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一大早就隨著船隻搖擺。今天是母親的忌日。平常都隻有祭拜而已,但今年是第十七次忌日,似乎是個重要的時間。加上恰巧周六,所以父親租了一艘小船,計劃要到撒下母親骨灰的地點獻花。


    「好天氣真是太棒了。」


    父親不輸給「噗噗」作響的引擎大聲說道。在那之後,隻是靜靜看著大海的父親,或許是在回憶亡妻吧。


    幾乎沒有母親記憶可以回憶的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埋完雄金擬花鱸,過一段時間後,川端問我:


    「……佐倉同學說她殺了美沙,是真的嗎?」


    佐倉坦白的內容,是全麵肯定川端主張的內容。但是,至此一概否認的佐倉在這個時間點承認也太奇怪了。川端也知道佐倉是個騙子,會懷疑她說出口的話,想向能判別謊言的我確認也是理所當然。


    「——是,」


    一段沉默後,我輕輕點頭。


    「那是佐倉的真心話。」


    我說完後,川端仍舊一臉困惑地說:


    「我明明想要把所有罪行推到佐倉同學身上啊……但當她真的這樣說,我卻無法相信。」


    我感覺這句話中,不包含憎恨佐倉的意思。那是混雜驚訝與安心,有點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那天,把仿佛在做夢,有點發呆神遊的川端送回家後,我思考著佐倉的事。


    ——殺了小林同學的人,是我。


    佐倉那句話並非謊言。


    但是……除此之外,她所說的全是謊言。


    不管是裸體模特兒的事、新的畫作、小林自殺的理由,全部都是佐倉創造出來的故事,她隻是充滿臨場感地闡述而已。


    即使如此,佐倉確實對小林之死抱有罪惡感。


    甚至讓她真心說出「我殺了她」這種話。


    為什麽佐倉會這麽想,以及她為什麽不肯說出真相,我完全不理解。但是,已經可以預料,不管我怎樣拜托,她都不會對我說出真相。要想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隻能靠我揭穿她的謊言了。得要創造出佐倉不得不說的狀況才行。


    但是,我真能辦到嗎?


    就算知道佐倉在說謊,要是她蒙混過去就到此結束了。


    或許從她的話中找出矛盾是個好方法,但她滿嘴謊言啊。真話少到根本無法找出真相。


    川端主張是佐倉殺了人;佐倉畫的大海畫作;和美術社成員間的互動;以及,佐倉的謊言……不管怎麽想都隻讓腦袋越來越混亂。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此時。


    「正樹,到了喔。」


    父親喊我,我才回過神。


    船不知何時停下來了。引擎聲停止,頭上傳來海鷗「歐歐」叫聲,我探出身體探看大海,那是看不見底的深藍色。我還是第一次離岸邊這麽遠,感覺有點恐怖。


    十七年前,父親就是在這與母親道別。


    「拿去,把這個撒下去吧。」


    父親從帶來的包包裏,拿出兩個掌心大小的盒子,把其中一個交給我。打開蓋子,裏麵有各種顏色的花瓣。眼角看著困惑的我,父親如喂錦鯉般,毫不遲疑地將花瓣撒進大海。我邊看著隨風飄落海麵上的花瓣邊模仿父親,用力撒出花瓣。紅、粉紅、黃,鮮豔的花瓣在藍色大海上漂蕩,這幅光景非常美麗,華麗到與其說是追悼,更像是在慶賀。


    撒完全部的花瓣後,一往旁邊看,隻見父親正傾倒水壺,把裏麵的黑色液體潺潺往海裏倒。液體才接觸水麵,立刻融入海水消失。這一點異物,立刻就會被巨大的海洋吞噬吧。


    「要喝嗎?」


    大概是發現我的視線,父親朝我遞出水壺。往水壺裏看,殘留底部少許的液體,散發出咖啡的香氣。我接過水壺,一口氣喝光剩不多的咖啡。甜膩地纏在喉頭,不燙舌的溫咖啡,是我喜歡的咖啡。


