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林晨曉,白衣男子站在不遠處,那一片竹橋上幽靜的曦光裏。


    他置身的地方,似泛著昭槿鹿葵的清香,那裏的氛圍浸透了一種詩意的靈韻。


    “……”


    墨廿雪第二次發現自己是隻悲催的小啞巴,要不然此刻她應該大叫:麻蛋,怪老頭的小徒弟是沈闕?!


    她一根手指頭激動地指著他直顫,卻又想到綃綃的叮囑,和自己即將與他周旋幾天的計劃,生生把指頭收了回去。可心底仍然熱血沸騰,她想了他這麽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啊。


    沈闕對她這個奇怪的動作看了眼,對著她目前的這張臉,眉峰攢起,綃綃執著白子招手道:“過來過來,師母這局就要輸了!”


    “嗯,好。”沈闕很從容地走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墨廿雪總覺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就如同暴發戶和簪纓世家的區別,他好像釋放了一些壓抑的東西,整個人看上去那麽靈光出塵、秀逸不凡,那身雪衣能發光似的,就像,就像月下的凝光竹,珠玉生華,如圭如璧。


    一傻眼,再回神之際,棋局已經終了。


    墨廿雪愣愣地看著怪老頭悔之晚矣的神情,綃綃將黑白子分撥裝入兩個精致的檀木盒,沈闕的折扇敲著棋桌,閑散地笑道:“師父,我們三年不見,你何時收了個關門弟子?”


    他笑著衝墨廿雪頷首。


    墨廿雪心如鹿撞,卻還忍著一股驚濤駭浪,若是……若是她嗓子不那麽啞,臉皮不那麽醜,頭發不那麽油,她不敢保證自己還能忍著什麽都不做。


    老頭聞言反問:“你怎麽知道是關門弟子,不是小妾?”


    他敲扇子的手一頓,看了眼已經目露凶光的師母,再看一眼渾然不知的老頭,湊上前低笑:“師父你敢嗎?”


    “……”


    綃綃滿意了,老頭氣急敗壞地站起來,“臭小子!混賬小子!翅膀硬了,到處埋汰你師父!”


    “哈哈哈。”沈闕笑得很開懷。


    老頭子愈發氣得臉色漲紅,鬱悶得要喝水,衝墨廿雪吩咐道:“你去泡點兒茶!”


    這麽生硬的使喚語氣,墨廿雪可從未享受過這種“禮遇”,但居然覺得挺好玩的不想拒絕,她走上前,折腰在棋桌上寫下幾個字:要多少?


    她的食指纖長白皙,根本就不是幹活的手,而是嬌生慣養保養出來的。


    不過沈闕仿佛奇怪的不是這個,他問的是:“你啞了多久了?”


    墨廿雪轉了轉眼珠,要寫字,老頭替她回答了:“不久,就幾個月。”


    “難怪,”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墨廿雪,“不會手語。”


    他的目光很專注,但也灼灼,墨廿雪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哆嗦了下,徹底站直了,沒等老頭說要多少茶水便進去泡茶了。


    當她泡了茶端出來,老頭先給自己滿杯,輪到沈闕的時候,他輕細地皺了下眉頭,“師父,你這新弟子泡茶的手藝,真不怎麽樣。”


    你敢嫌棄?墨廿雪心裏剮了他一刀。


    不過她表麵上卻是一副得了批評後的委屈模樣,這讓沈闕十分後悔說錯話了。


    老頭喝了一口,確實放下了杯盞,“你聞一口就知道了,我卻還要嚐,到底是不如你們這種王孫公子喝的茶多。”


    “師父,茶都喝過了,”他兩隻手肘撐著桌角,眸光沉下來,“你總該告訴我,你叫我來做什麽?”


    老頭一激靈,捧著水杯吹了吹,茶香濃鬱,他尷尬地低頭,目光卻往墨廿雪處瞟了眼,然後飛快地說道:“就是,我剛收的這個關門弟子,我看她模樣周正,心靈手巧,所以想給你們搭個線……”


    這話說得墨廿雪就不樂意了,模樣周正?他老婆把她弄成這副鬼德行,真難為他怎麽還有臉皮睜著眼睛說瞎話。


    沈闕愣了,不過隻有極短的時間,他恢複方才的從容和沉寂,“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屬。”


    他的“心有所屬”?墨廿雪的心猛烈一跳,突然如擂鼓陣陣,不可抑製不能收拾了起來。


    “哎你聽我說,我這個新徒弟……”


    老頭話沒說完,沈闕突然沉怒起身,拂袖而去。


    見他人影轉過竹舍左畔的回廊,隱匿不見,老頭一邊長歎一邊搖頭,衝墨廿雪聳肩道:“看到了?我那不開竅的徒弟?”


