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麽辦啊!」


    皇都防衛廳附屬醫院的icu等候室中,米菈抱頭大喊。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連忙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後,這才想起六係醫生就在附近,立刻打電話給米菈。


    六係醫生先是照顧昏倒的透子,之後又指示來到此處的救護車駛向他任職的防衛廳附屬醫院。


    我們也一起搭上那部救護車,但隻能擔心著透子而束手無策。


    「透子還好嗎?沒問題嗎?身體正常嗎?還平安嗎!」


    「不要慌得好像演戲一樣。冷靜點。」


    話雖如此,握緊的拳頭中掌心滲著汗。


    透子性命的秘密。


    雖然我腦袋理解,但事情來得太過突然。這下子我也無法保持精神平靜沉著。


    太過突然、毫無預兆,簡直太狡猾。


    理所當然般過著普通的生活時,現實突然一巴掌甩向我,讓我一陣眼冒金星,嚴重暈眩。


    我掃視著掛在等候室白色牆壁上的月曆與宣導檢查的海報,但一個字也沒能讀進腦海中。


    現在手掌中仿佛還殘留著透子身上的熱。


    米菈焦慮地來回踱步,回蕩在室內的腳步聲異樣地吵。這時突然間房門被粗暴推開,讓我肩膀猛然一顫。


    氣喘籲籲的折野站在敞開的門前。


    「折野。」


    剛才用電話通知折野後,他隻聽了大概的經過便立刻掛斷電話趕來此處。


    即便在外區身陷險境時,也沒見過他臉上露出這種表情。


    那表情很明顯絕不是因為心裏太過焦急或者上氣不接下氣。


    表情幾乎可用蒼白來形容的折野,手拿著偌大的背包大步走進室內,立刻將背包塞給米菈。


    「戰部同學,我把武器帶來了。」


    「咦?咦?小春怎麽了?」


    狀態擺明了絕不平常的折野渾身冒著汗說道。


    「喂,折野,你在說什麽啊?」


    「我『溜過』了入口櫃台,沒有我出現在這裏的證據。路上我能找到的監視器,我都從攝影死角經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手段了。」


    「折野,你鎮定一點!」


    折野快嘴說道。我抓住折野的肩膀猛力搖晃。


    「你在講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啊?冷靜點。」


    「我要怎麽冷靜!透子小姐昏倒後,因為剛好六係醫生也在場,於是就把她送到這裏了對吧?」


    折野一字不差地複誦我們向他告知的狀況。


    那又怎樣了?我原本要反射動作般這樣回應時,折野搶先說道。


    「準備了戶籍,也有了身份證和健保卡,但這個問題不會因此解決。」


    盡管焦急,但口吻與平常無異。折野很正常。


    「見到夥伴昏倒,無論誰都會這麽做。我想我應該也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是,透子小姐是實驗體﹔透子小姐是人造人。透子小姐,真的和我們相同嗎?」


    我清楚感覺到心髒猛然一縮。


    我也忘了這回事。因為她是那麽無異於人類。言行舉止與我們毫無差別,過著全然相同的生活。


    所以我總是不經意地遺忘了她的身份。


    被送進醫院後,檢查機器會揭露透子的「構造」。


    我們一無所知的,透子的秘密、透子的來曆、透子的內部。


    折野為何要隱瞞他來這裏的事實以及帶著武器過來的理由,我現在完全理解了。


    如果透子的秘密曝光,同時皇都是一切惡行的幕後黑手,我和米菈已經出局了。


    至少,如常人般在這城市生活,這樣的選項將不複存在。


    找地方藏身,或者使用眼前的武器抹消發現真相的人物。


    雖然後者實在是不切實際,但折野還是將這選項帶到此處,可見他也十分驚慌。


    「我同樣在接到聯絡前完全忽略了這一點。要找個借口的話,透子小姐真的就那麽普通。擺明了就和一般人沒兩樣。不過,這個問題還是不得不解決。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能猶豫——」


