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說這個話的時候,眼睛裏慧黠又深情,以及一點小小的怨惱,很是靈動秀美。滄藍一直覺得她們家公主是個可人兒,即便沒有燭紅淚的臉,也總有能打動人的地方。


    彼時夕陽在山,帝闕之上的晚霞似乎也比別處更絢麗些,直將漢白玉的石階塗抹了一層蜜蠟油光。墨廿雪愜意地把折扇握在手裏敲打著手心,傍著漆白雕欄,十裏長道,舉目處疏眉淺落,掛著兩滴珍珠般的垂露。


    墨汲一身龍袍,自她身後側向來,遒勁的雙手攀住護欄,歎息道:“女兒大了不中留,還沒嫁人,這心思就全飛到別人家去了。”


    墨廿雪覺得老爹傷春悲秋的實是悲觀,為扭轉話題,遂一掌拍在他肩頭,“老爹,其實我是想問你,為什麽北夜現在三軍枕戈待旦,而你還安然無憂地坐在幽都無所作為呢?”


    “你以為朕不想?”墨汲粗厲的眉峰像凝了兩道濃色水墨,這神情頗有點驚訝,“你難道不知,這幽都如今是收不抵支,底下的暗河在逼著朕搜刮民脂民膏?”


    他說完這句話就默了,他想起來,自己不該對這個女兒寄予厚望的。


    “父皇,嗯,”墨廿雪覺得除了一些隱晦的事,她和洛朝歌現在基本上坦誠相見了,既然如此,那便更該信任,她把知道的和盤托出,“我聽人說,雲州侯並非膝下無子,反而是將他們雲州的世子暗中送往別處,這些年周轉兩國,伺機而動?”


    聽到這裏,墨汲突然臉色一沉,“你聽誰說的?”


    就在墨廿雪的心思也跟著沉沉落地之後,墨汲臉上的不悅之色也在散去,“是洛朝歌。”


    說到此人,墨汲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在天下間舉重若輕的聲望,然後,便是拐走了他閨女一顆心的事實。前者讓他忌憚,後者更讓他忌憚。


    “父皇你也知道。”墨廿雪的聲音小小的,弱弱的,卻沒低到塵埃裏,她看了眼玉骨精致的扇柄,將扇墜子捏在手心裏搓,卻已有了幾分緊張,“我還知道,在幽都不見光的某個角落,有個地下黑市,那裏網羅了很多南來北往的奇珍,而且主人經營已久。之前我也沒覺得有什麽,現在反而是覺得,和那位世子隻怕有些幹係。”


    墨汲眉梢鬆了鬆,“你知道雲州的那位世子?”


    “洛……他、他說,”墨廿雪暫時不打算用“洛朝歌”三個字觸怒了自己老爹,“是溫如初。”


    很長的一段沉默,墨汲沒有說話,當墨廿雪再度抬起頭之時,卻見墨汲隱然地勾了勾唇,不知是喜是怒地道了聲:“好一個其心可誅的溫如初,好一個詭辯聰穎的洛朝歌。”


    “父皇你信了?”


    “為何不信?”


    就在墨廿雪不知該如何說話之時,墨汲又說了一句:“即便他不說,朕猜測的也是溫如初。此前迫不及待將聘禮扔到溫府,也不過是出手試探,他們要拿了你做人質,自然大方應承,否則憑借溫方世那種古板淤舊之人,豈會不合八字良辰就輕易答話?”


    得知自己終身大事也差點被至親算計的墨廿雪,雖是有驚無險,但心裏還是發毛的。


    “不過,那個洛朝歌倒是不負朕望,朕本想借個由頭搪塞溫家,借機悔婚,他看出朕的心思竟然快人一步。你被帶出南幽不出幾日,他的人馬便暗中潛來了幽都。而且一度在當晚幽都城外截殺了兩百地下暗哨,若非留了幾個俘虜給朕,手法之利落幹脆,隻怕紫明府的人都不會知道。”


    老實來講墨汲對洛朝歌是又愛又恨的,墨廿雪沉默了一陣,她並非怪罪墨汲拿她的婚事作玩笑,若非這機緣,她也未必下得了決心去找洛朝歌。就是心裏頭有點堵,有點滯悶。


    “他病了。”她突然堅定了,“父皇,我想,去見他。”


    “你一個人?”


