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候,遙川悠真便已經是頗具知名度的人。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就可以發現街上滿是老師的身影。用來讚揚他的形容詞,多半都是秀才或天才。在書店裏,遙川悠真的出道作品《遠方之海》和第二本著作《星象考察》,全都以封麵朝上的平鋪方式陳列。像這樣大量擺放的書籍,想必很容易遭竊吧。


    還在念大學時,遙川悠真便因為摘下某個文學獎而以小說家的身分出道。他的得獎作品《遠方之海》,是走正統路線的戀愛小說,但男主角和戀人的對話,可說是每一句都妙語如珠。女主角在故事終盤死去的橋段,也相當賺人熱淚。


    “隻要有人死了,大家都會哭不是?讀者就是喜歡這種安排啊。”


    我還記得,老師以像是鬧別扭的語氣這麽輕聲開口時,臉上卻是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我沒有對此多說什麽。小說裏的任何一句話,都比本人更有說服力。老師想必是承受著錐心之痛,寫下書中的別離場景。無論會因此感到痛苦或悲傷,他都必須麵對自己寫的故事。


    一如我馬上成為遙川悠真的俘虜,這個國家大多數的居民也成為他的俘虜。許許多多人從書架上拿下《遠方之海》,遙川悠真也以天才小說家的身分華麗出道。


    就連把老師當成神的想法,都是一種欠缺獨創性的愛情表現。在特別報導中露出優雅微笑的遙川悠真,著實散發出一種近似於神的氣質。被他編織出來的故事拯救的人,想必不計其數吧。杜撰的故事就是有著這樣的力量。


    在黑暗中反芻那些文字時、隔著平交道相遇時、在那個房間裏聽著老師的故事入睡時,老師毋庸置疑是我的神。但我不會說他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神,畢竟我也隻是被老師拯救的眾多人類的其中一個。


    可是,我看過老師房間的模樣,也知道那個房間裏到處散落著他不曾公開發表的小說。


    那些小說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所以,老師……我可以看那本《星象考察》嗎?”


    “你也太不客氣了吧?自己去買一本啦。”


    隔天放學後,我隨即再次造訪老師家。盡管這麽做可能讓他覺得我很厚臉皮,但隻要擱置一段時間,自己彷佛就會從這場夢中醒來,讓我覺得很害怕。


    “……對不起。”


    “開玩笑的。進來吧。”


    老師靠在門板上這麽笑道,輕輕招手示意我入內。


    跟上次造訪這裏的時候相比,房內收拾得很幹淨。最大的變化在於原本散落一地的那些原稿,現在全都消失了。目睹這樣的光景,讓我莫名有些受到打擊。


    “請問,我上次來這裏的時候,地板……”


    “地板?”


    “地板上應該散落著很多原稿才對?”


    “那些是不能用的小說,都是垃圾啦。”


    “不能用……全都扔掉了嗎!”


    “沒必要發出這麽慘痛的嗓音吧?再寫就好啦。”


    老師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回應。


    “你想看《星象考察》?書都在那邊,你就安靜地乖乖看吧。堆在角落那裏。”


    一如老師所言,好幾本《星象考察》被隨意堆放在這間屋子的一角。之後我聽老師說,出版社有所謂的樣書製度,在成書出版後,都會寄幾本給老師本人。仔細一看,可以發現《遠方之海》也存在於這個房間的各處。


    之前用來吃炒飯的那張餐桌,現在擱著一台銀色的筆記型電腦。白色的畫麵上輸入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看起來老師似乎真的是工作到一半。一想到這些文字,日後將化為能夠拯救某個人的故事,我的心中便湧現一股波濤洶湧的情感。


    朝我走回來的老師,將手上的馬克杯遞給我。我站在原地接過那隻杯子,然後發現裏頭盛著透明無色的液體||是水。


    “我這裏可沒有準備果汁之類的飲料喔……怎麽,讓你失望了嗎?”


    “……沒有這回事!”


    “你剛才很明顯露出失望的表情啊。東京的自來水可是很美味的喔。”


    語畢,老師將視線移回電腦螢幕上。這樣的身影,和我想像中的“小說家”一模一樣。


    伴隨著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響,老師開始寫小說。看到這樣的他,我也朝自己的目標物走去。以相連的七彩線條描繪出巨大天鵝的封麵,以及藍紫色的夜空,是設計上跟《遠方之海》有著不同風情的美麗封麵。


    一如老師的出道作品,《星象考察》也是一部戀愛小說。書中的主角隻能在夜晚跟已逝的戀人相會,是走奇幻風格的故事,還不時穿插跟星座有關的小插曲。隨著故事進行,主角再次被迫和戀人分離。二度失去戀人的打擊讓主角悲痛不已,但消失的戀人仍祈禱他能過得幸福。


    到了故事終盤,主角打起精神向前走,並發誓要連戀人的份一起活下去。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到,和生命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星辰相較之下,人類僅僅數十年的壽命,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細微誤差值。


    不管是《遠方之海》或《星象考察》都描寫了“喪失感”。老師那句“隻要有人死了,大家都會哭不是?”浮現在我的腦中。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可是,老師想呈現的,應該不是這樣的故事吧。


    聽著老師從未中斷過的打字聲,我繼續閱讀手上的小說。


    老師描繪的世界總是溫柔不已,他編織的字句也極其優美。當我讀完整本書時,已經是太陽下山很久以後的時間。看到外頭一片漆黑的景色,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這時,我發現原本埋頭寫小說的老師正望向這裏,被睫毛陰影覆蓋的那雙大眼仔細觀察著我。接著,他緩緩開口:


    “怎麽樣?”