    「嗯?折野小弟也來了啊。」


    所剩無幾的選項是打從一開始就注定敗北的作弊行為,我努力思索著打開現狀的手法,但思考時間已盡的宣告再突然不過地無情響起。


    「怎麽了,表情為什麽這麽陰沉?啊,我今天不會對你說教啦。這樣不是好像我很不講理嗎?我也是為了你和戰部小姐好——」


    掃視著我們三人那鐵定不正常的表情,走進等候室的六係醫生對我們連連說道。但是那些話語已經完全被排除在思考之外,對我們來說隻是單純幹擾思考的噪音。


    我明白背後的米菈將手伸進背包中。聽見金屬與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刀刃的尖端悄然交叉。


    若要一句話描述當下的感情,就是一團亂。突如其來的要素仿佛連環車禍般撞進心中,讓我刹那間失去了方向。


    胸中那股惡心想吐的不快感,仿佛直到永遠般揮之不去。


    這樣一觸即發的空氣,比想象中更早崩解。簡單得教人吃驚。


    「哎呀~~不過隻是感冒發燒而已,真是太好了。特效藥也已經打了,檢查上也沒什麽問題。」


    我清楚感覺到,緊繃至極的氣氛一瞬間鬆弛了。


    折野似乎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般,從剛才他對我們脫口說出的話語,可以想見他驚慌失措的程度。轉頭一看,米菈大概還沒理解狀況,她將手伸進背包內一動也不動。緊抿成一線的嘴唇與凝重的緊張表情十分罕見。


    「呃……六係醫生,可以再說一次嗎?」


    「嗯?就隻是感冒而已,不用擔心。你們三個表情沒必要這麽緊張,放心啦。隻是好像突然發燒……因為嚴重到昏倒讓我有些擔心,不過已經沒事了。為防萬一,還是要住院一個晚上觀察看看喔。」


    「透子她……透子的身體,沒事嗎!」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折野吃驚地看向我,但太遲了。我方已經主動做出最清楚的表示。


    「嗯?身體是指……?難道她有什麽宿疾嗎?我剛才有從健保卡登入資料庫大概看過她的病曆,但沒有什麽問題啊。檢查結果也相當健康……呃……」


    「啊,沒事,健康的話……那就好。」


    雖然六係醫生顯得有些納悶,不過我立刻打斷了這話題,看向折野。看得出他也放下了心頭上的一塊大石。後頭的米菈似乎這時才理解到狀況已經好轉,自背包中悄悄抽出手,虛脫般跌坐在椅子上。


    「總而言之,我希望讓她好好休息,因為她也睡著了,今天各位就別會麵了吧?還有,明天要有人來接她,我想聯絡她的爸媽——」


    「那個喔~~!透子為了升學,目前暫住我家,我會來接她。我也會幫忙通知!」


    「這樣喔?那就拜托酒匂小弟嘍。」


    語畢,六係醫生便走出房間。


    在那之後,終於能放鬆的我和折野也跌坐到椅子上。三人並排在牆邊的座位,臀部坐在座椅的前端,背部鬆弛無力地抵著椅背。


    「剛才……我真不曉得這下會怎麽樣。」


    「唯獨這一點要感謝創造了透子他們的家夥啊。他們居然造出了連醫生都分辨不出來的人造人。」


    「呼~~……我剛才刀子握超緊耶。」


    製服底下仍然悶熱。室內仿佛仍留有緊張的餘韻。我們沉浸在一時之間的安心中,一動也不動。


    「總之,透子小姐好像也不用擔心了,我們先出醫院吧。」


    折野說完便站起身,我也隻好鞭策沉重的身軀離開座椅走出房間。在醫院內對錯身而過的人不禁提高警覺,也是因為剛才遺留的緊張感。


    時間已經傍晚。來到醫院外頭,大樓反射著橙色的陽光,在天空中劃出與碧藍間的界線。


    開始點亮燈光的街景告訴我們這城市今晚也將遲遲不眠。


    「差點嚇破膽了。」


    朝著最靠近的車站邁開步伐,折野的聲音中掩不住疲勞。


    「我還以為今天的死線就在這了。」


    「我也以為我這下真的要在這邊當殺人魔了……心髒還是跳得好快。」


    每個人心中都緊張得如臨大敵。剛才的緊張感,與外區中的生死一線又是不同的氣氛。


    「我們的秘密萬一讓皇都這邊知道……假設皇都真的和對麵有關聯,光是透子小姐的存在曝光,我們就全完了。」


    因為前幾天的事件,我想那已經超越了假設的範疇,不過終究隻是猜測。還沒有充分的證據。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讓我剛才想到一件事!聽我說!」


