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剛升上高二不久的時候,發生了某個學生的鞋子不見的事情。事到如今,那是霸淩抑或惡作劇已不可考,而且我隻碰見過對方這麽一次,因此不曉得之後的發展。


    那天我碰巧晚回家,遇見了那名在鞋櫃前不知所措的學生,於是便詢問了狀況。對方是一年級生,當他準備放學回家而打開鞋櫃時,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翼而飛。


    也是由於我正好有空,才會陪他找鞋子。我們在鞋櫃周遭、出入口附近、走廊和他的教室這些地方四處尋找。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們在校門旁發現一雙黑色樂福鞋擱在那兒。把它藏起來的家夥,或許期待苦主死心後,打算穿著室內鞋或什麽回家時,才在校門口發現鞋子。盡管是場膚淺的惡作劇,但沒把鞋子丟掉算不錯了。


    找回鞋子的學生極度惶恐地不斷對我道謝,還想知道我的姓名與班級,不過我鄭重拒絕後踏上歸途。我絲毫沒有賣人情給他的意思。而且坦白講,如果我不是恰巧晚歸遇到他又有空閑,縱使知道對方有困難我也不會特意出手相助。我在人際往來這方麵很消極,歸根究底是不擅長這檔事。因此即使和他有牽連,事後也並未特別發展出什麽特別的交情。


    我並不是想當成自己個性冷漠,隻是想先搞清楚,自己便是這樣的人。


    我很容易被周遭狀況帶著走,沒有主動改變的意思。生活方式就像是僅僅漂流在河麵上的樹葉。我會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無論最後抵達何方,都會接受那個結果。


    和奏音及藤二往來,就結果來看或許也會變成那樣。我隻是在情勢所趨之下和他們在一起。倘若分道揚鑣的日子將在盡頭到來,接納它感覺也很符合我的個性。


    *


    到了第二學期,麵臨高中生活最後一次文化祭而幹勁十足的三年級各班學生,和負責相同項目的成員一起行動的情形變多了。這可說是高中生活最後的大活動也不為過。我們班將要表演音樂劇,我們三人分別被分派到不同的幕後工作,而且不是什麽顯眼的差事。盡管如此,在班上雀躍不已的熱情影響下——也或許是試圖借此蒙混夏天的尷尬——我仍致力於文化祭活動。


    我被分派到道具組。雖然工作量不大,但暑期大夥還得讀書,因此進度不甚理想,導致我們得在暑假過完後快馬加鞭地進行。自然而然地,我變得較常和組上的成員接觸,而和奏音及藤二拉開距離。


    自從煙火大會後,我們便維持著尷尬的關係。在補習班見到麵也頂多隻會打招呼,並不會聊很久。始作俑者藤二先姑且不論,和奏音也變成那樣的關係,無庸置疑是我的錯。假如藤二所言當真隻是信口雌黃、子虛烏有,我應該能毫無顧忌地一如往常麵對奏音才是。之所以辦不到,正因為那是事實,而奏音肯定也感受到了。因此,我再也沒有辦法像先前一樣和奏音交談。


    先不談抵製文化祭也不參與負責工作的藤二,我和服裝組的奏音曾在教室碰過麵。她經常在教室一角動手裁縫。在多半是女生的成員中,我幾乎沒見到奏音開口聊天的樣子。我有好幾次想開口向她攀談,可是每次湧到喉頭的話語都隻會變成為時已晚的借口。我所期盼的狀況並非如此,奏音也不會想聽到那種話吧。


    從結果來看,我們幾乎不再交談了。就某種意義來說,我隻是打回原形,隻要這麽想我就不認為有什麽大問題。然而,奏音與藤二先前很要好,破壞他們交情的人或許是我。一思及此,我便覺得過意不去、深感抱歉,卻又束手無策。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過了一段就隻是在自我厭惡的日子。