    「可以把這種東西倒進海裏嗎?」


    「沒問題吧。滿滿砂糖的溫咖啡,媽媽很喜歡。若不是這種時候,也沒辦法給她喝啊。」


    我不禁露出笑容,一直都不知道,我對咖啡的喜好似乎和母親相似。


    看著大海的父親,表情溫柔到驚人,明確傳達出,他到現在都深深愛著十七年前過世的母親。以前常常見到他這個表情,大概是沒有稱得上對話的對話一段時間了,這令我無比懷念。


    「……爸爸,你喜歡媽媽什麽地方啊?」


    會這樣問,大概是因為我想川端和佐倉的事想破頭,想要找個悠閑又和平的話題吧。但是,至今連日常對話都避開的人,突然提出這種深入的問題,總覺得有點尷尬。看著父親的表情,讓我錯覺回到過去,才不小心脫口而出,我或許失敗了。


    「啊,對不起,突然問這個。」


    我苦笑著圓場,但父親毫不在意,說著「這個嘛」,手托下巴開始思考。


    「和她在一起,能夠放鬆吧。」


    過一會兒,父親說出這句話,咧嘴一笑,又再次把視線拉回大海,接著靜靜閉上眼。


    我也模仿父親默禱,腦海浮現過去在錄影帶上看見的母親身影。


    「那麽,我們回去吧。」


    一段沉默後,父親這樣說著,對駕駛座上的駕船伯伯說:「已經好了,請出發吧。」嘈雜的引擎聲「噗噗」響起,小船用力開動。看著切分大海前進的樣子,我再次對父親說:


    「——和媽媽在一起可以放鬆,感覺好厲害喔。」


    母親和我一樣能看穿謊言。和這樣的她一起生活,別說放鬆了,應該無比緊張吧。因為,完全無法偽裝自己啊。


    「才沒那回事,爸爸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最放鬆。」


    我側眼看著若無其事如此說話的父親,想起了川端。


    前幾天,我對川端坦白自己的力量,是為了表明絕對要幫她的決心,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個大膽的行動啊。說謊絕對會被看穿,這對對方來說,是多麽大的壓力啊。就算被閃躲也是無可奈何,所以至今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川端是個不說謊的女生,所以沒這層困擾,即使如此,還是可能會覺得惡心而回避我啊。


    真虧母親願意對父親坦白自己的力量呢。


    父親和川端不同,不是不說謊的人,反而是……


    思考至此,父親說了一句:


    「爸爸,是個騙子啊。」


    沒錯,父親常常說謊。因為知道會被我看穿,所以很少對我說謊,但他卻常常對身邊的大人說謊。名為社交辭令的謊言、炒熱氣氛的謊言、不願傷及對方的謊言。其中沒有惡意,所以,我一點也不討厭父親的謊言。沒錯,當時,我對謊言沒有任何厭惡感。


    不管怎樣,要對滿口謊言的父親坦白自己能看穿謊言,應該需要很大的勇氣。而接受這個力量,還說出「能放鬆」的父親的心情,我完全無法理解。


    「從某種角度來想,騙子是爸爸個性的一部分了,就算想改變也無法改變,已經根深蒂固了。」


    父親難為情地搔搔頭,偷偷看了我一眼。


    「我沒打算說謊言是好東西。但是,爸爸不會為了騙人而說謊。是因為不想讓對方難過、想讓對方開心,不小心就說謊了。所以,至少不是讓身邊人討厭的人。但是,謊言說多了,自己的心也會變得不安定。因為說出和心意相反的話,這也是當然……遇見媽媽那時的爸爸,除了家人以外,沒辦法表露真正的自己,拚命要穩住自己不安定的心——所以,媽媽對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謊言時,『在她麵前可以不需要說謊啊』,我鬆了一口氣。」


