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破成這樣了啊。”


    看著平鋪在客廳榻榻米上的陸的褲子,規子拚命地忍著笑意。


    “你想笑就笑吧。”換上了和服的陸微微抽動著臉頰。


    “我沒想……哈哈哈。我隻是覺得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像個笨蛋一樣粗枝大葉的。”


    “夠了,別笑了!”


    “你剛才不是說讓我笑嗎。對了,看你站半天了,要不坐一會兒?”


    “怎麽坐!我的屁股疼得跟削掉了一層皮一樣。”


    雖然沒有出血,但是感覺屁股上的一層薄皮已經蹭得翻了起來,陸還不想輕易坐下。


    “而且剛才折騰了半天,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呢。”


    經曆了電車驚魂之後,陸回到了百川酒廠,隻見消防員正在收拾消防水泵準備回去,甚右衛門站在門口怒氣衝天地訓斥著女傭和學徒。


    “我跟甚右衛門先生說,看見一個少年把稻子小姐帶走了。你有什麽了解的情況嗎?”


    “不知道,沒準兒是去私奔了呢?”


    “私奔?依我看就是個趁火打劫的小偷。”


    “小偷裏麵還有劫富濟貧的呢。陸先生不愧是個死腦筋。”


    “你為什麽老是話裏帶刺……算了,你難道就不擔心妹妹嗎?”


    “我擔心得都吃不下飯了。”規子一邊大口吃著餅幹一邊說道。吃完後她抖了抖粘在手指上的渣子,打開旁邊的針線盒,開始紉針。


    “你要幫我補褲子嗎?”


    “當然了。雖說推遲了婚事,但我畢竟已經和你訂婚了。”


    陸剛要開口說話,規子就笑了出來。


    “看看這褲子都破成什麽樣了,你就這麽穿著回來的啊。”


    “別說了!”


    陸的臉變得通紅,仿佛下一秒就能噴出蒸汽來。


    “這裏就是極樂?”


    稻子眯起眼睛,抬頭盯著沐浴著夕陽的蓬萊佛具店招牌。她一臉不高興地跟著喜八進到店裏,坐在椅子上的文七正在抽著煙看報紙。


    “哦,稻子,歡迎——你的頭發怎麽了?”


    文七瞪大雙眼,稻子摸著頭說:“說來話長。”


    一反常態,店裏十分熱鬧,四個小孩正在角落裏談笑。前幾天給稻子帶路的彌治郎也在,他的臉上都是灰塵,毫不在意地笑著:“啊,島子姐姐!”


    “你這奇怪的發型是怎麽回事兒?”


    留著劉海、梳著裂桃發髻的少女輕輕戳了戳彌治郎的頭,“這樣很失禮的。”


    “我幹什麽了?”


    “小彌治是個小傻瓜,說話之前要先過過腦子。”


    麵對少女不容辯駁的批評,一個看上去比彌治郎還小的、穿著條紋和服的少年,和一個頭發梳在後麵、戴著眼鏡的女孩不停地點頭表示讚同。


    “糸,光,能拜托你們倆帶刀子到外麵去整理一下頭發嗎?”


    兩個女孩和喜八說了幾句話後,抓住了稻子的袖子。


    “走吧,那個……島子小姐?刀子小姐?”


    “稻子!百川稻子!”


    稻子被拉到了店外麵,“彌治郎和定吉過來幫忙準備一下”,喜八說著把留下來的男孩帶進了裏屋。


    稻子坐在椅子上,身上蓋著報紙,像晴天娃娃一樣。糸拿起剪刀修整著稻子的頭發。


    “——誒,那稻子小姐是和喜八哥哥私奔了嗎?”


    稻子正要搖頭否認,可糸卻按住她的頭說:“別亂動。”


    “不是這樣的。他說要帶我去極樂世界,然後就把我帶到這裏了。”


    “誒!你們要殉情嗎?”糸的剪刀掉到了地上。


    “不是!”稻子喊道。她到現在才意識到這種說法隻會讓人聯想到殉情,頓時害羞了起來。另一邊,拿著鏡子的光則露出一副陶醉中帶著痛苦的表情,嘴裏“私奔,殉情”地一直念叨個不停。


    “又來了,小光從以前開始就對這種話題很感興趣。”


    “糸想不想也了解一點?《金色夜叉》這本書不錯。”


    “我喜歡幽默一點的。還是坐在台下看落語最有意思。”


    “哎呀真討厭。糸還是不理解男女之間的感情啊。”


    光捏著嗓子模仿女人的聲音調侃道。“反正我經常被他嘲笑是‘不解風情’的女人。”糸寸步不讓地還擊道,猛地把分叉的發梢剪掉了。


    “對、對了,你們經常來阪本家裏嗎?”


    再這樣下去沒準要剪得連耳朵都遮不住了,稻子試著換了個話題。


    “對,喜八哥哥會免費教我們學習的。幫家裏忙完家務之後晚上過來,就像夜間學校一樣。除了這裏好像很多別人家裏也有這種補習班。”


    “但是喜八哥哥在教我們的時候很容易跑題。”


    “嗯。動不動就扯到電力上了。”


    稻子還以為要知道喜八不為人知的一麵了,聽到電力之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聊著聊著糸已經給稻子剪完頭發了。稻子拿開報紙,照了照光舉著的鏡子,原本亂蓬蓬的短發現在已經十分整齊,發梢沿著和服的領子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斜線。


    “變得像小人偶的頭發一樣了……”


    看著快要哭出來的稻子,兩個人安慰道:“很可愛”“很適合你”。剪發的功夫太陽已經落山了,店裏煤油燈的亮光透了出來。


    看著這寂寞的燈光,稻子焦慮不安了起來。現在伏見的家裏不知道亂成什麽樣了,以後該以什麽樣的麵目回家啊。


    再加上幾天後和洋輔的婚禮,稻子的煩心事太多了。最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總有一種不現實的感覺。


    抬頭望著夜空的時候,店裏的煤油燈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


    不知什麽時候糸和光也不見了,稻子把頭探進店裏。


    “阪本先生?”