    道具組當中,有個叫佐伯的男生。


    他在班上挺受歡迎,是個隸屬足球社的爽朗好青年,對我也相當和善。


    「神穀同學,你感覺都不太和別人打交道,所以難以開口攀談,可是實際一聊,就覺得挺普通的呢。」


    我和佐伯是三年級才開始同班,因此沒什麽交集。他似乎一直把我當成不妙的家夥看待。


    「因為你和井崎同學感覺很要好,我還以為你是小混混。」


    「我並沒有長得一臉小混混的樣子吧。」


    「嗯,我現在會這麽覺得了。」


    佐伯毫無歉意地笑道。也許是我至今都在應付難搞的藤二和怪怪的奏音,麵對老實又好懂的佐伯非常輕鬆——而想要一個借口逃離他們倆的我,正透過此事蒙混自己的思緒。


    「佐伯同學,你應該上台表演,而非加入道具組才對啊。」


    隨和又討人喜歡的佐伯,感覺很適合當演員。


    「咦,不行啦,我超級五音不全耶。」


    「五音不全?」


    「像是卡拉ok之類的,我也絕對沒辦法。我現在就在擔心,萬一慶功宴要去唱歌的話該如何是好。一說自己五音不全,不曉得為什麽大家就是會想逼人開口唱呢。這是哪門子的拷問啊?」


    「原來是這種理由。」


    我配合佐伯笑道。


    道具組的活動場所主要是在物理教室。我們班導是物理老師,他為我們開放了物理教室後方的空間,當成道具的放置處使用。負責人還有其他男女同學各兩名,可是我主要隻有跟佐伯聊天,而佐伯無論和誰都會說話。他同時是道具組的組長。


    「你才該找個角色來演呢。感覺你出乎意料地上相。」


    「開玩笑,我不喜歡拋頭露麵。」


    「嗯,你確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討不討厭和擅不擅長是兩碼子事吧?」


    「說得好。但即使如此,我也絲毫不認為自己適合當演員。」


    「你還真是消極,不試試看怎麽知道?搞不好你意外地超會唱歌……」


    這時物理教室的門傳來拉開的聲音,我把臉轉過去發現是奏音,於是倏地別開了目光。


    「佐伯同學,你知道老師在哪嗎?」


    奏音指名佐伯如此問道。想必她有注意到人在身旁的我吧。


    「不,他不在準備室,也許是在開教職員會議。」


    「喔,原來如此。謝謝你。」


    物理教室的門發出關上的聲音後,我抬起頭來就已經不見奏音的身影。佐伯望著奏音離去的門扉方向說:


    「神穀同學,你和皇同學也很要好,是嗎?」


    「嗯……我們隻是上同一所補習班罷了。」


    「咦?你們沒有一塊兒吃午餐嗎?就在中庭。」


    「因為近來她好像忙著讀書。」


    我含混不清地帶過,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邊。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忽然說出這種話,令我歪頭不解。


    「什麽意思?」


    「一起逛逛的好機會。」


    他輕拍我的肩膀,使我愣在原地。


    「畢竟是最後一次了,得留下一點回憶才行。雖然我不曉得井崎同學是怎麽想的就是了。」


    「……最後……是嗎?」


    高中三年級,高中的最後一年。若是能和奏音一同逛文化祭——我的內心有些雀躍,可是一想到現況,便立即萎靡了。


    我的考試準備沒什麽進展。


    在夏天之前成績雖然有起色,不過來到八月後半段,模擬考的結果卻差強人意。原因顯而易見,就是書讀得不夠。這陣子就算窩在自習室裏,我也會馬上陷入沉思,導致念書沒什麽進度。這樣的日子不斷持續。


    我腦中所想的是奏音——以及藤二的事情。


    我待在自習室時,目光忍不住都會投向奏音。她大多會坐在前麵,因此多半坐在後方座位的我,可以很清楚看見奏音的背影。當她集中精神時會把自動筆尾端底在嘴唇上的習慣、將長發撥到耳際的動作,偶爾會左右搖晃身子是表


    示她在煩惱。和我不同,奏音幾乎不會發呆。我先前聽說,她之所以會坐在自習室前方,是為了避免他人進入視線範圍而分心。她正如打算,一直都很專注。即使發生了那種事,看似依然如此。


    藤二經常坐的位子,最近總是不同人坐在那兒。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不再到自習室來了。盡管會到補習班上課,卻會坐在遠離我和奏音的地方。他在上課時仍一副恍恍惚惚、不怎麽專心的樣子,有時會望向不相幹之處轉著筆,下課後就匆匆回去,簡直像是害怕我或奏音向他攀談。


    我甩甩頭,將這些想法驅趕出去。


    就像奏音一樣,專注在念書上吧。但我的腦袋反而接二連三浮現出多餘的雜念,讓我隨即停下動作。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之前是怎麽集中精神的。半年前我獨來獨往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個兒用功就是我的日常,因此用不著刻意為之,也能夠自然而然地專注才對。