    米菈連連蹦跳,將雙手直伸向天空。


    「要舉手用單手就夠了吧。」


    「


    因為我很想說啊!想說度兩倍!我現在有兩倍!」


    「你那莫名其妙的謎之理論就先擺一邊……你想到什麽?」


    還沒走出醫院前方庭院的我們停下腳步。


    米菈在花壇邊緣坐下,環顧四周。


    夕陽下的庭院中,隻有零星的幾個人。


    「我覺得在那邊遇見的人,和皇都應該沒有關聯吧。」


    米菈罕見地擺出認真的表情說道。


    「哎,如果要我回答那為什麽外國籍的人會出現在那邊,這我也想不出來,所以是有點不可靠啦,不過關於這一點,我是這麽覺得。」


    「戰部同學為什麽會這麽想?目前我們之間的共同見解是理應有緊密聯係吧……」


    「驤學長,你之前說去年初吧?那邊開始出現外國人,然後第一次戰鬥的時候。」


    那是個空氣冷冽的月夜。


    第一次對人扣下扳機的觸感雖已模糊不清,但隻有那份寒意一直殘留在記憶中。


    我憶起那令人厭惡的寒意,對米菈點頭。


    「我是從今年春天開始到那邊去。雖然是舊西十七號區南部那邊,但除了毒氣麵罩的刀劍手之外,還跟不少敵人戰鬥過。自從加入驤學長跟小春一起行動後,算一算數量也不少。換句話說,我們已經殺掉很多人了。」


    我們屢次跨越死線,才站在當下。


    「既然這樣,就算幕後黑手不知道我們的詳細身份,他們至少會發現外區有他們不知情的勢力存在,這樣才對吧?因為他們送進外區的人,沒有一個活著回來嘛。」


    「啊。」


    有道理。我不禁低聲驚呼,指向米菈。米菈有些自豪地雙手抱胸,繼續說道:


    「如果大地世界和皇都其實串通好了,雖然不曉得目的,但是因為某些理由把外國人派到外區裏頭,卻又沒有人活著回來,一定會懷疑有其他人在外區裏吧。因為屍體沒有回收,沒辦法確定他們到底知不知道人被殺掉了,但應該還是會懷疑吧?如果真的是這樣,未免也太沒有動靜了……外區裏頭一直都一樣。和沒見過的人們戰鬥,殺掉,一直重複。感覺好像時間停止了。」


    說完了大概之前在墓園就想說的推測,米菈一臉滿足。


    真是稀奇。戰部米菈居然會像這樣分析狀況。分析內容雖然稱不上一語道破,但至少也有參考價值。


    「確實……米菈講的有道理。」


    「對吧~~!我很厲害吧?驤學長,我很聰明吧?了不起吧!」


    米菈趾高氣昂,顯然相當興奮。


    雖然不若戰鬥時的光采,那閃亮的眼神有如同年齡的女生看著心儀對象或想要的服飾時。


    米菈坐在花圃邊的同時手舞足蹈、雀躍不已,與之呈對比,折野一動也不動,手掩著嘴睜圓了雙眼。環繞著他的氣氛感覺類似剛才一觸即發的狀態,讓我有些難以對他開口。


    「對吧對吧!小春!我很聰明吧!很厲害吧!可以稱讚我一下吧?」


    不理會這樣的氣氛,米菈站起身輕拍折野的額頭,再三強調自己的功勞。


    這時折野像是突然回過神般,刹那間放鬆了表情,開口說:


    「事實大概相反。」


    一閃而逝的刀光,快刀斬亂麻般劈斷米菈列舉的可能性,重新詮釋。


    「相反?」


    「我原本認為戰部同學說的確實沒錯。仔細一想,打從一開始就不對勁。我們在外區活動這麽久了卻從來沒人察覺,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這國家和對麵有關係,在那場所發生了自己無法完全掌控的問題時,注意力自然會朝向內部——比方說,懷疑特區那邊的人、強化世界線的戒備,或是進行國內調查。」