    沒人回應。店裏能看見蠟燭的亮光。稻子咽了一口唾沫,雖然很害怕,但還是走進了陰森森的店裏。


    蠟燭沿著狹長的過道擺成一排。沿著亮光走,蠟燭從過道延伸到旁邊的客廳,接著又到了更裏麵的階梯式儲物櫃。


    稻子脫下木屐走進客廳,站在樓梯下麵又喊了一次“阪本先生?”


    但還是沒有回應,二樓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稻子下定決心上了樓,到了二樓的房間裏。不出所料,二樓沒有一點兒光亮,看不清屋裏的狀況。一陣異樣的感覺傳來,稻子打了個哆嗦,


    “你就是稻子吧。”


    一個沒聽過的少年的聲音回響在黑暗中,稻子發出了一聲驚叫。


    “別那麽害怕嘛。聽說你想去極樂世界,我想著現在就帶你去。”


    “什、什麽意思?”稻子衝著一片黑暗問道。


    “我已經把阿彌陀佛叫來了。他馬上就來接你。”


    “極樂?我是在什麽時候死了嗎?”


    稻子已經徹底被嚇壞了,這時窗外突然亮起了光。


    “來吧,踏上十萬億佛土的極樂之旅,一路上會碰見很多開心事!”


    光中出現的,是閃耀著金光的阿彌陀佛。


    如來的周圍跟著許多菩薩,乘著雲快活地晃來晃去。這景象簡直和以前見過的來迎圖一模一樣,稻子被徹底震驚了。


    咚鏘咚鏘,伴隨著這令人聯想到極樂的音樂,神明們越來越近了。


    “不好意思,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請讓我稍微緩一緩。”


    稻子用近乎悲鳴的聲音拚命地重複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沒想到這麽好騙。”


    聽到背後的聲音,稻子“誒”地一聲回過了頭,好幾個笑聲一起響了起來。


    站在她身後的喜八脫下了披著的黑布,彌治郎和定吉拿著按下按鈕就能放音樂的留聲機,糸和光笑著從樓梯下麵蹦了出來。


    看著沒搞清狀況的稻子,額頭上滲出了汗珠的喜八用手指了指角落裏的箱子。


    “這個東西,是幻燈機。”


    底座上放著一個用鍍錫鐵板做的箱子,形狀像魚糕一樣。箱子上麵安著一個圓筒,前端的鏡頭發出的光線直直地射向窗外,在鄰居家的一大麵白牆上照出了一幅來迎圖。


    幻燈機是把幻燈片插在鏡頭與光源之間,將光打在幻燈片的圖像上,使其放大並投影的工具。把很多張幻燈片組合在一起,用手移動幻燈片,就能達到像剛才的菩薩一樣的動態效果。知道了真相的稻子一下子感到渾身發軟。


    “姐姐嚇著了。”


    第一次見麵時一句話都沒說的定吉客氣地笑了笑。心想剛才就是他念的台詞,稻子輕輕地掐了掐定吉的臉蛋兒。這時,幻燈突然滅了,屋子裏變得一片漆黑。


    彌治郎麻利地擦了一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


    “喜八哥哥,手電筒好像又壞了。”


    “電池電量應該足夠了,是黃銅板出問題了嗎?”


    喜八歪著頭把手電筒從幻燈機裏取出來,把煤油燈放了進去。


    文七帶著裝滿了飯團和醃菜的盤子走了過來。孩子們歡呼著跑向文七,拿著飯團大口吃了起來,稻子看著他們,低聲對喜八說,


    “你說的極樂,指的就是剛才的幻燈?”


    “總之讓你看見了極樂世界。我可沒騙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稻子深深地歎了口氣,拽住了喜八的袖子。


    “……還有其他的嗎?”


    極樂圖放完之後,喜八又放了外國的風景照、老鼠跳進睡著的男人嘴裏的滑稽場景,各種各樣的幻燈片映在牆上。在放到勸進帳中源義經的片段時,彌治郎和定吉表演起了即興配音,稻子單手拿著飯團,完全沉浸在了幻燈的世界裏。


    幻燈放完後,稻子給孩子們講解了捉老鼠的方法。本來隻是為了表示感謝,沒想到卻得到了孩子們的一致好評,稻子的講解結束之後,趁著大家正在興頭上,喜八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電氣目錄上的預言。


    “騙人的吧,檸檬怎麽可能代替電池啊。”


    聽了喜八的話,糸笑著反駁道。


    “不,檸檬的汁好像可以用作電解液。所以我試著製作了電氣目錄裏的‘第十五 檸檬炸彈’。把檸檬做成電池,可以用於慶典上用的定時炸彈,爆炸後的紙片會像雪花一樣漫天飄舞。”


    “這種東西要用在哪裏啊。”


    “聽我說完,彌治郎。上個月三條麩屋町不是新開了一家書店嗎,開業第一天我把‘檸檬炸彈’當作賀禮放到了平堆著的書上,然後躲在附近的架子後麵觀察。”


