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西洋船發出悠閑的響聲。船上,二人用遞過來的棉巾擦拭著濕透了的頭發和身體,剛剛那位身穿洋裝的年輕婦人坐在他們麵前。婦人梳著紮著發帶的西式發髻,微粗的眉毛凜然而又端正。


    “那個,十分感謝您的幫助”,喜八低頭道謝。


    “不用謝。不過說起來,你們為何要在那種地方遊泳呢?”


    “因為有一些原因,我們從火車上跳了下來。”


    喜八特意強調了一聲“是真的”,婦人聽了大笑道:“這可真是奇怪。”


    大概是被這笑聲所吸引,正在和駕駛員聊天的西洋男子走了過來,坐在了婦人的身旁。


    “不好意思,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斯圖爾特?史密斯。”


    斯圖爾特臉上浮現出親切的笑容,伸出手來溫柔地握住了稻子的手。


    不知是不是因為手被突然握住的緣故,稻子愣住了。喜八插到了兩人之間:


    “請原諒她,這孩子對握手還不怎麽習慣。我叫阪本喜八。”


    斯圖爾特跟喜八握手之後,愣住的稻子慌忙低下了頭:


    “我叫百川稻子。”


    “……白子?”


    “是稻子!”


    稻子一臉嚴肅地糾正道。“失禮了”,斯圖爾特難為情似的撓了撓頭。


    坐在他身旁的婦人則是咯咯笑道:“叫人家白子可不行吧!”


    “我是幾年前從加拿大來到這裏當英語老師。這位咲小姐是我在溫哥華的時候相識的,現在在這邊幫我打理身邊的事務。”


    斯圖爾特露出親切笑容的同時,喜八打了個小小的噴嚏。盡管說現在是夏天,但是一直是這副落湯雞樣子也還是很難受。


    “這樣下去可是會感冒的啊。到了八幡之後,去我家換件衣服吧。”


    “八幡”,喜八跟稻子異口同聲地說道。


    “斯圖爾特,不詢問下兩位的目的地就擅自帶人家走可是不行的啊。”


    “不、沒關係,我們剛剛好去八幡有事要辦,真是求之不得。”


    這可真是雪中送炭了。咲說了一句“那正好”,便拿出了一個酒瓶,無視睜大雙眼的喜八他們,咲把柿油紙做的折疊式酒盅展開,倒入琥珀色的酒。


    “咲,這才剛是早上啊。”


    “哎呀沒關係的。我可不會喝醉了之後耍酒瘋的啊。”


    “這是威士忌”,咲將酒盅遞給了喜八。斯圖爾特見狀板起了臉:


    “請不要誘導小孩子喝酒。”


    “反正法律又沒有明令禁止的吧。”


    心想隻聞聞味道也好,喜八將咲遞過來的酒盅端到鼻子前,一股強烈的的煙味以及刺鼻的香味頓時熏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身旁的稻子趕忙大聲問道“沒事吧?”


    忍受著這氣味的喜八冒出了個惡作劇的想法。“你聞聞”,喜八把酒盅交給了稻子。可是出乎喜八的意料,拿著酒盅的稻子連眉毛都不皺一下,一臉認真地聞著香味。


    “這種酒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些許的木香。”


    “鼻子可真是靈敏啊。這酒是裝在木桶裏麵,長年累月陳釀而成的。”


    從稻子手中接過酒盅的咲將酒一飲而盡,對酒失去興趣的喜八則是東張西望地環視起了船內。


    “……話說回來這艘船,跟蒸汽船好像不太一樣啊。”


    “這是石油驅動的船。燃料的供應和保養倒是很麻煩。”


    享受著第一次的石油原動機船的乘坐體驗,喜八問道:“為什麽你是當老師的,會有這樣的船呢?”這時,咲代替麵露苦笑的斯圖爾特說道:


    “準確的來說是當過老師。現在他可是辭掉了教師的工作,在為基督教的傳教做貢獻。”


    聽到了基督教傳教這句話,稻子不禁眼中發亮,喜八的目光則是帶上了警惕的神色。


    “這艘船是我傳遞神的福音的工具。平時我們都是去堅田或者高島那邊的,隻有這次是受熟人委托而去了石山。現在想想,這就是神的指引了吧。”


    “隻是偶然的相遇,也要強行跟神扯上關係嗎?”


    “喜八!”稻子正想要說喜八。斯圖爾特說著“沒關係”製止了稻子。這時,斯圖爾特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麽。


    “哎呀,等到了八幡,可得為稻子準備下穿的鞋子才行啊。”


    看看右腳,腳上的桐木木屐已經不見了,八成是跳到瀨田川時弄丟了吧。稻子趕忙用手擋住自己的腳,看向朝駕駛員走去的斯圖爾特。


    “我是第一次見到外國人,行為舉止可真是紳士啊。”


    “可不要被騙了哦。不知道在那笑容之下到底在盤算著什麽。”


    “難道不是一個體貼又溫柔的人嗎?”


    喜八感覺沒有注意到木屐的自己好像被拿出來做了比較似的,越發的覺得有些自愧不如。


    有些陶醉地看著斯圖爾特的稻子,她那濡濕的發絲貼在臉頰上,從發尖滴下的水珠流到脖頸和纖細的鎖骨上,滑入胸口消失不見了。


    喜八把視線從稻子移開,從懷中取出餅幹。這最後一塊餅幹,吸水之後泡軟了。喜八苦澀地咀嚼著。


    像是穿著束腰似的,琵琶湖有一個被稱之為“細腰”的狹窄部分,以此為界分成了北湖和南湖兩個部分。現在這艘船正通過了細腰,朝著比南湖寬闊得多的北湖前進。


    湖的西側由比良和比叡的群山相連構成,湖的東側則是平原,平原的盡頭聳立著的是三上山。菖蒲村落的湖麵上,捕魚苗用的叫做“襟”的柵欄零星可見。


    從船頭方向望去,能看見浮在湖麵上的沖島,以及從琵琶湖上凸出來似的長命寺山,然後它旁邊的就是八幡山了。船朝著最右側的八幡山山麓筆直前進。


    八幡山離信長所築的安土城不遠,豐臣秀次的居城就建在這裏。在山麓下一同修建的城下町便是八幡町的前身了。不久,城池沒有了主人,八幡町的城鎮氣息也隨之變得濃厚起來,出現了一批被叫做‘八幡商人’的雲遊商人,他們和近江的其他商人集團一起被統稱為近江商人。


    遍布全國各地的近江商人們,並不僅僅限於流動經商,還染指貿易行業,因其手段高明,與同樣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商業活動的伊勢商人齊名,也有被人們多少帶有嫉妒地並稱為“近江小偷,伊勢乞丐”。到了明治時代,也有一部分近江商人的後裔們逐漸改變了經營手法,在大阪和東京等地大為活躍,八幡的街道上,林立著的多是商人們本家的宅子。


    到了斯圖爾特家,喜八和稻子被這棟三層建造的洋房給驚呆了。


    塗了混凝土塗料的牆上排列著大大的玻璃窗,頭巾形狀的屋頂高高聳立,在周圍的傳統建築之中脫穎而出,大放異彩。


    二人進了屋,為了換衣服而被帶到了不同的房間。


    “這是我十幾歲時穿的衣服,還好事先帶了過來。”


    喜八穿上了斯圖爾特的白襯衫,稍微有點大的褲子則是用腰帶係緊,再把褲腳卷起來。但是那狹窄的褲襠還是有點難受。這時,門被打開,稻子探了個頭進來。


    但是不知為何她沒有進屋,而是看起來十分害羞的扭捏著。


    從門的另一邊傳來了咲的聲音:“好啦、快點!”,被推了一把的稻子跳進了房間裏。


    透過窗戶,陽光照在那潔白的女士襯衫上。沒有站穩稻子踉


    蹌著原地轉了一圈,旋轉的白色的長裙仿佛油紙傘一般地展開,露出了纖細的腳踝。頭發飄了起來,顯露出來的雪白的脖頸染上了潮紅,轉完了的稻子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摁住了裙子。


    剛剛的那一瞬間,時間的流逝確確實實地放緩了。


    “我還是第一次穿洋裝,會很奇怪嗎?”


    “……晴天娃娃?”


    稻子使出與她不符的迅速動作,踢了下喜八的小腿。


    看著呻吟的喜八,稻子生氣地說:“你就不會說點好話嗎!”


