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坐在防波堤上,看著大海發呆。


    飄浮在空中的月亮,倒映在黑色水麵上搖曳著,好像一顆平底鍋上破掉的荷包蛋啊,我之所以這麽想,大概是因為肚子餓了吧。一想完後,肚子就叫了,我立刻把超商買來的肉包往嘴裏塞。


    佐倉筆下的海洋,肯定就是這個青濱町的大海。


    再怎麽說,這裏都是離學校最近的海灘,消波塊的大小、沙灘的感覺,都和眼前這片大海一模一樣。


    佐倉也呆呆望著這片大海嗎?


    那時,她會有什麽表情呢?我完全無從想象。


    滿臉笑容地拒絕我的請求後,佐倉滿不在乎地說:「我原本想靜靜欣賞自己的畫耶,都沒興致了。」接著看著我,相當故意地歎氣說:「啊~~真是的!肚子餓了啦。」從包包裏拿出牛肉條,大口大口吃起來。接著直接說一句「再見」就離開。


    現在想起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佐倉直言「絕對不說」的心情。


    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佐倉想隱瞞什麽,但佐倉和小林之間的關係,似乎超越川端的想象。根本沒打算對川端說的那件事,怎麽可能輕易告訴毫無關係的我呢?


    更何況,我從沒想過關於小林的事。


    聽到她死的時候,我的情緒毫無變化。最先想到的是「小林是誰啊?」,接著,腦海浮現記憶中模糊的她,淡淡想著「那家夥死了啊?」。那與聽見「期中考是什麽時候啊?」「下午會下雨」這類日常生活資訊後,開始胡思亂想的感覺沒有兩樣,連和其他同學一樣,當成八卦看待的騷動心情也沒有。簡單說就是,與我無關。人遲早會死,隻是這次死的是隔壁班的女同學而已。


    知道是自殺後的心情依舊沒有改變,既沒哀歎她很可憐,也沒去想說她為什麽要尋死。


    這樣的家夥若開口說「想知道真相」,大概也沒人想對他說吧?


    「……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我邊把手往上伸到極限,邊喃喃自語。


    川端拜托我的時候,我雖然傻眼也稍微有點期待。因為我想著,至今隻帶給我困擾的這個力量,或許可以發揮什麽作用。


    結果,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算我知道佐倉說謊,也沒辦法找出真相。


    說到底,我的能力不過是如此而已。


    「……媽媽。」


    聽著「沙沙」作響的海濤聲,我忍不住低語。


    我的母親沉睡在這片大海中。


    不是比喻,而是事實。母親的骨灰,撒在她出生的故鄉、和父親之間回憶之地的這個青濱町的大海裏。所以我隻要看著這片大海,就會想起記憶中不存在的母親。


    「如果是媽媽,會怎麽做?」


    現在已成故人的母親,是我唯一能商量這股力量的對象。除了父親之外,我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情。而且……這個力量原本就是從母親身上繼承而來。


    我第一次看穿謊言——那之前也曾不知不覺中知道是謊言就是了——總之,認知自己能看穿謊言,是在念幼稚園前,四歲的生日。


    「小正,生日快樂。」


    我還記得在自家客廳裏,祖母為我戴上用金色厚紙板做成的廉價圓錐帽,祝我生日快樂。戴著銀色帽子的父親坐在旁邊,住鄉下的祖母擔心隻有我和父親兩人會很寂寞,特地來替我慶生。


    「裏麵有好東西唷。」


    祖母滿臉笑容,打開桌上白色盒子的蓋子。


    盒子裏有個跟我的臉差不多大的大蛋糕,上麵插著四根蠟燭。用鮮奶油和草莓裝飾的蛋糕中央,有個用扁桃仁膏捏製、表情滑稽站在大球上擺姿勢的小醜,旁邊還裝飾著一塊寫著「小正生日快樂」的橢圓形巧克力片。蛋糕側麵也用鮮奶油和草莓果醬畫出小醜,是個精心製作的蛋糕。


    年幼的模糊記憶,之所以清楚記得是四歲生日,全因為鮮明記住這個蛋糕的存在。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理由相當明顯。