    “然後爆炸了?”定吉問道。“沒炸。”喜八幹脆地搖了搖頭。


    “沒爆炸,那個檸檬讓店員給吃了……這個檸檬可是我花僅有的一點兒錢買的……”


    看著悶悶不樂的喜八,孩子們哈哈大笑了起來。“和那個傻乎乎的炸彈比起來,還是檸檬更討人喜歡啊。”光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說。


    “別瞎說。這個檸檬電池是可以取下來的,也可以為其他機器提供動力——”


    喜八還在繼續說著,孩子們吵鬧著說:“多想點兒有用的東西吧。”


    “這樣的話目錄裏還有一個‘第十三 電動鯰魚’。這個是鯰魚形狀的機器,把盤子或者鍋放進嘴裏,電力會使裏麵的水振動起來,幾秒鍾就能把油漬和燒焦的東西清理幹淨。”


    稻子在稍遠處看著正在熱情地介紹的喜八,驚訝地說:“淨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坐在旁邊的彌治郎眯起眼睛,“但哥哥是很認真的。”


    “島子姐姐見過那個泡茶器了嗎?”


    稻子點了點頭,彌治郎指了指正在偷笑的糸。


    “糸的家裏有很多弟弟妹妹。因為想多少幫她分擔一點家務,哥哥就收集材料給她做了這個泡茶器。”


    不過哥哥因為這個不是電動所以不太滿意,彌治郎補充道。


    “勸隔壁的吳服店老板買電話的也是哥哥。那個老板雖然喜歡說話,但是腿腳不好。哥哥說‘有了電話不用走那麽遠也可以和朋友聊天’。”


    聽著彌治郎的話,稻子呆呆地看著喜八愉快的側臉,他正在跟孩子們說話。


    “哥哥總是有辦法讓我們開心呢。”


    睡著了的稻子被一陣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吵醒了。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昨天晚上的那些孩子們互相壓著睡在一起。


    稻子起來後發現窗戶外麵還是黑的,喜八坐在點著煤油燈的桌前忙著什麽。她讓自己盡量不發出聲響,湊到喜八背後偷看,發現他正在一亮一滅地擺弄著手中的手電筒。


    “手電筒修好了?”


    聽到這冷不丁的聲音,喜八嚇得打了個哆嗦,說:“你起來了?”


    “裏麵的彈簧鬆了而已。畢竟已經有些年頭了。”


    稻子把貼到臉頰上的短發撩到耳後,在喜八身邊坐了下來。喜八呆呆地看著稻子,稻子歪了歪頭急忙看向別處。


    “我的頭發,是有點奇怪嗎?”


    “……不是,我覺得你這個發型不用費勁打理就能展現出‘女人的武器’。稍微動一下就會露出頭發下麵潔白的脖子,要是看到了這個,不管多麽強硬的男人都會為之動搖。”


    喜八看了一眼稻子的身體,遺憾地搖了搖頭。


    “但是你的身材平淡無奇,也隻能靠脖子扳回一局了。”


    聽見這麽無禮的話,稻子狠狠地掐了一下喜八的肚子側麵,他發出了一聲慘叫。


    “脖子什麽的都無所謂了。我啊,一直都想有一頭像姐姐那樣的長發。”


    “然後像女學生那樣把前發束成發髻嗎?現在的長度正好,梳著簡單,洗著方便。這才是新世紀應該梳的合理的發型啊。”


    “好!”喜八輕輕拍了拍手。


    “以後就把這種發型叫做‘二十世紀發’吧。”


    “莫名其妙。”稻子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地笑了,“不過還是謝謝你了。”頭發變短之後稻子一直很鬱悶,但現在的笑大概是發自內心的吧。


    喜八尷尬地背過了臉,可能是因為太熱了,他的額角流下了一縷汗水。稻子掏出手絹準備給他擦汗,喜八往後仰了一下,“幹什麽啊。”


    “看你出了這麽多汗,想給你擦一擦。”


    “那個手絹不是抓過老鼠嗎?”


    “啊,好像是。”稻子吐了吐舌頭,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不過這京都的暑氣可真是適應不了。我都想要個冰箱了。”


    “冰箱是什麽?”


    “是四年前大阪的國內勸業博覽會上展出的一種機器。當時整棟樓變成了一個大冰箱。房間


    裏很冷,明明是夏天但還是冷得要死。入口處放著一個富士山的模型,山頂的雪是用在冰箱裏凍好的冰做的。……那感覺真是太舒服了。”


    喜八把煤油燈放進幻燈機裏,插進新的幻燈片,窗外投出了一張銀裝素裹的富士山的彩色照片,見到這美麗的景象,稻子激動了起來。


    “雖然現在還是用涼風器和電風扇的時候多一點,但總有一天能用上這個冰箱來給家裏降溫,到了那個時代就再也不用忍受京都這地獄一般的酷暑了”


    不僅如此,喜八看了看睡著的孩子們。


    “用電燈代替煤油燈的話,也就不用再洗被煙熏黑的燈罩了。用電力能輕鬆地燒開水的話,就每天都能洗上洗澡了。這樣孩子們要幫忙做的家務也會減少,就能夠勻出更多的時間來學習或者幹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電力,真的能夠做到那些事情嗎?”


    “——電力什麽的有沒有都無所謂。”


    聽到這句她之前對喜八說過的話,稻子嚇了一跳。


    喜八苦笑著說:“我剛開始也是這麽想的。”


    “我小時候根本不懂電力是什麽,甚至把淺草的‘電氣白蘭地’當成了電燈的燃料。現在想起來,酒和電力明明是完全不沾邊的東西啊。”


    喜八說著說著,笑容突然放慢了下來。


    “我第一次見識到電力的力量,是在四年前的博覽會上。”


    “是像剛才一樣看見了幻燈什麽的嗎?”


