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


    0


    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我卻完全無法想像。當爸爸說出決定再婚的事時,我好不容易才理解自己即將多出一位新媽媽。一名素未謀麵的女性,唐突地成為我的媽媽,我試圖勉強接受這種像是闖入平行世界般的變化──至少,我下定決心要高明地裝出一副接受此事的模樣。


    我的思考僅止於此。


    所以,當我被迫第一次與他見麵時,我完全不曉得究竟該如何是好,根本無法想像自己該怎麽與他建立關係。


    他是新媽媽的父親。


    也就是即將成為我外公的人。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半年前左右,剛過完年時。


    爸爸帶我前往位於隔壁縣的新媽媽家,那是棟還算寬敞,不過相當老舊的木造房屋。我寒假最後一周都在那裏度過。


    他待在從玄關延伸的走廊上最靠近玄關的房間裏,身穿藍色格子紋的睡衣,坐在床鋪上。


    他的白發像剛用梳子梳理過般整齊,臉上有著無數皺紋深深刻劃,眼鏡的圓形鏡片後,有著一雙深褐色知性眼眸。


    我不太會判斷老人的年紀,他應該介於七十到八十歲之間吧。


    我完全不曉得該如何向他打招呼,因為我從來沒想像過「出現新外公」這種情況。雖然曾在漫畫雜誌上看過因為雙親再婚而有了新兄弟的情節,但卻從來沒描繪過突然出現外公這種發展。


    再加上,對連媽媽──生下我的親生母親──的長相都不記得的我而言,稱得上家人的存在隻有爸爸一人。爸爸以外的家人的事,我並不清楚。


    「幸會,可愛的小姐。」


    他露出略微誇張的笑容,撫摸著自己的左腳。


    「坐在床上向你打招呼真不好意思,我總是躺在床上因為以前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意外,對腳造成影響,後來就連站起來都懶了。」


    我感到困窘。


    「發生意外嗎?」


    我不曉得該如何應對這類話題才好,因此一定沒拿捏好同情的適當份量吧。


    他依然笑容滿麵。


    「那真是一場大意外,我在這麽大一顆球上,腳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撞到腰不說,還被大象的肥腿踩了一腳,結果觀眾還以為是戲劇效果而興奮不已。為了不被發現我的腳斷了,我還用倒立的方式走下舞台。」


    他到底在說什麽?


    這是老人風格的玩笑嗎?「真是糟糕呀。」我雖然想這麽回答,但總覺得不太對,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打開位於枕邊的床頭櫃抽屜。


    拿出一個相框,往我這裏遞過來。


    那是張老照片,裏麵有一個小醜(pierrot)。


    「我曾經待過許多馬戲團,一直擔任著,你知道什麽是嗎?就是小醜的意思。」


    我知道國外都將小醜稱為,以前看過的電影中有出現。


    我終於提出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跟pierrot不一樣嗎?」


    他深深頷首。


    「截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把我跟pierrot混為一談,我可是一名高傲的。」


    我還是不知道pierrot跟有什麽不同。


    我原本以為,隻是對同一種事物的不同稱呼罷了。


    「是哪裏不同呢?」


    「是職務啊,比如說。」


    他用滿布皺紋的手摸索著枕邊,將放在那裏的鬧鍾、眼鏡盒及假牙清潔劑的盒子拿了過來。我無法理解為什麽要將假牙清潔劑放在床上,那種東西隻要放在洗手台上不就好了嗎?


    將這些與pierrot──不對,是的相框合在一起共有四樣。接著他的左右手分別拿了兩種,熟練地拋了起來。


    鬧鍾、眼鏡盒、假牙清潔劑的盒子及的相框在空中飛舞,我看得入迷。雖然不曉得他究竟是七十、還是八十歲,總之是連從床上站起來都有困難的老人,竟然一臉理所當然地在我麵前展現拋接技藝,這令我感到驚奇不已。


    「比如說,在表演拋接時,會漂亮地成功。而在一旁看著的模樣,想要模仿他卻會失敗的,就是pierrot。」


    「也就是說,會成功的是,會失敗的是pierrot?」


    他點頭。


    「正確的說,pierrot也是的一種。在舞台上搞笑逗樂觀眾的全都是,而其中,藉由失敗的表演來逗人發笑的則是pierrot。pierrot就是特別滑稽的喔。」


    原來如此,我點頭。


    他一本正經的用右手接住鬧鍾及眼鏡盒,左手接住相框,不過假牙清潔劑的盒子卻叩地一聲撞到他白發蒼蒼的頭頂。


    我忍住笑意詢問。


    「剛才那樣是pierrot嗎?」


    他皺著眉頭撫著頭部。或許是臉上布滿駿紋的緣故,使得他的表情變化得相當誇張。


    「我是,隻是因為太久沒練,稍微失敗了而已。」


    「你如果自稱是pierrot,就不會被發現是失敗了。」


    因為pierrot的失敗就是成功吧?


    他不太高興地回答:


    「高傲的是不會撒那種謊的。」


    「是這樣嗎?」


    如果要說,我比較喜歡pierrot。


    比起華麗地成功表演拋接,我覺得為了觀眾而故意失敗的pierrot更加帥氣。不過,在高傲的麵前,我不應該這麽說才好。


    「總而言之,今後請多多指教,可愛的小姐。」


    他以誇張的動作低下頭。


    我在內心感到鬆一口氣。


    唐突地出現的外公令人稍微有點難以接受,但如果是個就另當別論了。


    爸爸再婚,而我則因此與一名年老卻高傲的相遇。總覺得像是童話故事中會出現的情節,令人感到興奮。


    所以,我在心中默默決定要稱呼他為「」。


    我按照預定,在新媽媽家待了一周,從周一到下周日。


    這段期間,我總是待在的房間裏。


    也就是說,我逃離了自己的新媽媽,同時甚至逃離了爸爸。


    老實說,我很害怕跟新媽媽愉快地聊著天的爸爸。要分析這種心理很容易,一定輕易地就能找到簡單易懂的理由,隻要翻開心理學的相關書籍,或許也會刊載著足以切中我心情的專業術語也說不定。


    不過,關於這點,我並未深入思考。


    害怕就是害怕,我並不認為有更進一步了解自己心理的必要。


    在這個家中,我不會害怕的隻有。


    至少對我而言,並不是外公。是位於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理所當然地接受的「家人」這種存在以外的東西。