    「好恐怖喔——!」


    我對蛋糕上裝飾的人偶,與畫在側麵的小醜感到無比恐懼。看見畫在慘白臉上的紅色十字架,以及紫色嘴唇彎出來的笑容,讓我害怕得直想逃。當時的我非常害怕小醜,某知名連鎖店的人物廣告播放時,我都會大哭大叫。所以看見蛋糕的瞬間,我也崩潰大哭。雖然喜歡蛋糕,但我更討厭小醜。


    原以為我會開心的祖母,看見我哭出來,立刻尷尬、慌張、不知所措地笑著說:


    「那我們把這個收起來吧。還有其他蛋糕喔,你……等等喔。」


    雖然人偶拿掉就好,但畫在側麵的小醜沒辦法輕易弄掉,我想,祖母大概是想到附近的蛋糕店再買一個吧。


    雖然隻要讓小孩忍耐一下,讓他吃下去就沒事了,但祖母當時就相當疼我,大概覺得起碼在生日這天要盡情寵我吧,對此真是感激不盡啊。


    「才沒那種東西,明明就隻有這個!」


    「真的啦,真的有小正不會害怕的啦。」


    「才沒有——隻有這個恐怖的。」


    我根本聽不進祖母的安撫,開始大吵大鬧。現在回想起來,真的、真的很對不起祖母,我又哭又吵又鬧,沒多久就睡著了。


    晚上醒來時,家人用小一號的巧克力蛋糕為我慶祝,還送我禮物。我記不得詳情,但我想大家應該是為我盛大慶祝,然後度過一個開心的生日了吧。


    在祖母鬆了一口氣回家後,總是笑容迎人的父親一臉正經地問我:


    「正樹,你能看清謊言嗎?」


    我不懂父親在說什麽,呆呆張口看他,父親又再一次問我:


    「你知道奶奶沒有說真話嗎?」


    我理解父親的問題後,又想起那個恐怖的小醜蛋糕,用力點頭:


    「我知道奶奶在說謊喔。」


    為什麽會知道,此時根本沒想過這件事。


    因為對我來說,「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但是,此時是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認知。


    我可以看穿謊言,可以分辨話中的真偽。


    這打從一開始就是個再煩人也不過的能力。


    回想起祖母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現在還會心痛。想狠狠斥責胡亂耍任性的年幼自己。


    要是我沒這種能力,就不會讓祖母有那種表情了。


    因為力量而後悔的經驗不隻有這一次,倒不如說,隨著年齡增長,討厭的回憶也越來越多。


    小學時,和我很要好的澤田上足球課時笑著對我說:「遠藤啊,你把球傳過來就好了啊,我每次都覺得,你真的很遜耶。」當我發現這是他的真心話時,我非常失落;中學時,好不容易開始交往的初戀女友由衣,在聖誕節約會前夕,她告訴我:「我們家要一起慶祝聖誕,我不是要和其他男生去約會喔。」當明白她拒絕我的理由是謊言時,我哭了。


    隻要不知道,就能維持幸福。但是,能分辨話中真偽的我,既沒辦法當玩笑話笑過就忘,也沒辦法強迫自己相信。


    「別擔心,正樹的媽媽也是一樣。隻不過,因為別人都不知道,所以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喔,打勾勾。」


    認同我的能力後,父親蹲下身,直直看著我的眼睛。微笑執起我的手,勾住我的小指用力擺蕩,開心唱起勾手指的童謠。


    父親應該很明白吧。就算是派不上用場的小能力,被他人知道也會很麻煩。正因為父親似乎知道母親的能力,所以才會有自己的想法吧。


    我直至今日,也努力遵守父親的忠告。


    四歲的我雖然年幼,也滿腔熱血地要守好和最愛父親之間的約定。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有想過要對其他人提起。


