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堤邊的運動場上,刮起一陣幹爽的春風。


    對岸依稀傳來國中生們正在慢跑的口號聲。手持鐵耙正在整土的優鬥,因為飛砂的關係而揉著眼睛。


    另一名穿著球衣的男性也在附近整地,他在察覺優鬥的異狀後,上前關切說:


    「你還好吧?不好意思喔,還麻煩你來幫忙。」


    「啊,不會……」


    優鬥經常和比自己年長的君島聊天,但是當他麵對眼前這位年紀和自家父親差不多的男性時,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不過——優鬥現在也沒有自信能與君島好好交談。


    前往君島所在公司時看見的光景,以及他介紹的「特殊工作」,其內容對優鬥而言實在是讓人笑不出來。這件事實在無法找父親商量,更別提美紀和另外三人……如果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得知這件事。


    雖然君島表示「我等你聯絡」,可是優鬥完全不知到時該如何答複,而且一想到這件事就令他心情沉重。


    眼下最重要的是美紀的問題。優鬥想起這個目的後,重新抬起頭來。


    「請問各位有看見正晴先生嗎?」


    正晴是這支業餘棒球隊的其中一員,周末經常會來這裏練球。優鬥也多次在這裏看見正晴的身影。


    可是得到的答案卻不如預期,男子搖搖頭說:


    「正晴先生最近突然都沒來參加練習,而且也聯絡不上他,挺讓人擔心的。因為隊上有資格拿全勤獎的人,也就隻有正晴先生了。」


    「咦……?這是真的嗎?」


    優鬥還是首次耳聞此事。男子用鐵耙的末端撐著下巴說:


    「啊,記得前陣子聽人提起,他在路上偶遇正晴先生。因為正晴先生的臉色相當凝重,所以他稍微關心一下,但換來的答案隻有『安啦,我會自己想辦法解決』。」


    「會自己想辦法解決……又是要解決什麽事啊?」


    「不清楚耶,可能是欠債吧?正晴先生最近好像在抽煙與喝酒這方麵都挺節製的。」


    「欠債……嗎……」


    麵對這個不平靜的字眼,優鬥臉色一沉。倘若此事當真,就算找到正晴,他也可能沒有能力繳清學費,還是他當真有「會自己想辦法解決」的根據?


    邊整土邊煩惱的優鬥,忽然注意到有兩個人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在那裏蹦蹦跳跳大動作揮手的人,就是負責前往酒吧打聽消息的直樹和康太。


    優鬥加快腳步整理好自己負責的範圍,將鐵耙交還給男子。


    「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該走了!」


    「喔,謝謝你啊。」


    為了避免在整土完畢的球場上留下腳印,優鬥沿著外圈登上河堤,開口向兩人詢問說:


    「你們那邊有消息嗎?」


    「完全沒有,就隻打聽到伯父都點便宜的酒在店裏打發時間,還有老是跟人聊起女兒的事情而已。」


    「啊,另外還聽說市內最近頻頻發生汽車失竊。」


    「這件事應該跟伯父扯不上關係吧?優鬥你那邊如何啊?」


    被人這麽一問,優鬥暫時陷入沉默。


    關於欠債一事,或許先瞞著兩人會比較好,畢竟此事還不確定。優鬥拿捏適合透露的程度回答說:


    「就隻聽說伯父最近忽然沒來參加練習,大家都不知道他目前人在哪裏。」


    「唉~意思是全部杠龜囉。」


    「優鬥你家呢?搞不好你爸知道些什麽喔?」


    直樹聽見康太的提議後,捶了一下掌心附和說:


    「對耶,記得你家是開修車廠的。畢竟四處不見美紀家的車,有可能是送去修理吧?」


    「……嗯。」


    優鬥昨天跟父親翻臉後,兩人就沒再照過麵。老實說現在回家,會令他感到有些尷尬。假如可以的話,他希望站在修車廠外頭確認一下就好。一想到這裏,優鬥不禁重重地歎了口氣。


    ——高崎是個河川特別多的城鎮。


    流經市內的烏川不僅河床遼闊,河川本身又有平緩的曲度。走在河堤上的優鬥不停東張西望,卻又不清楚自己在尋找什麽。最終看著綿延在城鎮外圍的山脈,以及飄過山頭的白雲。


    ——自己恐怕會在這個城鎮裏度過一生。


    優鬥從小就一直如此認為。正因在成長路上總是看著父親滿身機油修車的背影,以及選擇離家而去的母親,才會讓他產生這種想法。優鬥對這個城鎮並無不滿,也沒有夢想著哪天能夠離開此處。


