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歌後來同他說,他有他最此世難求的父親。


    最初,他的確是如此以為。溫如初幼時,不叫溫如初,眾所周知,雲州侯的獨子,名悉徹。


    那時候,溫遠錚還是一個慈父,把他所有對子女的關心照懷,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他一個人身上,是完全的盡心盡意,溫悉徹是這樣在錦繡堆裏度過了幾年。


    後來溫遠錚發現了不對。


    他站在回廊下,看著六歲的粉雕玉琢的娃娃,拿著一根柳條兒,對著幾個跪在地上磕頭求饒的奴才躊躇不言,他皺著小眉頭在院裏踱來踱去,想要罰他們,卻不敢罰他們。


    溫遠錚身後的人告訴他,世子純善敦厚,不忍責人。那兩個小奴才,膽大包天竟敢偷了世子的東西拿出去變賣,這等以下犯上的狗東西,便是就此打殺了也不為過。可惜世子的心地實在太善良了。


    溫遠錚安靜地負手聽著,微不可查地皺了眉。


    後來溫悉徹驚訝地發現,那兩個他不敢罰的小夥伴,不見了。沒過兩天,他們血淋淋的屍骨呈到了他的麵前。


    彼時,他還是個六歲的孩子。無波無瀾地看了眼橫陳的兩具屍體,一句話沒說。


    而那天晚上,他卻吐了整整一宿。


    溫遠錚來看他的時候,順帶便說了要他去外頭曆練。溫悉徹迷茫,他從來沒有去過外邊,也不知道父侯所描述的,沙漠之外那繁華春盛的南幽是如何的美景,他心裏頭排斥,很不願意。溫遠錚的建議,最後變成了死命令,由不得他了。


    蕭寒帶著年幼的溫悉徹一路南下,他們在一個安靜的秋天,到了幽都。


    蕭寒叫他習兵法、知詩書,教他學習一切他應該學習的,魄力與手腕,狠心與毅力。


    九歲生辰那日,溫悉徹收到了來自父侯的家書,幾聲平淡的問候,他已習以為常,不再覺得自己有的是什麽慈父,這個慈父會如何如何地愛惜自己,疼自己。


    他捏著信函將它點燃,回身便對蕭寒道:“先生,我改名吧。”


    “叫什麽?”


    “如初。”


    如若能有當初。


    他已經是個被遺棄在狼群裏的孩子了呢。


    蕭寒麵上同意,私下請示了溫遠錚,雲州侯對自己的兒子虧欠良多他知道,聽兒子有這種要求,沒多言,揮袖便批了一個字,準。


    溫如初成了溫如初,也徹底成了另一個人。


    他經營著幽都底下運作的整塊黑市,他動輒打殺上百人,拋屍荒野,若有風吹草動,亦是寧殺錯不放過的狠戾。蕭寒看似不動聲色,卻在底下暗自擔憂,他再發多封書信,直言不諱。得到的都隻是雲州侯的默許,溫遠錚要的是這樣的兒子,要是未來永遠不會屈居墨汲洛臨之下的梟雄。


    他的兒子,要狠,要決,要野心勃勃。


    溫如初不負他望,雖然私心裏覺得,他還是自己那個軟糯的兒子,可是,這是他需要的承歡膝下的兒子,不是雲州百姓需要的能引領風雲的王。他不能為自己考慮,他要為生民計。


    溫遠錚一步步惡化自己於雲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為的就是有那麽一天,雲州的世子歸來,整頓朝紀,安撫民心,受到萬民擁戴。雲州的百姓一直在期待那一天。


    對內懷柔,對外剛強。


    溫如初一直讓他很滿意。


    隻可惜,他這麽滿意的兒子,卻因為一場注定了的敗局而意誌消沉。他忘了,除卻磨煉,他的兒子迄今為止還沒遇到過對手。洛臨的那個兒子,是最好的磨刀石。


    溫如初走出陰影之後,他以名目昭昭的身份進入了南幽,成為了南幽最風光無兩的幽都公子。


    他開始得意了,因為洛朝歌喜歡的女人,對他有了好感,不管是鍾情臉還是才學,總歸,他是有一樣東西可以吊著這個女人,玩弄她,與她若即若離,逼著她對自己於眾目睽睽之下表明心跡,以此來膈應那個遠在天邊的洛三殿下。


    不過墨廿雪還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他身邊的女人聰敏如燭紅淚者他見得不少了,他本以為墨廿雪是個傻兮兮任他欺哄的笨女人。可惜,她竟然能一直忍著,從未當眾嚴明,她非他這個駙馬不可。


    直到那個洛朝歌假扮的沈闕出現,她一點點被那個人吸引。


    溫如初發現,原來三年來,他不過是墨廿雪心底裏的一個影子,一個用來親近和感知另一個人的影子。


    嗬嗬,他居然傻傻的,被人玩弄了。他才發覺,自己對墨廿雪也不全是厭棄和不滿,他心裏,竟然因為墨廿雪的“移情別戀”而如此焦躁,難耐,想衝到洛朝歌麵前將她帶回來。


    可是他畢竟還是理智的,時機尚未成熟,他按捺住了衝動。


    因為父侯的召令,他潛回了雲州。


    後來的事,具體已如前言,他登上了雲州侯的寶座,離他野心裏的加冕稱帝,萬裏之遙的路,已是行百裏者半九十。


    他必將勵精圖治,功成名就,成一代風雲變蕩之中的王侯。


    他縱火燒了秦家大宅,讓曾經為他攬金收財的楊昭槿化作了枯骨。他要毀滅自己曾在南幽輾轉多年的證據,也親手葬送那時的世子溫如初。


    年輕的雲州侯,在上位後,勵精圖治,果然讓雲州的生計恢複過來。


    但他那個雲遊的父侯,卻再沒有回來過。


    有一日,雲州來了三位特殊的“客人”,他扶著青磚堆砌的古城垛,眺望遠處繁盛的煙火,那閣樓的紅色長龍似的彩燈下,垂髫小童,被一左一右兩個人牽著手,笑容絢爛,在如織的人潮裏竄來竄去。


    熟悉的人,舊夢之中的故人。


    他已經染了一點霜花,而昔日曾為死敵的那個人卻愈發溫潤清朗了起來,他想,他這一輩子,不是洛朝歌歆羨他,而是他歆羨,自己不會再有一個人,癡癡追求自己,戀慕自己,如墨廿雪對他那般死心塌地。他是畫地為牢的孤家寡人。


    他終於知道,為何父侯不願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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