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天天加班加到煩死人了。」


    室實將那頭紅發甩得紛亂,如此咒罵。這心情我也不是不懂。


    時間已經過了二十二點,一般來說早已經該踏上歸途了,但今天在本廳內的文書作業還看不到盡頭。


    位在中央特區皇都防衛廳本廳的大廈中,我和室實走在無人的走廊上。


    「共同演習之後的這個,說不定是一整年的業務中我最討厭的部分。」


    「沒辦法,因為你是課長啊。我已經在幫你了,就快點結束掉吧。」


    與其他國家共同演習後必須提出的報告書中,包含了報告演習時的細節狀況、對其他國家的戰力分析以及演習的反省點、改善方法等等,報告項目相當龐雜。


    將這些資訊自其他國家或局員提出的資料中萃取而出,進行分析統整。可不是一兩天就能結束的麻煩工作。


    「啊~~幹脆辭掉課長職好了~~」


    「薪水會變少喔。」


    「日和養我吧。」


    「不要。我隻喜歡不抽煙的人。」


    「那我戒掉。」


    「聽你講一百次了。」


    「話說我根本沒抽啊!」


    「我討厭煙味。」


    我不把室實的隨口胡謅當一回事,抱著成疊的紙張。在皇都中這類資訊一向分成電子與書麵資料同時管理,因此作業量也跟著加倍。


    話雖如此,手中文件分量的分配也太不合理了。我懷中抱著成堆的紙張,室實隻有一份文件拿在手中。我明明身材比較嬌小,實在不公平。


    「喂,防衛局的。」


    在這絕算不上積極正麵的情緒中,最惡劣的說話聲從背後撲向我們。


    稱呼我們為「防衛局的」的低沉嗓音,就算是在不小心掉了皮夾的那天聽見,也能立刻更新當天的壞心情指數。


    「啥?」


    室實擺出威嚇般的態度轉過頭。雖然那實在不是麵對上司時應有的態度,但她的心情我也明白。盡管如此,我擺出比她成熟些的態度,裝傻似的轉身說道:


    「升田部長官,都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往橫向特別占空間的防衛廳最高掌權者身旁也沒帶著副官,站在我們麵前。


    「喂,四季王子,你剛才說了什麽?聽起來不是長官叫你時該有的反應啊。」


    「咦?我有說什麽嗎?啊~~畢竟大家都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無法分辨音調太高的聲音嘛……長官大人,請保重身體。我國的醫療技術稱霸世界,任職於中央廳的任何人都能隨時接受健康檢查。」


    「哼,還是老樣子特別會耍嘴皮子啊。這麽晚了還在做什麽,不趕快回去。」


    純正的海軍派係世家。父親是前海軍幕僚長,他本身也曾身為海軍的一員參與過去的大戰,個性可說是徹頭徹尾的海上男兒吧。


    在過去的大戰中,這個國家身為中立國而自始至終專注防衛本國領海,當時澈底守護了國內和平的海軍對國家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雖然海軍派係過去在內政上也占據絕對有利的主導地位,但隨著防衛局的前身皇都陸軍旗下的醫療隊技術提升,彼此勢力逐漸消長。在陸軍的醫療隊改組為醫療技術廳之後,情勢顛覆。而在七年前,這差距變得無可動搖。


    過去甚至常說,皇都軍人無不入海軍,但這樣的海軍派係優勢在今日已經完全不見蹤影。


    也許是因此感到不滿,這死老頭總是找到機會就想對我們雞蛋裏挑骨頭。


    再者,我本人原本就對老人家沒好感了。


    「我們正在整理前幾天的合作演習資料啊!防衛局和海上局不一樣,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室實故意提起以海軍為前身的海上局做比較,用簡直不像麵對長官時的台詞還以顏色。


    「哦哦?原來如此啊。海上局三兩下就能結束的作業,你們防衛局就得搞到三更半夜是吧?」


    對方立刻反唇相譏。明明雙方年紀都算得上老大不小了,卻持續無謂的唇槍舌戰。


    真是有夠沒意義。


    「防衛局老是說什麽注重實力專挑年輕人重用,結果呢?像這樣還不成氣候的人在擔任頂頭上司。四季王子的姓氏在哭泣啊。哎呀,不過四季王子的姓氏打從你父母那一輩就已經蒙羞了吧。」