    不過……優鬥對於自己「一無所有」感到不安。


    優鬥並非為了實現什麽目標才決定在高崎生活下去,純粹是茫然地佇足在原地。不是他沒有選擇離開這裏,單純是自己被拋在這片土地上。就像母親背對他,決心離去的那天一樣。


    「——媽媽。」


    「唔……」


    耳邊傳來的這句話,將優鬥嚇得瞬間回神。


    優鬥起先以為是自己下意識地把心思脫口而出,但他隨即明白並不是這樣。能看見一旁的康太,此刻是臉色發青。


    順著康太的視線望去,看見一位中年婦女神色凶狠地站在那裏。


    手裏拿著購物袋的該名女性,快步逼近至康太的麵前。


    「康太,你整晚不回家是跑哪去了?我打的電話也不接!」


    反觀康太,則是用力地咬緊下唇。


    看著自家兒子低頭不語,河合太太氣憤地豎起柳眉。


    「重點是你根本沒做好搬家前的準備!到現在還給我在這邊閑晃,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在鄰居眼中有多丟臉嗎?」


    麵對這一連串的指責,康太的臉上瞬間失去所有情感。即便不知緣由,優鬥也能立刻明白這是他「不想被外人接觸的心事」。


    但是唯獨河合太太沒看出兒子的異狀,大大地歎口氣。


    「即使你想讀東大,現在也已經——」


    「媽、媽媽!」


    康太一鼓作氣地大吼出聲。


    音量之大,嚇得優鬥和直樹都睜大雙眼。正在散步的老人,也吃驚地扭頭看過來。康太露出充滿陰鬱情緒的眼神,直視自己的母親說:


    「……你現在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啥?你在胡說什麽呀?」


    康太換來的回應,就隻是無法得到對方理解的怒意。對於母親那毫不客氣的目光,康太將雙拳握緊到全身顫抖。


    康太此刻的模樣,讓人完全無法與他靜靜待在教室裏的身影聯想在一起。


    即便小學時被同學嘲笑是「書呆子」,康太也沒有將心中的怒火表露得如此明顯,就隻是露出一張既困惑又傷腦筋的表情。麵對康太這種不習慣動怒、近乎自殘般的模樣,優鬥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眼下還是先幫忙勸阻會比較好。


    可是又該怎麽阻止?優鬥無法理解康太對「母親」所說的那番話,在腦中冒出上述疑問。


    這時,一股輕浮的嗓音介入這對母子之間。


    「不好意思喔,伯母,是我們有事請康太同學幫忙。」


    「咦?你是……?」


    「我是康太的同班同學,名叫關穀直樹。」


    麵對一臉燦笑自我介紹的直樹,河合太太顯得相當困惑。直樹搶在對方開口之前繼續說:


    「康太真的是很令人欽佩。其實我們剛好在找人,他為了幫助朋友,不惜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哎呀,是、是這樣嗎……?」


    一聽到自家兒子被人大力吹捧,河合太太露出一副頗為得意的樣子。直樹陪笑地低下頭去。


    「所以康太得晚點才能


    夠回去,不好意思喔。啊,晚點我會幫他一起打包行李。到時我也會搬去東京念書,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對吧?康太。」


    直樹在說話的同時,拍了拍康太的背。河合太太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兩人,接著她壓下心中的疑惑,發出一聲歎息。


    「既然是跟朋友在一起倒也無妨……你可要記得別給人家添麻煩喔。畢竟你即將成為大學生了。」


    語畢,河合太太重新拿好手中的購物袋。


    目送河合太太離去之後,優鬥重新望向直樹。


    「你真有一套耶。」


    「咦?這很正常吧。」


    即便直樹說得一派輕鬆,但優鬥明白自己絕對無法像這樣讓整件事和平落幕。優鬥十分佩服直樹的機敏——接著他想起康太的事情,在發現康太佇立於一旁之後,優太探頭看著他說:


    「你還好嗎?」


    呆若木雞的康太,目光仍停留於母親原先所在的位置上。


    不過當他聽見這聲關切後,才終於回神抬起頭來,並且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望向優鬥。


    「剛才……那個,我……」


    「沒關係,你別在意。」


    大家都有不想被人看見的一麵。優鬥也沒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畢竟這與強行揭穿他人的心事毫無分別。