    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斯圖爾特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這件衣服很適合你,很可愛的哦。”


    “可愛——”話說到一半的稻子,立刻變得乖巧起來了。


    斯圖爾特將放在身旁架子上的長方形箱子拿了過來。打開蓋子,伸縮的蛇紋管隨之彈出,在其前端裝著的鏡頭在閃閃發光。


    “這是柯達的照相機啊!”


    喜八不由自主地湊了過去,近距離觀察著美國柯達公司產的便攜照相機。


    “你很了解呢。我很喜歡用這個照相機來拍照片。”


    聽到斯圖爾特那溫柔的聲音,喜八回過了神來,露出羞怯的表情往後退了退。


    “你們兩個人,請並排站著,我給你們拍個紀念照。”


    斯圖爾特架好了相機。“噫!”稻子悲鳴一聲,躲到了喜八的身後。輕輕的飄來了一陣不曾聞過的香水味,“怎麽了呀”,喜八的聲音有些不受控製。


    “如果被拍照的話,靈魂就要被抽掉了啊。”


    這家夥難道是活在幾十年前的嗎。


    “真是笨蛋啊,要真是那樣的話,這世界上得死多少人啊。”


    看到即便如此還是不情願的稻子,斯圖爾特隻好將照相機收了起來。這時,咲拍了拍手說道。


    “一起吃午飯吧,兩個人都餓了吧。正好飯也馬上要做好了。”


    “不了,不用勞煩你們了。再等一會我們就該走了。”


    “說什麽呢”,咲拍了拍喜八的兩肩。


    “吃飯當然是要熱鬧點才更開心的啊。而且你們的衣服還沒幹透呢,是吧?”


    最後還是推辭不過,喜八和稻子並排坐在了客廳的桌子前。咲在桌子上擺上了燉鯰魚、高野豆腐等菜品,盯著一個小碗的稻子一邊小聲喊著“喜八”一邊拉了拉他的袖子。


    “真是了不得啊,這個魔芋好紅啊。”


    在小碗裏麵,盛了許多染紅了的魔芋,顏色像井伊和真田的赤甲一樣。


    “這邊的魔芋就是紅的。雖然帶顏色,不過味道和普通的魔芋沒區別。”


    “為什麽要弄成紅的呢?”


    “我怎麽知道啊!”


    看著兩人交談的斯圖爾特笑了出來。低下頭的稻子將碰到臉上的頭發梳上去,露出的耳朵泛著些許紅色。


    咲從廚房門中探出頭來,對斯圖爾特教訓道:“斯圖爾特,你又攢了這麽多沒洗的餐具。”斯圖爾特難為情地抓了抓臉頰。


    “還有,臥室裏脫下來的襯衫又隨便亂扔,不熨一下是不行的吧!”


    “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打掃也是。我隻是這段時間沒怎麽來,家裏就都是灰塵。”


    “咲,待會收拾也行,快點來吃飯吧。”


    稻子問道:“平時她都是那樣子的嗎?”斯圖爾特用手扶了扶額頭:


    “在溫哥華跟她相遇的時候,她還是更文靜端莊……”


    “咲小姐看起來一身華麗的裝扮,難道是貴族家的大小姐嗎?”


    “不,她可是實業家。她賺的錢對我這種人而言簡直是望塵莫及。”


    咲小姐神采奕奕地回到了桌前,將威士忌的瓶子放在了桌上。


    “來,一起喝吧!”


    吃飯的時候,斯圖爾特和咲對喜八和稻子問這問那,於是他們就解釋為“在去見八幡的熟人的路上,在火車上玩的時候不小心掉到了琵琶湖裏”。


    “你們說的這邊的熟人是誰呢。”


    喜八正打算把三太九郎的名字說出口的時候,“老師”——從玄關那兒傳來了活潑的聲音。


    “哎呀,會是誰呢?”斯圖爾特朝著玄關走去,但是卻遲遲沒有回來。過了一會兒,隻聽見一聲“打擾了”,一個看起來跟喜八差不多大的少年膽怯地走進了客廳。


    “咲小姐,斯圖爾特老師去教堂了。”


    “教堂?”咲歪了歪頭。少年撓了撓頭難以啟齒地說道:


    “在教堂學習聖經的那群人過來向老師提問,老師就這麽跟他們回去教堂了。”


    “真是的,可真是個老好人啊。”咲說完將威士忌一飲而盡,站起身來。


    “我也要去教堂一趟了,如果可以的話你們也一起來吧?”


    開什麽玩笑啊,喜八心想。現在阿陸和甚右衛門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追過來,再說,誰會去教堂這種教人滿是胡話的‘聖經’的地方啊。


    “稻子,對基督教可否有興趣呢?”


    但是咲又偏偏問了喜八最不想讓她問的那個人。喜八向稻子投以懇求的目光,但是果不其然,在聽到基督教這個詞的時候,稻子的雙眼放出了光芒。


    稻子立刻回答道:“隻要是神明的話什麽都可以。”這個雜食的家夥。


    去教堂看來是逃不掉了。在準備外出的時候,稻子坐在玄關的椅子上,正在為第一次穿的係帶長靴而絞盡了腦汁。穿好了鞋子之後,稻子好像十分開心地跺了跺腳。


    “我一直很憧憬著時髦人士的打扮。這個真的能讓我穿嗎?”


    早已在玄關外麵的咲笑著說道“當然可以啊。”


    “這是我從八幡町的洋鞋店老板那兒收下的已經不用了的鞋子。所以正好給你穿了。”


    喜八仔細觀察著稻子那輕輕踏腳的樣子。稻子輕輕歪著頭問道“怎麽了,哪裏奇怪嗎?” 喜八好像有什麽要說的,但是隻說了句“沒”便就此作罷。要是說了多餘的話,小腿被這洋靴給踢中的話,恐怕連骨頭都會碎掉的吧。


    準備前往的八幡町的教堂還在施工中,據說預定是在下一個月竣工。


    雖說還在施工,不過連內部裝修都已經基本完工了。這小巧玲瓏的三角屋頂教堂竟不可思議地跟八幡的街道融為一體,室內的牆上掛著十字架,十字架下麵的祭壇對麵,是整齊排列的長椅。跟充滿燒香的味道的寺廟佛堂不一樣,要說味道的話,也隻有嶄新的木材的香味而已。天花板很高,說話聲或者其他的動靜會清晰地回蕩在整個教堂。


    斯圖爾特坐在了長椅的角落,正被年輕人們給團團圍住。在咲說明完了來龍去脈之後,他們決定為喜八和稻子做一次禮拜的演示。


    “我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啊。”


    稻子正在坐在長椅上緊張著,這時身後的斯圖爾特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稻子,你喜歡唱歌嗎?”


    “唱,唱歌?聽歌的話我倒是很喜歡。”


    “待會大家會一起唱歌,敬請期待吧。”


    斯圖爾特朝稻子眨了下眼,瀟灑地向祭壇走去。


    “喜八你也在緊張嗎?”


    聽到這唐突的提問喜八轉過頭來,稻子又說道“看你表情這麽僵硬。”


    自


    己本不應該是那種會為這種事集中精神的性格才對,但是身體卻確實有些緊張,感覺腦袋也很沉。


    斯圖爾特作為牧師站到了祭壇上,禮拜開始了。


    斯圖爾特講解聖經的節選來闡釋神的教誨,而坐在各處的人們也開始吟誦祈禱詞。至始至終都是這種氛圍,與其說是舉行儀式,倒不如說更像是聖經的學習會。斯圖爾特演奏著管風琴,大家合唱了幾次讚美歌。稻子雖然跑調,但每次合唱都很開心地跟著唱。


    禮拜結束了,稻子第一個朝著正在收拾東西的斯圖爾特跑去。


    “這基督教,沒有很艱辛的修行之類的嗎?”


    “每個教派不一樣呢。我們是隻注重信仰心和聖經本身。即便是積累再多艱苦的修行,終究也不可能觸及神明。隻有信賴神,將自身交給神,才能獲得救贖。”


    這與善飾寺宗派有幾分相似的教義,讓喜八暗自驚訝。“雖然是完全不一樣的宗教但是很相像啊,真是不可思議!”稻子也好像跟他想的一樣,興奮地朝喜八看了過來。


    “那麽,基督教應該也有像極樂淨土一樣的地方吧?”


    看著如同是著了迷似的詢問著“那個世界”的稻子,喜八又再次被嚇到了。


    “嗯。有人把它叫做天國,也有人把它叫做是神之國。”


    “那裏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稻子知道極樂是什麽樣的世界嗎?”


