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子,快去醫館請太醫。”炎烈將昏迷的洛君翊安置在塌上,觸上淺淺搏動的脈,心下慌作一片,見小路子垂著腦袋不動,怒道,“還不快去!”


    “您有所不知,奴才方才路過德澤殿,聽裏頭的管事太監說所有的太醫都在為太子會診啊,根本不在醫館。”


    小路子唯唯諾諾,太醫院裏的醫官都不在,而且童子的態度也極差,說到底,就是七皇子不得王上的寵愛才會這樣。都說狗眼看人低,這主子在宮裏日子不好過,他做奴才的也是不大好的。常常都免不了被人冷嘲熱諷一番,偏偏人家句句在理,就是再怎麽憤怒,也無言反駁。


    “豈有此理!”炎烈一拳砸在床框上,堅實的檀木竟出現了些許凹陷,顯然氣得不輕,想了想,又道,“不行,我去找王上。”


    “不要去,咳咳咳......”胸口錐心刺痛,洛君翊最終還是清醒過來了,話語中是掩飾不去的虛弱,透著他的強硬,“我不想讓他看不起。”


    “可是......”


    炎烈又是氣急,一句話梗在喉間。主上對洛君翊的生死向來是不聞不問的,永遠隻有數不盡的任務與苛責,而偏偏洛君翊又是一塊硬骨頭,無論何時都不願意服軟。


    洛君翊合眼,極力隱忍著胸口的刺痛,仿佛有人拿著銀針一根根□□自己的肺一樣,一陣刺痛,一陣麻木,循環不止:“沒事兒,我睡會兒就好。”


    炎烈一臉為難,語調微顫:“你現在不能出事的。”


    “天溟樓出了什麽事嗎?”洛君翊將眼眸掀開一道口子,羽睫顫了顫,渾身忽冷忽熱,難受至極。直覺告訴他天溟樓有變。能讓炎烈露出這般神色,想來也不是一個小事兒。


    “哎!”炎烈咬咬牙,道出了實情,“昨日木堂主在城西竹林,宴請其他四位堂主。”


    洛君翊蹙眉,木老頭趁人之危的本事不小,想來他最近忙著打點繁瑣雜事,他掀點風浪也是意料之中:“他說了什麽?”


    木南對他向來都是不服的,宴請其他四堂的目的他也能猜到幾分。


    “木堂主傳出謠言,您在三個月之前已被寒宮的妖女所蠱惑,這才致使太子昨日遇刺。”炎烈頓了頓,繼續道,“而且,他還拿出了一道主上的手諭,上麵空無一字。”


    洛君翊此刻實在沒有過多的精力去計較那些東西,保存些體力才是關鍵:“我知道了。”


    空手諭?


    說到底,洛靖還是沒有信他,他隻是一個傀儡,一旦有錯,便可被輕易撤下。至於木南,想來也是多少忌憚著他的能力,所以還猶豫著是否要下手。況且,被妖女蠱惑,這樣的緣由怕是站不住腳的,其他四堂的堂主也並非提線木偶,毫無主見。所謂不進則退,木南不敗,他便生無門。


    此次,他受傷一事,怕是樓中人盡皆知了。


    “聖旨到!”


    張佑之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尖銳,驀然地衝破了錦程殿的死寂,生生驚走了殘留在雪堆中的幾隻雀兒。


    洛君翊掙紮著起身,避開旁人的攙扶,感受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痛感跪在地上,朗聲道:“兒臣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召約,寒宮行事猖獗,傷我洛國太子,經朝中大臣協商,一致決定任陳克為主帥,七皇子為副帥,圍剿寒宮,揚我國威,欽此!”


    “兒臣領旨!”洛君翊嘴角微揚,默默接旨,起身道,“請張公公回稟父王,洛君翊定不負所望。”


    “七皇子,您......”張佑之欲言又止,想了想補充了兩個字,“保重。”


    七皇子一介書生,何來那樣地的功夫去剿滅那些凶神惡煞之人?隻是,朝中的人總喜歡這樣攪和事情,著實是惱人。都說皇家無情並非一日兩日了,在這裏,弱肉強食,他一個卑鄙的下人,怎能多言?


    洛君翊不顧張佑之在場未走,失禮地將聖旨丟給了小路子,身形微晃,走出了房間。蕭條的院子裏,冷冷的日光灑在鋪著積雪的地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暈。眼前明暗變換,洛君翊扶著棵枯蒿的樹幹站直了身子,定神思考著一些事情。


    “樓主!”炎烈跟上洛君翊,急切地道,“屬下願代行王令。”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況且,洛君翊身中劇毒,內傷不輕,還要到敵人的老巢拚殺,顯然沒有多少勝算。


    洛君翊微微抬首看著蔚藍的天空,晴空如洗,不過如此:“炎烈,我接管天溟樓多久了?”


    炎烈有點摸不著頭腦,道:“四年有餘了。”


    “四年了,真快!”


    洛君翊嗬嗬一笑,似是看透了許多東西,笑容裏明朗得沒有絲毫雜質,他已經褪去了十二歲的稚氣了。


    炎烈不明洛君翊的意圖,繞回原話:“樓主,屬下願代你執行任務。”


    “若是父王知道了,第一個不饒的便是我,炎大哥難道不記得了嗎?”


    洛君翊目光虛無,表情淡漠。其實他本不是一個這樣淡然的人,隻是被逼成了這幅性子。沒有人會為他的任性買賬,所以他不能任性;沒有人會為他的快樂而高興,所以他不需要快樂;沒有人為他的悲傷而心生不舍,所以他沒必要說痛......