    麵對優鬥近乎強行中止這個話題的態度,康太微微地垂下頭去。


    優鬥見狀後,輕輕拍了一下康太的背部。


    「剛才不是說要去我家嗎?快走吧。」


    優鬥宛如在催促自己似地說出這句話。


    但是他直到現在,依然想不出在見到父親時該說些什麽才好。


    優鬥家的修車廠,完全是由父親一人打理。


    盡管過去有其他員工,但也許算是時下潮流的緣故,高崎市內接連開了好幾間大型車廠連鎖店,導致新客源不斷減少,隻剩下熟客們會上門光顧。


    麵對這個情況,總有人認為這是老店沒落的征兆。


    可是優鬥的父親對此不為所動。他淡然接受現狀默默工作的身影,可說是代表著生根於高崎市的人們——不過優鬥認為,其他人根本不會被父親的這種態度所感動。


    「——你說小美紀的老爸嗎?他沒有把車子送來我這裏修啊。」


    即使自家兒子一回家就隻是為了打聽消息,不過正在工作的父親也相當幹脆地給出答案。優鬥起先以為父親會針對昨天一事開口責備,但事實證明隻是自己想太多,令他泄氣地垂下肩膀。


    正在調整輪胎的父親,納悶地反問兒子說:


    「小美紀的老爸怎麽了嗎?」


    「……也沒啥啦,基於一些原因,我們正在找他。」


    目前關於美紀父親的情報,就隻有他沒幫美紀繳交學費就忽然失聯,以及日前行跡可疑地在街上閑晃。因為有太多謎團尚未厘清,所以不太適合找大人商量。


    看著優鬥那含糊其辭的態度,父親換上一張無奈的表情。


    「你這是哪門子的回答,沒看見我正在忙啊?」


    父親以應付孩子的態度拋出這句話之後,將目光移回手邊工作上。


    仿佛早就把他昨天懶得理會優鬥一事拋諸腦後。


    還是他真的忘了這檔事?或許他對於兒子跑去哪裏﹑做了什麽,根本不在意也說不定。


    優鬥注視著父親那工作服上滿是油汙的背影。


    對優鬥來說,這道背影就是他對父親的第一印象。


    打從優鬥懂事以來,總是看著這道背影。不論優鬥是有事詢問或有所請求,父親都隻會以背影來麵對他。


    優鬥認為這就是父親的處世之道。縱使不被人所理解,在麵對時代潮流、旁人的眼光以及各種辛勞時,仍堅強地不願屈服。


    不過……對於這除了工作以外都不屑一顧的背影,優鬥現在是感到莫名火大。


    「你是能有多忙……像這種沒人想繼承的修車廠,到時肯定會倒閉的。」


    優鬥丟下這句話之後,馬上感到相當後悔。


    因為他其實並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但父親或許打算關閉這間修車廠。因為優鬥之前表示「我可以幫忙家裏的工作」時,父親依舊隻是背對著他拋下一句「這樣啊」而已。


    因此父親很可能會繼續盯著手邊的工作,滿不在乎地回答「隨你高興」。態度就跟昨天一模一樣。


    在優鬥如此心想之際——父親竟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過身來說:


    「……你想說的隻有這句話嗎?」


    自正麵迎來的那雙眼神。


    從中透露出的情感是憤怒、傻眼還是死心呢?


    優鬥實在是看不出來,因此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優鬥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但他實在找不到任何適合的話語。


    可是優鬥又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導致他隻能靜靜地瞪回去。


    經過幾秒的沉默之後,父親深深地皺起眉頭。


    「我這間修車廠,可沒有淪落到需要你這種半吊子來繼承。」


    「唔……!」


    仿佛有一顆大石頭在胃裏翻攪,外加上一股怒火即將衝破喉嚨噴發出來。


    但那並沒有化成任何言語,就算優鬥想回嘴,也已經太遲了。父親轉過身來從正麵提出的這個問題,優鬥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


    ——自己確實是個半吊子。


    優鬥用力咬緊牙根。


    於是他轉身背對父親,快步走出修車廠。等在外麵的直樹和康太,恐怕都有聽見剛才的對話。兩人趕緊追上漠然向前走的優鬥。


    來到優鬥身旁的康太,窺視著他的臉龐關心說:


    「……你沒事吧?」


    「沒事,現在最重要的是幫美紀找到父親。」


    優鬥非常清楚,這隻是用來說服自己的借口罷了。


    大家兵分多路在高崎市內四處探訪,不過按照眼下的情況,美紀等人似乎也沒有掌握到任何線索。三人漫無目的在路上走著,原先與寬子通電話的直樹抬起頭來說:


    「依我看來,美紀的老爸是去躲債了吧?」


    「你在胡說什麽啊……」


    「因為伯父好像在各處都欠了不少錢,所以沒錢幫忙繳學費吧?我看他早就已經不在這個鎮上了。」


    「他好歹還有一棟房子,我想應該沒這回事。」


    在優鬥的記憶裏,他對正晴最為印象深刻的一次,就是正晴失去妻子之後,牽著美紀的小手走在路上。即使動作再笨拙,他也堅決不肯放開女兒的手,並且配合美紀的速度往前走。優鬥在當時就有一種感覺,他相信這位父親絕對不會拋下自己的女兒。這跟是否有房子無關,隻要美紀在這裏,正晴就不可能選擇離去。若是他不在的話,那就表示他出事了。


    不過優鬥在如此心想的同時,也懷疑這該不會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有可能是自己對於父親的期望,下意識地套用到正晴的身上。如果真是這樣,自己確實是個半吊子。


    直樹舉起雙手,用力地伸了個懶腰。


    「唉……這麽一來,我們也隻能原地解散了。」


    麵對這句透露著倦怠感的發言,優鬥眉頭一皺。


    「你現在是怎樣?難道隻要自己能去東京就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畢竟我們實際找了這麽久都沒有任何線索,也就隻能放棄不是嗎?難道優鬥你有什麽好方法?」


    「那個……」


    直樹說的都是事實。在班上身為開心果的他,是個遠比優鬥更擅長見機行事的現實主義者。不過他的這番發言,聽在優鬥的耳裏隻給人一種冷酷無情的感覺。


    ——雖然直樹跟康太都與自己來自同一所小學,但是他們和美紀的交情,從以前就沒有特別要好。


    因此兩人對於美紀以及她的夢想,都不會有任何感觸。他們既不知道美紀在素描簿裏繪製過上百張的服裝設計圖,也沒見過她繪製設計圖時所展露的笑容。更別提美紀牽著雙親的手,幸福走在河堤上的身影,以及她喪母時痛哭的模樣。


    可是——自己和他們並不一樣。


    「我……希望美紀可以去東京上學。」


    就算結果是美紀會離開這個城鎮,優鬥也不在乎。


    因為決定留在此處的自己,唯一能幫上忙的隻有這件事而已。


    優鬥起先以為自己情緒化的發言,會惹來另外兩人的非議,不過直樹和康太隻是臉色尷尬地不發一語。


    考慮向直樹道歉的優鬥,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這時他猛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腕。戴在手臂上的那隻手表,是從君島那裏收下的。


    『勞力士可是頂級名表,你沒聽說過嗎?』


    「……有了。」


    即使自己身無分文,但還有這隻手表。


    優鬥看向道路的前方,恰好瞥見一間以鬥大紅色字體寫著「收購二手精品」的當鋪。既然收購品項裏有注明「名牌包、名表」,或許對方會願意收購這隻表。


    康太發現優鬥在這間店前停下腳步後,便出聲詢問。


    「優鬥?」


    「我去裏麵問一下事情。」


    優鬥說完後就朝著當鋪走去,兩人大概以為他是想去打聽正晴的下落。優鬥拋下他們走進店裏,就這麽一邊觀察擺滿各種商品的展示櫃,一邊走向櫃台。


    ——自己並沒有打算馬上典當這隻手表。


    純粹是想知道這東西值多少錢。萬一當真找不到美紀的父親,或是找到卻沒錢繳學費時,至少能拿這隻表來應急。


    優鬥解下手上的手表,遞給位在櫃台前的老板。


    「不好意思,想請你幫這隻表估價一下。」


    「好的,我檢查一下喔。」


    老板收下手表後,拿起放大鏡,動作老練地開始檢視表麵,不過他很快就抬起頭來給出答案。


    「這東西是零圓喔。」


    「咦?這可是勞力士喔……」


    「這是仿製品,你看這裏的皇冠圖案不一樣,正牌貨是五個尖端。」


    「……」


    老板對優鬥露出近似於苦笑的表情。大概覺得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個很好的社會曆練。但優鬥在收下這隻手表後,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呆若木雞地看著手中的手表。


    ——沒想到君島會對自己撒謊。


    不過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會發生這種事也是理所當然。對於隻是經常一起鬼混的後輩,怎麽可能一出手就贈送這麽昂貴的手表。