    “那個……能夠遇到死去的家人,沒有煩惱和病痛的折磨,能夠讓人們幸福地生活的世界,我大概是這麽認為的。”


    “那麽神之國,也是那樣的地方。”


    在露出興奮表情的稻子身旁,喜八小聲吐槽:“……可真是夠隨意的啊。”


    “話說回來,斯圖爾特先生管風琴彈得真好啊。”


    “我在加拿大時家裏有鋼琴,有空的時候就經常彈一彈。”


    稻子也彈一下試試吧,斯圖爾特提議道。稻子半推半就地站在了管風琴前。


    “喂刀子,差不多就行了啊。”


    “抱歉,難得的機會就讓我稍微試下吧。”


    稻子頭也不回地回答道。稻子按下琴鍵的瞬間,那跑調的聲音就響徹整個教堂。


    喜八一不小心笑了出來,稻子回頭瞪了過來。這時站在她身旁的斯圖爾特將手放在了鍵盤上,說道“請把手指放在和我一樣的按鍵上,一起來彈奏吧。”


    喜八沒搞明白怎麽回事。稻子是雖然有些羞怯,但還是將自己的手重疊了上去。


    演奏的曲子是《abc》,隨著斯圖爾特手指的動作,稻子按著鍵盤。她的動作緩慢又遲鈍,但是在彈奏完畢時,稻子一臉開心:“這個真是有趣!”


    “果然是當老師的人啊。斯圖爾特先生的教法,真是簡單易懂!”


    “這個人,不管做什麽都很靈巧的啊。”


    就在剛剛還在跟那群年輕人說話的咲,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喜八的身旁。


    “你知道嗎?斯圖爾特的家,那可是他親自設計的。”


    “哎?真的嗎?”稻子很是驚訝。斯圖爾特苦笑道:


    “我在大學的時候學的是建築專業,不做教師之後,現在正在經營著一家建築事務所。”


    “真是一座漂亮的房子,裝了許多窗戶,每個房間都很敞亮呢。”


    “觀察的很仔細。稻子對任何事情都很有興趣啊。”


    斯圖爾特摸了摸下巴,笑著說道:“稻子是高野豆腐呢。”


    “高野豆腐?”


    “像是吸水的高野豆腐一樣,將學到的知識吸收起來。”


    “以後就叫你高野豆腐吧”喜八打趣道。稻子把臉轉到一旁不理他。


    “怎麽,我可覺得比‘刀子’好聽多了。”


    這次斯圖爾特則是朝著喜八說道:“你是冰淇淋吧。”


    就在喜八滿是疑問的時候,“是像冰淇淋一樣冷淡吧!”稻子插了一嘴。


    在場的人都哄笑起來。喜八感覺到自己被當成笑柄,便閉口沉默不語了。


    斯圖爾特和稻子再次朝向風琴,又像剛才那樣一起演奏了起來。


    回蕩的音色被鼓膜擋住,並沒有傳進來。腦袋變得晃晃悠悠,有種燒心般的感覺湧上來,喜八看著稻子那彈奏著管風琴的背影。


    那背影纖細但又有著些許女性特有的圓潤。看著她在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地方開心地悅動著的樣子,胸口灼燒的感覺又變成了焦躁感,喜八感覺自己在這裏待不下去了。


    相當長時間的演奏總算要結束的時候,喜八看準時機插了進來:


    “不好意思,我們差不多有事該走了。”


    斯圖爾特從稻子的身邊離開,眯著眼說道:“真是不好意思。”


    “話說回來,喜八君你們接下來打算去找誰呢?””嗯,是一個叫作三太九郎的人。”


    談笑突然停止了,周圍突然變得安靜起來。不知為什麽,大家都睜大了雙眼。


    “……不好意思,能再說一遍嗎。”


    “三太九郎。是個在冬天的時候無償給孩子們送禮物的好事的人。”


    在他說完之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沒搞明白怎麽回事的喜八不知所措的四處看著。


    “那可是聖誕老人啊。”咲露出了好像安慰他似的表情說道。


    “聖誕……?”


    “傳說中每年一到聖誕節的時候,就會有個叫作聖誕老人的老爺爺東奔西走給孩子們送禮物。模仿這個傳說,西洋有在聖誕節給孩子們贈送禮物的習慣。很遺憾……三太九郎這個人是不存在的啊。”


    相信聖誕老人還真是老實啊,不知是誰的一句話,喜八感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火熱起來。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過了一會兒,喜八總算是注意到了,原來自己在這幾年裏一直抱有著這麽大的誤會。也是,這種事情稍微動點腦子想想就明白了。


    在自己的腦海裏浮現出來的,是清六那指著自己笑得滿地打滾的樣子。


    像是明白了魔術的手法時一樣,灰心和服氣的心情混雜在了一起,變得好像有千斤重。喜八一下子癱坐到了長椅上。咲露出了認真的表情靠近了過來,把溫暖的手放在了喜八的額頭上。


    “果然,我還在想你怎麽這麽奇怪,原來是發燒了啊。”


    喜八和稻子掉到瀨田川之後,陸雖然急忙趕到了現場,但也隻是從漁夫那兒得知“他們被一條蒸汽船一樣的船給救了”,除此之外便再無線索。


    第二天,回到伏見的陸,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向甚右衛門道歉。


    “不,陸君你沒有過錯,是我的疏忽才導致的。”


    甚右衛門眉頭緊皺。陸說道:“雖然是我的一己之見,”


    “離結婚還有些時日,在那之前能不能就這麽隨稻子去呢”


    甚右衛門將煙草的煙霧猛地呼出,眉頭皺的更深了。


    “……我問你,你該不會對稻子有什麽同情吧?”


    “可是那個叫洋輔的男人就沒法——”,陸剛開口就被甚右衛門給打斷了。


    “隻要你跟規子的婚約還在,就還得請你為了百川家著想。派加爾博士跟稻子的婚事可是關乎百川酒造的未來。要是酒窖破產,百川家與批發大米的陸恒吉商店的關係也就到此為止了。”


    “


    呐”,甚右衛門歪著嘴巴說道。


    “你可不想把規子交給其他男人吧?”


    陸隻是閉口不言。結果談話就到此打住了,陸離開甚右衛門的房間來到走廊,正好撞見洋輔和規子一起從客房出來。“哎呀,已經談完了嗎?”洋輔說著走了過來。


    “等你談完的功夫,我一直在享用規子的茶,真是不好意思呢。”越過洋輔的肩膀,規子正試探性的看著自己這裏。陸瞄了一眼後簡短地答道:“沒有。”


    “那就好。……話說回來,昨天又讓那兩個人給逃走了啊。”


    擦肩而過的時候,洋輔耳語道。


    陸轉過頭看向洋輔,“不過你就放心吧”,洋輔把手放到了陸的肩膀上。


    “遲早有一天,稻子一定會自願回來的。是吧?”


    陸正要開口,卻隻見洋輔朝甚右衛門的房間那邊走去了。雖然覺得有些蹊蹺,不過陸對規子行了一禮便準備離開。“陸先生”規子叫住了他。


    “真是一臉沉重啊。發生了什麽事嗎?這麽老實的陸先生,看起來怪瘮人的。”


    “你不說我兩句是會死嗎。……算了。”


    對著抬頭看著自己的規子,陸厭煩的說道:“我遇到了將稻子君帶出去的那個少年了。”


    “……是清六的弟弟。”


    規子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隻是繼續抬頭看著陸。


    “你早就知道是喜八將稻子君帶出去的?所以你才那麽冷靜的嗎?”


    “我之所以冷靜,是因為我知道稻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麵對無法洞察任何感情的雙眼,陸將臉別了過去,朝玄關走去。


    “陸先生”從自己的身後再次傳來了聲音。


    “你是在意我跟洋輔先生說話的事情嗎?”