    父親眯起眼睛,相當懷念說著。


    我看著這樣的父親,恍然大悟。


    一直以為被別人知道後會被疏遠的這個力量,竟然有人正麵接納了,嚇我一大跳。


    但連這樣的父親,現在肯定也覺得我的力量很恐怖。我和父親之間演變成無法輕鬆對話的關係,都是這個力量的緣故準沒錯。


    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有這種埋怨吧,父親表情溫柔到嚇人地對我笑著說:


    「人這種動物,看似堅強,其實很脆弱。沒辦法一直繃緊神經生活。需要一個能坦露真實的自己,放鬆一下的地方。隻要和媽媽在一起,爸爸就可以當真正的自己。」


    「那,媽媽離開的現在,你很辛苦吧。」


    「沒事,隻要想到媽媽,我隨時都可以找回真實的自己,而且現在,我有正樹啊。」


    和滿臉笑容的父親對上眼,我不禁困惑。


    以前也就算了,現在我和父親間幾乎沒有對話。不需要小心翼翼說些根本非真心的話,嗯,這種關係說是


    真實不偽,也是真實不偽啦……


    此時突然浮上心頭的,是佐倉說的話。


    ——能毫不介意讓對方看見自己的不開心,是因為打從心底相信對方啊。


    聽她那麽說之後,我第一次發現,我在父親麵前完全沒有偽裝。


    一切都很平凡的我,也有著和人同等的自尊心。希望盡可能讓別人覺得好,不希望被討厭、希望被喜歡。所以才沒辦法和母親、川端一樣,完全不說謊。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在父親麵前完全沒想過這種事。


    根本不知道我和父親關係的佐倉理所當然地指出這點,讓我相當不甘心,而且,我在那之後思考了無數次,無比想證明這不是「相信」這類漂亮的情緒。


    結果,我找出來的答案,我之所以能在父親麵前毫無偽裝,是因為有著,就算他再怕我、再疏遠我,我和父親不管到哪都是家人的想法。


    而讓我和父親成為家人的,是母親。是愛父親、愛我的母親。隻要我是她的孩子,父親就絕對、絕對不會拋棄我。


    而父親也相同,知道我絕對不會拋棄父親。不管我們關係怎樣改變,父親都是我的父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家人。


    這肯定是身為家人的最低條件。


    佐倉應該也是這樣吧?


    為什麽她連在自己的家人麵前,也得要偽裝自己呢?


    她真的有能讓她坦露真實自己的地方嗎?


    「你覺得,如果一個人無論何時,在任何人麵前都偽裝自己,他會變成怎樣?」


    我一問,父親幹脆回答我:


    「沒有人可以一直偽裝自己。不是過去曾有讓他信賴的人,就是他在獨處的時候才能放鬆吧。埋首興趣之類的時光,也是能當個真實自我的時間啊。」


    佐倉的興趣……這麽說來,就是畫畫囉?


    我想起佐倉開心畫素描的身影。


    我對繪畫不熟悉,但知道她的畫相當棒。


    佐倉的畫,有著吸引人心的什麽東西。


    蝴蝶翩翩飛舞的海岸線;以大海為背景,燃燒著鬥誌佇立的女孩;站在帶葉櫻花上,吹響小喇叭的高中女生。


    她的畫作魅力,是在哪裏呢?


    是明明相當美麗,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出現的風景,卻有著無比現實的地方嗎?


    思考至此,我產生小小的怪異感,有什麽東西卡住了,感受魚刺哽在喉嚨的惡心感覺,無論如何都想找出怪異感——在此時,父親探頭看著我的臉:


    「如果沒有能展露真心的對象,那他可能連自己都不明了自己了吧——正樹的周遭有這樣的人嗎?你的朋友嗎?」


    朋友。


    聽見父親吐出的單字,我忍不住大吃一驚。


    佐倉是我的朋友嗎?


