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廿雪一直安逸地躺著,枕著自己兩隻玉臂,卻久久未聽見聲音,她偏頭側目望來,見滄藍的臉色有點為難,她小嘴一扁,“不想說就算了。”


    “公主,”滄藍終於出聲了,“如果說非要有什麽汙點的話,北夜三皇子,最大的醜事就是,他是個母不詳的異端,而且,從來都被夜帝視為眼中釘,任誰都看得出來,夜帝時時欲將它拔之而後快。”


    “嗯?”墨廿雪驚疑,終於從榻上坐了起來,“你們口中所說的洛朝歌,到底有幾個?”


    畢竟,要是墨汲有這麽一個允文允武還能爭麵子的兒子,早不知道寵上天了,夜帝到底揣了什麽心思,竟要這般對待親生兒子?


    滄藍說起來也是無奈,“沒辦法,我聽人說是因為他母親的關係,而且三殿下似乎是親南派,對南幽一直很友好,這點讓夜帝尤為不喜。”


    “親我們南幽怎麽了?”墨廿雪是有點怒火的,“夜帝那意思,是要和我們交惡嗎?”


    “這件事我也隻是道聽途說,真假難辨,公主聽聽便罷了,不可盡信。”


    墨廿雪心裏一驚一疑,另一旁的淺黛抿著小嘴似乎有話說,她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淺黛像是被人從嘴上撕下了封條,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來夜帝真不是個好人,公主,四年前雲州兵變,三殿下不知什麽緣故被罰在邊城戍邊,當時三麵合圍已經成了油盡燈枯之勢。城裏邊,吃的斷了,喝的也斷了,差點易子而食。北夜的意思,是要放棄邊城,連發十三道召令讓洛朝歌撤回,可是他沒有聽,反而與全城人浴血奮戰,破釜沉舟,最終保住了邊域疆土。可是,回頭上麵一道旨意降下來,說他抗令不遵,理應處斬……”


    單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栗。


    墨廿雪被一番話牽扯得心弦繃緊,不知怎的,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種百戰廝殺精疲力竭之後,又被汙蔑為亂臣叛黨的悲哀。明明是守城的英雄,卻被無過而罰,有功而謫。


    如果夜帝是這樣昏庸的一代帝王,北夜真的還配這麽多年與南幽南北鼎立嗎?


    “公主……”淺黛的手在她麵前揮了揮。


    一片重影裏,她眨了眨眼,“後來呢?”


    “後來,還好是他們北夜八歲的小太子力保,賭上身家性命,才得以讓洛朝歌保全的。不過夜帝一紙文書,又說對北夜的三皇子,永不封王。嗬嗬,他大概不知道,他這紙文書,真是讓因為那場大戰而戰戰兢兢的南幽子民拍手稱快呢。”淺黛笑得有點發苦。


    畢竟偶像受了這麽多委屈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南幽也確實沒有人希望洛朝歌在北夜攬得實權吧?


    畢竟有這樣的對手,將會是一種莫大的威脅。


    在很多年以後,墨廿雪都始終記得,某一個陽光躍動的夏日,她因為某個人,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瞬間的心痛。那時也許無關風月,卻也是她對於他的第一筆印記。


    ……


    秦婉兮是秦家的獨女,她們家是南幽的大戶,旗下所有商埠無一不是日進鬥金。秦家小女在太學裏不受待見,而在家裏,卻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滴滴的大小姐。


    是羞於見人的緣故,從倉促出嫁以後,便連歸寧都沒有過。


    不過短短十數日,原來白如蔥根的纖纖玉指被磨得到處是傷口和水泡,針線刺的,熱水燙的,利器劃的……


    當然宋玦沒有家暴,但這一切又好到哪裏去了?他甚至,冷得像一塊高山雪峰上常年不化的冰,捂不熱揣不暖,能將她所有的好意領會成惡意,然後回以更深的惡意。


    宋府裏,除了自己出嫁時帶的兩個丫頭,沒有人看得起她。秦婉兮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宋大人和宋夫人,對她雖然不是太壞,但始終臉色冷漠,看著她如看外人,像是……放養了一隻可以在院子裏隨意走動的寵物。


    那件事的風波,因為秦婉兮的徹底在人眼皮下消失漸漸過去,宋玦的房門開始逐漸向外敞開。


    唯獨對秦婉兮,仍舊冷眼排斥,她送來的補身體的湯,他讓人倒在牆根,她給他繡的花樣,他拿去隨意打發下人。


    本來以為秦婉兮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明白,他和她真的很不合適。如果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和離絕對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再嫁再娶,以後都無幹係。


    秦婉兮心明如鏡。


    可是盡管如此,但看到下人家丁佩戴著她繡的荷包時,卻仍然克製不住自己,上前多說了一句:“你這荷包……挺好看的。”


    男家丁也似是撿到寶了一樣,黧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我那日也就在公子門口晃悠了一圈,沒想到他叫住我就把這東西賞給我了,夫人也覺得好看?”