    「媽媽也是一樣。」父親說這句話時表情無比溫柔,但我卻一點也不在乎。這是我和父親的約定,重要的僅有這一點。


    對當時的我來說,父親就是全部。隻要父親理解我,隻要我能遵守與父親的約定,這就夠了。那天的我,還不知道在不遠的將來,連我最愛的父親也會開始回避我。


    * * *


    隔天醒來時,父親已經出門了,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取代早安。畫麵發光,出現「父親」的文字。我邊側眼看著,換穿製服、喝掉咖啡。自己泡的咖啡太燙,根本沒有辦法馬上喝。得出門的時間逼近,我隻好加冰塊,一口喝掉變稀的咖啡。


    from 父親


    正樹,你昨天似乎沒有穿雨衣啊。今天是晴天,但雨天時雨衣很方便喔,請務必用看看。這麽說來,再過幾天就是媽媽的忌日了。當天也


    會請人開船載我們出海。我想著「希望天氣能放晴」查了一下天氣預報後,降雨機率是0%呢。那就這樣。


    了解了。


    在電車叩咚叩咚的搖晃中,完成了今天的必做功課。按下傳送鍵,把手機收到書包的瞬間,手機又再次震動。


    ……是父親的回信嗎?


    我慌慌張張拿出手機確認,竟然是川端傳訊給我。


    from 川端小百合


    遠藤同學,你在第幾號車?我可以去找你嗎?


    昨天晚上我傳訊給她,但她沒回信。我雖然有點後悔,應該要追上她而非逼問佐倉,但事情都過去了也無法挽回。我想到學校後再慢慢談,因為這樣,我還準備了伴手禮。


    當然。我坐在三號車最前麵的位置上。


    回信後一陣子,川端從後麵列車走了過來。


    「川端,早安啊。」


    我打招呼後,她不自在地微笑,在我身邊坐下。


    「早安。」


    川端小聲說完後,窺視著我的臉。


    「……昨天很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肯定嚇一跳吧?」她後麵又小聲加了一句「而且我回家悶頭就睡,也沒回信」後,就尷尬地轉過頭去。


    「沒有關係,我才要道歉,之後我稍微纏了一下……但什麽也沒問出來。」


    「你替我和佐倉說話了啊?」


    「嗯,我姑且向她宣戰了。」


    「宣戰?」


    「對,我說『你的謊言我全都看穿了!』這樣。」


    我模仿孩提時流行的名偵探口吻說出這句話,但川端連笑也不笑,不僅如此,還驚訝地睜大眼。


    「……怎麽了嗎?」


    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啊?


    我這樣一問,川端靦腆地笑了笑,輕輕搖頭。


    「我沒想到你會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這是當然啊,我都說要幫你了。」


    還準備了豪華三明治來拜托我的人,不就是川端嗎?


    我不解地歪頭後,川端有點疑惑地問:


    「那可是佐倉同學耶?一般人才不會說出和那個佐倉同學為敵的話。」


    我知道川端想說什麽,


    「那你為什麽來拜托我呢?」


    如果這樣想,「拜托」我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吧。


    「大概是類似咒語的東西吧。」


    川端曖昧一笑後,才慢慢問我:


    「遠藤同學,為什麽願意和我當好朋友呢?」


    「欸?」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


    「……那是,該怎麽說呢,氛圍?覺得我們應該會很合得來吧……而且朋友這東西,又不是非要有理由才能變朋友,是不知不覺就變朋友了。」


    看著我語無倫次地說明,川端粲然一笑。


    「大家都覺得我很難相處,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到現在我都隻有美沙一個朋友。但是,那樣也沒關係。隻要有一個無論什麽事情都能互相理解的好朋友,這就夠幸福了……但是,美沙死了,我變成孤單一人……然後啊,正好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我唯一的一個朋友,變成了你。如果你也願意幫我,就算對手是那個佐倉同學,感覺我也可以變得強壯——所以,我其實並不希望你幫我做什麽,應該說,就算你不直接做什麽,隻要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也就是說,她其實不期待我會有什麽具體行動。


    我在川端心中,似乎是個超級膽小鬼啊。


    「……因為佐倉同學是好人啊。」


    這句有所體認的話,是川端的真心話。


    昨天,她明明說佐倉是個「絕世大騙子」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在美沙的事情發生前,我也很喜歡她。你也是一樣吧?所以我沒想到你會對她說出那種話,嚇了我一跳。」


    我對佐倉又沒有……


    就在我想否定的瞬間,「榮町~~榮町~~」拉長音的廣播在車內響起。看見車門打開,川端立刻站起身,說著「走吧」就拉著我走。話題完全走偏了,我還沒問出川端對佐倉有什麽想法時,就抵達學校了。