    “不,是更厲害的東西。”喜八搖了搖頭。


    “我在那裏看見了極樂世界。”


    *


    這是被哥哥清六帶去大阪世博會的那天。扔下一句“我馬上回來”就去上廁所了的清六過了好久也不見人影,天黑了,喜八一個人在會場裏,仿佛身處絕望的深淵。


    白天還讓喜八沉醉其中的展館被黑影籠罩,就好像一個個巨人,要把自己永遠關在這裏。又或者,人群裏會不會突然出現人販子,把自己拐走再也回不來了。喜八蹲在地上瑟瑟發抖,一心等著有誰趕快來救自己出去。


    就在這時,隔著緊閉的眼皮,喜八突然感覺外邊的世界亮了起來。


    那光亮好像太陽一樣,溫暖,明亮。周圍人群的驚訝和讚歎聲傳入耳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好奇心被挑動的喜八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睛,然後,被眼前的光景徹底驚呆了。


    喜八,正身處光明的世界。


    夜幕本應該已經降臨,但四周卻明亮得好像白天。


    喜八站起身來環視會場,主路兩旁林立的展館金光閃耀,楊柳觀音像和噴泉則散發著彩虹一般的光輝。在這周圍人驚喜的表情都清晰可見的光亮裏,喜八隻見旁邊的中年男子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嘟囔道:“這就是‘燈展’啊,真不愧是世博會的壓軸好戲。”


    燈展。


    仔細一看,展館和正門的外牆上都裝著無數的燈泡,正是這一個個的燈泡的光亮匯集到一起,造就了這個閃耀著金色光輝的世界。


    正當喜八沉浸在這令人目眩的燈光之中時,旁邊的老婆婆合起皺巴巴的手,向著燈展拜了起來,“南無阿彌陀佛”。


    下個瞬間,今天在博覽會上的所見所聞一下子都浮現在腦海裏。


    電扇送來的極樂一般的清風,奏出美妙音樂的留聲機,仿佛天女下凡的電燈火舞。


    還有這變黑夜為白晝的電燈的無量佛光。


    “原來如此,這就是極樂淨土嗎。”


    想破腦殼也想象不出來的極樂世界的光景,現在就呈現在自己眼前。


    “二十世紀是電的世紀!連極樂世界都能用電造出來的時代來了!”


    身體裏仿佛湧出了無限的活力,這樣的心情喜八還是第一次體會。


    “我要用電創造一個極樂世界!這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的世界,就由我用電來照亮!”


    喜八把電氣目錄從懷裏掏出來,向著燈展的光輝高高舉起。明亮的會場上方,村井兄弟商會高塔上的探照燈像割草的鐮刀似的劃過夜空。


    正要把電氣目錄收起來的喜八的目光停在了人群的另一邊,剛才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喜八急忙跑了起來。


    穿過人群,喘著氣的喜八來到花壇旁邊。悠閑地坐在長椅上的清六招了招手:“喲!”


    “你在幹什麽呢?”


    “上完廁所燈展正好開始了,挺漂亮的我就在這裏看來著。”


    “你不是說馬上回來的嗎。”


    “怎麽?想我啦?”


    喜八衝到好像沒事兒人似的清六身邊,兩隻手對著那單薄的胸板捶了起來。


    眼淚流了出來。這究竟是委屈的眼淚?還是憤怒的眼淚?又或者是來自於從無助中解放出來的安心感呢?喜八自己也搞不清楚。


    當天從博覽會回來,毫不意外,等著喜八的是大怒的父親圓喜的幾十發拳頭。


    可是,父親的拳頭好像完全不算什麽似的,喜八感覺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動力。


    從那以後,喜八連在高等小學的學習都比以前更用功了。借著那源源不斷的想象力,原本一半都沒寫滿的電氣目錄,到夏天了結束已經寫到了第十九條。


    還剩最後一條。這一天,喜八正在反複斟酌這最後的第二十條該寫些什麽的時候,圓喜把他叫了過去。是要和他商量後年喜八高等小學畢業(譯者注:13歲)後的事情。


    “……我想的是等你小學畢業了就來繼承寺裏的工作。”


    喜八曾說過想要上中學。圓喜撓了撓剪的整齊的頭發:


    “我之前也說過,現在家裏也沒有供你念中學的錢。”


    在去世博會之前,喜八就和父親商量過自己想上中學的事。


    但是,去年修複震災中受損的大殿的費用遠超預算,再加上收到捐贈也不盡人意,導致寺裏陷入了積蓄就要見底的窘境,實在是沒有再擠出一份學費的餘力,上中學的事也眼看要無疾而終了。


    “寺裏的事我之後一定會接過來的。我要學電氣也是為了寺裏的工作,電氣能讓人們的生活更輕鬆,那些對死後世界感到不安的信者們,也可以用電來讓他們看到極樂世界是什麽樣的。所以我要……”


    “你在說什麽呢!”


    剛才還很平靜的圓喜突然態度一變,提高了語氣打斷了喜八的話。


    “你這是不相信阿彌陀佛嗎?”


    父親的反應出乎意料,喜八有點懵住了。


    “你是要懷疑阿彌陀佛嗎?我在問你話呢你這混賬!”