    和別人扯上關係,表示要把腦內空間騰出一些給對方,相對地能夠分給自己的部分便會減少。與他人有所牽扯的人,將會疏於關注自己,自個兒的事情會一點一點變得隨便。


    縱使變回隻身一人,那些輕忽掉的地方也不會那麽簡單就回複。我原本以為,人與人之間的牽絆能夠輕易斬斷,可是並非如此。我、藤二及奏音,至今依然聯係著。即使不再交談,維係也殘存著。正因我們仍然相係,才會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像是切斷絲線一般果斷割舍的話,那會有多麽輕鬆啊。


    然而,若問我是否想落個快活,我覺得倒也不是。我並不想完全斬斷和他們之間的羈絆,反倒是對那條絲線感到依依不舍。


    甫一回神,我又再次望著奏音的背影。


    或許是感覺到視線,隻見奏音回過頭來,和我對上眼。


    我逃也似地從位子站起來,離開自習室去呼吸外頭的空氣。


    夏天的餘韻即將離去。


    走出空氣不流通的自習室,僵硬的身子吹著九月的風感覺很舒適。比起待在非得讀書不可的自習室裏,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跑到外頭,感覺較能讓腦袋放空。我感覺自己被思考搞得過熱的腦袋,正靜靜地逐漸冷卻下來。


    有道腳步聲由後方傳來。有人跟在我後頭離開了自習室。我靠邊去打算讓出路來,腳步聲卻在我身後戛然而止。在我心生懷疑而轉過頭去之前,側腹部就被人戳了一下,使我發出怪聲。


    「嗨。」


    是奏音。


    「……有什麽事嗎?」


    明明我們已許久沒有交談,我卻隻做得出如此冷淡的回複。


    「我想說,剛剛我們四目相交了。」


    「喔……抱歉,我發愣的時候視線飄過去了。」


    「嗯,我有感覺到你的眼神呆若木雞。」


    奏音把銅板投入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是冰咖啡拿鐵。


    「你讀書有進展嗎?」


    「一點也不。」


    奏音歎了口氣。


    「我也是。」


    「可是你看起來很專心。」


    「我隻是專注在『專心』這件事上罷了。」


    這番道理令人似懂非懂。我並未詢問她為何無法集中精神。


    我也買了冰的黑咖啡,才喝一口便覺得還是藤二打工地點的咖啡好喝多了。


    「文化祭——」


    奏音提出一個和我們切身的話題。


    「狀況如何?」


    「道具?沒什麽特別的……倒是服裝似乎很辛苦呢。」


    「我成天被針刺到手指。」


    奏音把手張開給我看,上頭四處散落著鮮紅的小小痕跡。


    「不過應該勉強做得完。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不想偷工減料。」


    「你當真這麽認為?」


    我的問題是不是很壞心眼呢?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打聽她的真心話。


    「……不,坦白講根本無所謂。」


    「就是說啊。」


    我們並未融入班上。即使試著搭上同學們的熱情,到最後也沒有被感化,彼此間有著溫差。如同字麵所述,熱量的品質不同。看到佐伯,我便強烈地如此覺得。


    我們兩人喃喃聊著不著邊際、無關痛癢的話題。慎重、緩慢、寧靜地開口,避免碰到痛處。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交談,即是所謂的閑聊。難得有機會講到話,其他該說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我卻並未提到任何有意義的內容。我沒有起話頭,奏音也隻字未提。時間就這麽白白流逝,咖啡也轉眼間變溫了。


    ……不對。


    唯有一件事我想說出口。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的話語在我腦中複蘇。


    ——一起逛逛的好機會。


    「那個啊……」


    我話講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如果在此邀約奏音,事情就成了定局;萬一遭到拒絕,更是覆水難收。我們三人將真的再也無法一塊兒相處。現在還有希望。隻要把那件事當作沒發生過,我就能和奏音閑聊。但若是我開口約她,就無法當成沒那回事,反倒會變得不可抹滅。


    「嗯?」


    奏音側過頭,等著我說下去。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一句「沒事」,把咖啡一飲而盡。


    *


    和對文化祭冷感的我們截然不同,校內的熱氣逐漸高漲。近來不但公布欄上貼了文化祭的倒數計時,還有零零星星的學生身穿正式表演用的服裝或班服在學校裏遊蕩。我們班上也有做班服,那是一件采用了熟成番茄般的布料所做的大紅色t恤,上頭印著貓咪竊笑的表情。雖然是美術社的女生將音樂劇中的登場角色q版化所繪製而成,但遺憾的是,即使說客套話也算不上可愛。


