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拉普拉斯。


    海風吹拂羽毛的感觸。其氣味。城市的喧囂。人們的氣息。


    我已經許久沒有感受到現實。五感是在被人類召喚之後才有的感受。其實感覺沒有想像中那麽糟。


    可是,又是拉普拉斯。


    我曾被人類召喚過好幾次,已經不記得正確的次數了。不過,像這樣相隔不久就被召喚到同一片土地上並不是常有的事。


    看來我似乎離不開這個受詛咒的城市。似乎有比鎖鏈更堅固的孽緣把我綁在這裏。


    不過,我在拉普拉斯這裏還有尚未做完的事。我不能錯過再次被召喚到這裏的機會。


    ……我會想救這個小丫頭,就是因為有這個打算。


    我救出了那個可恨的雌性人類──希比拉?貝克就像扔垃圾般丟進海裏的小丫頭。


    我救出了我自己奪去其四肢的小丫頭。


    多麽荒唐的矛盾。我確實是熱愛著扭曲的矛盾……但我自己怎麽可以懷抱矛盾?


    希比拉當時是怎麽叫這個小丫頭的呢……老實說,因為我對這個小丫頭幾乎沒有興趣,所以聽過就算了。反正人類的名字有一半以上都不值一提。


    失去手腳的小丫頭比假人還要輕。


    拉普拉斯的地理幾乎和我記憶中相同,沒有什麽改變。我帶著沾滿鮮血和海水的垂死丫頭,前往貧民窟。


    雖然我知道很適合當作藏身處的地方,帶著瀕死的丫頭前往那裏卻有點遠。有太多事情需要在天亮前做完。我還真是出手做了一件麻煩事。


    我馬上就找到一棟適合的空屋。可以省去挑選的麻煩,運氣還不錯。先前的房客或許是趁夜潛逃了,整組家具都還留在屋裏。最少會需要一張床。


    我在這裏終於能放開小丫頭。雖然很輕,抱著她幾個小時還是會讓肩膀變得僵硬。我在無意之間歎了一口氣。


    就算隻剩下頭部和身體,隻要迅速做好適當的處理,脆弱的人類也能存活下來。


    不過,就算保住了一命,想到往後的苦日子……或許有人會覺得死了還比較好。


    我到了此刻才第一次仔細端詳這個小丫頭。


    沾滿血的破爛衣服是用上好的布料縫製而成。雖然我隻和她交談過一小段時間,她的用字遣詞卻很文雅。這個丫頭大概是來自上流階級吧。


    她這輩子肯定沒吃過什麽苦頭,也能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不過……貪婪的程度和身世無關。不論是富是貧都一樣,人必定懷抱著肮髒的欲望。隻要生為人類,到死都會被欲望纏身。雖然也有人能用理智和良知克服欲望,但我──從來不曾見過。


    那是當然的。我是大惡魔。


    隻有受到欲望驅使的人才會召喚我。


    我所遇到的人類全都愚蠢又貪婪,強烈地憎恨著某人。


    對我來說那才是人類。要不是有那種人在,我也無法如此擁有五感,甚至思考。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很感謝人類如此愚蠢。


    可是……這個小丫頭的愚蠢……並不同。


    她大量出血,而且掉落到冰冷的海水中,臉色和死人沒有多大差別。


    如果我什麽都沒有做,她現在早就已經是一具遺體。


    『救救我。』


    小丫頭當時是否有這個意思,在此刻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不……


    她與我偶然四目相交的瞬間,我偶然聽到她的哀求,將其視為「第二項契約」……很明顯是穿鑿附會。


    早在我與這個丫頭締結契約時,就已經犯下了錯誤。


    她雖然愚蠢,卻不是特別貪婪。


    她曾提到鋼琴的比賽如何如何之類的事。不管是什麽演奏者,想要成為職業人士、想要變得有名等等的欲望可說是隨處可見。這個願望實在是無趣得可以,如果是平常,我早就斷然拒絕。


    沒錯,我當時應該斷然拒絕的。


    而在這個丫頭委托我殺人時,我就應該注意到。


    不,正確來說我已經注意到了。注意到這次的召喚有些不對勁。


    為什麽一個年幼的雌性人類會希望殺死在社會上極為成功的雄性人類?


    為什麽鋼琴會與殺人有關?


    為什麽希比拉?貝克會在現場?