    我幾乎聽見了室實青筋暴露的聲音。


    室實原本個性就比較急躁,再加上這特大號的地雷。要故意觸怒室實,可說是最佳的選項。


    「什麽!」


    室實明顯拉高了音量。


    「我的父母親是指哪一邊?若是講我爸,那就用右手原諒你。如果是說我媽,那我就用左手原諒你。」


    室實身上流著皇都名門「四季王子」家的正統血脈。


    長久以來背負著這國家中心地位的家係,懷著為了皇都不惜粉身碎骨的信念,將那思想代代傳承下來。


    在這樣的曆史中,四季王子家本代當家之子,四季王子寬臣愛上了任職於防衛局的女性。


    那原本應該隻是名門公子與公務員之間的平凡戀愛,但不幸的是在過去大戰結束時,皇都內部開始急遽發展,前陸軍醫療隊的設施在擴建過程中沒收了四季王子家的土地,因此種下了四季王子家對軍方派係的過敏源。


    最後,四季王子寬臣曆經一波三折後舍棄了家世。這出有如舊時代的浪漫愛情故事,最終以日後將成為室實父親的四季王子寬臣,與室實的母親四季王子日和兩人結為連理收場。


    室實以自己的身世為榮。她深信雙親麵對莫大障礙也未曾屈服、抗戰到底的崇高精神,最終讓自己得以誕生在這世上。


    「舍棄名門家世的不負責任,和誘惑名門男子的狐狸精,雙方當然同樣丟臉。」


    所以嘲弄室實的雙親就等同播下最高級的憎恨的種子。


    「日和,去幫我把r95a4拿來。我要喂這顆肉球從額頭開始依序吃子彈。」


    室實露出惡鬼般的表情索求她的栓動式愛槍——r95a4狙擊槍。


    「……長官大人,我們還有工作得處理,就先告辭了。」


    我也不願意讓好友的自尊繼續受刺激。當然我想反唇相譏,如果情況允許我也想把r95a4交到室實手中。


    但這裏就是極限了。其實包含室實回嘴的內容都算得上越界,已經很夠了。


    我重新抱緊資料,用空出來的手抓住室實的後領,硬是拖著她開始移動。雖然室實的身材比我高出許多,對身材嬌小的我算是沉重的負荷,但也不至於拖不動。


    「啊!日和!給我放手!可惡!」


    我不理會掙紮的室實,轉身背對升田部。


    「哼,你也一樣丟光了老家的顏麵啊,三南神。」


    雙腳不由得停下動作。


    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心髒被緊緊箍住的感覺,止住我的雙腳。


    從心底深處倏地湧現。


    「雖然飼養你這種雜種的三南神也令人傷腦筋,但你本人也是,居然厚顏無恥到這地步。」


    「你這家夥!」


    室實掙脫了我的手臂,衝向升田部。


    我無法製止室實。我的身體一動也不動。啊,真的沒辦法。隻有這件事我真的沒辦法。


    「三南神日和,像你這種國賊——」


    「升田部長官。」


    室實伸出的手就在一把抓住升田部領子的前一瞬間靜止了。另一隻手無聲無息地從旁伸出,緊緊扣住室實的手腕。


    冰冷的一句話打斷了升田部。那聲音暗藏著就連熟識的我們也為此震懾的慍怒。


    「就算隻是開玩笑,您不覺得對四季王子和三南神太失禮了些?」


    皇都防衛廳防衛局局長二丸京子以凜然的表情介入凝重的氣氛。


    「二丸,你們局裏到底是怎麽教育的?看來連基本的禮儀都不懂。」


    「我感到十分扼腕。不過前些日子共同演習時,其他國家的將官都沒有表示不快……也許她們隻是沒見到應當表示敬意的對象吧?」


    京子姐鬆開室實的手,將室實推到身後,自己站到升田部麵前。


    那身軀絕對算不上高大,自黑色短領口露出的頸子、自製服袖口伸出的手臂,還有小腿,也同樣稱不上粗壯。


    盡管如此,我們從學生時代追逐至今的這道背影看起來無比寬闊。


    「哼,從來沒體驗過何謂戰爭的世代,好像常誤以為自己頭銜大就值得尊敬啊。你以為我們這些投身前海軍的人流了多少血汗才守住這個國家?無知真是教人害怕。」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很希望能邀請您抽空講述過去的經曆,畢竟我聽說升田部長官大人,