    “不,他們北夜的太子給我送了信函,我可以讓他的人接我。”


    墨汲沉吟著一頓,“北夜的太子,今年才堪滿十二歲,可靠麽?”


    “那您手裏的那幅《春和景明圖》是怎麽來的?”墨廿雪不怕死地頂回去。


    果然激得老爹老臉便是這麽尷尬一紅,擺手道:“朕答應便是了,休要再提此事!”


    墨廿雪見墨汲鬆口,已然妥協,她歡喜地抱住墨汲的臂膀,決意再給他一點甜棗,“這次,我肯定把真跡帶回來,我們家弦寂的畫可是千金難求哦。”


    “……”得,都弦寂了,這女兒徹底成了兜不住的水,要潑出去了。


    墨汲對北夜六個皇子的認知,大致停留在聰穎巧辯的老三、妖孽美貌的老四、心思歹毒的老五,以及尚且不成氣候還有點稚嫩的老六身上。然而沒等墨廿雪說完那句話三天就被接走以後,墨汲也不得不感歎一聲,洛臨怎麽教的兒子,怎的一個個都這麽雷厲風行?


    在馬車裏顛簸一路的墨廿雪,心中的緊張簡直蓋過了喜悅,分明故裏還在南邊,她卻有種對北夜的近鄉情怯之感,是因為他的家國在北夜麽?她竊竊的,隱隱的,這麽期待著。這一次山重水複後柳暗花明的重逢。


    ……


    陰暗不見光的地窖,掌心下一片潮濕,即使目不辨物,也知底下青苔遍布,摸上去滑不留手。他靠著背後的岩壁緩緩爬起來,醒來的第一件事,忘了反應,忘了掙紮,隻是腦中混沌不明,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身在陰曹。


    幸得他才站起身,地窖上空被掀了一塊磚板,不大的裂口將外邊的光線不留餘力地抓入,提著軟鞭的女子,腳步翩然,輕盈而下,仍是一襲耀眼灼目的紅衣,卻好似盛裝打扮了下,挽著流雲般纖長鬆軟的絲綃披帛,銀鞭的光華在地窖裏失了幾分顏色。


    他覺得眼前的光影有點刺目,待看到來人時還是緊了緊眉峰,“這是哪?”


    燭紅淚捏著手裏的鞭子,清冷地笑了笑,“你以為是地獄?”


    “我沒死?”


    黯淡的影子裏,他妖孽般俊美的臉染上了塵埃,麵目卻有點冷。


    沒有人知道,燭紅淚隻有在覺得有危險亦或難過的時候,才會把手裏的鞭子握得這麽緊,她在想,也許這世上最後一個對她真正用心的人也隨著那份信任的摧毀而灰飛煙滅了。


    她就隻配活在無人涉足的黑色沼澤裏。


    洛玉書沒等到他回答,他的語氣也開始變冷,“為什麽?”


    燭紅淚的神色和她的心思很不協致,她露出一抹笑,“四殿下以為為什麽?”說完這句話,她便咬緊了貝齒,柳葉眉擰成一線,卻不忍教他察覺。


    脊背已經生了涼意,可若近前一些,感受到她拒人千裏之外的溫度,那便更涼薄更冰冷,他終於懂得什麽叫羈絆,叫執念,如同他三哥對公主那樣的,又如同燭紅淚對他三哥那樣的。


    洛玉書扶著身後一塊凸起的青石磚,閉了閉眸,他靜靜地投下一方影子,道:“果然還是為了三哥。”他苦笑,“隻是留我一命,難道你就不怕你們的世子知道了降罪於你?”


