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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熔止抬頭望了望天,幾顆星辰倔強的掛在空中,不甘被眼去最後的光亮,微弱,卻真實存在著。深邃的眼裏恢複了靜謐,暈出一抹淺淺的笑容,在醜陋難堪的臉上落下幾點暖意:“翊兒啊翊兒,為師的徒兒啊。”


    往事如潮,還記得那一年,洛君翊在破草廬門口跪了整整三日,隻為拜他肖熔止為師。


    彼時,他知他是舒妍的兒子,因而憤恨不已,隻因他的父親肖天鷹,死於舒戚之手,他的容貌毀於那場災厄中,就此家道中落。


    江湖動蕩,江湖之人,身不由己,他雖明白這一點,但他依舊無法忘卻家破人亡的痛。


    一日,那孩子在草廬門口昏厥,他冷笑,命童子外出將他拖走,並道:“受不了就滾回去,莫要汙了我的眼。”


    而就在那時,那孩子竟慢慢地跪起了身體,啞然失笑,滿是堅毅道:“我洛君翊,沒有受不了的事。”


    衝著這句話,他收他為徒,即使洛靖反對,他還是堅持要收。


    大約,洛靖擔心的不過是他苛待孩子罷了,雖然不在乎,但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骨肉,怎能不存點惻隱?


    依稀記得洛靖是這麽告訴他的:“你別太勉強自己,況且,他隻是個病怏子經不起什麽折騰,你和他孽緣不該有的,還是算了。”


    “有意思,我倒想看看,舒妍生的病怏子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


    那日,他飲了一口茶,不顧洛靖的極力反對,躍然離去,毅然收徒,傳授醫術。


    曾經,因為一個藥名的錯誤,他抽了他的手心,即使破皮血流也照舊抽打,直到他的怒火平息。


    曾經,因為一個藥方的效果達不到最佳,他把他吊起來狠狠地抽打,泄憤,發泄內心的仇恨,直到渾身酸痛方肯作罷。


    曾經,他故意讓他去深林采藥,被各種毒蟲猛獸所傷,不管不顧,任由他生死。


    曾經,有太多的曾經,他對洛君翊的苛刻,怕是不會比洛靖少,而洛君翊隻是默默地照單收下,從不多說隻言片語,隻是更加勤奮的去學那些煩躁的東西,孜孜不倦,百日如一日。


    後來,洛君翊終於學有所成,要離開草廬時,他問了十一歲的他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為何堅持學醫?”


    洛君翊垂下腦袋,思索了很久,他無法看清他的神色,卻聽到了含著淡淡哽咽的聲響,他說:“我不想自己一直是個累贅。”


    “累贅?”他雖知洛君翊體弱,卻不知他此言何意,他想不到還有誰可能會被他拖累。冥思苦想之下,洛靖對他愛理不理,舒妍不管不顧,那他能拖累誰?


    “學了醫術,皇兄也不用再為我生病的事情擔心,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他自己的事情。”洛君翊忽而揚起了一個明媚的笑意,滿心歡喜的單純樣子讓人心疼,“我學習醫理,隻為此因罷了。”


    “庸俗。”


    彼時,他隻道了這兩個字,轉身走進了草廬,粗魯地關上了門。


    “徒兒拜別師父。”


    透過不知何時偷偷打開的窗戶,他看到洛君翊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後,背著他小小的包袱離開了。


    他平生第三次落了淚,透過軒窗看著朝夕相處快兩年的孩子下了山,最終還是軟了心的。


    這個孩子的倔,這個孩子的好強,他是領略過的,隻是,他從沒想到過他學醫隻為了不做他人的累贅。


    原來,他還有個哥哥,他第一次聽說了這件事,也為這樣的兄弟情誼久久地感慨了一番。要知道,在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王宮裏,兄弟暱牆,互相殘殺多得無法細數。


    說到底,洛君翊不是一個普通的存在,異於常人,做事從不計算得失,隻要達到目的,他便無所謂手段。就像過去,如果一副藥方,毒性極大,可以救命,也可害命,但可以達到最好的療效,那麽,洛君翊一定會選擇這幅藥方,但是,前提是這副藥,是他自己要服用的。


    燈火昏暗的錦陽殿裏,小路子攤躺在地上,洛君翊俊眉緊蹙,滿麵痛苦,額角的鬢發已然濕透,臉色慘白若雪,時不時低聲地咳著,側躺在塌上的樣子實在過於脆弱,像是一摔即碎的陶瓷人偶。


    一股難言的苦澀在心間盤繞,越收越緊,心髒被狠狠地絞著,洛靖拽著胸口的衣襟企圖散去些這種隻窒息的不適感。


    直到近來常常出現的頭痛再次襲來,洛靖下意識地轉過身,背靠著門板,雙手胡亂按著頭部,尤自喘息,大滴的冷汗順著臉頰滑下,匯聚於下巴,滴落到衣袍上,消失不見。


    為什麽?每每對著這個孩子有憐憫之意時,對著辰兒有信任之時,對舒妍有惻隱之情時,這種攝人心魂的疼痛就會如期而至?