    我們道具組幾乎已完成任務,得以自由運用時間,於是我把空檔拿來念書。待在自習室無法專心,因此最近我都使用學校圖書館。不知道是環境改變之故,還是無須意識到奏音,感覺比起在自習室裏更能專心。缺點是圖書館的關門時間很早。在我解了幾道考古題時,轉眼間就來到閉館時間。


    這天也一樣,在我寫題庫時鍾聲就響了起來,擔任館員的老師喊著「要關門嘍」驅趕學生。我的答案才對到一半,因此不太甘願。我尋思著「到補習班的自習室繼續對答案吧」的同時走出圖書館,來到出入口才發現外頭正在下雨。


    由於氣象預報說是陰天,我並沒有帶傘出門,這下子事與願違了。我一瞬間心想,在前往補習班途中的超商買把傘好了,不過隨即想起教室裏的置物櫃擺了一把折疊傘,於是決定過去拿。


    我爬上中央階梯來到三年級教室所在的二樓走廊,朝三班的教室走去。鄰近放學時間的校內已杳無人煙,但或許是每間教室都把文化祭要用的物品擺在走廊上,感覺莫名熱鬧。疑似要用在話劇裏的木製紀念碑、菜單與招牌,以及成堆遮光布和布偶裝組合,甚至也有班級把桌椅統統搬到教室外頭,難道是明天早上要晨練嗎?


    穿過染滿文化祭氣息的走廊彎過轉角,馬上就看到三班的教室。我忽地注意到教室前有道人影。略長的黑發、目光銳利的上吊眼、駝著背把雙手插在口袋裏——這個男學生的樣貌我非常熟悉。


    是藤二。


    當我打算呼喊他的時候,藤二用食指抵著嘴唇,再指著教室裏。裏頭似乎還有人在,藤二是在偷看。他揚起下巴示意,我便壓低腳步聲靠近教室,把臉湊近拉門窺探著內部。


    我看見一名女學生正在動手做裁縫。才想說又是一道似曾相似的背影,結果發現是奏音。也是啦,這個班上會讓藤二有興趣偷看的人,頂多隻有奏音


    。她好像在縫製音樂劇的服裝。她居然做到這麽晚嗎?同時我也心想,為什麽她一個人在做呢?沒記錯的話,服裝組應該有六個人才對。


    奏音開始收拾東西,看來是完工了。


    我望向藤二,於是他又抬了抬下巴,這次的舉動感覺像是在說「跟我來」,我便點點頭,安安靜靜地離開教室。


    「其他人八成先回家了。」


    離開出入口後,藤二喃喃道。


    外頭下著小雨,我把傘打開來往藤二那邊撐過去,卻被他拒絕而推了回來。細小的雨滴毫不留情地逐漸淋濕藤二。


    「大家都有事情要辦?」


    「怎麽可能?用用你的腦袋吧。」


    藤二一臉無趣地笑道。


    「他們是把工作推給奏音,回家去了啦。」


    「這……」


    不可能吧?這是因為,你這隻不令她受到欺負的老虎,就是為此存在的啊。


    不過回想起來,近來藤二和奏音突然變得完全不說話了。自從夏天過後一直是這樣。奏音是狐假虎威的狐狸,一旦老虎從身邊離去,她就隻是一隻弱小的狐狸,恰好讓人把麻煩的差事硬塞給她。


    「她的雙手超笨拙的,我光是稍微看一下,就見到她的手指被針紮了好幾次。明明把事情丟著回家就好,反正她對文化祭也沒有多了不起的感情。」


    藤二踢飛腳邊的小石子。甩著雨珠滾進水窪裏的石頭,使其漾起波紋,就像是藤二之於三班一樣。


    「奏音才不會把事情丟下呢。她和某人不一樣。」


    「我也沒那樣好嗎?」


    「你打從一開始就拒絕參與文化祭啦。」


    「就算我在也不能怎麽樣啊。而且我和大多數人都沒有講過話。」


    「這是你該努力的地方不是嗎?」


    「我就免了啦。」


    說出這句話的藤二,感覺疲憊不堪。


    ——我就免了啦。


    聽來真是悲傷。


    言外之意似乎是在抱怨,自己已經放棄了很多事情。


    藤二的情感率直,卻不願意吐露真心。我一次也沒能夠察覺他想做什麽,又或是希望我們做些什麽。


    「你都沒和奏音講話對吧。」


    藤二瞪著我說道。


    「你沒資格說我。」


    我回嘴。藤二應該也一樣,沒什麽和奏音說上話才對。


    「我無所謂,畢竟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可是,阿宏你不一樣。你是在惺惺作態個什麽勁?」