    兩人第一次單獨對話時,我直言我討厭她,那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但是,在舊體育館後側,埋在雜草堆中相處的時光,肯定拉近我們的距離。


    我稍微猶豫後,輕輕點頭:


    「……嗯。」


    佐倉雖然在教室裏展現完美演技,但和我獨處時意外地少根筋,滿是漏洞。上一秒才用著嬌媚的語氣說話,下一秒就擺出大剌剌的老大姐態度,偶爾也會露出讓我懷疑我看錯的孩子氣的一麵。


    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佐倉,或許每個都不是。


    但是,確實有些瞬間,令我覺得窺見真正的佐倉。


    舉例來說,吃著點心時毫無防備的表情,彼此說玩笑話時露出的笑容,還有她在素描本上滑動鉛筆時的認真眼神等等。


    雖然知道她是超越我想象的好家夥,但我還不知道真正的佐倉到底是怎樣的人。或許,連佐倉本人也不知道吧。


    如此一想的瞬間,不可思議的,感覺第一次靠近佐倉一點。


    「正樹的話,可以幫上那孩子喔。」


    父親大概察覺了什麽,柔軟一笑。


    我想幫的人不是佐倉而是川端,那個與母親相似,不說謊的川端。如果為了幫川端,愛說謊的佐倉會怎樣都與我無關。


    原本是這樣想的啊……


    「我能辦到嗎?」


    我現在,好想要幫佐倉。


    如果隻是為了川端想,就繼續讓佐倉當演員就好了。


    川端既能擺脫罪惡感,也可能因為找到憎恨對象,而湧出活力。所以不需要繼續追求真相了。


    但我想,找出小林死亡的真相,從佐倉口中問出真相,或許不是幫忙川端,而是能幫上佐倉。


    雖然不如在教室中,但佐倉在我身邊還是很緊繃,這讓我有點不甘心,我想為佐倉創造出可以放鬆的地方。


    隻是隱約想著的想法,此時第一次變得清晰明了。


    「噗噗」巨響後,船在港邊停下。


    「能辦到的。」


    父親說完後,拍拍我的肩膀。


    好久沒和父親有如此和樂融融的對話了,這或許也是托母親的福吧。下船那一瞬間,我轉過頭看大海,有條魚仿佛看準時機跳出水麵。


    「要不要稍微走點路到百貨公司?」


    在附近百貨公司裏,景觀很好的中華料理店吃午餐,是母親忌日這天的既定行程。因為有點距離,每次都坐計程車去,但父親心血來潮如此提議。


    「好啊。」


    我點頭後,父親開心地笑了。


    邊看著父親一句接一句說著「天氣也很棒,真舒服呢」、「正樹已經肚子餓了嗎?」之類無關緊要的話,我想著「母親為我們創造出來的這個和樂氣氛,似乎還能再多延續一會兒」,而感到有點害臊。


    如佐倉所說,我心裏或許有哪處還相信、期待著父親。


    相信著有「後悔讓母親生下我」想法的父親。


    之所以會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那句話,是因為到那時為止,我完全相信父親愛著我。雖然不知道父親是哪時開始後悔,但聽見那句話之前,我從不曾懷疑過父親。我們是父子,我以為父親愛我的理由有這個就足夠了。


    比起那時,我已經長大許多。也不認為父親的愛是全部。但是……不能期待父親。


    我能相信的、能當成心靈依歸的,隻有母親而已。


    從某層意義上來看,死者也是永恒。父親的心情可能會變,但母親已經不可能改變了,因為她是愛著我過世。


    「嗡嗡」汽笛聲打斷我們的對話,接著換我提問:


    「你可以說說媽媽的事情嗎?」


    這是個適合忌日的話題,要是錯過,或許再也沒有詢問的機會了。


    「媽媽的事情、啊。」


    父親瞄了大海一眼,仿佛母親就在那裏,接著一臉懷念眯細眼睛。


    「那我說說我和媽媽剛開始交往的事情吧?」


    「嗯。」


    我雖然點頭,也有點驚訝。


    能想象父母交往契機的家夥應該很罕見吧,我家的狀況又更加複雜。不說謊的母親,和滿口謊言的父親。剛剛已經聽過父親喜歡上母親的理由了,但我更加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麽喜歡父親。母親應該相當厭惡謊言,為什麽會喜歡上父親呢?