    您在舊海軍中論打掃甲板可是無人能出其右的高手,我真心希望有寶貴的機會聽您細數那些『豐功偉業』。」


    京子姐搬出了我們也從未耳聞的秘辛,升田部先是愣了一瞬間,隨後便漲紅著臉轉身離去。罕見地連一句話也沒回,使勁踏響雙腳走過走廊。


    「別再來啦,混賬東西!」


    室實朝著圓滾滾的矮胖背影吼出內心話後,京子姐的拳頭飛向她。


    「好痛!」


    「室實,你也該學會對大人奉承一點了。」


    「京子姐不是也頂回去了嗎?」


    「那是為了保護你們。」


    擺著一副冷淡的表情說出洋溢著體恤的話語,正是這個人的絕活。


    京子姐是衛學史上首位於升上二年級的同時特升防衛局,空前絕後的天才。她總是沐浴在敬意或敬而遠之的目光下。盡管如此,她的年紀隻比我們大三歲,所以當年還是衛學學生的我們遇見擔任教官的京子姐時,首先懷抱的印象是有如姐姐的人物。


    雖然她嚴厲的指導立刻讓我們在背地裏咒罵她是妖魔鬼怪,但因為她不時展現剛才那樣的溫柔,最初對她抱持的感想至今仍未改變。


    就一名防衛局局員而言,或是一名成熟的大人,她都是我們仍不斷追逐的人物。


    「就這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你們也別忙到太晚。」


    「好啦。啊,京子姐不像以前那樣在衛學教課了嗎?已經好幾年沒當教官了吧?」


    「是啊,差不多五年了吧……」


    「室實,京子姐很忙,別講這種話為難人家。」


    室實的雙眼閃爍著期待已久的光芒,我伸手一拍她的頭。雖然我也希望京子姐再回到培養晚輩的現場,但也不能勉強她。


    「我會考慮。」


    語畢,京子姐維持凜然的姿勢離去。


    能與她交談的時間已經遠不如以前那麽多。京子姐成為防衛局局長,室實則是防衛局第二課課長,我是副課長。學生時代在京子姐的課程結束後大家一起出遊的記憶,回憶起來莫名懷念。


    也許我們都變成大人了吧。這麽一想,也有幾分寂寞。


    「來吧,室實。我們也快點把工作收拾掉吧。」


    「嗯,喔喔。」


    室實愣愣地目送京子姐的背影遠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難得與久違的京子姐巧遇,室實表情卻有點僵。


    「怎麽了嗎?表情有點凝重耶。」


    「嗯~~也沒什麽啦……」


    明明有著在防衛局的會議上也忍不住打嗬欠的個性,室實現在卻擺出仿佛那一天的緊張表情,如此說道:


    「隻是覺得,京子姐好像有點變了。」


    「有嗎?哪邊?」


    「沒有啦,隻是感覺而已。也許是錯覺吧。」


    「一切都逃不過我的法眼……類似這種感覺?」


    「就說是錯覺嘛。」


    我搬出她時常得意地掛在嘴邊的台詞當吐槽,室實隨口搪塞後邁開步伐。


    在這之後,我們在通道上沒和任何人錯身而過,搭電梯往上,抵達了同樣空無一人的防衛局樓層。寬敞的辦公室內隻有少部分螢光燈點亮的情景助長了陰暗處的詭譎感。我們之間的閑聊蓋過了我們兩人份的腳步聲。