    「我才沒有。」


    「要是你好好跟奏音交談、陪在她身邊,她也不會遇到這種事。」


    我頓時一把火都上來了。


    這句話你真的沒有資格說。


    唯有你毫無立場,藤二。


    這是你的職責吧?你要當一隻老虎保護奏音啊。為啥我非得連這個任務都要概括承受不可?我可沒有濫好人到這種地步。


    「我才要說你,幹嘛不跟奏音講話?」


    我停下腳步,狠狠瞪視藤二。


    雨勢愈來愈強勁,稍稍走在前麵的藤二已經全身濕透,裏頭的t恤隔著製服襯衫透了出來。兩手插在口袋裏並駝著背的藤二,轉過頭來望向我。隻見他的雙眼蒙上一層陰霾,仿佛視若無睹。這小子總是這樣,不願意正視眼前的人。


    「你懂不懂啊,藤二?如果你不向奏音攀談的話,那些畏懼你而不再戲弄她的家夥就不受牽製啦。奏音將暴露在他們的惡意底下。的確,她沒有辦法依賴你一輩子,可是最起碼在高中生活期間,由你來保護她也無妨吧?你知道自己成為了她的屏障吧?既然如此——」


    「那並非我的責任。」


    藤二忽地抬起視線。


    他原本朦朧不清的雙眼瞬間變得澄澈,陰雨綿綿而不可能出現的藍天,看似映照在藤二的眼裏。


    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初次正麵見到藤二的眼睛。盡管略微上揚,他的雙眼卻像奏音一樣大,黑眼珠又明顯,好像睜得老大的貓眼。


    「那不然是誰的責任?」


    「阿宏。」


    藤二眯起眼睛。


    「我也有所自覺,知道自己待在奏音身旁的期間,沒有人能夠對她下手。可是這樣一來,奏音會變得沒有我就不行。高中畢業後我們就要踏上不同的出路,這樣子不成吧?」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


    「不行就是不行。」


    藤二搖了搖頭。


    「我無法扛下這種責任,而且隻會那樣子保護人。再說,『保護她』這個念頭本身,也許根本是一種傲慢。奏音八成有辦法處理自己的事情。我認為,她要比我們所想的還要堅強。」


    「所以你要棄她於不顧嗎?」


    「不是那樣。由你來出手幫助她就好啦,阿宏。」


    「那你要逃避嗎?」


    「我辦不到啊,我和你不一樣。」


    不知為何,藤二笑了。


    他被雨淋濕的臉龐,看起來也像是落淚的表情。我無法想象藤二哭泣的樣子。愛逞強的他,或許會笑著掉淚——我忽地如是想。


    「喂,之前所說的話……」


    藤二突如其來地開口說道。


    之前——光是聽到這句話,我隨即曉得他是指哪個「之前」,耳朵因此發燙。


    那是夏日的其中一天。


    我們三人唯一一次一同出門的日子。


    升空的煙火,以及苦澀的回憶。


    「我當時沒有惡意,真的。」


    盡管藤二如此表示,但回想起那天的事,我的臉依然會燙得像是熊熊燃燒著一般,同時對藤二的強烈怒意,讓我快氣炸了。既然毫無惡意,希望他把想法留在腦中就好,提都別提。如此一來,我們就不會在雨中講這些事情。在教室裏被縫衣針傷到手指的奏音,人也會在這兒才對。


    「可是,我當真那麽認為。」


    「你給我住口。」


    我壓低了嗓音。和平時截然相反,藤二的語氣很溫和,我則是尖銳地低吼。


    「我一直都希望,事情能夠變成那樣就好了。」


    藤二終究沒有從我身上別開視線。即使語氣和緩,目光卻是強而有力。明明照理說是我在瞪他,但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被他瞪視著。


    「事情能夠變成那樣就好了?」


    「我原本期望你們兩個可以交往。」


    我揍了藤二。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動手了。


    要躲開我軟綿綿的拳頭理應易如反掌,藤二卻沒有避開。我的拳頭直接招呼在他臉上,把他打到流鼻血。打人的我,手也麻掉了。原來揍人自己也會痛嗎?我現在才知道。


    「我換個說法。」


    藤二擦掉鼻血。


    「我一直期盼你們兩個可以交往。」


    現在進行式,表示他如今也如此盼望。


    這是為何?