    「那個,今天要不要也一起吃飯?」


    進教室前,我鼓起勇氣如此問,川端對我嫣然微笑:


    「我今天也想要邀你,那我們就在昨天的海研社團教室會合吧?」


    「你們還是一樣恩恩愛愛耶~~」


    「說沒交往是騙人的吧?」


    一在位置坐下,西原和下田用著和昨天相同的態度來調侃我,我也習慣地打著太極。接著,佐倉走進教室,下田又一臉陶醉表情稱讚她。無止盡說著些無聊的話,一徑等著第一堂上課時間來臨。


    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西原、下田和我從一年級起就是同班同學,現在是不需有所顧慮的好朋友。


    配合度高又愛笑的人,和隻愛運動的得意忘形者。他們偶爾也會撒謊,但我不討厭他們兩個。兩人都是個性好的人,和其他家夥相較,他們兩人的謊言太好懂了。


    雖然是我自己的理論,但從會撒怎樣的謊,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本性。


    想透過謊言膨脹自己的人,就是自尊心很高的人;反之,想讓他人小看自己的人,是很客氣,或是過頭到自卑的人;為了搞笑而撒謊的人,就是得意忘形的人;找借口時會撒謊,就是膽小鬼。這是長年以來,聽過無數謊言的我所歸納出來的性格判斷法。


    我之所以不擅長與佐倉相處,除了她說謊的頻率過高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根本找不出一個她要說謊的理由。我知道她是透過謊言來扮演她的這個角色,但她應該沒有從中得到好處才對。我完全不知道佐倉撒謊的理由,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這是為昨天道歉,今天也是三明治,我沒什麽新把戲。」


    午餐時,川端這麽說著拿出便當,我向她道謝,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這是昨天和今天的謝禮。」


    「你做的嗎?」


    「嗯,算是,陪我親戚姐姐做的。」


    堂姐沙耶加的興趣是做甜點,她用自己現在住的套房裏的廚房太小為由,常常跑來我家做甜點。這件事本身是無所謂,對愛吃甜食的我來說反而很開心,但她不知為何,每次總要我陪她。而且,華麗的裝飾都她自己做,把敲碎巧克力這類無聊的步驟,以及要靠力氣的打發蛋白全叫我做。說她家比我家還遠肯定隻是借口,實際上是想把麻煩的步驟全丟給我。沙耶加念大學至今兩年,我的手藝也進步到,多數甜點可以不看食譜就能直接做出來了。


    她來我家時還會順便幫忙打掃、洗衣,這幫了我大忙,除了做得特別棒的那幾個之外,也會把甜點留給我……嗯,我也沒有特別不滿啦。


    而且,這次做的馬芬多到我和父親兩個人根本吃不完。雖然把多的食物當謝禮有點不好意思,但總比放到變壞好多了。我這樣想著,早上就把馬芬放進保鮮盒裏。


    「哇,謝謝你,我喜歡馬芬。」


    川端開心笑著,馬芬吃得比自己的便當還快。


    「啊,我去泡咖啡。」


    她邊咀嚼口中食物邊站起身。


    我對川端說一聲後,打開便當,排在桌上。有三明治、薯條、熱狗、還有當甜點的水果,以及大量馬芬。總覺得好像野餐。


    我朝旁邊一看,水族箱中,色彩鮮豔的金擬花鱸悠然遊著。雖然是和昨天相同的優雅光景,或許是我多想,感覺唯一一隻雄魚似乎沒什麽精神,沒事吧?


    「遠藤同學,請用。」


    端著杯子回來的川端如此說,我轉過頭麵對桌子坐好。


    「謝謝。」


    道謝後,輕輕湊上杯緣。


    還很燙呢,我邊安撫辣燙的舌頭,邊丟進兩個方糖,問出今天早上來不及問的問題:


    「你是喜歡佐倉哪裏啊?」


    川端已經發現佐倉是騙子了。即使如此,還說佐倉是好人,在小林出事前也對她有好感,這點讓我不懂。


    川端為什麽不說謊,我不知道其中理由,但單純思考,她不說謊,是因為討厭謊言吧?