    墨廿雪點頭。


    “這麽多年了,我就從來沒聽他的嘴裏提過別的女娃,也是夠癡情。”作為師父,某怪老頭開始自賣自誇,綃綃連連使眼色讓他收斂,卻沒堵住他的口若懸河,“女娃啊,這種癡情的種子現在打著燈籠都難找啊,你可要抓緊了,仔細把握著,他師娘當年……”


    “你夠了!”綃綃怒了,杏目焚火,將怪老頭提著耳朵揪走了。


    明明她才遠來是客,怎麽最後得個空落落的?一個人都沒有了。


    墨廿雪歎了一口氣,將桌麵上的杯盞收拾好,正要拿進竹舍裏屋,卻在一轉身間,眼尖地發現地上的一根杏黃穗子。她放下東西,將穗子拾起來,上頭綁著一塊玲瓏的黃龍玉,應該是扇子之類上的墜子。


    嗯,扇子?


    是沈闕落下的?


    墨廿雪匆匆地攥著扇墜去找人,往他方才的地方踅去,轉過簷角,幾串風鈴搖曳,蕩著清脆的聲音,而遠處卻又有一縷淒淒的簫音飄來,她舉目望去,碧水漪瀾處,竹光如幻間,纖白長袍如浮冰碎雪,他指下吹出的音調,長長短短的,煞是好聽。


    她想也沒想就湊上去了。


    竹舍的一畔自然是竹叢,簇擁著的翠秀與凝光竹不同,但分明是一群,卻仿佛要更寂寞些。


    連同對著它吹簫的人也是寂寞的。


    盡管她壓低了腳步,簫聲卻還是在她靠近之時戛然而止,他回身望來,挑了挑眉,“還沒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墨廿雪不會說話,也沒有紙筆,幹脆就搖了搖頭。


    “是沒有名字,還是不想告訴我?”


    墨廿雪亮出兩根漂亮晶瑩的手指,意思是我選第二個。


    他偏著頭,語聲上挑:“你罵我二?”


    這麽歪解人意,墨廿雪先是一愣,緊跟著便連連擺手,不是這樣的。


    沈闕這人也不知是真蠢還是假蠢,盯著她連連擺動的玉手,又道:“我還二得不行了?”


    墨廿雪喪氣了。


    她早就該知道,沈二這人人如其排名,一定是二到沒邊了,墨汲一直罵他是“二傻子”,她終於能體會一二,心道還是父皇聖斷高明。


    不過她這一低頭,登時油膩發亮的發便撞入了他的眼,緊跟著又是便是桐蠟的味道撲鼻而來,他捂著鼻子後退兩步,但又怕傷她的麵子,重新走回來,憋著一口氣道:“你可以先去,洗個頭發。”


    低著頭的墨廿雪暗暗得意,奪過他的一隻右手,在上邊一筆一劃寫道:你幫我洗?


    少女的手指柔軟漂亮,手背還有淺淺的梨渦似的旋兒,不過當墨廿雪攤開沈闕的手的時候,卻還是嚇到了。因為這不是一雙常人,或者說,不是一個公子哥該有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如果墨廿雪道行再淺些,便會以為他這麽多年在外邊遊學,風餐露宿的,吃了不少的苦。但現實是,他的手心裏分布著大小不一的繭子,拇指下的厚繭尤其硬,自然狀態下呈半彎曲,而且手背上有依稀可見的劍痕,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雙使劍的手,而且交手經驗豐富。


    墨廿雪一直不傻,可他把她當傻子耍。


    差一點就沒忍住,差一點淚水就要落下。


    她本來懷疑,那個輕薄戲弄他,又平白無故給了他一所宅子的人不是他,可其實就是。


    墨廿雪淚眼婆娑,不小心抽了一聲,沈闕抿了抿薄唇,他沒有說話,他在等著她說。


    誠然他騙了她,可相比於他騙了她的,會武功這種事實在微不足道,除了牽引她一點點發現,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


    因為,他已經沒有勇氣坦承。


    她把淚水忍了回去,然後拉著他往河邊走。


    沈闕一直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除了緊跟著她,他還在揣摩她的心思,是生氣?是憤怒?是失落?總之無論哪一種,都不該是現在這樣佯作不知吧?


    在他的印象裏,墨廿雪不是一個有了事情會忍氣吞聲的人。


    水蕩波瀾,墨廿雪蹲下來,掬了一捧清泉,不過她實在是不忍心看到水中的自己,皺眉衝沈闕招手,示意:你還不快過來給我洗?


    沈闕搖搖頭,被打敗了似的蹲在她旁側,一手撈過被她放下來的長發,昔日如雲似柳,而今滿手油膩,這個心理落差怎生克服?


    他把她的頭發浸在水裏,墨廿雪順從地背過身去,歪著頭讓他洗。


    沈闕的動作有種令人著急的慢條斯理,但同樣也很溫柔,仿佛生怕弄疼了她,他將蘸了水後的發放到手裏,邊搓邊說:“我師母平素最喜歡弄些易容術之類的東西,想必這是她新做出來的桐油,卻拿你做了試驗,不過很好洗,你不要介意。”


    他的語氣之中有點歉然。


    墨廿雪恍惚之中覺得有點不好,他會不會是發現了什麽?


    為圓這個慌,她隻能硬著頭皮編下去,便抓了一顆石子在地上寫:沒關係,那也是我師母嘛。


    他看著那行扭曲的字,握著她長發的手生生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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