    連空氣都好像跟著圓喜憤怒一起顫抖,喜八不禁縮起了身體。


    “隻要誠心相信,阿彌陀佛就一定會度我們到極樂淨土的。都說過多少遍了,想要靠自己的力量來救人那就是懷疑阿彌陀佛。現在你還敢說要用什麽電氣來自己造一個極樂淨土?”


    怒不可遏的圓喜拎起了喜八的領子。


    “阿彌陀佛,阿久火大明神,還有列祖列宗連你這樣的淨說些傻話的家夥都沒拋下不管,你還敢說這些大不敬的話。”


    喜八被拎起來這一下,電氣目錄從懷裏掉了出來。圓喜在喜八之前把它撿起翻開,這一看不要緊,圓喜的表情逐漸抽搐了起來。


    “你就整天想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簡直是……”


    圓喜抓著喜八的脖子,穿


    過走廊進入廚房,一把推開正在準備午飯的妻子阿景,來到了灶台前。察覺到父親要幹什麽的喜八拚命抵抗,但圓喜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電氣目錄扔到了正燒著的灶台裏。


    “不行!”


    喊再大聲也沒有用,電氣目錄一下子就被點燃了。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瞬間,喜八伸手進去把電氣目錄撿了出來,把火拍滅。但電氣目錄已經被燒焦,到處沾滿了爐灰,還有一部分被完全燒掉了。


    “老公,你這樣喜八也太可憐了。”


    “不這樣的話這家夥根本不長記性。”


    父母的吵架好像感覺越來越遠,喜八丟了魂似的坐在地上,低著頭直直地看著電氣目錄,被火灼傷的陣陣疼痛慢慢侵蝕進來。


    幾天之後,回到家的清六看到了電氣目錄,“真慘啊。”


    “我說喜八,這個目錄暫時先放在我這吧。”


    “放你那?”喜八沉沉地說道。


    “嗯,就這麽放在你這,估計又要被爸給拿去燒了,先放我這等這一陣過去的。這段時間我幫你把燒掉的部分重新寫好。”


    喜八皺了皺眉。“不騙你的。”,清六苦笑道。


    回想往常清六的所作所為,就這麽簡單地把目錄交給他沒問題嗎,喜八自己也拿不準。但是對於喜八自己來說,每天看著這燒壞了的電氣目錄也隻是徒增傷心罷了。


    “那就拜托你了,不過到時候你可一定得還給我,最後一條我還沒想好呢。”


    喜八把目錄遞過去,清六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


    “怎麽?你還挺上心的嘛。”


    “將來我要用電創造出極樂世界。”喜八挺起胸說道,“把目錄上的預言全都實現,哥不是不相信極樂世界嗎?我倒要造一個給你看看。”


    清六愣住了,但隨即露出了挑釁似的笑容:


    “有本事你就試試啊。”


    *


    說完,喜八從桌子上堆著的紙片裏抽了幾張拿給稻子,“你讀讀看”。紙片上和之前的‘不夜衣’一樣,記載著預言的內容和圖畫。“‘第七 電譯文書’……能把對著它說的外語自動翻譯出來的留聲機。‘十四 電動八功德水’……用電給水加入各種味道。”


    就這樣瀏覽著一個個預言,稻子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這個電氣目錄,你不是說是折裝本來著嗎?”


    “你看的這些都是複寫的……原來那本,還沒還給我呢。”


    “怎麽回事?”稻子抬起頭來。


    “我哥他……”


    說到一半,喜八不自覺地猶豫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


    “他就那麽拿著電氣目錄不知道去哪了。”


    喜八瞳孔裏映出的煤油燈光微微搖晃。稻子很是在意這兄弟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又總有種不應該再深入的預感,便在那裏猶豫要不要繼續問下去。


    “……我哥他不願意繼承寺廟。他可能覺得如果我繼續讀書的話,他就要被迫繼承家業了,於是為了讓我趁早放棄電氣的夢想才把目錄拿走了。”


    “再怎麽不願意也不會做出這麽自私的事吧?”


    “他就是這樣的人。每次看電氣目錄時,他都像看笑話似的哈哈大笑。我說要用電氣造出極樂世界時,他還說‘那種事怎麽可能辦得到?’”


    喜八一臉嚴肅地看著桌子上的電氣目錄的複寫。


    “都是很久之前的了,有一些預言已經不記得了。要是能把目錄找回來的話,就先把最後的第二十條寫好,然後把所有的預言都實現,讓他好好見識見識。”


    好像頓悟了什麽似的喜八,對稻子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用電來創造極樂世界, 這可能就是我活著的意義。總有一天,我要讓這昏暗的國家到處都充滿電燈的光芒。”


    那是閃閃發光的目光。好像太過耀眼難以直視似的,稻子把視線瞥到了窗外。回過神來,剛才還漆黑的夜空已經稍稍泛青,隨著外邊光線漸漸明亮,幻燈片映出的富士山輪廓模糊了起來。


    “我……雖然說過想去極樂世界什麽的,但實際上有一個真正想去的地方。”


    稻子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嘟囔。“是嗎?哪裏啊?”喜八問道。


    “想去看一次富士山。我媽曾經說過來著,說這邊有個能看到富士山的地方。”


    稻子側過臉看著逐漸消失的富士山幻燈。喜八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關於刀子你媽媽的事,”


    “是我不好!之前說你媽媽是騙子什麽的。”


    看到驚訝的稻子,喜八一臉不情願地小聲說道:“之前沒來得及道歉。”稻子終於明白了喜八為什麽特意來到伏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能看見富士山什麽的,說不定隻是為了讓我打起精神才說的謊話。”