    「我和媽媽是在高二認識,正巧和現在的正樹同年。爸爸和媽媽是同班同學,雖然沒特別要好,但因為一件事情,一口氣縮短距離。」


    我在腦海想象,和我同年,十七歲的父親與母親。父親和我長一個樣,一點也不難想象,但母親就難了。


    「一件事情?」


    「對,班上出現竊案。有個女生說她很珍惜的手表被弄壞了。剛好在體育課後,所以班上出現了中途離開的學生,也就是爸爸和媽媽其中之一是凶手的氛圍。但爸爸和媽媽都隻是受傷去保健室而已。那個女生大吵大鬧,在教室正中央大聲指責爸爸和媽媽,我們兩人當然都否認了。」


    不管哪個時代,學校裏都會發生麻煩事件。如果我們班上發生相同事件,肯定會有類似發展。明明沒證據卻自以為是地認定凶手是誰,大吵大鬧,那女生大概是類似前田的類型吧。


    「我之前也說過,媽媽是很老實的人。大家都知道她很老實,但這也讓她在班上有點格格不入。而爸爸呢,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是個騙子,但是大家都喜歡我……老實人和騙子的話,你覺得大家相信誰?」


    沒人相信喊著「狼來了」的孩子,說謊不知羞,長大當小偷。


    舉起古老流傳至今的教誨例子,相信母親才是正確吧。


    ……但是,現實通常不如教誨發展。


    「爸爸,對吧?」


    我一說完,父親用力點頭。


    把狀況套在自己班上想,就一目了然。如果老實人川端和騙子佐倉吵起來,幾乎全班同學都會相信佐倉的說詞


    吧。人類是種想要相信自己喜歡的人的生物,理由什麽的,晚一點再勉強安一個就好了。


    「那女生說,隻要媽媽老實道歉賠償,就不把事情鬧大,但媽媽沒道歉。大家相信爸爸,爸爸或許隻要坦率感覺開心,然後放著不管就好了。但是爸爸啊,知道媽媽是很老實的人啊。」


    「然後呢?怎麽了?」


    「爸爸袒護了媽媽,對大家說『她怎麽可能說謊,真要懷疑,我比較值得懷疑吧?』聽到這句話,班上同學都笑了。但那女生更生氣,開始講我們兩個該不會是共犯吧,那真的是頭痛了。」


    真不愧是將來成為警官的人,父親的正義感從那時就存在了呢。


    「然後結果怎樣?」


    「結果,導師來之後就停止繼續找凶手了。大概是聽到要不要報警而害怕起來吧,那女生一下就坦白自己說謊。因為把父母給的貴重手表弄壞了,所以想要怪罪到誰身上。」


    父親大概想起當時的事情吧,露出苦笑。


    「但爸爸和媽媽也因為那件事開始交往,現在回想起來,那女生是我們的邱比特呢。」


    父親愉悅地格格笑著,又接著說:


    「爸爸其實從很早以前就很在意媽媽,對謊言脫口而出的爸爸來說,總是不虛假的媽媽是憧憬的對象啊。所以那件事後,媽媽問我『為什麽要袒護我?』時,我就鼓起勇氣對她告白,說『因為我喜歡你』,就是青春的感覺吧?」


    我曖昧點頭回應笑得得意的父親,想著,當我長大成人,也能和父親一樣,把現在發生的事情全當成「青春」來講嗎?


    我想要幫助川端一事、和佐倉在滿是雜草的廣場共度一事、和西原及下田的打鬧,將來有天,全都會變成懷念的回憶嗎?