    「啊,有道理。」


    這是理所當然。大前提在於那場所受到國家的隔離。雖然我們認為海上局有嫌疑,但那終究隻是懷疑罷了,我們沒有找到能證明兩者彼此暗中串通的確切證據。


    至今為止都沒有。


    「也許隻是沒有表麵上的變化,不過我們確實沒發現變化。就如同戰部同學所說的,外區內一樣變化太小。從這一點,我能理解戰部同學想說的。不過,回顧包含透子小姐在內,這幾天我們身上發生的事,那終究說不通。這國家毫無牽扯是絕對不可能的。不過,戰部同學講的也有道理……這樣一來,實在很難合理解釋。然而——」


    零散的碎片歪七扭八地拚湊,還是不見事實全貌的輪廓。


    「如果送進外區的人們,原本就背負著『可能會死』的前提,現在的狀況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隻是因為我們,也可能被其他人殺害,或是因為其他理由死去,如果事先就知道這回事,送進外區的他們就算死了,主使者應該也不會察覺異狀。」


    盡管如此,累積的線索發出聲響堆積起來,形成扭曲異常的圖像。


    「可能會死……什麽原因啊?」


    「比方說……用我們最常遭遇的狀況來說,就是發生戰鬥之類的啊。」


    「為什麽在那邊會戰鬥……啊。」


    「我和戰部同學的假設。雖然還不完整,但是有可能。」


    「大地世界那邊並非團結一致。」


    從屍體的處理來看,可能有兩個以上的陣營存在。假設這兩個陣營正互相鬥爭,送進該處的人員大有可能喪命。


    「光是處置屍體的方法不同還無法斷定啊。況且就算真有兩個陣營,能推測雙方正在鬥爭的線索也太少了吧?也許有透子那樣的特例,但從沒找到陣營互相戰鬥留下的痕跡。」


    「真是這樣嗎?我們還知道另一個特例。在外區,我們許久前就已經得知的特例中的特例。」


    「特例……」


    「實驗體——擁有特殊力量的人造人,戰力甚至不下戰部米菈……兩位都沒有頭緒?我和驤一學長沒有親眼目睹,不過戰部同學應該已經體驗過那實力的洗禮。」


    折野說完看向米菈。米菈思考了一瞬間,睜大雙眼叫道:


    「啊!毒氣麵罩的刀劍手!」


    身份成謎的怪人。


    與戰部米菈正麵交戰後仍然存活,潛伏外區的謎樣人物。


    隻在米菈的描述中出現的身影,起初我隻認為是身手非凡的戰鬥高手,但累積了這一連串的邂逅與假設,讓那謎樣身影轉變為全新的要素。


    「和我們平常戰鬥的對手相比,異質程度相當於那個大型實驗體。再加上地點顯然也不正常。」


    米菈與毒氣麵罩的刀劍手邂逅的地點,這無夜國度中唯一黑夜籠罩的外區。夜裏一片黑暗的外區中,唯獨該處保持了電力之國的明亮。


    「自從七年前分裂後,原因不明,目前依然保有電力供應的不夜區域。異樣的人物與戰部同學在那異樣的地點交戰。外國籍人們的來源,以及大地世界內部的勢力分布仍然成謎。不過,在那特別的區域也許會藏有某些東西,難道隻有我有這樣的想法?」


    折野說完,視線在我與米菈之間來回。


    不需要特地回答,我們的心情都一致。在那廣大的外區中,毫無頭緒的大海撈針。現在看見了一絲絲的光明。


    就如同在幽暗的外區中,唯一綻放光亮的那地方。


    「十七號區南部是吧?」


    「到我以前去過的那地方找看看吧~~!」


    「到舊皇都十七號區南部探索吧。」


    我們三人同時說道。


    ◇


    與米菈和折野道別,我來到有露天座位的餐廳一個人用晚餐。回家一個人吃也無所謂,不過我順著此時的心情,走進了離自家最近的皇都特區西三號區車站,來到時常造訪的車站附設餐廳。


