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高崎觀音像的這條山路,入夜後幾乎沒有任何車輛會經過這裏。


    猶如萬物皆已沉睡般寂靜無聲。


    就連位在山裏,白天可看見停車場裏擠滿觀光客的植物園,現在也是空無一人。


    停車場正中央有一輛沒熄火的車子,優鬥就坐在裏麵呼吸急促地喘息著。


    ——整輛車子撞毀就可以拿到一百萬圓。


    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隻需將油門踩到底,直直撞向路邊的護欄就好。這麽一來,保險杆會扭曲變形,車頭蓋同樣會毀損,優鬥已見識過無數輛這種車子了。駕駛若是好運就隻會身受重傷,但是倒楣的話——


    「……這有啥好怕的。」


    優鬥如此安慰自己。


    事到如今已不能臨陣脫逃。隻需如此簡單的一個舉動,就可以讓美紀去東京。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情,如今就剩下這一件了。緊閉的眼皮底下,浮現出小時候的美紀身穿蔚藍色的連身裙、臉上掛著靦腆笑容的身影。


    優鬥認為擁有夢想的人,隻需朝著目標勇往直前就好。


    盡可能地向前邁進,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


    優鬥明白自己和美紀不一樣,從未想過要前往被光芒所籠罩的地方。


    對於自己這輩子都要生活在高崎,優鬥早就視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曾考慮過要出外闖蕩去幹一番大事業。自己就跟父親一樣,是逗留於此的那種人。優鬥並不排斥這種生活方式。


    因此,優鬥希望自己好歹能成為美紀的助力。


    「沒問題……我辦得到。」


    這點小事不算什麽,隻不過是稍微踩一下油門罷了。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隻有這個了。


    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十分僵硬。


    腦中閃過母親離去時的背影,還有父親那從不回頭的身影。


    以及五人在這短短兩天之內,於街上來回奔走的記憶。


    還有清晨時和大家在河邊點燃發焰筒、快步穿梭於商店街之間、所有人一起吃著早餐,以及美紀看見大家一同用餐而露出靦腆笑容的光景。


    這兩天裏的種種回憶,優鬥相信自己這輩子都絕對忘不了。


    盡管大家接下來會踏上不同的道路,但至少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注視著彼此。即使各自都有不同的煩惱,大家還是有說有笑。


    因此,為了避免美紀失去那張笑容——


    自己有那個膽量將油門踩到底,相信自己一定能辦到。


    優鬥猛然抬起頭來,眼中緊盯著浮現於黑夜之中的那道護欄。


    接著他用力握緊手中的方向盤——


    「啊啊啊啊啊!」


    優鬥在大吼一聲後,將油門——


    這時,轉角突然衝出一輛黑色轎車。


    高速駛來的這輛車,在發現優鬥的車子後立刻急轉彎。


    黑色轎車如同擋住前方的去路般擦過車頭,緊急煞車發出一陣刺耳聲響。


    當優鬥發現那輛眼熟的高檔車是君島的愛車時,隨即有四個人從那輛車裏跑了出來。


    美紀匆忙到差點摔跤——她神色焦急地擋在車子前。


    「你在做什麽啦!笨蛋!不許你為了我故意去製造車禍!」


    她聲嘶力竭的叫喊,輕鬆穿過擋風玻璃,傳進優鬥的耳裏。


    ——美紀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早已沸騰的大腦,感覺上像是又被人淋了一桶熱水。


    待優鬥回神時,自己已用那隻使不出力氣的手推開車門下車了。


    全身因為一股沉重的無力感而不停顫抖著。


    終於擠出口的話語,聽起來有些破音。


    「這跟你們無關吧……」


    「當然有關!」


    如此大喊的美紀,身旁站著寬子、直樹以及康太。


    「美紀說得沒錯!重點是若有朋友為自己這麽做,我隻會覺得這份友情太沉重了!」


    「喂!優鬥!你少在那邊自以為是美紀的男朋友!總之快跟我們一起回去!」


    「這種事情根本算不上是工作!你快打消念頭啦,優鬥!」


    美紀等人麵無懼色地擋在未熄火的車子前麵。


    優鬥硬擠出正在逐漸散去的怒火大吼:


    「這是我的決定!輪不到你們來插嘴!」


    正因為已經別無他法,優鬥才出此下策。


    無論自己傷得多重,隻要能為美紀開拓未來的道路就足夠了。


    但是優鬥的怒吼,令美紀氣得握緊雙拳。


    「這是哪門子的決定……為何你要這樣擅作主張?優鬥,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唔……」


    美紀喊出和自家父親一樣的台詞。優鬥在被人指責「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之後,瞬間被憤怒衝昏了大腦。


    「我怎麽會不懂!你就是需要一筆錢啊!」


    自己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想要慰留母親的孩子,而是真心支持美紀的夢想。為此,優鬥不惜鋌而走險。


