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溫如初,是誰?”墨廿雪念叨著不小心便問了出來。


    墨汲喝茶時嗆住,差點沒斂住帝王威儀噴桌,冷著臉叱道:“你這丫頭!”


    “那也是你辦事不靠譜,要不然婚姻大事怎麽也不該我操心。”墨廿雪橫眉豎眼,頗不以為杵。


    墨汲將茶水放到一邊,“朕問你,你和沈闕走得近,究竟是因為又看上他了,還是上次他在水裏救你中箭?”


    不得不說,墨汲給的兩個理由都很霹靂。前者讓人惱,後者讓人驚。


    “您說什麽?上次……救我的,中箭的,是……他?”


    她一臉懵懂,想來是真不知曉,墨汲也奇怪,“紫明府的人就是這麽跟朕稟報的,難道會有假?不然你以為是誰?”


    根據那日的情境,很明顯他閨女又自作多情地貼上溫如初了。墨廿雪尚在驚疑不定之中,他鼻子一出氣,聲音又是一沉,“說實話,朕便是將你許配給沈闕,也不能答應你和溫如初的婚事。”


    沈家那二傻子至少心疼他閨女,而溫如初絲毫沒那個心思,身份又不夠高,墨汲不管出於何種方麵的考慮,也不可能讓她去吃苦受罪。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的心思,他問心無愧。


    墨廿雪心裏亂糟糟的,後麵墨汲說的話也仿似沒有聽到。


    待失魂落魄地走回雪海閣,早是月上樹梢久矣,春紅已謝,夏花熱烈,滿園海棠嬌紅高下綿延,如蜀錦絢燦,夜裏碧色的一縷煙靄繞水而生,晃得亭閣搖搖欲墜。


    難得今日兩個丫頭不見人影,但墨廿雪走進主殿,暖黃的燈影下綽約的兩道倩影,不是她們還能是誰?


    定是在偷什麽懶。她輕腳靠近。


    “柳腰纖細,依依離人意……”


    一聲嬌聲軟語,似遲疑似困惑,不用問,吟詩的定然是滄藍。


    墨廿雪抿著唇走進正殿,兩個丫頭聽到腳步聲,回頭見是公主,嚇得趕緊行禮。滄藍手中的畫卷亦是藏不住,“砰”的一聲便落在了地上。


    墨廿雪喚她們起身,將地上的畫慢悠悠拾起來,“不用問,這又是沈闕給你們的?”


    “額,是。”淺黛沒心沒肺,如實說了。


    墨廿雪看到的畫卷上繪的是一株綠柳,難得的婆娑繾綣,遠芳古道,晴翠都城,掩映在畫筆下朦朧的霧色之中,這景致,真是像極了幽都城外的柳道之景。


    柳,寓意為留,無數送別都在此處。


    但落款處,鮮紅色的印鑒毫無保留地昭示著,這是洛朝歌的畫作。


    清雅脫俗,但別愁離恨躍然紙上般,看得明明朗朗。


    “沈闕對你們兩個倒還真不錯。”墨廿雪撇了撇櫻唇,不滿地把畫塞給滄藍。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淺黛傻兮兮地笑,“要不是沈公子喜歡公主,我們哪裏來的這好福氣!”發財了都。


    沈公子喜歡公主……


    你和沈闕走得近,究竟是因為又看上他了,還是上次他在水裏救你中箭……


    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實,她張皇失措般跳起來,“你說什麽?”


    淺黛正要上前半步答話,但她向來不怎麽穩重,滄藍怕她說錯,將她的胳膊攥在手心裏拉住,自己恭敬地垂目道:“公主,沈公子確實,對您有那個意思。”


    “什麽時候?本公主怎麽不知道?”墨廿雪被駭了一跳,沈闕……雖然胸無點墨,四肢也不發達,但好歹長得天怒人怨的,怎麽會……


    她這個公主,臉蛋長得真的不入流。


    滄藍指了指她案桌上的一應物件,“這件事隻怕駐守宮牆的侍衛都知曉了。公主,您寫字不耐煩時總會將筆扔地上或者折斷,沈公子後來給您準備了一支鐵木削成的狼毫;您睡覺偶爾不安穩,沈公子托人送來了不少北夜的安息香;您喜歡喝茶,又不喜歡苦味,所以沈公子給您找了這種苦中帶甜的雪山翠尖……”


    一樁一件如數家珍,墨廿雪聽得快要覺得滄藍是沈闕派來的臥底了。


    但她又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忽視的東西好像真的太多。可是這件事真的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墨廿雪一時也想不明白沈闕他竟然會對她有一些朋友之外的感情?


    然而仔細一琢磨,他平日裏便喜歡輕薄她調笑她,這便算了,他還特別不待見溫如初,以前是覺得他嫉妒眼紅溫如初的才學和名聲,但現在……難道是醋了?