    女人對於這些東西總是識貨些,男家丁的心裏早已有了答案,捧著荷包更加愛不釋手。


    怎麽會不好看呢?秦婉兮戳破了五根指頭才繡成了這麽一個,是她有史以來做得最認真的一次。


    可是卻連同她的心意一起,被人棄如敝屣。


    ……


    宋家的秦婉兮日子過得不舒坦,墨廿雪也沒好到哪裏去,自打上次和沈闕吵了一架後,心裏頭一直有愧,本來想找個機會敷衍地道個歉算了,沈闕應該比較大度,會原諒她的。


    可是,她已經幾天看不到他的人了!


    直到休沐的前一日,方儒才告訴他們:“這個……沈家的老二,以後不來了,大家照常上課便是了。反正他也學不來什麽東西。”


    方儒每次隻要想到沈闕,就會連同他的人一起想到那魔神一樣的琴音,蟲子爬一樣的字,和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畫作……


    但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底下炸開了鍋,墨廿雪也沒想到他不來上課最後會變成再也不上課,急急地想找林複求證,林複也是一頭霧水,眼神裏寫滿了不解和惶惑。


    方儒一根教鞭止住底下嘈雜的聲音,本來還想多說兩句,門口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清而沉,重而緩,仿似一聲綿長的磬音:“先生。”


    墨廿雪心中一滯,沒錯,是那個人,攪得她心湖泛濫幾日睡不好覺的人。


    方儒握著教鞭的手一頓,他得到了許可,慢悠悠地走進來,猶如驚鴻照影般的初見,照例是一襲雪綃,秀絕出塵,但是臉色蒼白,唇色看著也不太健康。


    也不知道怎麽了,她心裏竟咯噔一聲:他病還沒好?


    沈闕的手裏攥著什麽東西,他走上前交給方儒:“先生,這是學生交的最後一次作業。”


    方儒是真不想麵對那驚天地泣鬼神的字,本來是滿不在意地接過了手,潦草看了眼,果然依舊龍飛鳳舞。他握著紙張硬是沒瞅第二眼。


    沈闕已經站在了台中央,底下所有情狀一覽無遺。但他看的第一個人,是坐在最後邊對他不理不睬的白隱梅,視線由後邊往前掃,才能看到墨廿雪。她咬著下唇,瞪著他,好像還在生氣。


    當然他不知道,墨廿雪早就不氣前幾天的事了,她是在怪他擅作主張要離開。


    “各位,”沈闕幾乎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和啃饅頭一樣的隨常平淡,“在太學的時日雖然不長,隻有短短兩個多月,但沈闕也算是獲益匪淺,有恩師和各位同伴,這段日子一直過得開心。隻是,我好像明白了,靠讀書走仕途經濟這條路並不適合我,我就是一個習慣了在外邊風餐露宿的遊子……”


    他搖頭又失笑,“所以,我想離開這裏,繼續遊學觀摩。”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他的誌向在於山水之間?


    墨廿雪登時由怒轉驚,沈闕在說些什麽?他要離開幽都嗎?他已經是十年才回來一次,到底外邊有什麽好的?


    像是聽到了她心底裏的聲音,沈闕的視線與她撞上,卻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朗月照花般的笑。


    也隻是曇花一現,然後他轉身想走。


    “你等會兒!”方儒陡然在他身後叫住他,沈闕步子一停,轉身等候先生指示,所有人都看見,方儒老人家驚奇地對著他交上來的兩張宣紙瞅了又瞅,像是驚歎和不可思議,好像發現了什麽曠世寶藏。


    沈闕心思一凜:不會吧?


    方儒詫異驚喜地抬起頭來,激動地問:“這真是你寫的?”


    他方才已經說了是交的作業,還是最後一次,現在……不能反駁吧?現在就算他衝上去把東西奪下來再吃進嘴裏,可是方儒也已經看了,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方儒簡直意外,“這種字,外表縱橫不拘,不工雕琢,且字間連筆,如凰尾相纏。看著像毫無章法,但實則內勁暗含,筆勢中藏,形狀灑逸,是久已失傳難摹的四凰體!前朝以後,後來人模仿的都不得精髓,你,你是……”


    有個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來之前,洛君承就問過他:“三哥,你這東西,交上去很冒險啊,就我所知,你們太學掌事的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他喝過的墨水比你喝過的水還多,你確定他認不出來這是啥玩意兒?”


    沈闕微笑,“這個世上,這種四凰體寫得最好的,就是我師父,可是他老人家早就不在江湖很多年了,也沒有人知道他收過徒,方儒就算認出來,也翻不出我的身份,放心好了。”


    話是這麽說,但沈闕還是真沒想到,竟然真有遍讀詩書,連文字的研究都沒放過的人。這一刻,他不得不對曾經不太看得起的老學究另眼相看。


    這個字到底長什麽模樣,底下的學生似乎頭一次見方儒這麽興奮,摩拳擦掌各自好奇。


    這也是溫如初第一次坐不住了,“先生,弟子也想見識一下傳說之中的四凰體書。”


    沒見過的世麵一群人終於開始嘀咕,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最驚訝以至於合不攏下巴的,是墨廿雪和林複,他們平時和沈闕走得最近,是知道沈二公子胸無點墨到了何種地步的,以至於墨廿雪常常感歎,上天總是公平的,給了人一副中看的皮囊之後,必定會再給他一個不中用的……智商。讓他學習是按著牛頭喝水,是行不通的。


    可他竟會寫那什麽體?


    這事,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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