    「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接受。」


    說。


    「如果勉強自己,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討厭起自己身邊的某個人來。為了避免這一點,逃避或說任性的話都不是錯誤的方法。因為你的爸爸及我的女兒,都是徑自讓自己獲得幸福的,所以你隻要跟他們一樣就行了。」


    所以,我那一周都在的房裏度過。


    那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我逃進了那個家中最能令自己感到放鬆的地方。


    1


    這個八月裏,我總是在哭泣。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做。


    我在上個月底搬進新媽媽家,在這附近沒有半個朋友。也還沒去過預定從第二學期開始就讀的學校,所以現在的我當然不屬於任何一個社團。沒有朋友也沒有社圑活動的暑假,對我而言簡直是一無所有。


    爸


    爸和以往一樣因為工作而四處奔波,即使得空,他也不會過來找我,而是前往待在醫院的新媽媽身邊。


    這也莫可奈何,因為我一直以來都是個「不給人添麻煩的孩子」。我自己總是努力當個這樣的孩子,所以爸爸會判斷就算放著我不管也沒有問題,我也不能抱怨。


    除了我以外,待在這我還不習慣的新家中的人隻有。


    話雖如此,他和我記憶中的他截然不同。


    他的外表與半年前無異。整齊的白發、深深的皺紋、眼鏡的圓形鏡片後,至今仍是雙深褐色的知性眼眸。


    所以,我是在搬來一周後,才察覺他的變化的。


    現在躺在白色床鋪上的已經不再是那位高傲的,而是總有一半的意識遺留在夢境世界般的失智老人。


    他一定連我是他新外孫的事都不曉得。就算跟他說話,他也隻會回應「哦哦」或「嗯」這類簡短的話語,就算偶爾可以跟他聊上幾句,他一定也會將我誤認為其他人。


    所以八月裏,我每天都不厭其煩地以淚洗麵。


    仔細想想,即使我哭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任何人來安慰我或關心我,這樣的環境真是寶貴。因為一個孩子能獨自哭泣的時間是很有限的。


    ──話雖如此,比起其他孩子,我們已經擁有更多可以獨自哭泣的時間了。


    在哭泣時,我會想起某個男孩子。


    不,即使在吃飯時、洗澡時、睡前或剛睡醒時都會。整個八月,我都在想著他,不過,隻有在哭泣時是特別的。


    他曾經說過:


    ──獨自哭泣是沒有用的。因為哭聲是要讓別人聽見,眼淚是要讓別人看見的。


    他的話是謊言。


    ──哭泣這種行為,是對別人發出的求救訊號。如果是獨自哭泣,就不需要眼淚,隻要暗自感到悲傷就夠了。


    他是個愛哭鬼,也是個騙子。


    而且,他是個非常堅強的愛哭鬼,也是個比任何人都誠實的騙子。


    所以,他會為了我流淚,也會為了我說謊。


    我將臉埋在枕頭裏,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徒然地感到悲傷,為了這樣的自己哭泣著。接著,我稍微睡了一會兒後,從床上抬起頭。


    窗外晴朗得不像真的,藍天與大片的積雲虐待著我。毫無責任感地普照大地的太陽令我皺眉、在床上打滾著。或許是屋外過於明亮,使得奶油色的天花板看起來就像一片淡淡的陰影似的。在枕邊旋轉的電風扇低沉的聲音傳來。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點。


    我輕輕屏息,從床上起身。用腳趾關掉電風扇的開關。


    我走出房間,在洗手台洗了把臉,走向廚房。


    打開冰箱,裏麵有兩份用藍色盤子裝著的中華涼麵,這是我早上預先準備好的。


    我搔了搔頭。一直以淚洗麵是騙人的,總之,我每天還是有在做菜,每兩天打掃及洗衣服一次。也固執地繼續念書準備考試,因為我是國三學生。


    ──明明就算認真念書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為我再也不能實現跟那個愛哭鬼一起上同一所高中的願望了。


    可是,這一定是類似自我防衛之類的本能吧,我依然過著他還在時一樣的生活。


    ──你就是那種女孩啊。


    我彷佛聽見了他的聲音。


    ──結果,我隻能以這種旁人看不出來的方式,不讓你感到悲傷。


    如果他在這裏。


    我很清楚,他一定會這麽說。


    我將其中一個藍色盤子放在托盤上,搭配裝在玻璃杯中的麥茶,朝的寢室走去。他隻有在上廁所及洗澡時,才會離開床鋪。剛開始幫他做飯時,我本來想叫他到客廳來,但卻不太順利,因為我們無法交談。最近則是連試圖跟他溝通都懶了,我索性將餐點端過去。


    我站在門前,改用單手端住托盤,麥茶在玻璃杯中搖晃。我輕敲了兩下門,接著就開始陷入思考。


    我到底該怎麽稱呼他才好?


    我沒辦法稱呼他為外公,更不可能稱呼他為。結果我隻能像在走進教師辦公室時一樣說聲「打擾了」。


    的房裏很少會傳來回應,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


    我在腦中數了五下後,拉開了門。


    薄薄的窗簾在裝有紗窗的窗戶旁飄動著。細微的蟬鳴聲傳來,或許是因為這一帶的蟬不多,並沒有那麽嘈雜。


    躺在床上,他閉著眼睛,以舒服的節奏打著鼾。


    我將托盤放在床鋪旁的大桌子上,然後坐在跟桌子成套的皮椅上。如果等了三十分鍾左右,沒有起來,我就會叫醒他。


    我一邊享受著舒適的風,一邊看著。


    ──在僅僅半年前,他明明還能那麽有精神地說話。


    半年前的那一周中,我總是待在這個房間裏。


    坐在和現在同一張椅子上,和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我原本認為這次造訪這個家時,也依舊是這樣的情形。


    他究竟產生了什麽樣的變化?現在隻會以差不多的姿勢打著鼾而已。即使醒著,是因為耳朵聽不清楚嗎?或是意識不清呢?完全無法與他交談。


    可是,這一點一定令我獲得了救贖。


    這使得我每天都像獨自一人待在這個家中般。能夠獨自哭泣的每一天,拯救了我。


    「呐,。」


    我低語。


    正在沉睡。即使他醒來,也不可能聽見這麽細微的聲音,


    我抱著對樹洞坦承秘密般的心情繼續說著:


    「有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死去了,在這個月初。對我而言,他是非常重要的人,這一點一定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


    用朋友不足以形容,也不是摯友的存在,說是喜歡的人又過於輕浮。


    重要的人,除此之外的話語都無法用以形容他。


    「我認為我們彼此幾乎是完全了解對方。那一定不是因為我們的感情很好,也不是因為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起度過。而是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和他就幾乎是相同的了。」


    因為相同,所以相互了解。


    因為相同,所以我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一起度過。


    「其實,就連他究竟多麽討厭我這一點,我也很清楚。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我也知道他最後接受了這一點。」


    依然發出細微的鼻息。


    不知何時,我哭了起來。我對某人發出求救訊號。但是,這訊號無法傳達給任何人這點,也令我感到放心.