    喜八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等著稻子說下去。


    “解釋釀酒的工藝時也是,為了讓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也能明白,媽媽才用神明什麽的說法。”


    母親苗子常說,酒裏邊有很多看不見的神明。


    這所謂神明,其實是釀造日本酒所必不可少的曲黴菌和生長在酒窖裏的酵母菌。在曲室裏讓曲黴菌附著在蒸米上來做酒曲,再經過搗米來讓酵母菌繁殖。而糟蹋酒的壞的神明就是在製作過程中混進來的雜菌。雖然人們證明了引起酒酸敗的罪魁禍首就是被稱作‘火落菌’的細菌,但具體的原因以及如何防治還是沒搞清楚。


    “雖然明白了酒裏的神明大人其實是細菌,但是我們也還不是什麽都做不到,到頭來還不是隻能依靠神的力量。我再這樣任性下去就會惹神明大人生氣了。我不想在因為我的信仰心不夠而再給父親,給姐姐,還有酒窖的大夥們添麻煩了。”


    “刀子。”


    “這麽笨手笨腳的我終於能給家裏做點貢獻了,不如就這樣跟派加爾博士……”


    “刀子!”


    喜八突然把一個一文錢硬幣拿到稻子眼前。


    稻子嚇了一跳。“這是趕跑那個假冒的殘廢軍人時刀子你給我的‘香火錢’”,喜八說到。


    “這香火錢的效果還沒結束呢。”


    ——我來代替那不知在哪裏的神明來聽你的牢騷。


    回想起在稻荷神社喜八對自己說的話 ,稻子睜大了眼睛。


    “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


    “你就把我當成神明就好了,在我麵前有什麽想說的就盡管說。”


    “——那,”


    用手捂著眼睛,稻子把那些一口氣向她壓過來的,讓她快要承受不住的一切全部吐露了出來:


    “不要。我不要!不想回家。不想和那樣的人在一起。”


    啪嗒,啪嗒。大滴的眼淚落在榻榻米上發出聲音。


    “我每天也有在努力,我也想像姐姐那樣家務才藝樣樣行。但是,做不到啊。再怎麽努力也做不好,我肯定是腦子哪裏壞掉了。根本不用別人來說我笨手笨腳,我有多笨我自己最清楚啊。”


    外邊越來越亮,映在白牆上的富士山漸漸變淡。


    幻燈片沒法在亮的地方看。


    “我不喜歡這個時間。不想要天亮。不想出醜的樣子被看見,被人當成傻瓜。能一直一直躲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就好了,反正到外邊的話,我無論做什麽……都隻會失敗,


    成為別人的笑料,隻會讓人失望。”.


    稻子哭紅了的臉蛋被淚水沾濕,啜泣聲和眼淚還在不斷湧出。


    “真是,不想活了。根本沒有能好好活下去自信。好想就這麽死了算了。”


    富士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隻剩一麵白牆。


    “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對著消失不見的富士山,稻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話語。


    到了早上,夜學會的幾位也都起來了。簡單地吃過一口早飯,就開始收拾昨晚的東西。定吉一聲不吭地擦著幻燈機。阿糸在念叨彌治郎清掃留聲機不夠認真。小光一隻手拿著掃帚,如夢似幻地看著喜八和稻子。文七則一邊看店,一邊享受著清晨的一支煙。


    大家都好像和往常沒什麽兩樣,隻有稻子一個人陰沉著臉在打掃。


    喜八覺得多少能讓稻子散散心才帶她過來的,但是稻子心中的黑暗好像遠非一個手電筒的光亮就能驅散的。這樣放她回家沒問題嗎?


    “有人嗎?”,好像要故意打斷喜八的煩惱似的,傳來一個很精神的男聲。


    喜八正納悶這麽早是誰,隻見稻子停下了掃地的手,臉色發青。


    “是派加爾博士的聲音。”


    喜八一驚。“哥,這個放哪兒?”彌治郎正搬著留聲機過來,喜八趕緊衝他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下樓從客廳向店麵看去。


    隻見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男人在店裏和文七說話。


    文七轉過頭來衝著喜八招手:“喜八,過來一下。”


    該不是來接稻子回去的吧?警戒著的喜八一來到店裏,男人就誠懇地低下了頭:


    “你就是阪本喜八君嗎。鄙人是三添商店伏見分店店長,三添洋輔。”


    洋輔臉上浮現出輕浮的笑容。“是來修機器的嗎?”,喜八冷冷地問道。


    “機器?啊——說起來傳單上確實這麽寫著來著。”


    “一般的機器我都能修,所以經常有人來找我來修。”


    “原來如此……”,洋輔摸了摸下巴,


    “應該說,真不愧是奇書《電氣目錄》的作者。”


    “什——!”


    好像突施冷箭一樣,洋輔嘴裏突然說出了喜八意料之外的話。


    “其實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電氣目錄。”


    麵對疑惑不解的喜八,洋輔說出了更讓人難以置信的話。


    “我就直說了,能不能把電氣目錄賣給我?”


    喜八驚訝地張開了嘴,洋輔的話先是左耳進右耳出,過了一會兒話的意思才傳進大腦。“什麽?”,喜八的聲音毫無底氣。


    “我是說電氣目錄,不是你寫的書嗎?”


    “什麽啊,哪有,那隻不過是小孩隨手瞎寫的。”


    “你就不要再謙虛了,因為一些生意上的原因,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這目錄的內容。”


    洋輔的笑容又加深了一點。“更準確地來說,”洋輔把臉湊過來。


    “是電氣目錄的第二十條。關鍵是這一條預言。”


    “……第二十條……?”