    “北夜的四殿下已死,這是天下共知的事實,他不會知道。”燭紅淚鳳眸一凜,揮袖而去,“我隻是覺得,你有你的利用價值,即便來日功虧一簣,留你也是一條全身而退之策。”


    他的視線裏,重重疊疊的虛影,分不清是幻是實,灰暗的地窖落下無數細揚著的飛灰,沒有比她更豔美的光彩,也沒有比那紅衣更冷然絕情的顏色。矛盾得引人泥足深陷,落下去才知道是無底深淵,之於北夜,他如今已是百死莫贖。


    燭紅淚出了地窖,將密函火化。這片世外桃源般寧靜的莊園裏,秋楓如火,漫山遍野如焚燃不止,而喧囂的外景之下卻是實在的安逸如死,從未有人不請自入。唯有鎮宅的幾個府兵算有點人氣,可惜也從未說過隻言片語。這是她寂寞遁世之所,現如今多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可是她卻和他說不了什麽話,身份注定了的背道而馳,便是蒼天,也拗不過罷。


    一片楓葉婉轉飄落,隨著青碧流水而遠去,枯坐船頭的墨廿雪看到這水中的紅葉很是覺得離奇,因為她們南國雖不知有沒有,但至少幽都是沒有這麽美麗的樹葉的,她將那片紅葉拾起,撚著細長的葉柄把玩。


    身後撐船的艄公慢吞吞搖著槳櫓,將水波翻出無數細白的梅花。


    船上還坐著一個人,正是年僅十二歲的小太子洛君承。


    讓人覺得不平衡的是,這一路上,但凡洛君承一不提他三哥,她也就不說話,一個人默默地發呆,可惜他已經講得口幹舌燥無處可說了,現在就大眼瞪小眼,幹巴巴地望著艄公能順著這條河走快些,趕緊趕到洛朝歌紮營的地方。


    墨廿雪想到一件事,她“咦”了一聲,洛君承凜然神色,正襟危坐,以為她又有問了,果不其然,墨廿雪回過頭來,雲鬢亂在習習晚風裏,相映而招搖,“你還沒有跟我說過,他母親的事呢。他說沈相是他的舅舅,那麽他的母親也姓沈?”


    竟然是這個問題!


    洛君承麵露為難,墨廿雪對他的神色表示驚疑,洛君承不自在地咳嗽了幾下,隨即正色道:“孤乃一國太子,妄議人母實為不妥,你要真想知道,親自問我三哥去!”


    他這反應讓墨廿雪很失望,不說便不說,做什麽要這麽嚴肅,好似在生氣一般?


    墨廿雪於是不再指望能從洛君承的嘴巴裏套出什麽話來了,船上的人更沉默更尷尬,這樣一直延續到晚間。


    蓬蓬巨花似的軍帳,在西北這一帶朔氣寒風裏,透著別樣的蕭瑟。墨廿雪籠著自己身上煙青色印藍碎花大氅,隨著一名引路的甲衛,不經通報便掀了他的簾帳。


    裏頭連風都是輕柔的,燭光都是微弱的,仿佛都怕驚擾了床榻上閉目養神之人。


    盡管來之前墨廿雪便聽說他病了,可真正看到真人時,還是酸了酸鼻梁,她匆匆奔去,識趣的甲衛將軍帳放下繼續在外邊守著。墨廿雪跪在他榻邊,一個多月不見,他清減了不少,蒼白的臉上幾乎不見血色。


    “怎麽還在病著?難道沒人告訴你我已經好了麽?軍醫怎麽也不勸勸你?”


    她握著他的手,洛朝歌感受到溫熱的觸感,意識從朦朧裏複蘇幾許,他半睜開眼時,便看到身側窈窕的倩影,隻是她披著連帽大氅,他看不到她的臉。


    “你是誰?”


    “我叫廿兒,”她已在一邊解下了頭上的青帽並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思念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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