    「再過六天,暑假就要結束了,一切都會產生戲劇性的變化。連他已經不在的事,一定也會很快地變得理所當然,就是如此戲劇性的變化。不過呢,」


    閉上雙眼。


    「一定連這樣的變化,我都能順利適應。」


    那是我最討厭的事。


    比起周遭環境的變化,我更害怕自己本身的變化。


    「吶,。」


    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很清楚,即使這樣詢問也是無濟於事。


    突然,軒聲中斷了。


    我吃驚地睜開雙眼,正睜開眼瞼看著這裏。為了隱藏淚水,我擦拭著臉。


    開口。那是宛如將一度彎曲的鋼絲硬是拉直般,細微且顫抖的聲音。


    「怎麽,美穗,你回來了啊。」


    我聽見這句話後鬆了一口氣。


    美穗並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的新媽媽──也就是的女兒的名字。


    經常把我跟她搞混,他一定已經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令人感到輕鬆,但也有一點心痛。我被誤認為別人這種事無


    關緊要,我跟並沒有熟稔到會因此受傷,不過這代表也同時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來。這一點令人感到莫名地悲傷。


    ──然而,我並沒有糾正這一點。


    我終究還是選了輕鬆的那方。


    「現在幾點了?」


    以極為緩慢的動作起身。


    我回答:


    「下午一點快半了。」


    「是嗎?肚子餓了。」


    「午餐已經做好囉,我做了中華涼麵。」


    「是嗎?」


    我拿起桌上的托盤,將其移動到床邊的小床頭櫃上。這高度用來當成邊桌剛剛好。


    「你的份呢?」


    「在冰箱裏。我現在不餓,晚一點再吃。」


    他宛如深呼吸般緩緩地吐息,同時點頭"


    我和他深褐色的眼眸四目相對。他的眼眸看起來果然還是不可思議地相當知性,從半年前起完全沒有改變。


    「美穗,你剪頭發了?」


    我點頭。


    「對,已經剪了兩周了。」


    新媽媽的頭發很長。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幾乎完全不記得她的長相,搞不好她跟我長得很像也說不定。


    我看著用餐,並不時交換一些沒什麽交集的對話。


    非常緩慢且仔細地用餐。他以優美的姿勢握著筷子,將盤子上的涼麵一撮一撮地依序送進嘴裏,並沒有將所有材料混在一起一口氣挾起。


    花了三十分鍾左右,將中華涼麵吃得一乾二淨,包括小黃瓜的碎屑在內,一點不留。


    接著他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低語著「我吃飽了」。


    「粗茶淡飯不成敬意。」我回答,將藍色盤子放上托盤。


    「晚餐你想吃什麽?」


    輕聲笑了。


    「美穗,你用不著在意這種事無所謂,現在是暑假吧?」


    我不是美穗,所說的美穗,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經長大成人了。


    正當我煩惱著該如何回答時,他接著說:


    「難得的休假,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並沒有特別想做的事。雖然直到上個月為止都是羽球社的,但我並沒有打算持續下去。


    我回答:


    「我今天比較想做菜,」


    騙人,其實我什麽都不想做。側頭。


    「你當就好,你不適合當pierrot。」


    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pierrot是什麽意思?」


    我記得,會失敗的是pierrot。在舞台上搞笑逗樂觀眾的全都是,而在當中,藉由失敗的表演來逗人發笑的角色則是pierrot。


    我做了什麽失敗的事嗎?


    一臉吃驚地睜大雙眼。


    「pierrot?你在說什麽?我可是一名高傲的喔。」


    不行,完全無法交談。


    「那就晚餐時見。」


    我說完後,便離開的房間。


    ※


    這就是進入八月之後的,我的生活。


    就這樣重複著完全相同的每一天。


    我會見到麵的人,除了早出晚歸的爸爸之外,就隻有了。而連我是誰都無法理解,真是孤獨且輕鬆的生活呀。


    我一邊吃著很酸的中華涼麵,一邊心想。


    究竟該不該告訴「我是你的外孫女,不是你的女兒」呢?還是就維持原本的方式跟他交談比較好呢?


    我在迷惘時總會心想,換作是那個愛哭鬼,究竟會怎麽說呢?這已經是我的習慣了。


    我推測他的答案。


    ──在有兩個選項的情況下,如果真的感到迷惘,麻煩、困難且令人疲倦的那一方,大多才是正確答案。


    為什麽?


    ──如果簡單且輕鬆的那一方是正確答案,那麽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的。你之所以會感到迷惘,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十分清楚,麻煩的那方才是正確答案的緣故。雖然正確,但卻會令人感到疲倦,所以不想去做。所以才會迷惘。


    嗯,很有說服力。


    他那個愛哭鬼經常會說出這種彷佛看透一切的話來。


    我咻咻地吸著中華涼麵的麵條,喝著玻璃杯中的麥茶。


    他又在我的心裏補上一句:


    ──不過,總是選擇正確的選項,也未必代表一定會幸福。


    說得沒錯。


    我雙手合十,低語:「我吃飽了。」


    接著我將餐具拿到廚房的水槽,穿上藍色圍裙。


    轉開水龍頭,溫水滴落。接著逐漸轉涼,用手碰觸起來的感覺很舒服。


    累積在水槽中的水閃耀著太陽的金色光芒,搖曳著映照在天花板的一隅。我在淺綠色的海綿上淋上洗潔精,開始清洗。鍋子、長筷、菜刀、砧板、兩雙筷子、兩個藍色盤子,以及一個玻璃杯。


    這時我發現,我忘了回收的玻璃杯了。雖然晚一點再去拿也可以,可是如果沒有一次洗好,感覺會很不舒服。


    我將手上的泡沬衝掉,用毛巾擦乾水分。


    接著我在走廊上朝著的房間前進。我站在門口,和以往一樣煩惱著該如何出聲喚他。


    總而言之,為了敲門,我舉起單手。


    就在此時,我聽見門的另一邊傳來聲音。


    那是的聲音。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這個家裏的人除了我之外,就隻有他了。雖然不太禮貌,但我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


    「我知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他的聲音並沒有那麽大聲,但卻一反常態地慌亂。


    他在交談?究竟在跟誰交談?