    「為什麽啊?如果情況演變成那樣,我們三個人就很難再待在一塊兒了吧。你覺得我和奏音很煩人嗎?還是討厭我們?是的話就講清楚啊。就算我和奏音沒有交往,如果你希望我們別管你的話,我們也會照辦的。」


    「才不是那樣。」


    他的鼻血流個不停。縱使被雨水衝刷,劃過嘴唇的鮮紅血痕依然源源不絕地流淌。從旁經過的路人,皆帶著狐疑的目光望向正麵相對的我們。


    我才想說傘不見了,原來是掉在後頭,看來是我揮拳的時候拋下的。因此我也漸漸變成了一隻落湯雞。


    「我是覺得可以放心把奏音交給你。我認為你會采用有別於我的方式保護她,支持她自己


    挺身奮戰。」


    藤二有如連珠炮似地接二連三說道。


    就他而言,還真是相當拚命。


    平常講話總是那麽慵懶、若無其事地放人鴿子、感覺絲毫不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藤二——


    正竭盡全力地述說。


    「……簡單說,就是你想要有個替身是吧?代替你保護奏音。」


    我低聲說道。既像是確認,又好似挖苦。


    「不是替身啦,你才是主角。」


    藤二再次擦拭鼻子。抹掉的血跡,隨即被雨水衝掉。


    「……這樣子你可以接受嗎?」


    我抬起頭望向藤二。


    「什麽東西?」


    「我在問你能否接受。」


    他應該明白我的話中之意。


    我一直都這麽覺得,先前也一度確認過。盡管藤二否認,但我不那麽認為。這個念頭,如今反倒變得更加強烈。


    藤二一定喜歡奏音,非常喜歡。


    「之前我也說過了吧?」


    藤二忽地從我身上別開目光,仰望天空。


    「我對奏音沒興趣啦。」


    少騙人了——我簡短地拋下這句話。


    *


    文化祭當天放晴了。


    我們三班將利用視聽教室上演音樂劇《愛麗絲夢遊仙境》。公演是一天兩場,在兩天的活動中共計四場。負責道具和服裝的成員,屆時會在後台或櫃台從事幕後工作。


    第一天第一場公演是由奏音站櫃台,藤二則理所當然般地不在現場。我在這場公演無事可做,想說在校內閑晃,結果被佐伯逮到了。


    「神穀同學,我們一起逛吧。我和所有朋友的自由時間都搭不上,這段期間孤零零的啊。」


    「喔……是可以啦。」


    敲定後,我們倆一道離開了視聽教室。


    我沒有特別想逛的地方,因此陪著佐伯到處觀賞他朋友籌備的項目,有戲劇、鬼屋、咖啡廳、占卜攤、展示品、樂團……諸如此類。真虧他有這麽多地方要逛。他露麵之處多半有熟人在,無論是同儕或後進,不分男女,佐伯皆親昵地與他們交談。


    「真虧你……」


    佐伯在手工藝社的販售區,買了一頂一年級時同班的女同學所做的帽子。見狀,我不禁脫口講出真心話。


    「咦?你剛有說話嗎?」


    「呃……我覺得傻眼。」


    「咦?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嗎?」


    「你的人麵也太廣了。你到底認識多少人啊?」


    「咦?這樣很普通吧。頂多隻有曾經同班過的同學和社團夥伴而已啊。」


    「不普通,一點也不。」


    我打死都不認同。這算哪門子的普通?


    「神穀同學,你沒有什麽其實很想逛的地方嗎?」


    「我又沒加入社團。」


    「像是一、二年級時的朋友之類的。」


    「沒有熟到會親密交談。」


    「哎呀,你真的沒朋友呢。好好笑。」


    佐伯毫不避諱地咯咯發笑。不過這是事實,我也無法反駁。


    「既然如此,井崎同學和皇同學更是你的摯友了。」


    唐突地聽到藤二和奏音的名字,我顯而易見地產生了動搖。


    摯友?


    我們算是摯友嗎?