    在寒意刮過皮膚的這個季節,雖然坐在露天座位,但四周有透明的塑膠布遮蔽,減輕了車站周邊的嘈雜也阻隔了寒風。


    我等候剛才點的煎肉餅時,聽著店內的喧鬧聲響,將視線放到手機螢幕上。就在這時。


    「嗨。」


    不願聽見的說話聲讓我抬起頭,那人理所當然般坐到餐桌對麵。店內明明還有其他座位,他刻意和我並桌讓人心情糟透了。


    「哈哈,也不曉得算不算走運。還真夠巧的,好久不見啦。」


    琉可斯拉直了皺皺的襯衫領口如此說道,將立於桌邊用來點餐的電子菜單拿到手上。我見狀便放棄等候料理上桌,立刻起身離席。我連這家夥出現於此的理由都沒興趣知道。反正和他待在一起不會有任何好事。


    「啊!喂!你先等一下啦!」


    我站起身的同時,琉可斯立刻探出上半身扣住了我的手臂。雖然我很想現在就使勁


    甩開他的手,但反正結賬時一定會被追上,也不想引發爭執引人注目,我很快就放棄,回到座位上。


    「哎呀~~我本來隻是想填飽肚子才走進店裏,沒想到才過了一天就重逢了……如果你是個美女就更沒話說了,但不夠走運啊。」


    「就算長著我喜歡的臉型外加巨乳,隻要裏頭裝的個性是你,我沒興趣。」


    「你喜歡巨乳喔。」


    不速之客的現身帶來讓我一時管不住嘴巴的緊張感。平常我大概會隨便扯開話題,但我也管不了這麽多,立刻環顧四周。


    大概是從行動察覺我的擔憂吧,琉可斯用電子菜單點了餐,伸了懶腰說道:


    「你放心啦,已經沒人追殺了。不然我也不會大大方方來到這種地方。」


    這句話也許可以信賴。因為琉可斯的神情與服裝和逃亡時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當時他小心翼翼地攬在身旁的背包不見蹤影。仿佛表示逃亡生活已經告一段落般,琉可斯的態度看起來完全放鬆了。


    萬一琉可斯與某些犯罪行為有關,在他被逮捕時供出了逃亡時曾經受到名為酒匂的衛學學生幫助,對我們的活動造成的影響恐怕不僅僅是麻煩而已。所以得祈禱這家夥趕緊離開這國家,或是變成碎片從這世界上消失。現在這男人放鬆了警覺,那我也沒必要多說什麽。


    雖然他看起來悠悠哉哉,另一方麵皇都的黑手黨開出了懸賞金。在歹徒們的地下情報網中,他現在可是大紅人,這一點當然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好心告訴他。


    我對於琉可斯走到這地步的經曆一點興趣也沒有,現在隻能靜候時間過去吧。人生中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刻。


    機率低到像是被隕石擊中的事件如此精準地發生了,我也隻能當作自己太過不幸,接受現實。


    人生老是後悔過去也沒辦法前進嘛。


    「哎呀,別露出這麽討厭的表情嘛。為了報答你上次救了我,這一餐就我請客,打起精神來。」


    和你摸走的金額相較之下,這裏的晚餐收費根本不成比例吧。我原本想這樣反駁,但我想盡可能避免與這男的交談。就像這樣,和他有任何牽扯都隻會造成損害,和他麵對麵隻會越來越心煩氣躁。要不要幹脆把他引到bararium算了?就這家夥的程度來看,要引誘他到那地方也不難吧。


    不過我實在不想被卷進不必要的騷動,隻能用這樣的妄想勉強平息自己的憤怒。再加上空腹的饑餓感,這段時間的痛苦程度更是刻骨銘心。


    「你幹嘛都不講話啦?怎樣?我臉上沾到什麽了嗎?」


    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與你交談啊。雖然我很想這樣回嘴,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我不想和他交談。


    我知道這家夥目前置身的狀況。但是我不能讓他發現我故意瞞著這件事。就算被他發現可能也不至於造成什麽問題,但避免讓他知情肯定比較好。


    所以思考總是會更加慎重。不過就這樣持續沉默讓他起了疑竇倒也麻煩。


    「因為我也沒什麽話要跟你說。」


    「你一定沒朋友吧?和初次見麵的人找不到話題聊,都這年紀了不覺得丟臉?」


    「又不是初次見麵,明明就第二次。」


    「但是我看你講起話來對答如流,擺明了肚子裏藏了個話匣子嘛。」


    真是每句話都教人不爽。


    看穿別人的能力也有不同的種類,琉可斯的和折野那種不同。


    折野是透過算計與思考,曆經深刻思索最終找出包含所有要素的全貌,但琉可斯剛好相反,見過並接觸自然就能粗略感受到整體輪廓。也正因如此令我不爽。因為他沒什麽思慮可言,很容易就會觸及他人的逆鱗或創傷等不願讓人觸碰的部分。