    我應該抱持更大的疑問。


    這個丫頭確實很愚蠢。她完全不了解惡魔的契約,也沒發現自己遭到利用,為了隨處可見的願望而召喚出大惡魔。可是這是出於年輕的無知,並不是我想要鑒賞的愚蠢。


    我知道拉普拉斯的典禮是什麽樣的東西。這個丫頭想要典禮演奏者的寶座。她相信殺死某個男人就可以坐上那個寶座──應該說被蒙騙。


    而我也被她那可愛欲望的滑稽模樣遮蔽了雙眼,沒有發現隱藏在其背後的漆黑欲望。


    這才是我犯下的錯誤。


    什麽叫「高潔的契約」?我有資格嘲笑這個丫頭嗎?我也因為自己的一時不察而玷汙了高潔的惡魔契約。


    這個丫頭根本沒必要失去雙手雙腳。


    這個丫頭被當作代罪羔羊,我則被當作殺人的道具。


    「…………」


    我在不知不覺間握緊拳頭。


    我可是大惡魔,並不是用完就丟的槍彈。


    而這個丫頭也不是為了被割喉而活的小山羊。


    但是……他們卻……


    我該割破喉嚨、扯斷手腳、剝除皮膚的祭品是他們。本來應該是他們。


    他們遮蔽大惡魔的雙眼,讓一個小丫頭代為支付代價,自己則一滴血都不必流,現在也無憂無慮地活著。


    不,比這還要糟糕。


    那家夥甚至想要把那個代價一筆勾銷吧。


    你到底想瞧不起惡魔到什麽地步?


    羅素?巴洛斯!


    「……嗚……」


    「!」


    我的憤怒即將爆發時,躺在床上的丫頭呻吟了。我本來還很意外她這麽快就恢複意識,但她似乎還在夢中。


    「……救救……我……」


    丫頭說了夢話。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的身體正在發抖。


    對了。剛才我一直抱著她,所以她不會感到寒冷。我疏忽了。


    我攤開滿是蟲蛀痕跡的毛毯,拍掉灰塵後蓋到丫頭身上。不過,光是這麽做還不夠。她的衣服還是濕的。


    我得找件尺寸和造型類似的洋裝來,然後幫她換上。床單也濕了,需要更換。


    ……啊。這比我想的還要麻煩。


    話雖如此,既然已經做了就無法回頭。這個小丫頭和我犯下了大錯──而他們總有一天也會為這一晚的輕率行為感到後悔。


    「不……要……」


    丫頭再次呻吟。我傾身向前,看著她的臉。


    「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這個丫頭和惡魔締結了契約。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罪犯。不隻如此,對他們來說,她是非死不可的人。雖然我治好了她的傷,但如果放著不管──


    她會死。


    她恐怕會被他們抓住,像螻蟻般被殺死。否則就是接受法律的製裁,遭到處死。


    我不能再失敗第二次。實現人類的願望,然後收取相應的代價就是大惡魔的存在意義。


    要在真正的意義上「救」這個丫頭,我做的還不夠。


    ──對了。


    我……想到一個主意。


    我能不能利用這個小丫頭?


    隻要告訴她羅素的真麵目與目的,她一定會有「那個念頭」。


    我要讓她向他們複仇。


    隻要成功了,就能撤銷我們犯下的錯誤,羅素也得付出那個代價。


    「……嗬。」


    利用。我終究也和他們是一丘之貉。哄騙無知的年輕人,當作達成自己目的的棋子……


    簡直是惡魔般的行為。


    ……那麽。


    我就給這個丫頭選擇的餘地吧。是否要複仇,全看這個丫頭的意願。


    或許──她真的能讓我有那個念頭。我確實對他們感到憤怒,懷有怨恨。


    然後……我必須向這個丫頭道歉。


    因為我的輕率,讓她付出了根本不必背負的代價……


    又是矛盾。


    我既要向這個丫頭贖罪,又想要利用她。


    沒有任何美感。滑稽又愚蠢,連個笑話都算不上的矛盾。


    可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我就已經無法回頭。


    必須在天亮前取得的東西又增加了。如果要暫時和這個丫頭一起行動,至少要讓她能夠自己走路才行。她需要義足。


    我把丫頭留在床上,決定出門一趟。


    走向玄關時,我停下腳步。因為我發現一架鋼琴。雖然是沒什麽保養的便宜貨,在貧民窟卻不是很常見的東西。


    那個小丫頭召喚我的契機就是鋼琴。就像我


    被束縛在拉普拉斯……那個丫頭也注定離不開鋼琴嗎?


    不論如何,她的身體變成那個樣子,就再也無法彈奏鋼琴了。


    我走出屋子。


    「唔喔。」


    這個瞬間,我忍不住叫出聲。


    在暗夜中發出金色光芒的眼睛……和我一樣融入暗夜的黑色毛發……可恨的野獸。


    嘶啊!


    黑貓豎著體毛跳起,逃離我的麵前。


    ……唉。這還真是吉利啊。竟然受到黑貓的歡迎。


    我一度回頭看著安置小丫頭的屋子入口。


    沒有聲音。


    雖然拉普拉斯是被我所厭惡的男人統治……但我不討厭這份寂靜,也不討厭吹拂羽毛的微風。就連貪婪人類的氣息仿佛在腳下搖蕩的錯覺也不壞。


    那麽……


    再次開始吧。


    開始在拉普拉斯的戰鬥。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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