    「溫柔的地方……吧?」


    川端用仿佛在說「為什麽要這樣問啊?」的詫異表情回答我。


    「溫柔是指佐倉嗎?」


    「嗯。」


    「但她是騙子耶?」


    「嗯~~這個嘛,也包含這點在內……吧?」


    川端曖昧說完後,像是翻出過往記憶般,慢慢開口:


    「佐倉同學在迎新的時候曾開口袒護我。」


    「迎新?一年級時的那個嗎?」


    「嗯。」


    一年級剛開學的四月,為了讓大家早點熟悉


    學校,一年級全體會舉辦名為新生歡迎會的活動。歡迎會隻是空有其名,不是其他年級的學生來歡迎一年級,而是一年級以班級為單位,準備什麽節目讓彼此觀賞。而且最後的人氣投票得到前幾名的,就能得到超乎想象的好獎品,所以學生也很有幹勁,班級團結力也能有飛躍性成長。


    順帶一提,我在的一年三班用流行的偶像歌曲來跳舞,但完全不受歡迎,得到一個無可救藥的結果。


    「那時我是八班,是第一名。」


    成功獲得優勝的八班的節目,是改編流行電影的原創戲劇,品質和我們班的東西根本不能比。


    「另外,佐倉同學是二班,和我們班差三分。」


    至此,我終於想起迎新會上發生的那個糾紛。


    直到最後都沒有公布到底是誰在哪個環節出錯,但總票數不足二十張票。因為第一名的八班和第二名的二班隻差三票,根據失蹤的票數,名次當然可能因而改變,也因此引發爭執。


    我記得獎品應該是第一名燒烤吃到飽,第二名是西式餐廳的餐點吧。對男生來說,當然是烤肉比較好,但女生就比較喜歡西式餐廳。還有,第三名是瓶裝飲料和零食組,之間的落差一目了然,但第三名的六班票數差太多,所以也沒抗議。


    「我啊,是我們班上負責收票的人。」


    川端露出困擾的笑容。


    「我們班上的人,不能投自己班對吧?所以二班的人就開始說我把票藏起來。」


    迎新會上,有個得投票給其他班級的規定。如果失蹤的是八班的票,那二班逆轉的可能性極大。


    「二班不是唱音樂劇嗎?負責統帥的田上同學,據說是在獨立音樂出過唱片的歌手。她似乎相當有幹勁,怒吼著『我們才是最棒的,因為有我出來唱啊』。然後還問我『我是不是唱得比你們班的小山還要好?』……那時,我很老實地說『我覺得小山同學唱得比較好』。」


    川端為難地笑了。


    雖然我是第一次聽到田上在獨立音樂中的事情,但我也覺得,合唱團王牌的小山聲音確實更美。


    名次離得獎無比遙遠的我,那時應該是在和西原他們聊天吧。事到如今,我才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那時啊,佐倉同學說著『是意大利麵真是太好了』。」


    「欸?」


    「雖然不是對著田上同學說,但她在班上同學全部僵住的時候,大聲笑說:『我不喜歡吃肉,是意大利麵真是太好了。』」


    川端露出笑容。


    「佐倉同學這樣說完後,其他人也笑著說『真是太好了呢』,然後大家談論著要吃什麽,越講越開心,連原本抱怨想吃烤肉的男生也加入佐倉同學的話題中,非常熱烈。我覺得應該是佐倉同學對田村同學他們說了的關係。」


    田村是很受男女生歡迎、相當醒目的男同學,連沒有同班過的我也知道他。


    「田上同學側眼看著,說了句『算了』後,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但那是否真的是在袒護川端呢?


    「我想她肯定是幫了我,因為我們互看了一下。」


    佐倉很會察言觀色。


    我能想象她將緊張氣氛轉變得和樂融融的樣子,但我無法斷定,她是不是袒護了連朋友也不是的川端。


    「她可能真的討厭肉,或許也可能是謊言,即使如此,還是很感謝她。」


    不知道佐倉的行動是不是真的為川端著想。


    但是,佐倉不愛吃肉是謊言。


    因為昨天,她就在我麵前吃著牛肉條啊。


    「從那之後,我就覺得佐倉同學是個很好的人。聽到美沙和她很要好,甚至還有一點嫉妒呢——雖然美沙死後,我開始懷疑她,即使如此,我心裏還是會認為她不會做這種事情。要討厭她,真的很難。」