    陸依舊是背對著規子,慎重地選擇著該說的話。


    “……沒什麽。你要跟誰說話,那是你的自由。”


    留下一句逃避責任似的話,陸走出了玄關。外麵早已下起了驟雨。仆人讓他帶把傘走,不過陸還是堅持拒絕了,就這麽一邊淋著雨一邊走著。


    感受著被溫暖的雨淋濕的衣服的氣味,陸低語著:“斯圖爾特老師,”


    “這種邂逅,恐怕也是主的意願吧。”


    因為沾滿了汗的浴衣有點難受,喜八醒了過來。躺在床上沐浴著透過大窗戶撒入的陽光,一隻比咲要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燒好像已經退了呢。”


    稻子在自己的枕邊微笑著。她身穿的並不是洋裝,而是跟平時一樣的藏青碎白花紋的和服。喜八就那樣躺在床上輕聲說道:“照進來好多陽光啊。”


    “這是叫作日光房的房間,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啊。”


    因為房間的牆上大部分都是玻璃窗戶,室內有著日式房間無法比擬的明亮。周圍街道的房子都較低,從這兒就可以望見聳立在平原之上的三上山。


    “有食欲嗎?如果有什麽想要的東西要跟我說。”


    想要的東西。想到剛剛那涼涼的很舒服的手的觸感,“手”,喜八不自覺的說了出來。


    看著歪著頭不解的稻子,喜八趕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要水”。看來自己的腦子還沒清醒過來。


    從稻子手上接過了茶杯一飲而盡,腦子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因為我的原因而多留了一個晚上。真是太勞煩斯圖爾特先生了啊。”


    “得了感冒那也沒辦法的啊。可能是因為跳到琵琶湖裏麵全身濕透的緣故吧。”


    “那樣的話你為什麽沒……。啊也是,笨蛋可是不會感冒——”


    “看到你這麽有活力真是太好了。”說完稻子輕輕肘了下喜八的肚子,喜八哎喲了一聲。


    “真是不好意思。我可是得過感冒的呢。”


    稻子挺著平坦的胸脯,一臉得意地說道。


    “真懷念啊。那時是姐姐片刻不離的照顧我。”


    “是叫規子吧。那個姐姐,看起來嚴厲實際上還挺溫柔的啊。”


    “那是當然的啊。那可是能從阿火久大人那兒收到來信的、我自豪的姐姐呀。”


    初次相遇時稻子也曾說過“她從阿火久那兒收到過來信”。回想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喜八不禁沉浸在感慨之中。“對了”,稻子取出了報紙。


    “看看這條新聞,寫著咱倆的事呢。”


    翻開報紙,上麵寫著「瀨田川男女二人殉情未遂」的報道。


    從跳入水中的樣子到被西洋船救起的許多細節都寫上了,看來是偶然在河邊的記者目睹了這一事件的經過。喜八將新聞報紙疊好之後,對稻子無力地笑了笑。


    “那我們就幹脆隱藏行蹤,溜出去到伊勢參拜吧。”


    稻子“欸”的小聲說道。


    “去看看從伊勢神宮是不是真的能看到富士山,在三井寺的時候不是說了嗎。”


    到頭來,三太九郎也不過是清六的謊言。約定的期限——稻子的婚禮就是後天了,電氣目錄的線索已經完全斷絕的現在,自己能為稻子做的事情也隻有這些了。


    “或者有機會可以向別人要點錢,然後一起去關東也行。那樣的話富士山可以看個夠——”


    “喜八的衣服,放在那個筐子裏麵了。”


    稻子擺了個笑臉離開了房間。喜八就那樣半笑著呆在了原地,日光房也昏暗起來了,朝窗外看去,太陽被厚厚的雲層給遮住了。


    換好衣服之後走下樓梯,在客廳的稻子跟斯圖爾特正隔著桌子談笑著,注意到喜八的斯圖爾特露出了親切的笑容:


    “早上好,喜八君。已經沒事了嗎。”


    喜八淡淡的說了句“沒事”之後坐在了稻子對麵,三個人簡單地吃完早飯,斯圖爾特說著“有個稀奇的東西”便朝著廚房走去。


    “話說回來,咲小姐呢?”


    “好像去了附近的親戚家,昨天晚上就沒回來。”


    兩人的對話就這麽結束了,隻有掛鍾的指針聲, “滴答”地回響在寬敞的房間之中。外麵的天空越發的昏暗,房間裏也變得陰沉起來。


    “讓你們久等了,這是咖啡。”


    斯圖爾特拿著托盤從廚房走了出來,兩個人目不轉睛的看著這端出來的飲品。茶杯裏是黑色的液體,散發著豆子燒焦的味道。


    跟墨汁差不多的顏色,到底這是人類能喝的東西嗎。


    “不要害怕,請嚐嚐看。”


    自己被當作小孩子對待讓喜八有些惱火,喝就喝,喜八一口氣把咖啡倒入口中。


    一瞬間,凝結著苦味和澀味的炸彈在嘴裏炸開了。


    從未體驗過的濃厚味道讓自己快吐出來了,喜八緊皺眉頭,總算是把它咽了下去。瞥了一眼稻子,果不其然也是眉頭緊皺,嘟囔著“好苦。”


    “這是為了好喝而喝的東西嗎?想要加點糖啊。”


    喜八感謝稻子幫自己把想說的話說了。斯圖爾特微笑著,慢慢地端起茶杯,很好喝似的眯起了眼睛。


    “等到你們長大成人了,就能夠懂得這種味道的哦。”


    “騙人的吧,呐,喜八你也覺得很苦的吧。”


    “不,我懂。這個苦味真是不錯啊。”


    喜八拚命地忍著不讓苦味扭曲自己的表情,稻子投以懷疑的目光。


    這時,玄關響起敲門聲,從外頭傳來了“早上好”的聲音。看來又有客人來了。


    斯圖爾特起身去應門,稻子立刻把目光從喜八身上移開,用傾慕的眼神盯著斯圖爾特的背影。


    喜八將茶杯放到桌上。還沒習慣這份苦澀的胃,稍微有點痙攣起來。兩個人一言不發,閑著無聊的稻子用手指撫摸著茶杯的邊緣。


    “關於電氣目錄,我想幹脆再去大津或者蓬萊佛具店找一遍看看吧。”


    喜八提出建議。稻子並沒有抬起頭來,隻是停下了手。


    “算了,不用了。”


    “……為什麽?”


    “已經夠了啊。再說連目錄本身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啊。沒準早就——”


    “那麽就這樣放棄嗎?”喜八加強了語氣打斷了稻子。


    “這樣下去的話,後天你可就要變成派加爾博士的新娘了啊。”


    “雖然說是那樣……但是我不想因為我的任性再給家裏增添麻煩了。”


    看著帶著些許迷茫和躊躇的稻子,“又說這種話”,喜八頭疼起來。


    稻子低著頭默不作聲。不一會兒天氣變晴了,夏日的強烈陽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


    “那樣的話,那就這麽回去?。”


    “……是呢。本來還想再多了解一些基督教的事情呢。”


    看著那扭捏的稻子,喜八感覺心裏像被火烤一般。


    “不是基督教,而是想跟斯圖爾特先生說點話吧。”


    不知道聽沒聽出來話裏的諷刺之意,稻子苦笑著說道:“可能也有一些吧。”


    “你看。還沒有報答他給我的鞋子。至少我想在回去之前能幫他做點什麽。”


    聽到這些掩飾一般的話語,喜八握住茶杯的手加大了力氣。


    “相信著聖經之類的莫名其妙的話的人,本身就不值得信任。女人能夠獨自生出孩子,人類可以在湖麵上行走,還有可以死而複生什麽的,這種事情是怎麽可能會是真的啊。”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不過也有很多對我們有用的話啊。”


    “就是因為你這樣,在稻荷山的時候才差點被假冒的退伍兵給騙了啊。”


    “……相信別人可是我的優點啊。”


    “你這是說什麽信什麽。”


    剛才還麵露困惑的稻子,臉上浮現出了些許憤怒之情。


    “是喜八太愛懷疑別人了啊。像斯圖爾特先生那樣更加豁達一點多好啊。”


    “你是說要我像那個假笑的外國人一樣嗎。那麽我問你,像你這種又是信佛教又是信基督教,還信日本神明的人,死了之後到底要到哪兒去呢?天國嗎?還是極樂?”


    “當然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啊。或者,各位神明會決定好我去哪裏的。”


    “……你可還真是樂觀啊。那麽就隨你的便,好好的去相信那個老師的胡話吧。”


    目光變得尖銳的稻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對於給予你幫助的人,你可真說得出口!老是懷疑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個可憐的人。”


    憤怒達到頂峰的喜八也站起身來,拍著桌子說道。


    “到現在連東西南北都不分還好意思說!虧得還是我把你帶到這裏來的!”


    “不聽別人說話,從倉庫裏擅自把我帶出來的人可是喜八你啊!”


    “你的意思是說就那樣把你放著不管就好了嗎!就靠你自己能夠拒絕婚約嗎!”


