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在這模樣,十足十是嬌嗔,而且擁抱這種福利,是很多年不曾有的,以至於素來沉穩內心波瀾不驚的洛三殿下,一片心湖蕩漾,刹那間忘了反應。


    他不說話,墨廿雪微怒,“你說不說?”


    她抱著他的脖子,柳眉直豎,烏圓的杏眸流光婉轉。


    洛朝歌突然低笑,“公主這種逼供的方式,比嚴刑拷打高明多了。”


    墨廿雪一怔,才想到她現在的舉動的確過於親昵,麵頰滾熱,她悻悻然地欲收手,卻被他突然使力帶入更深的懷抱,促起不妨地撞上了他的肩胛骨。


    他順手環住她,聲音低迷:“故事太長,說不清了,你問什麽,我答什麽,可好?”


    “也行。”墨廿雪覺得自己親自審問會比較全麵,省得他還有什麽掖著騙人的。


    “你堂堂北夜的皇子,去我們南幽做什麽?”


    不得不說,她掐的問題很準,單刀直入,一語中的。


    洛朝歌抱著她的手僵住一瞬,然後,他啞著嗓子道:“找你。”


    “找我?”墨廿雪被鉗製著,但溫暖的包容感卻一點也不討厭,她反倒覺得他衣上的鬆香清幽冰涼,很是享受,“你、你以前,認識我?”


    “嗯。”


    “嗯?”


    墨廿雪一聲尾音拔高以後,洛朝歌陡然鬆手,在她困惑的注目之下,他終於將地上擱置已久的包袱打開了。


    滿心以為裏邊會有什麽金銀珠寶的墨廿雪,在看到一個平平無奇的錦木盒子時大失所望。


    他沒再多言,隻是輕聲道:“我十歲那年,有一次……貪玩,偷跑出去,被一個偽裝成商隊的人販子團夥拐走過。”


    直覺告訴墨廿雪,這是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果不其然,“他們帶著我一路渡江南下,想把我賣到幽都的地下黑市。不過,我僥幸逃了出來,當時身上沒有銀錢,也餓了幾天,滿身狼狽……”


    “後、後來呢?”墨廿雪的嘴唇在發顫,她想到一個不可能的可能。


    “後來,我被一個公主撿回去了……”他說得很慢,也字字清晰,唯獨卻垂著眸不看他,幽靜如夜花盛雪,月光下泛著極致溫寧的淺輝。


    “原來是你。”墨廿雪的聲音哽咽了,隻是哽咽過後,她突然暴怒地一拳頭砸在他胸口,“後來你為什麽一聲不吭地走了?走了就算了,為什麽又要回來?”


    原來她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裏,小時候是小叫花子,後來是沈闕,卻沒有一刻,是他自己。


    她雨點般的拳頭不斷落下,洛朝歌被砸得咳嗽了一聲,下一瞬捉住她的玉手,誠懇地道歉:“對不起。”


    他說:“因為,你跟我說,要我當你一輩子的麵首。”


    堂堂三殿下,說這話的時候竟有一絲一閃而過的局促和臉紅……


    “什麽什麽?”墨廿雪驚呆了。


    她記得那時候,她和他挺要好來著,一起出遊,一起玩鬧,同桌吃飯,什麽都共享,簡直把他捧在手心裏疼。也許是心疼他伶仃孤苦流落異鄉,也許是單純喜歡他淺笑溫柔回眸生花,那時單純無憂的歲月裏,她把所有的真心都花在了他身上。


    後來,李公公瞧著事態不對,便單獨叫住她,叮囑道:“公主,要是一輩子都和小叫花在一起,您也願意麽?”


    小丫頭自然不懂情愛,他問得直白也委婉。


    墨廿雪沒想過一輩子那麽遠,可是她不想和小叫花分開,遂點了點頭。


    李公公不能容忍門不當戶不對的不知來曆的小叫花子配自己看著長大的公主,便又切切道:“他身份低微,不能當駙馬,公主要是真鐵了心想留著,也隻能讓他當個麵首。”


    那時候她還小,不知道什麽是“麵首”,隻覺得要是能和他在一起,怎麽樣都是好的,所以,她故作高傲,指著小叫花的鼻子說:“你,以後就當本公主的麵首了!”


    她不知道“麵首”的含義,可他卻是知道的,墨廿雪現在已經不記得他那時候的表情了,但,那之後沒多久,他便不知所蹤,想來是很生氣的。


    墨廿雪把這一段原委說開。


    他仔細地聽完,最後鬆了一口氣似的,“原來如此。”


    墨廿雪觀他神色,小心地問:“所以,你真的生氣了?你是因為這個一走了之?”


    “不全是。”他突然一眼望來,眸中幾許離離寂寞,幾許深不可測,“那時候,洛朝歌除了身份一無所有,他的確,配不上公主。”


    隻有讓自己變得更好,才會站在世間最顯眼那一處,等待她的注目檢閱。他是個意思嗎?