    看著川端苦澀笑著,我突然想起昨天佐倉說的話。


    ——已經好幾年沒被人討厭了耶。


    聽到這句話時,我傻眼想著她到底有多樂觀啊?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人討厭佐倉吧。再怎麽說,連我以為是例外的川端也是這樣啊。


    「……交給我吧。」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認為川端辦不到。


    結果,川端還是沒辦法完全懷疑佐倉。佐倉相當難纏。如果沒抱著要揭發一切的決心挑戰她,隻會被她玩弄於掌心之間。而且,我已經不想再看見昨天那樣悲傷的川端了。


    「我,完全不喜歡佐倉。」


    就算佐倉真的袒護了川端,那也隻是佐倉多到數不完的謊言之一。佐倉是個謎樣人物這點仍舊沒變,我對她的印象也沒有改變。


    「所以,我想要揭穿佐倉的謊言。」


    和小林沒有瓜葛的我,佐倉應該不可能告訴我真相吧?


    那麽,就算強硬,隻要能揭穿就好了。


    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川端的忙。


    我希望能看見她的笑容。


    「我會想辦法攻克佐倉的,請告訴我關於小林的事情。因為我完全不認識她。」


    川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後,終於輕輕點頭:


    「我知道了,謝謝你。」


    接著,她稍微思考後繼續說:


    「我覺得我很難從佐倉同學的口中問出什麽,總之,我就做好我能做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美沙全部告訴你。」


    * * *


    雖然在川端麵前逞強了,但要怎樣才能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呢?


    即使沒有答案,但不去見佐倉就無法開始。


    我腦海浮現的是自己的力量。


    我腦中隻有「得想辦法運用這微小,且至今沒派上任何用場的力量」的想法。要淩駕於那個佐倉之上,就隻能使用她不知道的這個力量。


    我邊想著這種事情,邊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朝美術教室走去,但佐倉不在那裏。


    「成美放學後總是不知道跑去哪裏喔。她的外套就放在這邊,我想應該是在校內寫生啦,但不知道她人在哪。」


    同班女生,和佐倉很要好的越前,看著走投無路的我聳聳肩膀:


    「……遠藤同學,我先說了,應該是沒希望啦。因為成美不和任何人交往啊。」


    越前垂下眉角同情地說著,她大概是誤會了。


    算了,放學後找女生出來的理由,大抵都是那件事吧,但她擅自胡亂推測,身為被同情的一方,我真是無法忍受。


    「在學校裏找一圈,應該可以在哪找到吧?她應該是一個人……被她嚴正拒絕後應該也能神清氣爽點吧?加油喔!」


    越前甚至還拍拍我的肩頭鼓勵我。


    被誤會到這種地步,說明起來也麻煩,我苦笑道謝後,慢吞吞地邁出腳步。


    「真的是,佐倉到底在哪啦?」


    教室、圖書館、中庭、操場,我繞了學校一圈,完全找不到佐倉。如果要寫生,應該在景觀不錯的地方才對,難道我想錯了嗎?像隻無頭蒼蠅般踏破學校每個角落,還是沒找到她。


    剩下還沒去找的地方是……


    「大概就是,舊體育館了吧。」


    學校東側邊邊,有一棟即將要拆除的舊體育館。


    因為不知何時會倒塌,周邊被劃為禁止進入區域,但也隻是拉了條封鎖線,所以想進去也是可以進去。建築物老舊,旁邊也雜草叢生很髒亂,幾乎沒有人想要靠近,但也隻剩下那邊了。


    「去看看吧。」


    開始找佐倉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小時。雖然她也可能回美術教室了,但都找成這樣,不找到最後就是不甘心。


    我走過川廊,走過社團教室大樓,一路朝教師專用停車場後方走。


    舊體育館——雖說是廢墟,但正確的說法是老舊的木造建築,這周遭在春日照耀下,隨興生長的雜草覆蓋,根本無法想象這樣雜亂的空間會在校園內出現。


    乍看之下完全沒有人影的那個地方,定睛一看,可發現一個少女被野草埋沒般蹲在那邊。她整個人縮在體育館旁邊的水溝裏,雖然裏麵水早幹了,但她為什麽要坐在這個堆滿枯草,有點髒亂的地方呢?