    墨廿雪臉頰都紅了,滄藍似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她心裏躁動得很,衣袖一拂,“好了別說了,你們先下去。”


    兩個丫頭唯唯諾諾,而一轉身,秘密地對視一眼,卻又會心含笑,腳步匆忙竊喜地去了。


    墨廿雪一頭倒在榻上,臉燒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伸手捂住,但更紅更熱。她甚至羞恥地有點唾棄自己了:墨廿雪,看來你真的是個花癡。怎麽跟一萬年沒有男人喜歡你似的,怎麽就這麽激動,甚至驕傲地想飛起來了?


    “沈闕,沈闕……”一向愛幹淨的墨廿雪,這一晚在沒有沐浴之後,靠數“沈闕”昏昏沉沉的就睡著了。


    沈府,縵回廊下。


    白衣勝雪的沈闕正負著手看著天邊清光滿溢的弦月,不知思忖著何事。


    身後稚嫩的聲音遙遙傳來,“斜光散下千堆雪,上弦又缺,未敢鄉心絕。”


    沈闕突然勾了勾唇,靠著朱紅欄杆坐了下來,對少年道:“你若是想家了便趕緊回去。”正好他得一個清閑。


    “唉,”洛君承搖頭晃腦傷春悲秋地低歎,“這明明是四年前三哥你留在邊城的,當年雲州異動,那對峙時候,你一句‘未敢鄉心絕’差點攪得我方軍心大亂……”


    沈闕沉默,暗淡的眼波透著幾縷追思,“那一年,他差點斬了我……”


    洛君承知道這話撞了他的忌諱,但是他心中鬱結已久,洛君承也不想看到這種僵硬的父子關係,“三哥,他也就是一時想不開,你別往心裏去就是了。”


    “我沒往心裏去。”沈闕的聲音聽不出感情,也辨不出真偽。


    “要是,公主喜歡上你了,你不會打算留在南幽做駙馬吧?”洛君承機靈地轉移話題。


    沈闕突然“噗嗤”一笑,“那有何不可?”


    洛君承本是開玩笑,不料他竟真這麽答了,袖下捏著小拳頭,皺眉反駁:“可是你不要忘了,沈闕他遲早要回來的。你還打算用這個身份一直和她周旋下去?”


    “還早。”沈闕輕描淡寫又頗帶惆悵的兩個字讓洛君承瞬間噎住,隻聽他道,“她心裏還想著別人。如果有那麽一天,是走是留,我讓她自己選擇。”


    洛君承語滯,隻能咬著牙吐出兩個字“妻奴”。


    “那不可行,你是我們北夜的棟梁,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洛君承忽而眯著眼道,在他看不見的角落裏,靈動的眼珠裏閃爍著慧黠又奸詐的光。


    沈闕失笑。這小崽子,狡猾得很,這就開始要拉人了。


    “你還怕我和你反目不成?”


    “本來不怕,但是一看到我向來英明神武的三哥,碰到南幽公主之後那鞍前馬後的狗腿樣兒,心裏最厚實的一麵牆都崩塌了,三哥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恐怕隻有你自己知道。”洛君承是無奈的。他感激墨廿雪,也同樣討厭她。


    在洛君承的眼底裏,他的三哥原本是個有頭有臉、要頭要臉的人物,現在變得……沒臉沒皮了,沒有什麽比這更讓人幻滅的。


    說實話,從來沒有人敢把“狗腿”這兩個字用在他的身上,沈闕玩味一笑,思及對墨廿雪種種巴結討好,卻不想反駁,唇畔如春華染雪,下陷的唇渦看著風流而致命。


    這是他一貫的表情,但心境與此前是不同的。


    洛君承心裏感歎一句:罷了罷了,三哥徹底藥石無醫了。


    這些日子以來,洛君承在沈家住得挺舒坦的,要不就出門鬥雞遛狗,要不就腆著肚子躺在樹底的濃陰下誌得意滿地養膘。他本來隻是臉上有點嬰兒肥,但許是南幽的水土養人,沒見幾天功夫,就圓了一圈。


    飯桌上沈闕當麵提出來:“爹,不能再給他吃了。”


    沈雅臣沒說話。


    但右座的沈閣卻笑容可親地給洛君承又夾了一根雞腿,“來弟弟,好好吃啊。”


    洛君承吃慣了北夜的口味,現在對南幽的食物仍然覺得新鮮,除了“謝謝”沒說二話,吃得滿嘴油膩。沈闕仿佛看見了一團黃油脂肪在他身體裏不可見的地方膨脹甚至爆炸。


    這隻大快朵頤渾然沒有覺悟的胖子!


    沈闕捂臉,突然半是玩笑道:“我覺得你們兩個可能是想讓我弟弟撐死在南幽,這樣他以後就不可能與你們為敵了。”


    沈閣嘖嘖兩聲,作搖頭無奈狀,“話怎麽能這麽說呢,你們北夜的皇子個頂個的生猛,好不容易有個可愛的小家夥,我們不期望他登皇位,難道讓你這個小諸葛他年來把我們的老巢給掀了?”


    “……”沈闕竟然無言以對。


    第一次把他嗆住了,沈雅臣沉凝的臉上突然浮出了一抹笑意,真是天道好輪回、報應好不爽啊,兒子你好樣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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