    “說什麽——”,稻子說不出話來了。


    “不依靠別人什麽都幹不成!”


    一瞬間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從稻子張開的雙眼之中垂落了一道淚滴,落到了茶杯之中。


    “的確,我無論做什麽事情都不如別人。雖然是這樣……想要去感謝幫助過自己的人,這樣有什麽不對嗎。去學習自己不會的東西,這樣有什麽不對嗎。喜八你不也是,那樣子去學習電氣的嗎”


    淚滴變成了鬥大的雨點一般,傾瀉到桌子上。喜八總算是注意到了自己說出的話是有多麽的愚蠢,體內所蔓延的焦躁感也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但是已經為時已晚了。


    “像你這樣看什麽都要挑刺,就覺得自己是大人了?為什麽就不能變得更加坦率點?就算是客套話也好,為什麽就不能像斯圖爾特先生那樣說些溫柔的話啊。”


    稻子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是一把刀插在了喜八的心中。


    “即便那個人真的是個騙子,那也比滿嘴壞話的喜八要更會做人!”


    話音一落,稻子就抽噎著跑出了房間。喜八癱坐在了椅子上,有氣無力地端起了早已冷掉的咖啡。


    盡是苦澀的味道,不知道這算是哪門子的好喝。


    “剛剛稻子好像跑到外麵去了,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看到回到客廳的斯圖爾特,怒火中燒的喜八站起身來,雙手緊緊揪住了斯圖爾特的領子。


    “在我不在的時候,你到底給刀子灌輸了些什麽!”


    “……灌輸了些什麽?”


    “那家夥可是會輕易的把別人說的話當真的。你就是看準了這點,給她灌輸了些什麽吧!”


    斯圖爾特俯視著激動的喜八,無比的冷靜。


    “你肯定慫恿那家夥回去結婚了吧。說些神明之類的胡話……那家夥,如果有電氣目錄就能得救了啊。不是看不見的神明,而是靠人類的力量就能得救的啊。”


    一瞬間,斯圖爾特睜大了雙眼,不過又立刻恢複到了他那冷靜的表情。


    “如果我真的慫恿了她,那麽你會怎麽做呢。是要把我揍飛嗎?”


    斯圖爾特嚴肅冷靜又飽含批評的態度,不禁讓喜八無言以對。


    “如果你要揍我的話,那就請便。如果揍我一頓就能消氣的話。”


    喜八放開了手,斯圖爾特用手示意他坐下。


    “先稍微坐下。不過,你要是覺得自己跟稻子的流淚無關的話,那麽就那樣站著吧。”


    斯圖爾特的語氣,跟他原教師的頭銜十分相符,充滿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威嚴。斯圖爾特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領子一邊坐下,臉上卻並不見平時那般的笑容了。


    麵對這種讓人反胃的威嚴感,喜八知道的對策隻有一個。


    喜八老實地坐在了斯圖爾特的正對麵,然後深深的低下了頭。


    “對不起。做了如此失禮的事情。”


    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沒關係”,隻見斯圖爾特浮現出了平時一貫的笑容。


    “話說,你剛剛說了電氣目錄了吧?”


    “……?是的。”


    “果然,是這樣嗎。就覺得怎麽跟清六君那麽像呢。”


    *


    稻子一邊抽泣著一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也許是有些麵生的短發的少女走在街上過於顯眼,人們好奇的目光匯聚了過來。這時,一個打扮更顯眼的人迎麵走了過來。


    “哎呀稻子,早上好。”


    咲一副開朗的表情揮了揮手。咲身著洋裝,撐著遮陽傘,手上還提著一個巨大的編籠。


    “咲小姐,早上好,是要出門嗎?”


    “今天天氣不錯,我想要邀請斯圖爾特先生出來。反正他最近沒什麽工作,估計肯定是在家閑著呢。”


    突然,咲眯起眼靠了過來。不


    知是不是注意到了稻子的淚痕,咲好像察覺到什麽似的微微一笑。“……今天還是跟稻子一起出門吧”,咲挽起稻子的手就走。


    “不是說要邀請斯圖爾特先生嗎?”


    “算了。估計他今天工作也很累了。”


    咲一邊不以為然地說著與剛才完全相反的話,一邊不容分說的拉著稻子。


    被帶到的地方是遠離城鎮的一條水路。在叫做“川戶”的小碼頭上,咲讓稻子坐到一艘小船上,自己則靈活地劃起槳將船駛出碼頭。


    水路的兩岸,一人多高的蘆葦鬱鬱蔥蔥。在蘆葦旁邊,白鷺正慢悠悠地邁著步子,野鴨也在悠然地劃著水。讓幼鳥坐在自己背上遊著的黑鳥叫作,在蘆葦叢中“噶噶嘶,噶噶嘶”鳴叫著的則叫作大葦鳽,稻子聽咲這樣講著。


    通過蘆葦叢生的水路,小船來到了一片寬敞一些的湖麵。這一帶是被稱作內湖——被陸地和島嶼環繞著的湖,一直向北前進的話似乎與琵琶湖相連。湖中漂浮著幾座蘆葦群生的小島,幾個裹著兜襠布的小孩正從島上的柳樹上跳到湖裏玩耍。


    小船繼續在內湖上行駛,出現了一座島上隻有一個小神社的小島,據說小島名叫弁天島,島上供奉著弁財天。島上不知為何有一根木棒朝著湖麵的方向伸了出來。


    “弁天島的後邊就是安土山了,信長的城池就在那裏。”


    咲指著跨在湖麵上似的聳立著的安土山,十分惋惜的歎了口氣。


    “要是沒有被燒掉的話,也許能看到聖米歇爾山那樣的美麗景色吧。”


    咲將船槳固定好了之後坐了下來,打開編籠的蓋子,得意洋洋的將酒瓶取了出來。 “這個?”,注意到了稻子視線,咲摸著複雜編織的籠子說道。


    “這是用葛藤編織而成的水口工藝品,花紋很漂亮吧,在國外可是很受歡迎的哦。”


    雖然稻子也覺得編籠很漂亮,但是更在意的卻是裝在籠裏的酒。


    “這個是伏特加,這個是財神牌的白蘭地,還有龍舌蘭,都是我喜歡的酒。”


    咲將這些蒸餾酒的特征一個個跟稻子說明了之後,將威士忌注入了小小的玻璃杯之中,理所當然的遞給了稻子。聞了聞酒的香味,稻子不禁睜大了雙眼。


    “這跟昨天的威士忌不一樣,並沒有煙味,而是有種焦糖般的甘甜香味。”


    “很有意思的吧,不同的原料和調配就能使得口味大不一樣,你的鼻子還真靈啊。”


    鼻子之所以靈敏,也許是因為以前在進出酒窖的時候經常試喝過的原因吧。“稻子很喜歡酒的呢。”咲聽了點了點頭。


    稻子將威士忌一飲而盡,仰麵躺下。


    碧藍的天空中隻有朵朵白雲,船上很涼爽,時不時傳來的風吹蘆葦和鳥兒鳴叫的聲音,伴隨著拍打在船上的水聲,匯成了一曲溫柔的音樂,小船恰到好處的搖晃也讓人無比的舒適。


    “呐,今天沒跟喜八君一起嗎。”咲一邊喝著杯裏的酒一邊詢問著。


    “……我才不管那種壞心眼的家夥呢,總是來捉弄我。”


    “為什麽喜八君要來捉弄稻子呢?”


    “肯定是因為討厭我吧。”


    “對真正討厭的人是理都不會理的”,咲嘻嘻地笑了:


    “做些壞心眼的事情,是想要引起對方的注意啊。”


    稻子坐起身來,咲好像很有趣似的微笑著。


    “討厭喜八了嗎?”


    “不是的”稻子搖了搖頭,


    “其實,我不想被他討厭啊。”


    稻子說著今天早上吵架的事情,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起來。


    在緊閉的眼簾之中出現的是喜八的臉龐。打聽三九太郎的事情而蒙羞時的表情,感冒時痛苦的表情,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的樣子接二連三地浮現出來。


    “我不想因為我的緣故再讓喜八受傷了。我好害怕再這樣給他增添麻煩下去,會不會哪天就被他討厭了。”


    “所以你就打算把喜八君給推開嗎。也不跟他好好商量一下,就這樣單方麵地。”


    聽到這帶刺的話語,稻子抬起了頭。咲依舊是嘴角微笑,但是雙眼並沒有笑意。


    “拙劣的謙虛和顧慮,對信賴自己的人來說可是一種侮辱啊。”


    聽到了這番毫不客氣的話語,稻子條件反射地答道:“我還不是隻能這樣。”


    “我隻有相信他人這一個優點了。你讓我怎麽不謙虛。”


    “信任他人的優點嗎,”咲無趣地笑了。


    “可是你,這不是完全沒有信任喜八嗎?”