    「……佐、倉?」


    我一喊,少女的身體震得往後仰,驚訝朝我看。


    「遠藤、同學?」


    佐倉睜圓她的大眼,接著不斷眨眼。和在教室裏的開朗表情、昨天看見的豔麗表情都不同,是張孩童般的表情。


    溫暖的春日陽光照射下,佐倉淺色頭發閃閃發亮。她完全不在意沾在背上的鬼針草和裙擺的髒汙,隻是如珍寶般把畫紙和鉛筆抱在懷中。


    嚇了一跳的佐倉,和不小心看她看得入迷的我,兩人對看了一段時間後


    ,同時感到尷尬,用力別過頭。


    「有什麽事?」


    一段沉默後,佐倉吐出這句話。


    那不滿的表情似乎是她在慌忙中做出來的,總讓人覺得好笑。


    「我想繼續昨天的話題。」


    我說完後,佐倉刻意大聲歎氣,用力瞪我:


    「昨天就說完了。我不是說了嗎?我絕對不會說的。」


    「就算我威脅你,要把你的真麵目告訴大家,這樣也不說是嗎?」


    我壓低音調後,佐倉好笑地笑了:


    「遠藤是笨蛋嗎?你覺得有人會相信你嗎?」


    高壓的口氣,突然直呼對方姓氏。佐倉似乎已經不打算在我麵前扮演校園偶像了。我沒有因此感到不悅,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我不喜歡她在教室裏露出的完美笑容。


    「而且說起來,你真的知道我的真麵目嗎?」


    她驕傲自滿地加上這一句。真是丟臉,我早早就想舉白旗了。


    這句話再正確也不過。


    就算我和佐倉撕破臉,也沒人願意站在我這邊。最多就隻有川端,還有西原和下田而已吧?不,下田那家夥或許會支持佐倉?


    「……那,你告訴我小林的事情吧。」


    我一說完,佐倉的態度一變,露出困擾的表情:


    「小林美沙的事情?」


    「嗯。」


    今天中午,川端對我說了小林的事情。


    川端和小林是表姐妹,從小就一起長大,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川端因為家庭因素寄住在小林家,不管在家裏還是在學校,都和小林黏在一起。川端說著「我知道小林美沙的所有事情」,對我說了許多事。


    川端不擅與人交往,且頻繁與人起衝突,小林總會來幫她。中學時,誤會川端喜歡自己的男同學糾纏她的時候,小林甚至激憤到差點打對方而引起大騷動。她們兩人都對彼此以外的事情毫無興趣,總是兩個人一起度過……所以上高中後,小林加入美術社,和佐倉親近起來時,川端也稍微覺得有一點寂寞。


    但是,聽完川端的話之後,我還是抓不到對小林的具體印象。她口中的小林,就是隻有優點的超級英雄,一點也不真實。完全沒有現實中的高中女生「思春期、有煩惱,也有負麵感情」的感覺。


    如果想知道小林死亡的真相,就得理解她才行。


    如果佐倉不肯說出真相,更該如此。


    而且……不管什麽事都好。隻要直接從佐倉口中聽到什麽,我或許就能透過她的謊言找出真相。不想想辦法打破這個沒有著落的僵局,連線索也找不到。


    「這是賄賂。」


    我在佐倉身邊較幹淨的石磚牆上坐下,把保鮮盒放在她手邊。這馬芬雖然是拿來給川端吃的,但卻是滿滿的奶油、光一個就能讓肚子獲得飽足,也沒辦法一口氣吃太多,所以剩了一大堆。雖然我不認為這能讓佐倉的態度軟化,但至少可以成為她開口的契機吧。


    「賄賂?」


    佐倉皺著眉頭,不情不願地打開保鮮盒蓋子,目不轉睛盯著馬芬看後,慢慢拿起一個,大口咬下,


    「好好吃……」


    她小聲說完後,慢慢抬頭。


    「非常、好吃!」


    這次看著我的眼睛,大聲明確說完後,問我:


    「該不會是親手做的吧?你不吃嗎?」


    嘴巴沾著一圈糖粉露出滿臉笑容的佐倉,感覺年幼到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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