    腦袋裏一片混亂。喜八總之先試著整理下思路。


    本來以為派加爾博士是來接稻子回去,但其實竟然是來買那本隻有家人才知道的電氣目錄的。


    他還說因為生意上需要,所以想知道連喜八自己都不知道的第二十條預言的內容。


    越整理越混亂。到底是怎麽回事?喜八甚至覺得有點好笑了。


    “就算你突然這麽說我也……而且,現在電氣目也不在我手上。”


    “不在?”剛剛還一直保持微笑的洋輔,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快。


    “不要撒謊,我知道這書就在你這。”


    “我沒撒謊。而且說起來,為什麽你會知道電氣目錄的事?”


    “你沒有必要知道這些,你就乖乖地聽我的要求就行了。”


    這高高在上的口氣。剛見麵沒幾分鍾,喜八就覺得自己明白了為什麽稻子拒絕和這個男人結婚。


    “總之,沒有就是沒有,你讓我交出來我也辦不到。”


    雖然很在意電氣目錄的事,但喜八實在不想和這個男人扯上關係,而且要是讓他察覺到稻子在這裏就麻煩了,喜八巴不得他趕快回去。


    “好吧,我之後再來。到時候最好給我準備一個像樣的答案。”


    洋輔轉過身去。喜八剛摸著胸口鬆下一口氣,“說起來——”,洋輔突然回過頭來。喜八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你認識百川稻子吧?昨天你見到她了沒有?”


    “……沒有。那家夥怎麽了嗎?”


    “好像是昨天從家裏跑出來,現在還沒回去。不過我估計現在也差不多該堅持不住回家了。”


    “關於她離家出走的原因您知道些什麽嗎?”


    話裏有話,喜八就是在暗指和洋輔的婚事。洋輔一臉不耐煩地皺起了眉。


    “不知道啊,誰知道那盡做些怪事的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這個瞬間,喜八臉上僅存的待客表情也蕩然無存了。


    “……聽說你好像是要她嫁到你家吧。”


    “原來你知道啊。”,洋輔睜大了眼睛。喜八後悔自己說錯了話。


    “是之前聽說的。不過一般沒有人會把要嫁過來的人說得那麽過分吧。”


    “但是就是這麽回事。本來,會娶那種活在世上什麽用都沒有的女人的,也就隻有我這種好事兒的人吧。”


    洋輔誇張地聳了聳肩,打趣的動作。可是,喜八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不但不想笑,甚至感覺腦袋一陣陣地發熱。


    “這樁婚事可是我大發慈悲,像慈善活動一樣,不覺得很高尚嗎?”


    一陣一陣地發熱的腦袋裏,浮現出稻子的臉。


    把土塚弄亂時生氣的臉。趕跑那個假冒的殘廢士兵時驚訝的臉。經常露出的擠著眼睛滿是無語的臉。把短發往耳朵上挽時,從側麵看像極了規子的臉。


    還有,說不想活了時那哭的稀裏嘩啦的臉。


    “稻子也是,裝得像個好孩子似的,實際上還挺傲慢。什麽都不會還在那裏挑三揀四。我這可是從要多少有多少的候選人裏,特意選的她。”


    連同洋輔那包含著惡意的話,他們的交談稻子從客廳應該都能聽得見。


    在那邊的稻子現在會是什麽表情啊。


    “哎呀,一不小心說了這麽久。那就先到這裏吧。”洋輔再次轉過身去,


    並不是有什麽想法,喜八感覺腦袋裏已經熱的無法思考了。下一個瞬間,喜八激動地喊道:“請稍等一下!”


    洋輔不耐煩地轉過來,喜八不自覺地兩手緊緊握拳。


    “電氣目錄隻是現在不在這裏。”


    喜八加強了語氣,洋輔稍稍動了一下眉毛。


    “書放在大津的老家了,等我去拿過來交給你。”


    “哦?那可真是感謝,那錢就等拿到東西時——”


    “不,我不要錢。”,話被喜八打斷,洋輔歪了歪頭。


    “作為交換,請你收回和百川稻子的婚約。”


    “什麽?”洋輔露骨地皺了皺眉。


    “結婚的事兒和你有什麽關係?……難道說你——”


    洋輔笑


    了出來,“算了,說這個也未免太不解風情了。”


    “那麽,派加爾博士要怎麽辦呢?”


    洋輔審視了一會兒喜八,然後點頭道:“好吧。”


    “五天後的婚禮之前把電氣目錄準備好的話,我就取消和稻子的婚事。”


    好像在說‘這樣你滿足了吧?’似的,洋輔輕笑了一下。


    “那我就在截止日期之前,把電氣目錄交給派加爾博士。”


    “說定了,我很期待哦。”


    洋輔留下這麽一句有些瞧不起人的話就走了。


    他走後,夜學會的幾位一下子從廳裏湧了出來,“什麽嘛?那個鬢角男。”,“帽子怪”,生氣地七嘴八舌了起來,隻有稻子一個人一副難過的表情。


    “好……”,喜八精神飽滿地用拳頭捶了一下手掌。


    “那接下來怎麽辦?”


    “啊?”孩子們一起驚訝道。


    “你不是知道書在哪兒才那麽和他說的嗎?”