    接下來聽見的是個年輕女性──簡直像是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女般的聲音。


    「是的,所以你非放棄不可。」


    有個我不認識的女性在門的另一邊。


    她究竟是什麽時候、從哪裏進來的?玄關應該是鎖著的,是將她迎進門的嗎?房間中的對話仍然持續著。


    「放棄?放棄什麽?」


    「你的驕傲。」


    「隻有這一點我辦不到。」


    「可是,你非選擇不可,要靠近她,或是從她麵前離去。但無論選擇哪一種,你都會失去驕傲。」


    他們究竟在說什麽?


    高傲的。的驕傲究竟是什麽?


    我聽見了老的聲音。


    「真不想放棄,春花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


    我倒吸一口氣。


    春花。


    我的名字。佐伯春花,那是我的名字。


    可是,為什麽?


    ──他不是已經不認得我了嗎?


    無法理解自己有了一個新的外孫女,所以一直將我誤認為自己的女兒美穗,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麽為什麽他會說出春花這個名字來?


    總覺得好恐怖,背脊顫抖著。


    「那是身為pierrot的驕傲。」


    他以清晰的語調這麽說。


    2


    從房間裏不再傳出說話聲後過了五分鍾左右,我終於下定決心打開門。


    房間裏除了之外沒有半個人,他依然躺在床上小聲地打著鼾。


    不過,直到五分鍾前為止,這裏應該還有另一個人,而且八成是一名少女。


    ──從窗戶出去了?


    這裏是一樓,所以並不是難事。


    我拿起遺留在床頭櫃上的玻璃杯,直接離開房間。


    腦海中宛如旋轉木馬般骨碌碌地打轉著。


    即使洗了杯子、洗好澡、在自己的床上打滾,我的內心依然嘈雜不休。


    是不是隱瞞著什麽重大秘密?


    他會不會與某起驚人事件有關,不但偷偷地與神秘少女聯係,接著還對我隱瞞一切?


    仔細想想,我察覺一件奇怪的事。


    雖然像個臥床不起的老人,但無論是如廁或洗澡,都可以毫無窒礙地一個人處理。搞不好他其實還很有精神,隻是為了某種理由而持續裝出年老且疲憊不堪的模樣也說不定。


    ──連不認得我這一點,也是演技嗎?


    雖然不知道理由。


    以和平時的他截然不同的清晰語調這麽說了:「春花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比較好。」相反地,也就是說,所隱瞞的秘密跟我有關囉?


    單是這麽想,心跳就加速跳動了起來。


    無法忍耐,我站到的房門口。


    我屏住氣息,悄悄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又來了。


    可以聽見跟神秘少女的對話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你玩過黑白棋嗎?」


    「我很擅長喔。如果由我後攻,我從來沒有輸過。」


    「後攻?先攻不是比較有利嗎?」


    「並非如此,我認為後攻比較強。所謂的黑白棋,就是想盡辦法讓對手將棋子下在錯誤的地方的遊戲啊。所以先下是比較不利的。」


    「那不是將對手的許多棋子翻過來的遊戲嗎?」


    「那是一個真理,但並不是本質。」


    「我不懂。」


    「你用不著懂。遊戲的本質並不是獲勝,而是享樂。隻要盡情享樂就行了。」


    「我最喜歡草莓冰淇淋了,但不太喜歡薄荷巧克力。」


    「是嗎?我最喜歡香草跟巧克力的綜合口味了,我以前常吃喔。」


    「所謂的人類,任何人都會經常吃冰淇淋嗎?」


    「這個嘛。以我的情況,因為馬戲團的帳篷裏,除了爆米花外也會一同販賣冰淇淋,所以我會混在觀眾裏麵偷偷吃。」


    「原來如此。附近就有販賣,真是方便。」


    「對了,我從以前開始就有一個疑問。香草冰淇淋裏麵,有放香草的必要嗎?」


    「如果不放香草,不就不會甜了?」


    「不是,會甜是因為砂糖的緣故。香草隻有香味,其實一點也不甜。」


    「那麽就是因為需要香味囉?」


    「可是香味與味道無關喔。」


    「咦?沒有關係嗎?」


    「味道是味覺,香味是嗅覺。」


    「你的定義我無法接受。如果沒有香味,大部分的糖果都會是一樣的味道了。」


    「啊,的確,或許如此。」


    「香味也應該包含在味覺之中。」


    「這個嘛。如果這麽說,那麽五感全都可以算是味覺了。如果沒有口感,那大多數的點心都隻會有甜味,要閉著眼睛猜中自己吃的是什麽是很困難的。」


    「前陣子,我搭了直升機。」


    「哦,感覺如何?」


    「感覺很不可思議,因為回過神來時就已經置身於空中了。」


    「我還以為你是可以飛上空中的。」


    「我可以,不過,能夠什麽也不做就置身於空中是很不可思議的。」


    「原來如此,就像是電動步道一樣嗎?」


    「電動步道?那是什麽?」


    「是會動的人行步道。」


    「道路會改變形狀嗎?比如說十字路口變成三叉路口?」


    「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指的是平坦的電扶梯。」


    「電扶梯是什麽?」


    「會動的樓梯。」


    「啊,那我有看過。我記得機場也有。」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跟半年前的七天當中,我跟交談的內容十分相似。怎麽聽都不像是有什麽重大秘密的樣子。


    雖然我翌日、翌日的翌日都在的房門口側耳傾聽,但我所聽見的全都是這樣的對話。


    不過,果然還是有些不協調感。


    跟神秘少女交談時的,比跟我見麵時有精神多了。而且,即使我聽得見少女的聲音,卻從未見過她的身影。她明明出現得如此頻繁,卻從來沒有偶然進入我的眼簾,這種情況是可能發生的嗎?


    八月二十八日,暑假再三天就結束了。


    上午十點,就像每一天的習慣般,我站在的房門口。


    即使將耳朵貼在門上,也什麽都沒聽見。我坐在走廊上,靠在門板上思考著。


    ──我究竟想做什麽?