    「不過,隻結交情誼深厚的朋友,也有點帥氣耶。」


    「才不是那樣。」


    我沒好氣地喃喃說道。


    並非如此。


    我隻是隨波逐流罷了。不過是奏音邀我上補習班,之後在情勢所趨之下待在一起。我們到處遊玩,聊了許多事……這些當真全都是順水推舟而已嗎?事到如今,我已不清楚當中是否有自身意誌存在。


    「第二天你和皇同學都沒有排班,可以一起逛嘛。」


    佐伯這番話似曾聽聞。裏頭沒提到井崎,已經是標準狀態了。


    「天曉得,我又沒約她。」


    「那你就約啊。」


    佐伯的語氣罕見地強硬。


    「他們是獨來獨往的你珍貴的朋友吧。這種時候不約,更待何時?」


    就道理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對於理所當然般擁有朋友的人而言。可是奏音對我來說,與其說朋友,更像是……況且,我們倆對文化祭都興趣缺缺。如果是結伴同遊會很開心的對象倒還無妨,但照我們眼下的關係來看,必定隻會感到尷尬而已。


    最起碼要是藤二在就好了……不過現在的藤二,一定會想讓我們兩個獨處。不,不僅限於目前吧。那小子之所以會不斷臨時失約,搞不好是……


    「你會不會想太多啦?事情有這麽困難嗎?」


    聽佐伯這麽講,我回以一個含糊的苦笑。我確實考慮太多了。但我認為,狀況不好處理也是事實。


    第二場公演我要負責幕後工作,因此下午去了視聽教室。我得把道具搬進搬出,或是協助操作照明及音響。


    《愛麗絲夢遊仙境》就如劇名所述,是以奇幻仙境為舞台,因此舞台裝置頗具規模,奏音煞費苦心縫製的服裝也是。高中生等級的文化祭難以完美重現作品中的舞台,所以真要說的話,服裝撥了比較多預算,不過醞釀氣氛的關鍵裝置還是由道具組製作。


    奏音也以服裝組的身份來到後台。這出劇會讓演員扮演複數角色,導致演員們頻繁更換服裝,她就是來幫忙的。不僅道具組及服裝組在,演員也很多,結果讓後台變得相當擁擠,有著滿滿的人和物品。在教室練習時沒注意到的細節,我們根據當天第一場公演後的反省,訂立了道具與服裝要放在固定位置的規矩。這個措施會將大道具盡量擺在靠近舞台兩側之處以便於搬運,小道具則是避免丟失。


    然而,公演才剛開始,立刻發生了問題。其中一名登場人物——帽子先生應該要戴的帽子,未能就定位。


    帽子先生這個角色正如其名,因此沒戴帽子會顯得很奇怪。這個綁定角色的標誌實在強烈過頭,一旦沒有帽子,觀眾會不曉得這是什麽人物。


    「最後碰到帽子的人是誰?」


    後台頓時發生大騷動。音樂劇穩定地進行著,距離帽子先生登場的場麵剩不到多少時間。最糟的狀況下會讓演員不戴帽子登場,不過這場公演就會給觀眾留下負麵印象。或許也因為這是三年級學生最後一次的文化祭,不願讓回憶變成那樣的同學們,皆睜大了眼睛尋找帽子。


    我也沒有看到帽子的印象。服裝組用心製作的大禮帽,設計相當華麗,遠眺也會很醒目,因此立刻可以知道後台沒有它的蹤影。扮演帽子先生一角的同學,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搔抓著短發。我漠然心想,那副模樣要自稱是帽子先生確實很牽強。