    他是說,他學書學畫,成為那麽好那麽優秀的人,是因為她嗎?


    她的臉更紅了,然而意識到自己臉紅,又有點惱羞成怒,“哼,十年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計較,後來呢,為什麽又變成沈闕來騙我?”


    “要是不這樣,也許會被幽皇打出去吧?”想到她那個極其護短,在兒女的問題上絲毫不講道理的老爹,洛朝歌苦笑連連,“我來南幽見的第一個人,是我舅舅,也是沈相,是他要我扮成沈闕掩人耳目的。”


    沈相竟然是他的舅舅?


    很好,這鍋扔得非常完美。墨廿雪暗暗地咬牙想。


    除了這兩次,還有第三次呢,扮成黑衣人,調戲她,輕薄她,給她送宅子。


    “騙子太高明,難怪滄藍和淺黛說,你是一朵天外浮雲。”墨廿雪冷哼,“我們這種凡人,自然隻有被耍得團團轉的份兒,要是浮雲不自己親口承認,我還得被騙一輩子呢。”


    “……”他啞口無言。


    弦月升往桑樹頂端,似炸開了一朵碩大的雪蓮花,籠罩在頭頂,兩人身上清光瑩瑩,樹影婆娑。


    洛朝歌突然啟唇,“我已經給幽皇報信了,你在這裏。”


    “什麽?”墨廿雪驚愕。


    洛朝歌淡淡地點頭,“為免打擾師父安居,我隻說你在這襄明城中,沒說確切地點,若是我的人送信足夠快的話,今晚幽皇便會得到消息,不出三日,便會有人前來接你。”


    這會她是真傻了,“難道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這裏?”


    他坦然承認:“我若是不知道你被師父帶來了這裏,哪裏有閑情逸致跟他在這裏打太極。”


    墨廿雪突然覺得心裏甜甜的,故意板著臉道:“難道你和你的怪師父,是連著手來擄我的?”


    “這個就是冤枉了。”洛朝歌搖頭,“是他自己要看徒媳婦兒,與我無關。”


    “呸,誰是你媳婦!”墨廿雪啐了他一口,他識相地往後坐了一點,薄唇彎彎,笑意淺淺,既好看又欠揍,還是沈闕的模樣。


    “那,我要是被接回去了,你怎麽辦?”雖然隻住了短短幾日,但她確實挺喜歡這裏的,環境清幽,剖開曖昧紅塵,遠離世俗喧囂,每一刻都能得到內心極致的安寧舒逸。


    洛朝歌突然一臉惋惜,“你回去,自然要和那位才高八鬥的幽都公子成婚,我還是不去湊熱鬧了。”


    他裝模作樣,她樂不可支,“那還不都怪你!本來我是打算多留幾日等到婚期過後的,誰讓你多事告訴了我爹?”


    他眉梢一動,陡然又坐起將她的纖腰一把勾過來,沉吟低笑,“那你,真不嫁了?”


    額尖就要碰觸一起,但熱度好似已在傳遞,墨廿雪滿臉酡紅如酒醉,羞於啟齒的話,在他曖昧的呼吸裏,竟被牽扯著勾了出來,“回去嫁給誰,檀郎在這裏啊。”


    這一輩子再沒有這麽愉悅過,他聽到這句話,突然放肆地笑起來,墨廿雪本來就已經羞赧難當,被他這麽一笑,登時又羞又惱,急急地起身,跺腳道:“我不理你了!”


    說罷再不回頭地轉身離去。


    遠去的倩影窈窕美好,在她周遭,月光裏的塵埃漂浮著,如細微的銀火,隔著薄如蟬翼的衣料,將心燒得滾燙。


    他努力想找到平素的狀態,可惜,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終究失敗,他低頭認栽……


    總算得到了女兒的消息,墨汲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算是平複了不少,李公公見他揉著眉心,神色有些疲憊,出於對墨廿雪的關心,多嘴問了一句:“這是誰送來的消息?”


    就是提到這個人,墨汲眉間的褶痕才更深了幾層,“洛朝歌。”


    燭光明亮,燈罩上飛舞著幾隻白翅蛾,禦桌上,一張纖長的信條被揉成團,遭嫌棄地被扔在一邊。


    李公公搖著拂塵的手一頓,臉色也微變:“難道是他劫走了公主?”


    墨汲沉默許久,複又看了眼信條,沉聲道:“若是他,劫人倒不至於,中間大約另有隱情。等朕的人將廿兒接回來再說。”


    既然是洛朝歌送信來,那公主的安危大略是不用擔憂了,李公公稍稍放下懸著的心,卻又擔憂另一樁事,“那公主的婚事……”隻剩下五天了。


    墨汲一手按住禦桌,“溫如初麽,還能如何,廿兒真不喜歡,朕還能強逼了她?”


    說罷,又是一歎,“朕隻怕,廿兒看上的人,是這個北夜大名鼎鼎的靖王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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