    在這個家中,有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頻繁造訪,這令我感到惡心。


    然而,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責備對方的權利。這裏與其說是我的家,不如說是的家,隻要經過他同意,是不容我置喙的。


    ──竟然偷聽,真是差勁的興趣。


    應該停止比較好。我心想。


    不過,當我站起身,正打算從房門前離去時,我又聽見了聲音。


    那是非常難聽清楚的細微聲音。不過的確說了:


    「我還沒死嗎?」


    這樣的話。


    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我下意識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我不知道。照理來說,你本來應該已經死了。」


    「我為什麽沒死?」


    「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的確是有活超過自己壽命幾天的人存在。」


    「為什麽哩?」


    「恐怕是意誌力使然吧。我想隻要強烈地希望活下去,或許就能多少延長一點壽命。」


    「是這樣嗎?所謂的壽命還真是隨便啊。」


    「你感到幻滅了嗎?」


    「不,我放心了,因為我不想認為生命的一切都隻是由物質與化學反應產生的。」


    他究竟在說什麽?


    他們兩人究竟在談論誰的死?


    繼續說:


    「我果然還是什麽也想不出來。」


    「你已經做好放棄的心理準備了嗎?」


    「不,這我也辦不到,隻有身為pierrot的驕傲,我無法舍棄。」


    pierrot的驕傲──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句話。


    可是,真不可思議。半年前,當我們初次見麵時,他還頑固的強調自己是「高傲的」。


    與pierrot。


    使用兩種不同的講法,究竟有什麽原因呢?


    「至少,在時光之流中是有意義的。隻是眺望著時光之流度日。有時候,這種事比任何事情都來得重要。」


    以在跟我說話般疲倦的語調說道:


    「忘記難以遺忘的事,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勁兒地消耗時間。」


    神秘少女以沒有感情的平坦語調詢問:


    「你是為了等待這這件事而活著的嗎?」


    「其實不是,我正在尋找更戲劇性的奇跡。不過,我找不到。」


    我找不到奇跡。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愛哭鬼的事。


    或許是因為直到剛才為止都一直在談論死亡的緣故。我想起了說自己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的他,什麽奇跡也沒有發生便死去的他。我好像又要哭出來了。


    「沒辦法讓哭泣的孩子展露笑容的pierrot,至少也該為孩子準備一條擦拭眼淚的手帕才行。」


    的聲音已經幾乎聽不見了。


    我滿腦子都是那個愛哭鬼的事。


    可是──


    「束縛著你的,一定是這件事吧。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少女的話語將我的意識拉回現實。


    ──我?


    這次是全名。不會錯的,這兩人果然在談論我的事。


    我再度將意識集中在傾聽上。


    說道:


    「重要的朋友死去,並不是那個年紀的人會體驗到的事。所以那孩子要停止哭泣需一定的時間。如果可以,我想等她停止哭泣。」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重要的朋友死去。


    正在說的,是那個愛哭鬼的事嗎?


    這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需要提到他?


    那是接近下意識的行為。


    回過神來,我已經連門也沒敲,就打開的房門了。


    房間的樣子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


    隻有身穿藍色格子紋睡衣的坐在床上,除此之外沒有半個人。環顧整個房間也沒有女孩子的身影。


    ──這是怎麽回事?


    以緩緩的動作轉向這裏。


    「啊,美穗,你回來啦。」


    他以睡迷糊的聲音這麽說。


    我無法好好思考。腦子整個麻痹了。


    ──沒有在跟任何人說話?


    自言自語?這不可能。我的確聽見了女孩子的聲音,毫無疑問兩個人是在交談。


    可是,怎麽回事?有手機嗎?根據設定,他應該得將聲音從擴音器放出來,讓周遭都聽得見才對。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搞不清楚。


    曾好幾次提到我的名字。那個愛哭鬼的死,以及我因此非常疲倦的事,都很清楚。


    既然如此,為什麽?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我?


    差不多該準備午餐了。可是,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情。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們的對話在我腦海中盤旋著。


    其中有一句話格外引人注意。那我至今從未見過麵的少女所說的話:


    ──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莫名其妙。


    不過,是我的錯嗎?


    依戀,束縛,都不是什麽正麵的詞匯。


    因為我的緣故,使正受著苦。是為了不讓我察覺到這一點,他才會裝作不認識我的嗎?


    我將臉埋在枕頭中低語。


    「我才不管那種事呢。」


    我原本打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地活著。


    「我究竟是哪裏不好?」


    因為我認為,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的人才是堅強的人。如果不夠堅強,就沒有辦法保護那個愛哭鬼,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


    可是──


    「總覺得,已經,一切都無所謂了。」


    反正他已經不在了,也因此我才會終日哭泣著。


    說到底,我從以前開始,就沒有保護過他。隻是裝出保護他的樣子,但其實總是受到他的保護。我恐怕一直都在白忙一場。


    「我累了。」


    我喃喃自語。


    ──如果累了,就睡覺吧。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現在得去準備午餐。我的份還無所謂,可是得準備好的午餐才行。不過,我非常疲倦。


    「晚安。」


    我低喃。


    ──晚安。


    我心中的他回答。


    我一邊哭泣著,以半夢半醒的意識回想起以前的事。


    沒錯,那個愛哭鬼,他比我堅強太多太多了。


    ※


    那是國小三年級的事。


    我記得是六月吧,我記得當天有下雨。


    在營養午餐的時間,導師說道:


    「喂,你握筷子的姿勢不對。」


    他指的是我。


    他的指謫是正確的。我隻要一握筷子,不知為何兩根筷子就會變成叉叉的形狀。


    我低下頭。


    「對不起,我會注意。」


    話雖如此,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筷子正確的握法。我在家裏多半是一個人吃飯,沒有機會學習筷子的正確握法。


    雖然試圖觀察隔壁同學的手來調整拿法,但並不順利。二根筷子掉了下去。


    看著滾落地上的筷子,導師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你母親什麽也沒說過嗎?」


    我不由得咬住嘴唇,瞪著導師。


    我知道自己握筷子的姿勢不正確,不正確是不好的,因此被提醒也是理所當然的。是,不對的人是我。


    ──跟媽媽無關。


    因為我的媽媽早在很久以前就過世了。


    為什麽呢?我感到非常焦躁。我明明連媽媽的長相都想不起來了,但媽媽被侮辱卻令我無法原諒。


    導師不快地避開我的視線。


    ──啊,他想起來我媽媽過世的事了。


    我了解這一點。


    導師嘀嘀咕咕地說:


    「把筷子撿起來洗乾淨。」


    他打算就這樣結束話題,將一切當作沒發生過。


    這令我感到不甘心得不得了。我很想說出:「請你道歉。」就像老師對學生所說的一樣。「因為你說錯話,請你好好地向我的媽媽道歉。」


    可是我心中冷靜的部分搖搖頭。


    ──不要再繼續說下去比較好。


    這個導師絕對不會坦率地道歉,隻會因為我的態度不佳惹他發怒罷了。


    接著,無論我如何強調,這家夥之後一定會對朋友及其他老師們這麽說:「果然不能沒有母親,那孩子一點家教也沒有。」


    因為這隻會令人留下不快的回憶,所以還是不要再繼續碰觸比較好,還是作罷比較好。我低著頭緊咬著嘴唇,既不甘心又難過,感覺泫然欲泣。可是,我不會哭。以前我雖然是個愛哭鬼,可是我已經決定不再哭泣了。


    我拚命地忍耐。等待最後習慣一切。習慣,等待不甘心及難過的情緒全變得再普通不過為止。


    就在這時候──


    我聽見哭聲。


    一開始隻是小聲的啜泣,接著那聲音愈來愈大聲。


    一個男孩子在教室角落哭了起來。


    班上的所有人都傻眼了。他們一定覺得莫名其妙吧。被斥責、感到悲傷、感到不甘心的人都是我。一個跟這件事沒有半點關係的男孩子,根本就沒有突然哭出來的理由。


    不過,導師似乎察覺到了。


    ──他也是單親家庭。


    就像我家隻有父親般,他家隻有母親。


    男孩子大聲哭泣。接著以嘶啞的聲音說道:


    「媽媽沒有錯,她一直都很努力。」


    導師走近他身邊說了些什麽,我聽不太清楚。


    我淚水盈眶,視野稍微有些模糊。我撿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為了洗筷子朝著教室的出口前進。全班同學仍看著大聲哭泣著的他。


    我靜靜地走出教室,那已經是極限了。


    我將雙手靠在走廊牆上,壓著聲音哭泣。


    臉好熱,頭好痛。不過胸口稍微輕鬆了一點。


    我一邊流著至今為止所忍耐的所有眼淚,一邊思考。和現在仍在教室裏哭泣的他一樣,直到不久之前,我也是個愛哭鬼。我很清楚淚腺的構造。


    所以,我知道。


    他根本就沒有哭泣。


    那是假哭。


    ──大概是為了保護我。


    為了責怪那名老師,也為了讓我能獨自哭泣,他刻意在眾人麵前假裝哭泣。


    抱著一半對他的感謝,我又多哭了一會兒。


    ※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


    那天放學後,我跟他稍微聊了幾句。


    ──謝謝你幫了我。


    我向他道謝。不過他絕對不


    會承認那是假哭。


    他簡直就像是所說的pierrot,就像為了逗人發笑而失敗的pierrot般,他為了保護我而哭泣。


    ──真是堅強。


    真是高傲。


    我完全不行。我隻是假裝堅強,虛張聲勢,但其實根本就還是個愛哭鬼。


    我實在是太遜了。


    現在也是,明明得起床做飯了,但我還是沒能從床上起來。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期間,給添了麻煩,但我還是不打算深究這件事。


    ──因佐伯春花而產生的依戀,正束縛著你吧。


    就算告訴我這種事,也隻會令我感到困擾。


    雖然我真的打算睡著,但卻無法如意,許多話語不斷在我腦子裏回蕩著,天氣熱也令我很不舒服。雖然電風扇正發出聲音旋轉著,但連吹出的風都是微溫的。


    暑假就快結束了,下定決心使用冷氣吧。我這麽心想,睜開眼睛。


    接著我倒吸一口氣,心髒大大地跳動。


    在房間的入口,站著一個陌生的女孩子。我雖然想要慘叫,但卻因為肺部沒有空氣,最後隻發出細微的嘶啞聲音。


    那是個皮膚白皙的少女,有著一頭黑色長發,身穿白色t恤及丹寧迷你裙。而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紅色的嘴唇動了。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我緩緩地呼吸兩次,然後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


    「你是誰?」


    她的眼眸筆直地看著我。


    「如果要回答得讓你能夠了解,我是的談話對象。」


    沒錯。這個聲音我認得,這的確是從房裏傳來的女孩子聲音。


    「你知道我在聽你們說話嗎?」


    「是的。」


    「也知道?」


    「不,他不知道。」


    「對不起。那個,我知道那樣不好,但我實在很在意。」


    我雖然不由得說出了口,但那連藉口都稱不上。我再一次嘟囔著說道:「對不起」。


    少女側著頭。


    「你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偷聽你們說話。」


    「哦哦,原來如此。」少女無趣地點點頭。「侵犯隱私是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她說得如此明白也令人困擾。


    「對不起。」


    結果,我又道歉了一次。


    「你不用在意。如果侵犯隱私是罪過,那麽我所做的事就更惡劣了。」


    「咦?」


    這是什麽意思?


    「總而言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啊,對喔,她剛剛的確這麽說過。


    「什麽事?」


    少女的眼神實在太過直接,令我感到害怕。


    「有著依戀,因為你而產生的依戀。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解決這件事。」


    我在心中放棄了些什麽。


    ──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避。


    對方對我說清楚,感覺還比較輕鬆。拖泥帶水的煩惱也很愚蠢。


    「拜托你了。」


    她隻是來講這件事的吧。


    少女打開門走出房間。在房門發出聲音關上後,我的腦子終於能正常運作了。


    「等等!」


    我連忙從床上跳下來。


    那個少女到底是什麽人?的依戀究竟是什麽?謎題依舊是謎題。


    我用力地打開門衝到走廊上,但那裏沒有半個人在。無論我往左還是往右看,都沒有少女的身影。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皺眉。莫名其妙。


    隻有一點是肯定的。


    ──因為我的緣故,令留有依戀。


    唯有這件事,在我的胸中回響著。


    3


    究竟有什麽依戀,我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


    畢竟我隻在半年前的那一周當中,曾經跟他好好聊過而已。


    不過,有件事令我很在意。


    半年前,他依然很有精神時,他總是頑固地強調自己是「」。然而,在隔著房門聽他說話時,他卻這麽說。


    ──那是身為pierrot的驕傲。


    這一點令我莫名地掛心。


    與pierrot,特意區分兩個詞匯,究竟有什麽原因?