    「那我就起個頭吧。上個月的新聞,『皇都醫療技術廳長官宅邸』因為不明原因而失火的事件,都沒有後續報導不覺得很詭異嗎?」


    「閑聊的話題就算不考慮對方的興趣,好歹也該想一下對方知道不知道和見識的多寡。我看你好像不太懂怎麽與不熟的人交流啊。」


    那你就給我閉嘴。雖然我直想這麽怒吼,但也沒必要對這種人氣憤。


    「那該怎麽辦才好啊?教一下這種場合該怎麽選話題啊,『這位老師』?」


    我盡可能在語氣中加上嘲弄,對琉可斯拋出這句話。


    「你白癡喔,回國小重新學過啦。起手的刺拳就那幾種套路而已嘛。況且我已經對你示範過了啊。『你叫什麽名字?』記得吧?懂了嗎,酒匂驤一?」


    那單純至極的回答讓我不由得苦笑。


    「我和你就不是初次見麵了,這招已經用不上了啊,琉可斯·路。」


    剛好就在這時,我點的煎肉餅送上桌了。我不理會琉可斯的反應,將盛在炙熱石板上的肉切成兩半,內裏的色澤依然紅潤。


    「然後呢?溝通技巧的課程就上到這裏了?」


    「當然還有後續啊。比方說現在的情況,酒匂驤一,你喜歡煎肉餅喔?優質的肉就不應該煮太熟才好吃對吧?之類的嘛。話說你不點白飯嗎?話題隨便找都有嘛。」


    從正麵直視著我將肉送進口中的模樣,琉可斯不斷發表他無所謂的高見。就算仔細聽他的溝通課程,我也沒有實踐的機會。


    這時我突然想到,就在前幾天好像遇過類似的場麵。與透子的邂逅。那一天我一點也不明白透子,隻是按照我平常的生活習慣,卻目睹透子將她的「普通」直接擺在我的眼前。


    心中萌生一抹如果之前就聽過琉可斯的溝通講座的想象。


    「像這樣從個人的話題慢慢延伸出去啊。不過有些陰鬱的人不希望別人深入,或者是隻顧著觀察別人言行的家夥,這些例外也是有啦。聯誼的時候拿去用用吧。」


    「如果目標是異性,講點更有實用性的方法吧。幹脆提藝人的醜聞說不定還比較有話聊。」


    聽著石板上肉逐漸燒焦的滋滋聲響,我持續咀嚼。肉確實美味。雖然有人說餐點的味道取決於用餐的同伴,但這個當下似乎不適用。肉總是多汁美味。盡管和笨蛋一起用餐,煎肉餅還是同樣好吃。


    我細細品味著舌尖上的幸福時,琉可斯的晚餐送到了他麵前。身材消瘦的琉可斯誇張地舔過嘴唇。擺在他麵前的餐點多得實在不像一人份,好比遊泳選手之類的運動員在練習後非得塞進身體的分量。四人座的餐桌上光是琉可斯點的菜色就堆滿了桌麵。