    於是,他成了一個淡淡的人,無論做什麽,永遠都是這幅淡淡的樣子。


    炎烈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那一年,十四歲的洛君翊因為傷口發炎,高燒數日未曾好轉,偏就王上又下旨讓他去暗中解決掉一直與朝廷作對的無影。


    炎烈的大哥,也就是炎冰,他知洛君翊的狀況不能去,便自作主張迷暈洛君翊,代替他執行任務。不料消息走漏,洛靖竟當著洛君翊的麵仗斃炎冰。


    理由很簡單,竄改王令者,死!


    最後,洛靖又下令罰洛君翊鞭刑兩百,關入水牢七日。那次,洛君翊幾乎是斷了氣的,精神與*極為脆弱,好在他內力深厚,才堪堪躲過一劫。


    “是屬下考慮欠周。”


    炎烈報了報拳,不知不覺,洛君翊已經十六了,而自己也已經二十四了,容顏可變,人心可變,唯有那些傷痛的記憶那般刻骨銘心。


    “炎冰因我而死,可是我卻無能為力,更不能為他報仇。”悲傷更濃,手虛虛地搭了搭炎烈的肩,那種寬厚實的觸感給了他莫大的安心,“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炎烈眉心一跳,心疼不已:“樓主,過去的事已經無法挽回,現下你不該如此喪氣。”


    “最安靜的地方比這繁華的地方好多了,一個人的時候,就不用再煩惱那麽多,不用擔心讓任何人失望,不必煩惱那些人會不會在意自己,不需算計一切所謂的敵人。”洛君翊輕聲道,將晶瑩的淚滴鎖在清眸中,“況且,若是他們知道了尹翊的墓地,怕是不會放過他的屍首,連死都不得安生。”


    “樓主......”


    炎烈搖搖頭,冷宮裏所謂的母妃,洛君翊從來沒有見過,謙和殿裏所謂的父王,九五至尊,給了所有人一份安寧,卻獨獨給了洛君翊一身傷痕,吝嗇於給他一星半點的憐憫。


    他深刻記得洛君翊第一次殺人時恐懼的樣子,蜷縮在床角,像極了受傷的小獸。主上看到那個場景拿著梨花杖狠狠地抽打那個受傷的孩子,絲毫不顧他的不安。而那個孩子不吭一聲,隻是靜靜的受著那些責罰,仿佛這樣的疼痛並不曾在他身上發生過,如同死人一樣,毫無反應。


    而後每次殺人,洛君翊都會點上一盞長明燈。他說,他們不該死在我的手裏,我本不該殺他們,可我是洛君翊,更是尹翊,我不得不殺掉他們,即使我與他們素不相識。


    每次點燈前,洛君翊總會一遍遍洗手,直到蛻皮發皺。偶爾,他會偷偷吩咐手下好好補償受害者的家人,即使每次被洛靖發現都會得到一場責罰,他依舊如此。


    終究,他還隻是個孩子罷了!


    洛君翊很快收起悲思:“幫我備好銀針。”


    “樓主,你先去歇著吧,屬下會將一切收拾妥帖的。”


    洛君翊一手暗器使得無人能敵,幾乎是百發百中,隻是極少去用。因為銀針上的劇毒實在駭人,毒性甚烈,人死前會感受到萬隻蠍子啃食*的痛,很多人受不了此痛自盡而亡。


    若不是真的沒把握,洛君翊斷不會用此暗器,因為下不了手,他寧願讓那些人一劍封喉死得痛快,也不要他們死前受盡折磨。


    “今晚,我是用洛君翊的名義去的,不是尹翊。”


    “是。”


    炎烈恍然大悟,世人隻知他是七皇子,精通於琴棋書畫,乃是文人墨客,何來舞刀弄槍的本事?所以,他隻用銀針才不易被人察覺出異樣來。


    洛君翊開口還想說些什麽,不料胸口猛地一痛,慘白的手抓住胸口的白衣,喘息不定。


    炎烈眼疾手快扶穩洛君翊,盤腿坐下,助他逼出體內劇毒。洛君翊努力配合炎烈運行體內真氣,意識有些渙散。


    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人湧向毫無還手之力的他,掐住他的咽喉要他償命,而他奉為神的父王遠遠地看著這一切,冷冷地笑著,母妃隻看了一眼,道了一句“死又何足為惜”,之後,飄然而去。


    命懸一線的他無助地抬手,想抓住那個決絕離去的倩影卻隻是徒勞無功。炎冰走到他麵前蹲下,悲愴道:“懦夫,我為你而死,你竟苟且偷生,不為我報仇,去死吧,去死吧!”


    語罷,用一把匕首不停的在他身上戳著,留下一個個血洞。


    “不要,不要......”


    一口暗黑的血噴出,洛君翊癱倒在炎烈懷中,緩緩睜眼,滿眼的不安與慌張,一行清淚無聲落下。


    閉了閉眼,有氣無力地道,“為什麽,為什麽我還活著......”


    炎烈早已習慣,這樣的夢魘困住洛君翊四載,從他第一次殺人開始便就如影似隨,如附骨之俎。


    當夜,風雨大作。


    當夜,寒宮全軍覆沒,就連善於魅惑人心的宮主女兒也死在閨房中。


    當夜,陳克帶兵回宮,戰績可觀。


    隻是,人群之中,獨獨洛君翊並未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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