    我連午餐都沒準備,就躲進爸爸的書房裏。


    雖說是書房,但由於爸爸幾乎都不在家,這個房間頂多隻稱得上是書庫或倉庫而已。


    我打開門,由於強光從掛在窗邊的窗簾縫隙中透入,可以看見混雜在空氣中的細微塵埃閃閃發光。最近還是打掃一下比較好。


    房間裏雖然悶熱,但我還是盡可能地不開冷氣。因為那個愛哭鬼不喜歡吹冷氣。


    我打開窗簾及窗戶,擦拭從額頭滲出的汗水後,打開電腦的電源。漫無目的地查起及pierrot的事。


    我瀏覽著雜亂無章的資訊。


    及pierrot大多一同被作為小醜介紹。


    小醜原本是受雇於國王,在宮廷生活的人,接著在英國的馬戲團中以醜角身分登場。在馬戲團中擔任小醜一職的人,會自稱為,含有「詼諧」、「土包子」或者更單純的「笨蛋」等意思。


    另一方麵,pierrot為法文,是從某部喜劇中的登場人物姓名演變而來。


    最後,與pierrot愈來愈常混用,最後形成意思差不多的詞匯。


    我心裏的他說道:


    ──事無關緊要。


    就是呀。我頷首。


    ──我們要調查的,並不是「」或「pierrot」在字典中的意思。重點在於你的新外公,究竟是為了什麽區分使用「」或「pierrot」這兩個詞匯。


    接著,我找出幾個解說與pierrot之間差異的網頁。


    其中寫著半年前,當我第一次遇見床鋪上的時,他解釋給我聽的內容。


    也就是說,在舞台上搞笑的是,而在之中,擔任故意受到恥笑、逗人發笑的職務的,則是pierrot。


    不過,那篇解說還有後續。


    ──與pierrot的妝稍微有些不同。


    我的視線緩緩地追著那段文字。


    ──除了的妝之外,pierrot還會在臉頰上畫上一滴眼淚。


    我想起來了。


    放在床頭櫃裏的相框。


    相框中的的照片。


    ──受到眾人恥笑,一邊流著淚,即便如此仍努力逗人發笑的,便是pierrot。


    他的臉頰上,確實畫有一滴眼淚。


    ※


    思考、思考、思考。


    接著,我敲了的房門。


    夕陽的紅光已經從窗戶照射進來了。


    我一打開門,便說道:


    「啊,美穗,你回來啦。」


    我俯視著床鋪上的他,搖搖頭。


    「我不是美穗,我是春花。」


    看著我。


    「是嗎?美穗,你長大了啊。」


    我發出腳步聲走近他的床邊。


    「真是完美的台詞。」我笑。「不過我想,一般而言,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不會對自己的女兒說『你長大了』才對。」


    一語不發地緩緩躺平。


    我站在他的枕邊。


    「我終於知道了。」


    就這樣跪坐在地上。


    「你打從一開始就是pierrot對吧?」


    我撫摸他滿布皺紋的臉頰。輕輕撫摸著肉眼看不見,但現在確實存在於


    此處的那滴眼淚圖案.


    閉上眼。宛如放棄一切,接受事實般。


    我繼續說著:


    「因為你是真正pierrot,正因為你是非常高傲的pierrot,所以才會主張自己是。」


    就和那個愛哭鬼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當時在教室裏假哭一樣。


    因為pierrot的工作便是以失敗逗所有人發笑。


    即使一邊強調「我是pierrot」然後失敗,那還不夠,就算說「我是故意失敗的喔」我也笑不出來。正因為竭盡全力地努力強調自己是高傲的,即便如此卻還是失敗,這樣才有意義。


    「你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吧,從進入八月後起也是。你一直試圖在不讓我察覺的情況下逗我發笑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也不說。


    我也保持沉默,看著他的臉。


    那是宛如沒有水蒸氣的沙漠的表情,或者應該說是沒有波浪的巨大湖麵般的表情。兩者皆是安靜且有些寂寞的。


    最後,他終於緩緩地搖搖頭。


    「我沒辦法逗你發笑,真是丟臉。我明明是愉快的pierrot,卻隻能一個勁兒地祈禱,希望你別再哭泣而已。」


    啊,果然。


    因為我一直在門口偷聽,所以我知道。


    「那個,你,就快──」


    我緊咬下唇。找不到適當的詞匯。


    qown笑著額首。


    「嗯,我好像就快死了。」


    我將累積在肺部的灼熱空氣吐出。


    「真的嗎?」


    「嗯。」


    「已經,無能為力了嗎?」


    「嗯。」


    他依然麵帶笑容地搖頭。


    「雖然你或許會覺得難以置信,我見到了死神。死神說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來回收靈魂的。」


    死神?那是什麽比喻嗎?


    不過那種事無關緊要。


    他就快死了。重點隻有這個。


    「所以,你為了保護我,才會裝作不認得我吧?」


    為了不讓我因為的死而受傷,所以固執地將我誤認為別人。


    ──半年前的那一周當中,對我而言,隻有身旁是能令我放心的地方。


    這個房間就是我的避風港,新媽媽及爸爸都令我感到害怕。我在這附近沒有朋友。隻有在令人難以想像他是我的外公、宛如童話故事的登場人物般的身邊,我才能感到放鬆。


    不過,拒絕當我的避風港。


    我想,隻要多聊聊,應該會成為對我而言相當重要的人,因此無法離開床鋪的他,才會一直坐在床鋪上,假裝從來沒有遇見過我。


    「因為我知道重要之人死去的傷痛。所以你才會設法不繼續傷害我。」


    這樣簡直就像pierrot一樣。


    如同在臉頰上畫上一滴眼淚,為了周遭的笑容而自我犧牲的pierrot,他明明知道許多事,卻又一直裝出不知情的模樣。


    「為什麽?」


    我握住床鋪的床單。


    「你在人生的終點這樣做,真的好嗎?為了外人而說謊到最後,這樣真的好嗎?」


    他搖頭。


    「這不是為了外人。」


    接著,他筆直地看著我的臉。


    「是為了我可愛的長孫女。」


    我明明還沒有將他當成自己的外公。


    明明就按照的意思,一直把他當作無關的外人。


    但他打一開始,就將我當成家人疼愛著了。


    「看來似乎是我太過貪得無厭了,如果早一點死去,或許就不用令你感到悲傷了。所以我才會希望你能展露笑容。」


    我依然沒有將他當成外公看待。


    還是將他當成,或是pierrot看待。


    即使他沒有戴上紅鼻子,沒有畫上特殊化妝,也還是像個童話故事中的登場人物。


    我緊咬嘴唇。


    「如果想讓我展露笑容,你願意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他點頭。


    「當然,隻要是我辦得到的事,我都願意。」


    臉頰發燙。


    視野朦隴。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阿公,我在客廳準備好晚餐了。我們一起吃吧,我已經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了。」