    「不是皇同學嗎?」


    突然間有個女生出聲說道。


    「飾品在第一場公演的時候掉了,是皇同學拿去修補的吧?」


    後台的視線集中在一個方向上。奏音杏眼圓睜地佇立在原地。


    「我修好啦,然後放在教室了。」


    奏音以細若蚊蚋的嗓音答道。


    「誰去教室看看!」


    飾演帽子先生的同學正想拔腿而出,但被「你怎麽能過去啊」一句話阻止了。一名服裝組的女生由後台衝出去。


    「把東西從教室拿來是服裝組的工作吧?是誰負責運送帽子的?」


    「我不記得了……沒印象看過。」


    「你的意思是已經不在教室了?」


    「大概吧。」


    「皇同學,你把它擺在教室的哪裏?」


    「老地方,後麵置物櫃的上頭。」


    「你真的放


    在那裏嗎?」


    「我想是的……」


    「你不確定會害我們很傷腦筋耶。」


    氣氛逐漸往奇妙的方向流動,責備的眼神正朝奏音看去。


    「教室裏頭沒有。」


    回來的女生報告。後台彌漫著一股失落的氣氛,感覺責難奏音的氛圍就要變得更濃重了。


    「……我去找。」


    「等一下。」


    我瞬間阻止欲跑出後台的奏音。若是她此時獨自衝出去,事情就會變成是奏音的錯。既然她說東西確實就定位了,我想應該不會是謊言。


    盡管如此帽子也不在教室,那就是有人拿走了。我不清楚對方的目的和盤算,不過要找出來很困難。


    「有辦法做個替代品嗎?」


    奏音瞪圓了雙眼。後台的所有人八成也都一樣。


    「現在做?」


    「佐伯,你剛在手工藝社買的帽子。」


    我望向和我一道走進後台的佐伯,於是他敲了一下手。


    「喔,那個……就在教室裏,可是那像帽子先生會戴的嗎?」


    「它的形狀很像大禮帽啊,隻要加點有帽子先生風格的裝飾就行了。」


    「……搞不好蒙混得過去?」


    「把那個拿過來!」有人對佐伯下令。「了解!」佐伯從後台疾奔而出。好不容易找到補救的可能性,後台再次躁動起來。


    「有沒有剩下什麽服裝的材料呢?」


    我詢問奏音,於是她像是猛然驚覺似地直點頭。


    「有很多……像是碎布塊、鈕扣,還有繡章之類的。」


    「用那些東西做得出來嗎?」


    「……我很笨拙,可能沒辦法做得那麽好。」


    「隻要看起來不像一般的帽子便行了。幹脆弄得怪裏怪氣吧。」


    「——喂,神穀同學,這姑且是我朋友的作品喔。」


    回來的佐伯嘴上這麽說,還是把帽子遞給奏音。奏音一度看向我的臉龐,並堅定地點了個頭,之後拿起裁縫道具。


    帽子先生戴了一頂相當怪模怪樣的大禮帽登場。從他出場的瞬間,觀眾就已經忍不住發笑。酒店小姐有個叫蓬蓬頭的發型,跟那個很接近,堆滿了布料、蕾絲、緞帶這些材料的帽子已不見原樣,八成沒有人會料到那是在手工藝社購買的手製品。


    舞台平安無事地落幕了。原本的帽子到最後都沒有找著,明天之後也得繼續使用這頂即席打造的古怪大禮帽。或許這樣也好。當我見到公演後飾演帽子先生的同學對奏音道謝時,心想要是她能借此稍微融入班上一些就好了。


    撤離視聽教室後,我眺望著那頂被帶回教室的帽子。不知不覺間,奏音出現在我身旁,同樣露出奇怪的表情瞪視著帽子。


    「做得挺不賴的嘛。」


    聽我這麽說,奏音掛著五味雜陳的神情笑了。


    「我的笨拙之處,活用在好的地方了。」


    「觀眾也很喜歡呢。」


    「明明是帽子先生,戴著不尋常的帽子卻比較受歡迎,感覺好奇怪。」


    「因為《愛麗絲夢遊仙境》大致上是個怪怪的故事啊。」


    「嗯,也許吧。」


    奏音拿起帽子翻過來,手工藝社那頂做為基底的帽子,內側便一覽無遺。


    「這原本是拿來販售的商品對吧?」


    「是手工藝社的。」


    「這樣好嗎?感覺對佐伯同學很不好意思。」


    「不要緊,公演結束後再把裝飾統統拆掉就好了。」


    「可是,我在人家特地製作的帽子上縫滿了一大堆東西。假使我沒有把真品弄丟的話,就不用做這種事了。」


    「又不是你搞丟的。」


    奏音露出一個含糊的笑容,大概是在強顏歡笑。


    「謝謝你喔,阿宏。」


    奏音把帽子放回去,如此說道。


    「你救了我。」


    「沒到那個地步啦。」


    「沒那回事,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奏音轉頭望向我,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映照在她偌大的眼眸裏。和她四目相交,我就覺得必須要講點什麽才行。感覺她的視線中乘載了許多訊息。盡管我連其中一個都無法解讀,還是產生了非得回應的念頭。


    「……我說啊,奏音。」


    話說到一半,我察覺到自己打算講些什麽了。


    我腦中想著明天文化祭的事。我和奏音都要協助上午公演的幕後工作,不過下午是自由時間。佐伯那番話在腦中重新響起,藤二的話語也隱約可聞,我還想到了遭到拒絕會有多麽悲慘。


    「不,沒什麽。」


    我氣餒了。


    結論和先前相同。不,我腦中某處理解到,那多半並非她的期望。她一定已經做出結論,而此事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奏音偏過頭去,並未深入追問。


    不久後傳來首日活動閉幕的廣播,於是學生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校舍。


    結果藤二直到最後都沒有現身。


    文化祭的第一天,就此劃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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