    「你比想象中能吃耶。」


    「我是非吃不可的那一類。真羨慕隨便吃吃就飽的家夥們。」


    如此說著,琉可斯開始大口咀嚼眼前的牛排,又將通心粉塞進嘴裏。一道接一道,他的用餐就仿佛喝水般不斷進行。


    「你還真能吃耶,和我朋友很像。」


    「什麽嘛,原來你有朋友喔。」


    餐點不斷減少的同時,他嘲笑般的口吻依舊。我也懶得一一反擊,再度開始將剩餘的煎肉餅塞進口中。


    「對了,你那時候說你自己不怎麽厲害,但身手明明就不錯嘛。那時候追我的兩個人,應該算得上厲害的耶。那招有名字嗎,你的第一招?」


    「第一招……?喔,你說雙飛腿喔。」


    「雙飛腿?」


    折野傳授的「踢技」。朝著目標加速奔跑後飛身跳躍,在空中雙腳並攏踏向對方。想象自己變成一顆子彈,全力向對方「突刺」。折野如是說。


    順帶一提,對折野說那招是「跳躍技」會被他罵,他堅持叫「踢技」。


    「那招超厲害的。我也能學會?」


    「我勸你還是算了吧。那招根本就沒考慮到攻擊之後的問題。絕對不允許落空的自殺招數。就算能踢中對方,隻要一考慮到怎麽平安落地,威力就一定會稍微減弱。憑你這身體,隻會讓自己摔傷而已。」


    我如此說著,指向琉可斯的纖瘦手臂。那瘦弱的手臂雖然不斷將食物送進口中,但就連動作都顯得莫名孱弱。


    「自殺招數……可是你開場就選了這招?對手明明有兩個人耶。」


    「喔,那是因為——」


    聽他這麽一說,我回想當時狀況。為了讓人數劣勢變成一對一,選擇了威力最大的招數,這樣的理由是很好聽沒錯,其實隻是沒考慮到出招後的風險。在那個情況緊急,思路受限的狀況下,我自然而然,理所當然般做出這個選擇。


    奇怪?我記得已經約定好了啊。發自內心與透子約定好了。


    奇怪,怎麽回事?應該是


    真心誠意的啊。嗯?怎麽會這樣?


    啊,我想應該是這樣。那時候也一樣。當時與庭口小姐對峙也一樣嘛,隻是需要時間解決而已。應該不會錯。


    看來一時之間還無法擺脫吧。那種「習慣」還深植在我的思路中。


    「因為就隻有這招啊。我又沒多強,不逞強不會贏。」


    不過我還是回了連自己都覺得滿有道理的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這倒是真的。弱小家夥也隻能逞強了吧。這我懂,我超懂的。我當然懂,隻有我懂。我懂,我真的懂啊,酒匂驤一。哈哈,哈哈哈哈哈。」


    琉可斯暫停用餐,開始捧腹大笑。雖然我實在無法想象哪個要素觸動他的笑意,但我也沒必要追究。不理會笑得快從椅子上摔下去的琉可斯,我將煎肉餅的最後一塊放進口中。


    雖然我覺得這件事實在不值得他這樣感同身受。啊,回想起來,這家夥上次好像也說過自己「很弱」啊。弱小雖然不值得自豪,但如果對此有所自覺,在眾多弱者之中好歹也排得上高一點的階級吧。


    「你是自以為懂什麽啊。我實在不覺得你真的了解我。」


    「不是啦,因為我也很弱,所以我懂啊。況且我最近才剛『逞強』過。」


    「逞強?」


    這點倒是可以猜想。與其說猜想,不如說確信吧。那一天琉可斯抱著的大手提包。八成就是因為那家夥「逞強」了,那一天的他才會一心一意逃命吧。


    「要是看到機會就掉在眼前,就算在當下分不出那究竟是機會還是陷阱,就這樣任憑時機逃走不覺得很蠢嗎?我覺得很蠢。我覺得就是現在,不能放這個機會逃走。因為我太弱了。這麽脆弱,簡直弱不禁風。因為我這麽弱小,我隻能逞強。逞強抓住機會。因為他們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要從我身旁搶走啊,我就一把抓住他們的後領推倒他們。他們吼著不準跑、停下來、待在這裏,要我乖乖被他們吞食。因為我很弱,逞強之後,變成現在這樣。我也沒其他路可走。如果不這麽做——」


    琉可斯停止用餐,喋喋不休地說著。速度不快也不慢,語調流暢平穩,充滿意誌力地誇下海口。


    堅定不移。仿佛發自內心深深相信。


    「若不這樣,弱小的我要當上王,隻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若要用王這個字眼稱呼,眼前這模樣也太難堪了。


