出不窮的*喻讓她差點噴桌。


    尤其不能忍的是,宋玦看上的女子,正是那個在幽都人見人誇也人見人躲的紅衣女子,燭紅淚。


    燭紅淚身在紫明府,不可避免地參與了調查刺客一案,加之她天生絕豔冷情,對於這種風月事極不耐煩,宋玦送出去的情書都被她不拆封地又送了回來,一字未批,也沒有零星半點的回應。


    他失落卻不放棄,愈戰愈勇,最後直看得沈闕瞠目結舌地勾著林複的脖子,歎一聲:“難得見到一個比本公子還不要臉的人。”


    不過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第二十日,沈闕和兩個兄弟在醉月樓喝酒。


    墨廿雪為了宋玦和秦婉兮的事頭有點疼,她最近和沈闕走得近,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就連滄藍也覺得,就算將來公主下嫁的是沈二公子,她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奇怪。


    四個人酒沒喝上,林複拉著蔫頭蔫腦的宋玦,“聽說昨日那位冷豔傾城的燭大人終於給你回信了?怎麽說?”


    一聽有回信,墨廿雪撐著粉腮,傾髻發鬢下豎起了一雙尖耳朵。一側沈闕隱秘地笑了笑。


    宋玦耷拉著頭,沒甚意趣地說道:“回是回了。”


    “回的什麽?”墨廿雪明知道燭紅淚不可能答應的,單看宋玦這副傷春悲秋欲舉杯澆愁的情狀便曉得了,不過她還是很好奇,那個讓溫如初另眼相待的燭紅淚會用怎樣的方式來回絕。


    宋玦搖頭,落寞地道:“她給我在信封上寫了八個大字,‘感君美意,卻之不恭’。”


    “哇,那不就是有結果?”林複登時拍桌,哥們兒真不厚道,追到大美人了竟然不提前通知。


    宋玦聞言更加落寞蕭然,一把辛酸淚地長歎:“大字底下還有一行小字:‘小女子才疏學淺,不知道卻之不恭,是不是不客氣地扔回去的意思’。”


    林複、墨廿雪:“……”


    身邊飄來沈二公子幽幽的眼神:“難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宋玦、林複再加墨廿雪:“……”


    三個人竟是一同想到:我們太學什麽時候門檻低到這種地步了?嗚呼哀哉,不可長存了!


    當然,燭紅淚是紫明府的女捕快,她的輕功和鞭法在南幽也是上上之屬,即便不通文墨,也沒什麽打緊。更何況燭紅淚的那番意思,分明是為了借這個詞“委婉”地表達一下她對於宋玦的不感興趣,絲毫不感興趣。


    說到燭紅淚,墨廿雪偏過頭,撐著臉看沈闕,“唉,你說,紫明府向來辦事穩妥,而且一向是我父皇的得力臂助,為什麽查個刺客,卻用了這麽長的時間?”


    她說話的時候,睫毛如兩道輕盈纖巧的蒲扇,扇得底下如明淨溪水的眼眸微泛漪瀾,一雙烏玉的眼珠,沈闕發現當它移向自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發直。


    她中意自己的皮相。


    他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查個普通刺客許是不需要用多久,但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刺客,而且就算明麵上捉到了這群人,也無法審問,他們總會離奇地各種暴斃。在現在這種複雜的牽製局勢下,沒有任何理由針對雲州。


    這是南幽和北夜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凡事,忍字頭上一把刀,忍不了,就隻能動刀。


    墨汲不是善類,他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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