    就算美紀從此離開高崎,優鬥也堅信自己能將油門踩到底。


    「就由我來幫你籌錢,所以你快點去東京!」


    「我是想去東京,但不該透過這種方式!」


    「這種方式有何不對!你若是想去東京就別阻止我!」


    「我當然要阻止你!為何你堅持要這麽做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說是再單純不過。


    心中的衝動猶如退潮般迅速消散。


    最終,隻剩下那股直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的思念。


    優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這位兒時玩伴。


    「當然是因為……我希望你的臉上能夠永遠保持笑容。」


    即使美紀會離開高崎,或是兩人再也沒有機會相見。


    優鬥也會在腦中幻想,身在某處的美紀仍朝著夢想前進。


    總覺得這麽一來,才能認同不曾有過夢想的自己,也有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意義。就算美紀日後將優鬥忘得一幹二淨,但至少優鬥會記得自己曾經幫助過美紀,並且相信自己日後也會為此感到心滿意足。


    所以——優鬥打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這種方式根本錯得離譜。


    「……說夠了吧,總之你別再管我了。」


    優鬥將目光從美紀的身上移開,伸手摸向車門。


    當他準備再次坐進駕駛座之際,耳邊傳來美紀的呢喃聲。


    「我不會笑的。」


    「……」


    「使用你出車禍的錢去東京,到頭來根本表示我什麽事都辦不到。不僅麻煩大家幫我尋找爸爸,甚至還害你犧牲自己……這叫我怎麽有辦法笑嘛。」


    優鬥將手從車門上移開。


    美紀仰頭看著回過身來的優鬥,臉上掛著就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那是貫徹到底的意誌。


    優鬥感受到美紀那絕不讓步的想法。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什麽決心?」


    「就是主動去爭取。不論需要花上多少時間,我都會憑自己的力量前往東京。」


    那雙闡述夢想的眼眸,不再像過去那樣隻是散發出天真無邪的笑意。


    也沒有像是在尋找未知的遠方而目光遊移。


    過去那個坐在前一個座位上、用手撐著臉頰望著窗外發呆的女孩,已經不存在了。


    她露出有如熱衷地在素描簿上塗畫時那種執著的眼神,但又顯得更為堅強。


    勇敢地直視著前方的道路,並且依靠自己的雙腳向前邁進。


    自己就是想變得如此堅強——而這便是美紀的決心。


    「我不是要逃離這裏,而是有想要追求的目標才前往遠方。」


    美紀的聲音清脆悅耳。


    不過她臉上的微笑,看起來有些落寞。


    「所以,我是不會把優鬥你當成墊腳石的。」


    一隻美麗的手伸了出來。


    月光灑落在那小小的手掌上。


    那白皙的膚色,恍若得到上天的垂憐般潔淨無瑕。


    麵對眼前的四個人,優鬥不知在原地愣了多久。


    他注視著伸到自己麵前的那隻手。


    由於優鬥遲遲沒有反應,美紀稍稍皺起眉間,接著她將手放下,發出一聲歎息便轉過身去。


    「等……!」


    優鬥反射性地喊出聲音,但在見到美紀坐進他開來的那輛汽車的副駕駛座之後,錯愕得瞠目結舌。


    「直到你跟我們一起回去之前,我都不會離開這個座位。」


    「美紀……」


    優鬥用他那幹澀的嘴巴,輕聲呼喚美紀的名字。


    寬子見狀後,也迅速衝向那輛白色轎車,她在打開後座車門的同時,對著直樹和康太呼喊說:


    「你們也快上車!」


    「咦,我們借來的那輛車該怎麽辦?」


    「反正這裏是停車場啊,之後先把鑰匙還給那個人就好啦。」


    直樹與康太聽完寬子的說明後,也連忙跳進後座。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美紀,仰頭望向仍佇立在原地的優鬥。


    「我是不會拋下你的。」


    美紀會注視著優鬥,不論幾次都會向他伸出手。


    美紀和當年拋下優鬥的母親不一樣。


    優鬥覺得自己光是看見這個舉動,就有一種獲得救贖的感覺,想必是因為自己還不夠成熟。


    就算對方背對著自己不肯回頭,說出的話語沒有那麽簡單易懂,也都充滿關懷。還是有人願意關心自己。一定是為了察覺出這件事,才繞了這麽一大段遠路。


    但若是沒有這兩天的體驗,優鬥相信自己還是什麽都不懂。


    優鬥低下頭去,宛如喃喃自語般開口說:


    「……對不起,美紀。」


    美紀聽見這句話後,像是有些困擾似地眉頭一皺。


    接著她仰頭望向優鬥,淡淡地笑著說:


    「我們回去吧,優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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