    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嘴角沾著一抹醬料,琉可斯如此說道。


    「什麽王啊……你在講什麽,根本聽不懂。」


    「嚇到了?我馬上就要當王了喔,國王大人。」


    如果現在他對我揭露他的身份其實是巴蘭德的王家,那還真是超乎想象的紈褲子弟啊。在異國的暗巷中與黑手黨周旋,怎麽可能有這種國王。想必隻是瞎說妄想、隨口胡扯,然而話中洋溢著莫名的力量。


    「我為了這個而逞強,為了當上王拚了一場,所以才變成那樣。變成那樣,運氣不夠的我差點就完了。這時你救了我一命。我運氣還夠。雖然我運氣還夠,但得救還是多虧有你。所以你的情緒就先擺一邊,你對我的想法也先擺一邊,我很感謝你。就像那一天一樣,我對酒匂驤一的感謝至今沒有任何改變。所以這一餐我請你。」


    琉可斯為了繼續用餐而動起手。我對這家夥的將來也沒興趣,他剛才那些話到底想說什麽,我同樣覺得不在乎。況且這家夥說不定不久之後就要從人世間消失了。


    「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就是了。不過有那種目的的話,不把自己的能耐列入考量真的行嗎?」


    我把自己的問題擱到一旁如此說道。


    其實琉可斯說的我也有幾分感同身受。就算不曉得眼前的機會是吉是凶,也隻能主動一頭栽進去。


    那與我們當下的情況,確實有幾分相似。


    「琉可斯,告訴你一句名言吧。勇敢和魯莽是兩回事。」


    我再度忽略了自己的魯莽。琉可斯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不過,膽小和慎重也是兩回事。」


    確實如此。我忍住了點頭的衝動,自座位站起身。與他之間的廢話已經太多了。不知不覺間就順著琉可斯的步調聊了起來。與這位原本不應該相遇的人物,這段原本不應該發生的對話,已經侵蝕了太多時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多謝招待。不過,我可沒忘記你扒走的份。」


    「哦哦,差點忘記這回事。要是還有機會見麵就加倍還你吧。到時候,我一定已經成王了。」


    不理會這荒唐的妄想,我轉身背對琉可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因為我們絕不會有機會再度相見。


    「我會期待的。」


    拋下這句一般被分類為社交辭令的場麵話,我邁開步伐。


    「啊,對了對了。」


    琉可斯這句話讓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琉可斯這麽拋出話語的同時也沒有停止用餐,用伴隨著咀嚼聲的模糊說話聲開口說道。


    他開口,說出那細微的破綻。


    「酒匂驤一,你剛才用我的全名稱呼我對吧?我上次有對你報上全名嗎?」


    心髒倏地一縮。


    我急速回顧記憶。那種「瑣碎的小事」早已消失在遺忘的彼端。不過,他應該沒說過。我沒有從這家夥口中聽過他的全名。因為琉可斯用我的全名稱呼我,我便如此脫口而出。我會得知這名字,非常可能、十之八九、恐怕是從庭口小姐口中聽到的。


    雖然感到幾分焦慮,但這種場麵時的撲克臉我再拿手不過了。因為,不過也就這樣而已。就算被拆穿,這家夥八成也不會追究。這點程度的小事,我連眉毛的角度都不會動一下。


    既然在非生即死的場麵上都能冷靜了,這種狀況對我而言根本小事一樁。猛然緊縮的心髒不過隻是內髒功能短短一瞬間失序罷了。


    「有啊。第一次見麵時,很有禮貌地說了。」


    我淡然回答後,琉可斯隻低聲回了「是喔」,之後便繼續咀嚼。


    我背對他邁開步伐。盡管撒下這種謊,閻羅王也不會在意吧。


    因為這種時間再也不會有第二次。


    今晚隻是偶然之間一時興起,這場空前的邂逅即將以絕後收場。


    永別了,琉可斯·路。


    我記得他說過,要在這國家最高最安靜的地方賞過滿月後離開,但在抵達該處的路途中聳立的無數障礙,琉可斯並不知情。


    所以了,如果他對我深感抱歉的心情不隻是嘴巴上說說,那麽我也能考慮稍微伸出援手。比方說告訴他別等滿月了,趕緊回國,隨興留下這樣算不上建言的話語,倒也不是不行。


    不過,被扒走的萬圓大鈔的怨恨在我嘴巴前築起路障,要我默默離開此處。


    我拖著吃飽的身體,離開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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