    “我隻是隨口一說。要是真知道的話,我早就去取回來了。”


    接下來該怎麽辦?喜八不禁苦笑。“那要不然……”,文七插了進來說道。


    “就回大津看看怎麽樣。正好也到了該回老家的季節,想請假的話沒問題。”


    文七挑了挑眉毛。喜八則麵露難色。


    “是我自己要離開那裏的,我可不好意思像沒事兒似的就這麽回去。”


    “你跑出來都是三年前的事兒了。你回去說不定他們還會出來迎接你呢。而且說不定清六出於什麽原因把電氣目錄藏在家裏了。”


    喜八抱著胳膊,顯得很苦惱。為什麽洋輔會知道電氣目錄?本不應該存在的第二十條預言又是怎麽回事?喜八想破腦殼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這麽說來,暫時保管電氣目錄的清六應該是脫不了幹係了。


    “……我可不想就這麽什麽也不知道地被耍得團團轉。”


    深呼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表情,喜八對微笑著的文七說道:


    “叔叔,那我就回趟大津老家——”


    “你不用回去!”


    稻子打斷了喜八的話。她紅紅的眼圈有些濕潤,兩個拳頭緊緊地握著。


    “你不想回家的吧,不用為了我勉強回去。”


    “但是啊稻子,”小光一副仿佛世界末日的表情,


    “要是真找到了目錄,就可以取消婚約啊!你不想和派加爾博士結婚的吧?”


    “可是我要是不忍著的話,不僅給家裏,還要給阪本添麻煩。”


    稻子的話讓人感到一陣疼痛,就好像拖著受傷的腳走路一樣。


    “我再這麽任性下去的話,會遭報應的。”


    *


    住在京都的阿糸,小光還有定吉回去之後,稻子和喜八,彌治郎來到了二條木屋町的京電車站。這裏是東環線和開往岡崎的鴨東線的換乘站,‘日本愛迪生’的工廠就在車站旁。


    “島子姐你真要回去嗎?和我們一起去大津吧。”


    稻子並沒有回答彌治郎,而是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東環線的電車從北邊開了過來,坐上它就能回到伏見了。向著沉默的喜八的背影,稻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阪本,之前真的是謝謝你了。”


    電車進站,乘客們紛紛下車。“剛才你說了‘要遭報應’吧。”,一直沉默不語的喜八說道。


    “就算是遇到了不幸的事,又怎麽能證明那就是神佛幹的呢?”


    “神明大人是一定存在的。我這麽笨,必須要誠心。隻能相信著,祈禱著神明大人能給我帶來好運。”


    沒有乘客再下車了,稻子像是逃跑一樣跳上電車。


    “這樣幹等下去還不如自己伸出手去爭取,”


    叮,叮。電車的鈴聲響了起來。


    “說不定除了好運之外還能抓到別的什麽。”


    稻子假裝聽不見。如果不這樣的話,她怕自己又要被這溫柔的話語打動了。稻子下定決心:“再見了,有機會再好好感謝你。”說著,電車開動了起來。


    “——刀子你媽媽沒有說謊。”


    東環線的電車漸漸離車站遠去。稻子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從車上下來,站在了一臉嚴肅的喜八的對麵。


    “這附近確實有能看見富士山的地方,我知道。”


    “怎麽回事?”


    “跟我來,我就帶你去那裏。怎麽樣?”


    這回是鴨東線的電車來了,是喜八他們要坐的車。


    “刀子媽媽說的富士山,我帶你去看。”


    車輪摩擦鐵軌,發出一陣金屬的聲音,好像在催促稻子。


    “……為什麽,為什麽阪本你這麽在乎我的事。”


    喜八突然把臉湊到稻子眼前。稻子感覺心裏有些癢癢的。


    “總算有些光亮了。”


    “……嗯?”


    “刀子你雖然表情很多,但是眼神一直都那麽陰暗。我說過,要讓世界變得光明。也要讓你的眼神亮起來。”


    “稻子君!”


    突然傳來一句中氣十足的喊聲,隻見阿陸正從木屋町路的對麵跑過來。


    “那個人好像是之前被電車帶著磨破了屁股的……”,喜八一針見血。電車開過來的速度不快,普通人全力跑起來就追得上。這個距離的話百分之百會被他捉住。


    但是,靠在路旁木材店牆邊的木頭突然倒在了阿陸的麵前。


    “對不起,我們玩的時候一不小心就碰倒了。”


    本應該已經回去了的阿糸和小光從房子邊上出來,給被攔住去路的阿陸拚命道歉,在一邊裝哭的定吉朝著稻子他們使了個眼色。


    電車進站了。阿陸正忙著收拾倒下的木材是工夫,喜八跟在彌治郎之後上了車,轉過身來朝稻子伸出了手。


    “怎麽樣?要跟過來嗎?”


    是之前把自己從倉庫裏拉出來的那隻手。不過這次好像沒有要主動把她拉過去的意思。


    “還是說……”喜八略帶挑釁地笑了。


    “你又不相信我說的話了?”


    叮,叮。電車的鈴聲響了起來。


    “刀子你不是最擅長‘相信’了嗎?”


    誠心信神是自己唯一的長處。去掉這個的話那自己還剩些下什麽呢?


    “走!”


    稻子邁出一大步,朝喜八伸出手。


    喜八趕快抓住稻子的手腕,一下子把她拉了上來。上了電車的稻子踉蹌了幾步,開心地笑了出來。


    “‘相信’可是我唯一的長處,不能讓你小瞧了。”


    “好知道了。”喜八也笑了。


    電車逐漸加速,穿過了支滿了納涼棚的鴨川。


    車廂裏灑滿了陽光。也許是因為至今自己一直待在陰暗的倉庫裏,車窗外的風景看起來比往常更加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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