    他溫柔地微笑。


    我終於能將他當成阿公了。


    「啊,你是個比我優秀許多的啊。竟然這麽輕易就逗我笑了。」


    我用力的緊閉雙眼。


    滾燙的液體從臉頰滑落。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總是如此。像我這樣的pierrot,如果想逗大人笑,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一起前來馬戲團的孩子們露出笑容喔。」


    我感覺到他以大得出奇的粗糙手掌輕撫著我的頭。


    「孩子們都是比任何人來得優秀的,隻要他們笑了,大家都會笑。」


    高傲的pierrot的聲音,既溫暖又柔軟


    「所以,拜托了,,請別哭泣。哭泣的隻有pierrot就夠了。眼淚不適合你的臉頰。」


    我費勁地睜開眼睛。


    夕陽的紅光在濕潤的視野中擴散。


    那個愛哭鬼在我的心中低語:


    ──你現在非笑不可。


    沒錯,他也是。最後,他對著我微笑了。


    為了在終日以淚洗麵的八月,露出唯一一次笑容。


    我硬是揚起了臉頰兩側。


    4


    在深夜時分,我躺在床上。


    不確定究竟是在作夢還是醒著。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時間。


    我聽見了聲音。


    「感謝你的協助。」


    即使聽見那個聲音,我還是不知道,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呢?


    我在不知道答案的情況下睜開眼睛。


    月光從窗外透入,那個女孩子就站在那裏。


    我在床上坐起來。


    「我並沒有打算要協助你。」


    「是這樣嗎?不過,還是幫了大忙。」


    我將視線落在地上,開口:


    「如果是我誤會,不好意思。我想問個愚蠢的問題。」


    「什麽問題?」


    「你該不會是死神吧?」


    說了:


    ──我見到了死神。死神說我就快死了,所以她是來回收靈魂的。


    少女搖頭。


    「對於尚未預定死亡的人類,是禁止自報名號的。」


    那已經等於是回答了。


    ──她真的是死神嗎?


    怎麽可能?死神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過,我抬起頭說:


    「拜托,請你別帶走的靈魂。」


    她──死神少女又再次搖頭。


    「辦不到,我需要他的靈魂。」


    為什麽?


    「為什麽?隻要不把我們的事說出去不就好了嗎?」


    這麽一來,就不需要有任何人因此死去了,不是嗎?


    根本就沒有回收靈魂的必要,不是嗎?


    「不過,如果沒有他的靈魂,我就無法達成這個月的業績。」


    死神少女回答。


    「如果無法達成業績,會對靈魂的循環造成障礙。」


    「循環?」


    她小小地、白皙的下顎頷首。


    「對,我們會回收靈魂,從中挑選純淨的部分,再次做出新的靈魂。」


    死神少女看著我,應該是如此。可是,我總覺得她似乎在看著更加遙遠的地方。真是不可思


    議的眼眸。


    「我這個月已經回收三個靈魂了,的靈魂是第四個。隻要有這四個靈魂,我就能再做出一個新的靈魂來。」


    我屏息。


    她是不是正在講述一件非常驚人的事?我有這種預感。


    死神少女以白皙的纖細手指指著我。


    「你會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成為姊姊,靈魂就是這樣循環不息的。」


    真的?


    這是真的嗎?


    我的新媽媽現在正為了生小寶寶而住院。


    「也就是說,的靈魂會成為我的弟弟或妹妹嗎?」


    真令人難以置信。


    「除此之外,還需要三人份的靈魂。其中一人,是這個月初死亡的某個少年。」


    一瞬間,我的視野一片空白。


    是那個愛哭鬼。


    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他。


    「佐伯春花,我已經在他的病房裏見過你了。」


    難以置信。


    我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過於巧合。


    我不由得搖頭。


    「騙人,這不是真的。」


    死神少女以純粹的眼眸看著我。


    「什麽是騙人的?」


    這一切都是,一切的一切。


    「我重要的人的靈魂,怎麽可能那麽湊巧地成為我的新家人?」


    那種奇跡似的事,是不可能輕易發生的。


    死神少女搖頭。


    「這種事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開什麽玩笑?


    「這件事哪裏無關緊要了?」


    我下意識吶喊。


    然而,死神少女的表情並沒有改變。


    「假如我的話是謊言,假設靈魂並沒有循環。但是,還是會一樣。」


    死神的聲音緩緩響起。


    「第一個靈魂,是屬於一個在病房中度日的少年。他受到你強烈的影響,這也會影響所有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


    雖然是盛夏,但月光卻異常冷冽。


    宛如死神的聲音。


    「第二個靈魂,是屬於某個作家。他曾出版許多本書,讀過他作品的所有人都會受到他的影響。病房裏的少年也是他的讀者之一。」


    她的聲音如同水麵波紋一般。


    毫無起伏,以同樣的速度平均地擴散般的聲音。


    「第三個靈魂,是屬於某個搭乘直升機的青年。他在死前留下了非常強烈的訊息,這個訊息或許會不中斷地傳遞到整個世上也說不定。」


    她平靜的聲音卻莫名地令大腦暈眩。


    我不由得閉上雙眼,握住床單。


    「第四個靈魂,是屬於年老的,他當然帶給自己的女兒──也就是你的新媽媽許多影響。她生下的孩子,也會間接地受到強烈的影響。隻要你不忘記,他的影響就會更加強大。」


    我宛如換口氣般睜開眼睛。


    「就算我沒有收回靈魂,假使這個世界上沒有將靈魂回收的規則,結果還是一樣的。」


    在月光的映照下,死神少女不知何時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新生命總是如此絕望地,在莫可奈何的情況下,誕生在無法脫離死者們影響的地方的。」


    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我感到胸口苦悶,握住床單的手又再次加重力道。


    在月光的映照下微笑的死神,看起來相當美麗。


    與其說是不祥,更多的是神聖。宛如天使或神明般。


    我突然想到。


    ──死神也是神明呀。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同時也令我完全信服。


    「人類,靈魂,一定比死亡還要堅強。」


    我又閉上眼睛。


    我已經聽不見死神的聲音了。


    等我下一次睜開眼睛,她應該已經不在那兒了吧。


    我清楚地確定。不過那樣就好。


    這個八月裏,我總是在哭泣。


    直到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我成為姊姊時為止。


    我想,我一定還會再以淚洗麵一段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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