    仿佛落入深淵的心情。因為這意料之外的話語,稻子的心好像被揪緊了。


    “不想再受傷的其實是自己的內心吧?所謂的‘不被任何人討厭地活著’,隻不過是不願依靠別人的力量,隻不過是想保護自己罷了。”


    好像是能映出自己醜陋的鏡子被擺在了麵前,稻子想要把耳朵捂住。


    “其實內心是悄悄期待著,如果隱忍讓步的話,會有誰同情自己而伸出援手吧。”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可是無論自己如何否定,那銳利的話語還是將想要隱藏住的內心不斷挖掘而出。


    “稻子,是害怕依賴他人嗎?”


    表情平靜的咲露出了慈祥的目光看著自己。以前,自己的母親也經是這樣的目光。


    “……我害怕。就算依靠了別人,我也沒有什麽可以回報的。”


    稻子將膝蓋緊緊地並攏縮了起來。


    “我想要……成為斯圖爾特先生那樣的人。”


    “斯圖爾特先生?”咲不禁驚訝了一下。


    “我很崇拜他。我也想成為像那樣子被他人依靠,能夠給予他人幫助的人。”


    咲大聲笑了起來,那豪爽的笑聲像被藍天吞沒了似的消失在廣闊的空間裏。


    “斯圖爾特他自己才是隻會依賴別人的啊。從辭掉教師工作到找到現在的建築工作之間的那段時間,可是過著靠吃百家飯過活的日子啊。”


    稻子睜大了雙眼。“換個地方吧”,咲搖著槳將船劃了出去。


    在弁天島靠岸之後,二人下了船,神社就在眼前。


    “真是懷念啊。在以前呢,每次來這邊走親戚時,經常劃船來這附近,大家一起吃滋賀雞肉火鍋。在我吃過的火鍋之中,那個最美味的了。”


    “那個延伸到湖那邊的木杆是什麽呢?”


    “那個叫做飛棹。當地的孩子為了試探膽量,當跳水台用的。”


    在神社裏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飛棹’的根部,咲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明明剛剛還那般豪爽地喝著烈酒,現在卻能伸出兩手保持平衡,一步不亂地走著。


    “小的時候我不敢從這裏跳下去,膽小的我和哥哥總是被堂兄弟們嘲笑。”


    咲一邊發自內心地愉快笑著,一邊在棹上跳躍著。


    “當時我在稻子你現在這個歲數時,跟親戚一起遷居到了加拿大的溫哥華,我也曾經想過,到了新的環境,也許自己膽小的性格能有所改善。但是,居所說變就變了,性格卻還是老樣子。偏見和貧困,在沒有習慣的土地的生活異常艱辛,仿佛自己總是在害怕著些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著。


    拯救了我的,就是斯圖爾特先生。被海外傳教運動觸動的斯圖爾特正要作為教師遠赴日本,在途


    中路過的溫哥華教會與我相遇。那時他的話語……給我那枯竭的心田再次種上了新的種子。”


    咲呆呆地望著天空。如同是懷念著那遙遠過去的相遇的那天。


    “從那個時候我就發誓:‘從今往後他遇到困難的話,就該輪到我來幫助他了。我一定要掙許多的錢,足夠能幫他的錢。’現在的話,我覺得我敢從這裏跳下去了。”


    咲臉上綻放出笑容,朝稻子招了招手。


    “試著踏出一步吧,肯定會比你所想象的要更愉快的。”


    稻子站到了棹的根部,朝腳下看去。算一下到水麵的距離,大概有自己身高的兩倍吧。抬起頭來的稻子——出乎咲的意料——露出了得意一般的笑容,在飛棹之上踏著輕快地腳步啪嗒啪嗒地來到了咲的身旁。


    “沒事的。我昨天從比這更高的地方掉下去了。”


    咲睜大了眼睛:“說的也是呢”,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笑了。


    “呐,我覺得,我們肯定能夠成為不錯的朋友呢。”


    坐在飛棹上的咲,再次從編籠中取出了酒,喝了起來。


    “你迄今為止所經曆過的冒險,說來給我聽聽吧。”


    “清六君曾經是我的學生。”


    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的斯圖爾特,懷念似的笑道。


    “差不多是十年前了吧,那個時候還在大津的商業學校。清六總是喜歡在上課期間說玩笑話搞得班級哄堂大笑,對於當時還剛剛上任英語老師不久的我來說,可是相當棘手的學生啊。”


    對於突然提及哥哥名字的斯圖爾特,喜八還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我也曾聽他說起過關於喜八你的事情,不過畢竟是很久以前了,一時沒有想起你的名字。”


    斯圖爾特問道:“喜八君貌似,很執著於電氣呢。”


    “二十世紀,可是電氣的世紀。”


    聽了喜八這唐突的話語,斯圖爾特苦笑著挑了下眉梢。


    “隻要電氣發達的話,人們的生活就會更輕鬆。去相信某個人編造出來的話,膜拜神明,又能有什麽好處?今後能夠照亮這個國家的,不是神明,而是電燈的光啊。”


    斯圖爾特用手杵著臉,有節奏地用手指敲著桌子。過了一會兒又將手指交叉,抬起頭正麵朝著喜八說道。


    “喜八君,你知道我為什麽現在不當老師了嗎?”


    “是因為牧師和建築工作更好賺錢嗎?”


    “其實我是被學校給解雇了啊。”


    這預料之外的回答,讓喜八不禁吞了口氣。


    “跟隨著商業學校的遷移,我從大津搬到了這裏,這裏是一片傳統宗教深深紮根的土地,我在學校的傳教活動也被打上問號,最終到了被解雇的地步。”


    “你要是沒錢的話,那麽豪華的船又是從哪兒來的呢。”


    “那是有個相識的美國人為了支持我的傳教活動而無償提供給我的。還有這房子也是 朋友提議說‘靠搞建築吃飯的話必須要有個樣品吧’而捐贈給我資金才建起來的。雖然有些難以啟齒,我也是受盡了大家的幫助。”


    “……為什麽要為了傳教做到這種地步呢。”


    “因為這是神所賦予給我的使命啊。”


    斯圖爾特拿起還剩一些咖啡的茶杯。


    “人的一生就如同是品嚐咖啡一樣。在孩提的時候覺得很苦,沒必要強迫自己去喝。可是長大成人之後,即便是覺得難喝也不得不喝。因為有‘社會’這雙眼睛在看著你。”


    就這樣,他將那剩下的早已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


    “國家也是一樣。在五十年前才剛剛開國的年輕的日本,這個國家,一邊苦於不曾嚐過的西洋的味道,同時也在嚐試著去理解這一切。可是如果隻有苦澀的話就太過於辛苦了,所以偶爾需要一些砂糖的。所謂的神明,就是緩和這份苦澀的一勺砂糖。”


    喜八的目光落到了咖啡上。漆黑的水麵上,映出的是一張消沉的臉龐。


    “剛剛赴任時候的我是很不安的,擔心身為異教徒的自己到底會不會被接受。然而我所接觸到的人們,即便貧窮,也充滿著對他人的關懷。漸漸地我開始想,在這片土地的話也許能創造出神之國。”


    “神之,國?”