    而且要不是優鬥打算典當這隻手表,這個謊話根本不可能被拆穿。


    如今因為自己的擅作主張,徹底顛覆君島的一片美意。像這種對誰都沒有好處的結果,隻會給人留下難以抹去的疙瘩罷了。


    優鬥轉身準備離開店內,同時將拿回來的手表緊握於掌心,接著——把手表重新配戴在左手腕上。


    「君島哥……」


    ——如今,隻剩下深深的懊悔感盤據在心底。


    不論這隻表的真偽,君島一直以來確實很關心優鬥。即便他介紹的「特殊工作」,內容著實出乎優鬥的意料——


    就在此時,優鬥忽然睜大雙眼。


    「……對了。」


    正晴可能會去的地方,應該還有一處。


    因為優鬥曾聽人說過,這是有人急需一筆錢時會采取的手段。


    優鬥一口氣推開店門,跑向等在外麵的另外兩人。


    直樹被康太用手肘頂了一下之後,神情尷尬地開口說:


    「那個,剛才是我不好,都怪我說得太過頭了……」


    「不會,我也有錯。比起這種事,我突然想到還有一個地方沒去過!快跟我走!」


    「比起這種事?你對我的道歉也看待得太隨便了吧?」


    「是要上哪去呢?」


    「先別問,快跟我走!若是沒趕上就大事不妙了!」


    優鬥就連解釋的時間都不想浪費,拔腿不停往前跑。直樹與康太先是對看一眼,也連忙緊追在後。


    倘若美紀的父親,是為錢發愁才在街上閑晃?


    對優鬥來說,眼下確實知道一個能解決此問題的手段。那就是君島所介紹的「特殊工作」。


    在優鬥前去參觀公司之際,君島曾指著倉庫深處的一輛老爺車說:


    『報廢汽車很花錢對吧?但我們這裏是以近乎免費的方式,幫忙回收快要報銷的車子。』


    『咦?這樣不會虧錢嗎?』


    『其實有一個方法能幫我們獲利。』


    優鬥在不停趕路的同時,將這句話接著說下去。


    「——那就是引發交通意外,借此詐領保險金。」


    君島他們會安排外勞或遊民,負責駕駛這些準備廢棄的車輛。等他們蓄意製造車禍之後,君島的公司會收取一部分的保險金當作手續費。


    優鬥在店裏遇見的那位外國人,就是安排好的「肇事駕駛」,君島解釋此人在祖國有一位病重的母親。


    ——那一張張車禍後的照片,看得是讓人怵目驚心,令優鬥難以坦然接受這個工作。優鬥恰好就是在此時接到美紀的來電,當下甚至有一種獲救的感覺。


    假如美紀的父親聽說過這件事,可能會為了女兒而去製造車禍。


    美紀說過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當時,發現他的車子並沒有停放在家裏。意思是正晴很可能會出此下策。


    「等……優鬥……你跑太快了……」


    追在後頭的直樹,氣喘籲籲地說著。至於康太則是離得更遠,像是快虛脫似地死命追趕。


    但是優鬥沒時間等他們跟上。


    ——隻要把事情解釋清楚,相信君島會願意通融的。


    畢竟每一位肇事駕駛,都是為了錢才決定製造車禍,並非遭到君島脅迫,因此肯定有轉圜的餘地。


    優鬥拐過最後一條路口,能看見一輛輛整齊排列的二手車。


    「他在哪裏……」


    優鬥在店門口左右張望,但是四處不見君島的身影。


    「特殊工作」所使用的車輛,都是從車廠後側的倉庫出入。如果美紀的父親在這裏,就應該會在那邊才對。


    一路上都沒看見其他員工,但優鬥不以為意地朝後側倉庫跑過去。在他即將拐過修車廠的轉角之際,因為一陣宏亮的怒斥聲而停下腳步。


    「——你說他連人帶車逃跑了?啥?現在是什麽情況!」


    這股凶狠的嗓音,並非君島發出來的。


    夾帶在言詞間的那股怒意,令優鬥反射性地繃緊全身。


    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躡手躡腳地探頭窺視倉庫裏的情況。


    ——該處站著一位穿著西裝、正值壯年的男子。


    男子猛然抬起手來,賞了麵前的君島一記耳光。那響亮的巴掌聲,令優鬥再次縮起身子。


    「臭小子,你到底是在搞什麽鬼!」


    「真的非常對不起,社長……」


    「也不想想是誰好心收留你的!難道是想丟光我的麵子嗎?」


    男子在怒罵的同時,也沒有停下打人的動作。即便君島的體格比男子更壯,也隻是一直彎著腰,任由對方毆打自己。


    「我還聽說昨天有個可疑的大叔在這附近亂晃,你是不是有點太鬆懈了?這裏可是也有贓車喔!」


    「唔!真的非常對不起。」


    「你別蠢到隻會一直道歉啊!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


    社長一把將君島推飛。身材高挑的君島整個人撞在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掉了一地,隨之發出刺耳的聲響。君島在發出呻吟的同時,仍繼續低頭道歉說:


    「我會立刻安排另一名肇事駕駛……真的非常抱歉。」


    「住口!你給我親自去了斷這件事!」


    社長無視君島的道歉,從後門走了出去。


    等社長離開倉庫之後,君島一臉像是快要咳血似地抱頭苦惱,就這麽讓身體慢慢地往下滑,直接跪坐在地。


    ——此時的君島看起來身心俱疲,模樣十分消沉。


    優鬥從來沒見過君島如此落魄的一麵。他平常總是表現得既堅強又充滿自信,臉上掛著遊刃有餘的笑容麵對每一個人。


    優鬥非常憧憬君島這種處世方式。他認為君島是憑一己之力開辟自己的人生大道,是最符合他理想的成年人。優鬥覺得君島跟自己的父親不一樣,願意轉過身來對他伸出援手。


    可是——


    「君島哥。」


    君島抬頭望向走進倉庫的優鬥。


    君島在這一瞬間,露出內心受到打擊的神情。


    那是與優鬥沒有多少分別、年紀尚輕之人的臉龐。也是不論心底再迷惘,也不願將脆弱的一麵表現出來、身為青年所擁有的表情。


    君島慢了一拍才露出微笑,不過優鬥在看見這張笑容後,胸口傳來一陣絞痛。


    原以為眼前之人是無所不能而心生仰慕,但這才是對方真實的一麵。因此當優鬥看見君島顧慮他的感受才擠出這張笑容來,內心更是感到懊悔不已。


    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一定是因為自己太過幼稚。由於優鬥幼稚到對於從不回頭的父親感到忿忿不平,才迫使君島必須裝出成熟的模樣。


    「君島哥,我……」


    「抱歉,優鬥,讓你看見我這副糗樣。」


    君島明明不需要開口道歉,但優鬥總覺得說出這種話,反而會徒增君島的痛苦,於是把話吞回肚裏。


    君島仍坐在肮髒的地板上,他先是露出一張疲倦的笑容,然後用手撥了撥劉海。


    「你也聽見了,接下來我必須請假一段時間。不過你放心,我會安排其他人照顧你的。」


    「……那也不必由君島哥你親自去製造車禍啊。」


    你給我親自去了斷這件事——說穿了很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反正隻要能製造車禍領取保險金,駕駛人是誰都不重要,即使是公司底下的員工也一樣。


    「這種處置根本太奇怪了……未免也太蠻橫了吧。」


    君島應當不必服從這麽不講理的要求。


    心中那股越理越亂的情緒,化成強烈的煩躁感在體內肆虐。


    麵對氣憤難消卻暫時說不出話來的優鬥——君島乏力地淡淡一笑,接著看向優鬥的左手。


    「你還戴著這隻手表啊。」


    「唔,比起這種事——」


    「雖然我家社長很嚇人,不過在我完成第一份差事當時,就是他送我那隻手表的。」


    君島像是感到十分懷念地訴說著,與平日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我當下是真的非常開心……有一種首次得到他人認同的感覺。」


    君島一臉平靜說出的這句話。


    同時也勾起優鬥心中的回憶。


    ——優鬥既認同不曾回頭的父親,卻也同時憎恨著他。


    君島一定也有過相同的感受,對於從不回頭看向自己一眼的周遭旁人感到痛苦。


    身處在這種環境底下,很容易認為自己不值得活在這個世上。總有一股無論自己是否存在都沒有分別、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因此,當看見有人對自己伸出援手時都會特別感動。正因為自己也是同一種人,優鬥把想說的話都咽了回去。


    君島起身後,站在優鬥的麵前,露出一雙即使受傷也想堅持自我的眼神注視著優鬥。


    「優鬥,我之所以會把那隻手表送給你,就是因為我對你抱有期許。」


    「……君島哥。」


    君島拍了一下優鬥的肩膀。


    接著他與優鬥擦身而過,慢慢朝向外頭走去。


    「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囉,反正住院生活似乎也挺輕鬆愜意的。」


    優鬥回過頭去,目送君島那道向後揮手道別的背影。


    看著那道背影,不禁讓人聯想到已經習慣受傷的孤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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