    推開防衛局辦公室裏側的門,將淩亂擱放在偌大辦公桌上的資料挪向一旁,把新帶來的資料疊在桌上。


    防衛局第二課課長室。雖然房間算得上寬敞,但因為室實自己搬進來的冰箱和沙發等家具占據空間,雖寬敞但有種壓迫感。


    「點心~~點心~~」


    「不~~行。去資料室前不是在外頭吃過飯了嗎?再多完成一段之前不準。」


    我製止了才放下資料就想開冰箱的室實。


    室實轉過身來孩子氣地鼓起臉頰,但這種幼稚的抗議可無法擊倒我。我坐到椅子上,伸手拿起資料。


    「嗯?」


    擺滿了淩亂資料的辦公桌上,有張質感與一旁的成堆文件截然不同的紙片整齊地對折,坐鎮於桌麵中央。


    我打開那仿佛上課時學生傳的紙條。列印用紙上寫著淩亂的文字。這肯定來自海林,防衛局第二課的海林東矢。


    「室實~~海林有留言。」


    「又來了喔,那家夥也該學會發訊息或打電話了吧,討厭機器也該有個限度。」


    室實把我的製止當作耳邊風,從冰箱中取出市售的水果拚盤,送進口中。


    我傻眼得覺得再吐槽就輸了,念出紙條上來自海林的留言。


    「電力技術廳傳來通知,本日要檢修世界線防壁相關的電力係統。從北部依序開始進行,預定在三到四天完成。」


    防衛局第二課的真正職責是守衛與外區之間的界線——世界線。雖然我們自從當上管理職後不再參與監視的輪值排班,但這類聯絡首先傳到我們耳中也是理所當然。


    「還真突然耶~~這種事要早點講啊。日和,傳個訊息給守牆組。」


    「那邊應該也接到通知了吧。」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啦。」


    這反應也許就是她身為課長的一麵,謹慎小心。室實內在的草率隨便與細心認真兩者並存,超過我能理解的範疇。畢竟光是因為年紀太輕就時常被其他局的人看輕,就算隻是表麵工夫,真希望她把認真的比例調高一些。


    「這個吃完就繼續。」


    「我先開始了。全部結束後我要去喝幾杯。」


    「請自便。我要倒頭就睡。」


    我攤開資料,解除筆記型電腦的睡眠模式。在深夜已近的課長室中,隻剩打字的聲音——


    「嗯,酸酸的,好吃。」


    ——打字聲加上室實大快朵頤水果的咀嚼聲回蕩在室內。


    「啊,我想到了,京子姐變的地方。」


    室實將切片的鳳梨放進口中,邊吃邊說。


    「你是說剛才那個話題?」


    「京子姐喔,換作以前的她,應該會說『幹嘛不一拳把他揍飛算了』之類的吧。」


    「啊,聽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是喔。嗬嗬,一定會一臉不在乎地這樣講。」


    京子姐剛才告訴我們。


    學會對大人奉承一點。


    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畢竟成長為大人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我自己也時常以這類手段化解麻煩。


    蠢人看不穿人心深處,隻要表麵上接受對方的說詞,就能讓膚淺的精神就此心滿意足。


    「我有點吃驚,原來她也會講這種話啊~~」


    「這表示京子姐也成為大人了吧?防衛局局長,立場就是不一樣啊。」


    沒錯。


    「嗯~~是這樣喔?」


    「反觀室實都當上課長了,不那樣會讓我很頭疼……不過光是要處理職務就快忙不過來的室實大概沒辦法吧。」


    「我和日和不一樣,才不會賤賣我的自尊。我有著不甘蒙塵的靈魂啊。」


    成為大人,八成就是這麽一回事。


    「什麽嘛!」


    「你說什麽!」


    就算自尊被甩上一巴掌,擺出一副阿諛奉承的表情一定比較好。


    成為大人就是這麽一回事。


    「……也許就是為這種事鬥嘴,我們才沒辦法成長為大人吧。」


    「幹嘛突然裝起成熟。日和個子這麽小,先從身高開始努力吧。」


    「都到了這個年紀,我早就放棄了。」


    我一麵說一麵握起拳頭輕敲頭頂。在身體成長這方麵我老早就放棄了,事到如今也不會因此感到自卑。


    「京子姐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那樣的啊?」


    「不曉得……從升上局長開始吧?」


    「嗯~~……真的是這樣嗎?」


    「京子姐從課長升上局長後,見麵的次數就少了嘛,很難明顯察覺發生變化的時期吧?」


    「這倒也是。」


    我一一細數與京子姐間的回憶。


    學生時代,在課堂上被她責罵的經驗;一起去逛街購物;進入防衛局時為我們舉辦慶祝會;京子姐升上局長,任命室實為第二課課長。


    我記憶中的京子姐一向是我們過去認識的京子姐。


    七年前的那一天,當天的京子姐也不例外。


    七年前。


    「七年前……?」


    突然間,這字眼掠過腦海,我呢喃說著。


    這國家巨變的當天,由於人為介入而被迫接受變革的那一天。


    連當時仍是學生的我和室實都被迫參與的那個戰場。


    這國家最動蕩的分隔時期,二丸京子自始至終都站在最前線。


    啊,現在回想起來。


    從七年前的那一天,有許多事都變了啊。


    我和室實,以及這個國家,許多事情改變都是以那一天為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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