    “聽到神之國,你也許會想,那是一個向主宣誓服從的世界。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說起來,神之國到底是什麽樣地方,在聖經上也沒有具體的描寫。不過對於我而言,神之國是愛著周圍的人,大家手牽手,祈禱著和平的社會。”


    訴說著有力的話語的斯圖爾特眼中,充滿了他那儼然的堅定意誌。


    “成為主的道具,在這建立神之國度。這就是主賦予我的使命。”


    “使命什麽的……那隻是你這樣認為。能夠救人的,也隻有是人類罷了。”


    “喜八君,你有拿著手電筒吧。”


    喜八睜大了雙眼,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手電筒,斯圖爾特點了點頭。


    “我們都是神的機器。隻有被神賦予了不可見的力量之後,才能做為神的手足完成各種使命。如同你那個手電筒,無論擁有多麽出色的能力,沒有電氣就無法運作。是神還是電氣,這並不重要。就算是隻有很小的力量,但若是被那看不見的‘某個東西’而驅使,就能拯救別人。”


    “把僅僅的偶然或者是自己的選擇,當作這種連存不存在都說不清的神明的意誌嗎。”


    “我認為這世上是不可能沒有神明的。我沒法想象我們身處的世界,僅僅是由無數個奇跡積累起來的結果,僅僅是偶然的產物。把這一切當作是由神明的意誌而為我們而創造的,才更有說服力。”


    “而且,”斯圖爾特要說服喜八似的組織著語言。


    “即便是沒有神明存在,人們被聖經和聖人的話語而驅使著,這也是事實。”


    “……不是這樣的,人們隻不過是被花言巧語牽著鼻子走罷了。”


    喜八的反駁已是飽含了許多的不滿,不過斯圖爾特還是依舊麵露溫柔的微笑。


    “所謂長大成人,也未必都是好事。到了能夠懂得咖啡的苦味的時候,就說明你也早已學會了大人的狡猾之處。但是,你現在還能誠實地說出苦就是苦。現在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自己強忍著苦味的事實早已暴露。孩子的一麵被看破,喜八突然變得羞澀起來。


    “……在商業學校的時候,清六君也有跟現在的喜八類似的想法啊。”


    斯圖爾特再次提起清六的名字,喜八無力的抬起了臉。


    “那時,作為嚐試之一,我開了一個聖經班。是在放學後給報名者講英語,同時學習聖經的課程,第一次開課清六君就來了。”


    “我哥?是著說神明什麽的根本不存在,去潑冷水的嗎。”喜八冷笑道。


    “我也覺得稀奇,於是去和他聊了幾句,他露出一臉認真地向我如此詢問道:”


    ——基督教的神之國。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應該說是晴天霹靂吧,喜八的嘲笑消失不見了。


    “從那以後清六君一堂不落,拿出爭奪全班第一第二的勁頭來聽課。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有關神之國的地方都會向我提問。”


    斯圖爾特將手電筒拿在了手上,說道:“這原本是我的東西。”


    “告訴清六君聖誕老人的事情也是我。聽了


    這個他就懇求我要買走我的舊手電筒,還說‘害怕黑暗的弟弟需要這個東西’。”


    手電筒的來龍去脈讓喜八很是震驚,“……聽起來就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喜八咬著牙說道。


    “我變成那樣還不是全都怪他啊。哥哥還不是就隻顧著自己順心。”


    “不,他是一直掛念著喜八君的。所以他雖然學習關於基督教的東西,但絕不接受洗禮。‘隻有自己去天國的話,那麽就要跟去極樂世界的家人分離了’,他曾經這麽說過。”


    ——極樂什麽的也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才不相信呢。


    回想起過去清六所說過的話,‘那算什麽。’喜八甩下一句。他這不是自己偷偷去相信這種東西了嗎?愛捉弄人好歹也要有個限度吧,喜八抓著自己的頭。


    “哥哥是不可能會相信極樂世界的。明明總是嘲笑著我目錄上的預言。”


    “《第十七條 電氣裝備》……用電氣體弱力衰的人補給氣力。”


    從斯圖爾特口中聽到不可能聽到的字眼, 喜八一度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第十八條 維新電信》……把思想轉化成電信號傳送出去,實現沒有誤解的相互交流。”


    喜八有些茫然自失。說完幾個預言之後,斯圖爾特舒緩了一下自己的眉梢。


    “是叫做電氣目錄的吧。實際上我也有拜讀過裏麵的內容。無論是哪一條預言,都是充滿著對人們的愛。果然跟我預想的一樣,你就是像冰淇淋一樣啊。……能冷靜的看待事物,又深藏著為世人著想的溫柔與甘甜。所以神才會將‘用電氣創造極樂世界’的使命交付給你的吧。”


    腦海中一片混亂,喜八勉強反駁道:“請不要說這是什麽‘使命’。”


    “不,神是為了讓你完成自己的使命才將你引導到這裏的。為什麽我能夠知道電氣目錄裏麵的內容,這就是答案。”


    斯圖爾特突然的站起了身來,走出了客廳進入了書房。過了一會,斯圖爾特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回來了。


    “請看看這個東西。”


    放在桌子上的是長方形的包裹。


    視線一邊端詳著這熟悉的形狀,喜八心想,這難道不會是?


    喜八伸出了顫抖的手拿起了包裹,這份重量自己也很熟悉。難道,怎麽可能。


    在心中默念了幾次不可能,喜八打開了繩結,慢慢地將包裹一片一片的打開,最後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片布翻開。


    “啊啊!”喜八發出了悲鳴和哀歎交加的聲音,表情也變得稍微扭曲了。


    露出來的折本,四處都已經被燒焦,書角也因為摩擦而變圓了。


    即便如此,封麵上清六的字——《電器目錄》也仍舊清晰可見。


    “……這是你從哥哥那邊得到的嗎?”


    “不,很遺憾,並不是。”


    斯圖爾特搖了搖頭。“這個洞,你知道是什麽嗎?”,斯圖爾特指著封麵的一角說道。


    在封麵的角落,是一個原來沒有的小洞。翻開封麵,裏麵的好幾頁書都被穿透了。


    “這是彈痕。”


    看著淡淡說道的斯圖爾特,喜八背後一寒。


    “在日俄戰爭的時候,這本書曾出現在戰場上。至於為什麽它會在那種地方,為什麽留下了這彈痕,這些都不得而知。戰後,把這本書交給我的那個人,從這本書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罪惡感。他無法承受這份沉重,便把書轉交給了我。”


    “罪……那個人到底是誰?”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是誰。之前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的書,但現在,既然知道了喜八你就是它的主人,我覺得應該把它還給你。”


    “……竟然真的有這麽碰巧的事兒,這麽多的偶然疊加起來。”


    “這不是偶然,是神明的指引,為了讓你完成屬於你的使命。喜八君是靠著自己思考,行動,從火車上跳下來,才得以與我相遇。神明為我們準備了這難以置信的緣分,而能將它握在手中,則是拜你的意誌,你的行動所賜。”


    ‘緣分’,喜八一邊嘟囔著一邊翻開了目錄。第一條,第二條,一頁一頁翻下去,一種懷念的感覺充滿了自己的身心,就這樣翻到了第十九條,喜八所寫的也就隻到這裏為止。


    喜八慢慢地翻開了下一頁。


    《第二十條 電氣錦》


    最後的一頁上,寫著自己不曾見過的預言,是清六的字。


    這就是之前說的那個秘藏酒吧。然而,旁邊隻寫了一句話:‘麻痹和辛辣,正如電氣一般’。把這個交給洋輔就行了嗎?


    之後,喜八又將電氣目錄翻看了無數次。看著那拙劣的字寫下的詳細說明,迄今為止忘掉了的預言再度變得清晰起來。伴隨著記憶的複蘇,喜八的心中有些癢癢的。


    就這樣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肚子有些餓了。“如果可以的話請嚐嚐這個”,仿佛是計算好了似的,斯圖爾特端出了切好的丁稚羊羹。喜八客氣了一下,便用牙簽紮起一塊放進嘴裏。


    跟伏見特產四四方方的煉羊羹不同,原產自八幡的丁稚羊羹形狀是扁平的。喜八一邊品嚐著這樸素的甜味,一邊在心裏想,下次嘲笑稻子身材的時候,就用這丁稚羊羹來作比喻吧。


    “我哪有那麽平的啊!”毫不費力就想象出了稻子那氣鼓著臉的樣子。


    是啊,終於把電氣目錄搞到手了。


    不管目錄的裏有什麽來龍去脈,暗藏什麽玄機,隻要把它交給洋輔就萬事大吉,稻子就可以自由了。


    “刀子那家夥,看到這目錄肯定會嚇一跳。”


    “喜八君為什麽那麽為稻子著想呢?”


    聽到斯圖爾特的疑問,喜八有些不知所措。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你問我為什麽,我也……”


    喜八嘟囔著打算蒙混過關,但看到斯圖爾特那純粹的眼神之後,便也放棄了抵抗。


    “刀子表情總是變來變去的,眯起眼睛一臉嫌棄的表情,害怕,生氣,哭泣的表情,還有認真的表情。然後有時候……盡情地大笑的表情。看著就會心情舒暢的,跟著變得愉快起來的,不禁讓人還想再看的,那樣的笑容。”


    自己正在說著些蠢話,可斯圖爾特卻是非常認真地聽著。


    “明明是那家夥最可愛的表情,但卻不怎麽經常看到。所以,我想要那家夥一直露出最可愛的表情。”


    身後有響聲。


    不經意地回過頭去看了下,隻見稻子正呆站在客廳的入口處,喜八愣住了。


    “……是什麽時候在那邊的?”