    洛靖倚靠著牆,再次看向了塌上安然昏睡的絕美少年,滿目的腥紅,漫天的昏黑,變幻不定,交錯出現。


    洛靖惶恐失態地舉步離去,最後,意識渙散,痛到脫力,倒在了正巧焦急尋來的張佑之身上,忍著劇痛,語句不暢道:“宣,宣太醫,醫治,醫治七皇子。”


    “老奴遵旨。”張佑之慌忙應下後,洛靖便在無意識。


    次日早朝,洛靖臉色極差,草草了結了朝堂之事,回到謙和殿,心中煩亂,做事不暢,倍感諸事繁雜,與平日裏的沉著冷靜大相庭徑。


    傷口上了藥,經過處理後有了明顯的好轉,隻是額間灼人的氣息持久不散,小路子依舊無法放心:“七皇子,你這,這身子還沒恢複點兒,就這樣出去真的沒問題嗎?”


    “我就去會會兩個老熟人而已,一會兒就回來。”洛君翊在小路子的協助下整理好了著裝,今日,他穿了與平日完全不相同的黑衣,反而將他死白的臉色印襯得更難看,卻也透著一股肅然,“你著急個什麽勁兒?”


    “您現在不能隨便折騰,太醫說您要靜養一個月才能勉強恢複些。”小路子跟著走到門口,心裏頭依舊是放不下,擔憂得緊,隻是主子做事,也不容他這小人多嘴過頭。


    洛君翊睨了他一眼,又不忍打碎了他的好意,便道:“我知道了,我盡量完完整整地回來。”


    小路子立即滿額黑線。


    樹林


    “臣拜見七皇子。”右相與朱子敬見洛君翊準時附約,興奮不已。


    “起來吧,我們私下見麵,不必對我行此大禮。”洛君翊彎下腰扶起右相,傷痕累累的脊背立即發起了反抗,如針刺般密密麻麻的疼痛迅速蔓延,臉色刹時間更白了幾分。


    右相見狀,連忙關切道:“七皇子,您可是身體有恙?”


    “不礙事,前幾日犯了些事兒,被父王罰了一頓而已。”洛君翊抬眸,淺淺一笑,“不知今日尋我來,所為何事?”


    右相頗是擔憂地蹙了蹙眉,半黑半白的發絲將他襯得更加蒼老,嗓音沉沉:“六皇子生前已經布好了局,隻要七皇子願意,隨時重掌大局。”


    洛君翊不語,思及進來極少出現的心脈絞痛,漆黑的眼裏光芒全斂,心中隱隱生出幾分無奈。


    如今,琉璃蠱想必是化作了毒液,滲入四肢百骸中,他就算如願以償地奪下了王位,又能有多少時間去打理國務。


    一旦奪位,必有動亂,時隔不久,新王駕崩,又會引起動蕩,痛苦的,終究是無辜的百姓。


    右相深遠的目光一頓,從齒間蹦出一句話:“昨日夜裏,禮部尚書已經死於獄中。”


    洛君翊緊了拳,手臂上青筋必露,卻是神色沉靜。不用說,定是洛君賢動得手腳,死人是最守口如瓶的,當真是狠戾。


    朱子敬畢竟是個大老粗,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淒聲道:“七皇子,六皇子死得冤,我們都知道,此仇不報,難以平怒啊。”


    六皇子,三個字一出,洛君翊果然渾身一震,扶著一棵樹才勉力站穩。


    即將入秋,今年的氣候較去年涼了不少,大約洛君辰離去了,連帶著最後的溫暖也一並逝去。枯蒿的葉子紛紛揚揚,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層。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轉眼間,皇兄已經不再左右,一切都變了,不變的,隻有將死未死的自己。


    右相盯著自己的鞋尖,一絲潮氣浮上眼眸:“六皇子布局時,曾對他信任的幾位將軍說過,見麒麟令牌,如見他本人,務必服從您的指示。”


    洛君翊微微彎了腰,咳得撕心裂肺,而眸子裏卻多了幾分暖意,手心被粗糙的樹皮鉻得生疼,一塊黑色令牌懸於腰間,可輕亦重:“今日的事,我會再考慮考慮的。”


    朱子敬還想再言,被右相止住:“是,老臣隨時恭候七皇子的差遣,願意與否,全在於七皇子一念之間,我等誓死追隨。”


    洛君翊扶著樹的手不禁加了幾分力道,疲倦感漸濃,背上的斑駁傷口連帶著肺腑內傷,一呼一吸間牽起一片難以道明的疼痛 。


    他輕輕而笑,穩了穩心神,目光有些寂寥,苦澀道:“皇兄的仇我是一定會報的,隻是,我不想牽扯無辜。”


    語罷,款款提步離開。


    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右相由衷一歎,有些悲涼,這個孩子,終是過於心善。


    抬首間,一群大雁恰好掠過灰白色的天空,發出些“嗷嗷”聲,[六皇子,我們定會護七皇子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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