    像在窺探我的反應,老師以戰戰兢兢的語氣問道。一直在等待他這句話的我隨即表示:


    “非常好看!我覺得很……雖然我也很喜歡《遠方之海》,但這次的故事也很……那個,最後一起去尋找流星的部分,真的很美。”


    “噢,這樣啊。”


    雖然是像在閃躲我熱情洋溢的心得那樣的平淡回應,不過,我總覺得其中透露出幾分像是放下心中大石的情緒,不禁因此屏息。


    “不知道夏季大三角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如果真的會連在一起,我是不是也找得到它呢?”


    “你也說得太誇張了吧,隻是夏季大三角而已──”


    這時,老師突然露出像是發現什麽的表情。


    “……我說啊,小梓,你該不會……”


    “……怎麽了嗎?”


    老師露出跟剛才截然不同的僵硬表情。目睹這個自己不曾見過的表情,我發自內心感到恐懼。直到剛才都帶著笑容的老師,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而且,還不隻是這樣,他絕對在生氣。


    接著,老師突然拉起我的手。我手上的《星象考察》因此掉在地上,書衣也跟著被掀起。老師甚至連撿起那本書的時間都不留給我,隻是逕自拉著困惑的我朝玄關走去。


    “老……老師……?”


    “你別說話。”


    他的嗓音相當陰沉,跟說故事給我聽的那個聲音完全不同。我能感受到他正為了某件事而滿心憤慨。眼前這個人明明是老師,不是媽媽,但他散發出來的氛圍,卻跟在斥責我的媽媽一模一樣。


    在老師催促之下,我被拉到天色早已轉暗的外頭,內心不禁加倍害怕。擔心自己會被拋棄在這片黑夜中的恐懼,以及對老師初次浮現的表情的困惑,讓我的手腳變得不靈活。盡管如此,老師仍一語不發地拉著我前進。他帶著我來到走廊一角的某扇鐵門前方,打開門,踩著銀色的階梯往上。


    最後,我們來到一片漆黑的頂樓。


    或許未曾考慮到有人造訪這裏的可能性,踩著緊急逃生口的階梯往上而抵達的終點,是沒有半點照明設備、看起來荒涼而寂寥的寬敞空間。下方一整片的夜景十分壯觀,但那時,比起這片美景,自己身處的高度更讓我害怕。即使站在圍籬內側,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無法停止想像自己墜樓的情景。


    “之前明明想尋死,卻會害怕高的地方啊?”


    不知何時,老師來到我的身旁。我忍不住後退一步,和遙遠下方的那些光點拉開距離。從不曾碰觸過我的老師,伸出手揪住我的肩頭。


    “……是的,我會怕。”


    我坦率地回應。


    拓展於下方的那片景色,以及從這裏墜樓的錯覺,都讓我害怕不已。我實在很難想像自己之前竟然企圖尋死。老師是為了讓我感受到這樣的恐懼,才把我帶來這裏的嗎?就在我這麽想的瞬間──


    “可是,我想讓你看的不是這個。”


    “……咦?”


    “往上看。這裏很暗,所以多少能看得比較清楚才對。”


    我配合老師的指示,緩緩抬頭望向夜空,然後止住呼吸。


    “要是我能更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老師以懊悔的語氣輕喃。


    “如果我有好好聽你說話,理應能更早察覺到才對。你必須在太陽下山之前返家,而且晚上七點過後,就不可以從壁櫥裏頭出來──要是你打從懂事之後,便一直維持這樣的生活作息,我應該能推測出這種可能性才對。”


    “……我都忘了呢。明明是知道的。”


    “這不能說是‘知道’啦。”


    我不明白老師的嗓音聽起來為何如此苦澀。然而,隻是聽到他這樣的聲音,各種情緒便湧上胸口。我還記得,在那個當下,我拚命抬起自己的臉。


    無論多麽努力將臉抬高,眼淚仍從眼角滑落,沾濕臉頰。我應該是知道的才對。老師的小說裏出現過這樣的場景,我也在其他小說中讀過相關的敘述,而且看過照片。《星象考察》的標題也是采用這樣的設計。盡管如此,我的眼淚還是不停溢出。


    “……都市裏的星空,隻不過是這點程度的東西罷了,沒什麽了不起。可是,我想你連這樣的星空都不曾見過吧,小梓?我真應該更早一點發現才對。”


    “不會的……可以像這樣眺望星空,真的太好了。”


    在我們的上方,是一整片屬於都市、比較低調、卻也美不勝收的星空。穿越冬季的冰冷空氣層,將對我而言遙不可及的光亮傳送過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的真正星空,不存在於我過去生命中的景色。


    雖然想好好將這片景色烙印在眼球上,眼淚卻流個不停。因淚水而變得模糊的視野中,繁星成了小小的帶狀光暈。


    “老師……小說裏出現的牛郎星,在哪個地方呢?”


    “那是夏季星座,現在看不到喔。大三角也一樣。”


    即使我發出難堪的嗚咽聲,老師也絕口不提這件事,隻是輕聲表示:


    “到了夏天,再來看就好了。這種地方隨時都可以上來……我沒有騙你喔。”


    我不是在懷疑老師,隻是無法回應他而已。因為眼淚撲簌簌流個不停,我終於在原地蹲了下來。


    一起蹲低身子的老師,以生硬的動作摸了摸我的頭。那是個能讓人馬上明白他不習慣這麽做的笨拙動作。放在我頭頂的掌心,緩緩地上下移動著。


    我們維持了這樣的狀態好一陣子。出生後首次目睹的星空,以及那隻笨拙的手的觸感,對我來說,都相當沒有真實感。如同老師所寫的小說那樣,成了指引我前進的光芒。至今,那天的光景仍讓我無法忘懷。


    那是老師為我帶來的,為了我而存在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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