    “從斯圖爾特一開始問你的時候”,站在身旁的咲惡作劇似的笑著說道。


    喜八的身子突然變得火熱起來,熱血逐漸湧上自己的腦袋。另一邊,稻子則是微微顫抖著,一副摻雜著困惑和驚訝的快哭出來的表情。


    “我跟稻子一起去遊覽了內湖。我們兩個,已經完全是要好的朋友了。”


    咲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編籠的蓋子打開。裏麵放著許多洋酒,看起來所有的瓶子都已經空了。看呆了的斯圖爾特抱怨道:“小孩子是不能喝酒啊……”


    “太開心了所以一不小心就……再說,稻子臉這麽紅的原因可不是酒啊。”


    這麽壞心眼的一句話,讓稻子捂著臉跑到外麵去了。


    “幹什麽呢喜八君,還不快去追!


    ”看著愣住的喜八,咲埋怨道。


    喜八一邊想著這到底該怨誰啊一邊從椅子站了起來要追出去。“啊,對了”,咲叫住了他。


    “我有東西落在船上了,你能順便幫我拿回來嗎,稻子知道在哪裏。拜托你啦。”


    外麵是日暮時分,建築物的影子已經拉的很長了。環顧了一下街道,很容易就找到那熟悉的短發。喜八趕緊追上去,可比起木屐,洋靴跑起來要快的許多,沒法輕鬆地追上去。


    追了一會兒,總算是縮小了些距離。“刀子!”,喜八出聲將她喊住。


    喜八喘著粗氣,稻子回過頭來,那剪短的發梢擺動著,玻璃一般的眼睛在夕陽中閃閃發光,一絲淚水從眼角滑落臉頰。


    沒想到居然哭了,喜八有些亂了陣腳。


    “我,又說了什麽很過分的話嗎?”


    “不是,不是這樣的”,稻子一邊用指尖擦拭著淚水一邊解釋道。


    “就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麽,但不是難過。”


    沒什麽,稻子擦完眼淚,抬起臉笑了。


    也不能就這麽一直呆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於是兩個人一起去拿咲落的東西。可是跟隨著稻子的指引來到了船上,卻找並沒找到有什麽落下的東西。


    稻子撅著嘴:“好不容易特地來找了”。喜八突然想惡作劇了。


    “我們稍微開一下這船吧。”


    “欸?沒關係嗎?”讓不安的稻子坐在船上,喜八拿起船槳,嫻熟地將船從岸邊駛離開來。稻子的表情立刻明亮了起來,“好厲害,跑的好快啊!”


    “之前哥哥沒少給我灌輸怎麽開船。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派上用場。”


    進入內湖之後又劃了一會兒,可以看見在湖上隨風搖擺的稻穗。


    “那片田在湖裏,好像隻有乘船才能過去。那裏產的米要是拿去釀酒的話,會是什麽味道呢。”


    稻子一動不動地望著稻田,然後好像是想起了什麽,抬起了頭。


    “‘雷雨發莊稼’這句諺語你知道嗎?雖然我覺得可能隻是迷信。”


    “不,也並非如此”,喜八答道。


    “因為雷的放電使空氣中的氮元素變成養分,這些養分浸透到地裏,使得作物生長旺盛,我有聽過這樣的解釋。在《二十世紀的預言》這篇文章裏麵也有類似的記載。”


    “原來是這樣啊”有點驚訝的稻子將身子靠在了船邊。


    “連農作物也能靠電氣培育的時代要來臨了呢。”


    “二十世紀可是電氣的世紀啊。”


    說到這裏,喜八才意識到自己都忘記說最重要的事情了。


    “對了,終於找到了哦。”


    “什麽東西?”稻子問道。喜八從懷裏取出電氣目錄,放到了她的麵前。


    “欸,這是目錄?為什麽會?”明白過來的稻子有些手忙腳亂。喜八一一說明之後,稻子好像憋了好久氣似的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這下子就不用跟那個蜈蚣男結婚了。”


    稻子悄悄地笑了,撫摸著封麵的洞問道:“這個洞是怎麽回事?”


    “好像是彈痕”,喜八回答她。稻子的表情凝固了。


    “這個目錄貌似被帶上了戰場。也許是哥哥帶過去的吧。”


    稻子滿是同情地用著手指撫摸著彈痕。


    “一定是把它當作護身符了吧。”


    看著輕聲低語的稻子,喜八聳了聳肩膀。


    “他可不會幹那麽婆娘的行為。肯定是為了當笑話看打發時間才帶去的啊。”


    “真是的,真是愛懷疑人呢你。”


    “我可是眼見為實主義的”,喜八笑著說道。稻子也笑了:“我知道。”


    兩個人如此笑了一會兒,不經意間稻子露出了些許寂寞的神情。


    “喜八,為什麽不相信神明呢?”


    “……自從哥哥死了之後,神啊佛啊什麽的我就都不信了。”


    喜八就這麽拿著船槳,有些難過地低下了頭。


    “我越是一遍遍地詠唱經文,越是來來回回地走過鳥居,就越來越懷疑那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感覺在自己的心裏神逐漸消失了。”


    念佛或者唱祝詞,也好像隻是對著沒有放入唱片的留聲機錄音一般。這種感覺從小到大有過好幾次。


    就算這樣,喜八也曾經堅信自己的心聲一定已經傳達到了。但是打開神龕,清六去世之後,自己的信仰就像燒斷燈絲的燈泡一樣壞掉了。


    “去懷疑是很累的,隻要懷疑過一次,就再也沒辦法發自內心地去相信神了。一味地相信神明雖然可能是愚蠢的做法……但也許並沒有懷疑來的那麽辛苦,比起來,其實是懷疑更有意義、更值得尊敬也說不定。”


    喜八劃了一下半天沒動的船槳,發出了小小的浪花聲。


    “要是能一直相信著神的話,那該有多輕鬆啊。老實地相信死後還有極樂世界,那該有多幸福啊。即便想要去相信這些,我也……我也,隻要不是親眼所見的東西就沒法去相信啊。”


    用上力的船槳打在水麵上。長命寺山對麵的天空,已從紅色慢慢變成了藍色。


    黑暗逐漸變深。馬上,什麽也無法窺見的夜晚就要到來。


    喜八低著頭,悄悄站起身來的稻子抓住了喜八的兩袖。


    “那我就變成神吧。”


    稻子的目光如同是寶石一般閃耀著,徑直將喜八射穿,心髒不斷跳動著。


    “那我,就成為喜八的神。”


    “什麽意——”


    “你一直以來都沒有向神祈禱過任何事情的吧。要是能將我的願望……能帶我去看我一直想看的真正的富士山,我就代替神明,來實現喜八的一個願望。我來證明,神明是真的存在的。”


    風吹拂著稻子那纖細的短發。


    “是我的話,就是眼見為實了吧?”


    稻子說完,發自內心盡情地笑了。


    喜八看到了比座燈,比油燈,比煤氣燈更加耀眼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間,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心髒正在劇烈跳動著,全身發麻無法動彈。


    這樣的感覺還是頭一次。喜八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的身體之中所發生的變化。


    “好了”,稻子伸出了小指。


    “……幹嘛啊,拉鉤嗎?”


    “跟我約好了。”


    喜八清了清嗓子,紅著臉用小指跟她拉鉤。


    “總有一天我肯定會讓稻子看到富士山。”


    拉完勾之後,稻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總算是,好好叫了我的名字了。”


    “啊”,喜八突然不好意思了起來,撅起了嘴。


    “還是叫高野豆腐好一點?”


    “就叫刀子吧。”


    稻子輕輕搖了搖頭:


    “還是叫稻子好。”


    二人趕在夜深之前下了船,回到了斯圖爾特家,屋裏傳來了風琴聲和吵鬧聲。點著煤油燈的客廳裏聚集了許多年輕人,或是正在談笑,或是和著斯圖爾特的風琴拉著小提琴,很是熱鬧。“是斯圖爾特的學生們特地約好了一起過來了”,拿著洋酒瓶的咲如是說。


    “不過稻子,有一位你的客人哦。”


    咲指著背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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