    「然後啊,媽媽也說『我也很在意你』呢。」


    聽著父親開心地說,我不禁發出「欸?」的疑問。


    如果以這件事為契機對父親產生好感,這還能理解。雖然是個騙子,但袒護自己到這種程度,會被吸引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突然冒出「我也很在意你」是怎麽回事?


    「沒必要那麽驚訝吧?」


    「不是啊,媽媽之前就喜歡爸爸了嗎?」


    我緊緊盯著滿臉笑容的父親看,長得一個樣的我來說這句話有點悲傷,但父親不是個能靠外表喜歡上的帥哥啊。


    「之後問了才知道,媽媽說她喜歡我會說溫柔謊言的地方。」


    這也就是說,媽媽不討厭謊言囉?


    「問你喔,媽媽啊……為什麽不說謊啊?」


    仔細想想,我似乎沒有認真問過其中的理由。


    不願意說謊,除了討厭謊言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


    「——她說,因為不公平。」


    出乎意料外的回答嚇到我,我鸚鵡學舌反問:


    「公平?」


    「媽媽說,自己能知道別人有沒有說謊,別人卻不知道自己說謊。像在欺騙對方的感覺很討厭,覺得這不公平。」


    爸爸不加思索說完後,嘻嘻笑著。


    「爸爸和媽媽交往後沒多久,媽媽就告訴我她的力量。那時媽媽說著『對不起,我一直都知道拓也在撒謊,但都沒有說出口』向爸爸道歉,但爸爸剛剛也說了,我反而覺得很開心。我說完後,媽媽鬆了一口氣對我笑。」


    我到目前為止,都覺得母親不說謊是因為和我同樣討厭謊言。深信她憎恨著麻煩、複雜、傷害自己的謊言。


    但是,母親說她喜歡父親的謊言。


    眼角看著混亂的我,父親心情極佳地繼續說:


    「我們那之後超級相愛,我有自信,肯定是大家欣羨的情侶。大學畢業後馬上結婚,爸爸想要早一點有小孩。大概是雙親感情不太好吧,一直想要有個感情很好的家庭。所以,媽媽懷你的時候,我真的好高興。」


    父親這段話,輕易闖入我仍不平靜的心中,漸漸擴散。


    這個,無庸置疑是父親的真心話。


    也就是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是受期待的孩子。


    人心很複雜。可能同時存在相反的情緒,想法也會每天都出現改變。就算他幾年前疏遠我,現在或許……


    「——欸,爸爸,」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你不後悔讓媽媽生下我嗎?」


    看我突然一臉認真如此問,父親嚇了一大跳。


    一段時間,陷入沉默。


    「……那個啊,正樹……」


    「還是當我沒問!」


    我打斷父親的話,快步向前走。


    看見父親不知所措的表情時,我突然害怕聽見他的答案。


    我和母親不同。


    已經不想再聽見父親的謊言了。


    抵達中華料理餐廳時,父親立刻向服務生點菜。父親吃麻婆豆腐,我吃幹燒明蝦,另外點個一個人吃不完的大蛋花湯,兩個人分。每年點的東西都一樣,所以也不用討論。大概是已過用餐時間,店內到處都是空位,除了我們以外,隻有一組帶著小小孩的家庭。多虧如此,料理馬上就上桌了。


    母親創造的奇跡時光已經結束,沉重的沉默再度降臨我們之間。因此,隔壁天真吵鬧的孩子笑聲,聽起來特別刺耳。但是算了,這也隻是一如往常。


    我不太在意,享用著彈牙的明蝦,父親慢慢拿出一張傳單放在桌上。我還想說他在入口附近看什麽,原來是這個啊。


    「今天,這間百貨公司的展覽場裏,似乎正舉辦這個町的海景攝影展,要不要去看啊?」


    攝影展的名稱是「青濱町民攝影比賽」,似乎並非職業攝影師的展覽,而是向町民們征求作品。我和父親都很喜歡這個鎮上的大海,也沒拒絕的理由,我點頭後,父親開心地笑了。


    三樓的展示會場裏,布置得相當慎重,入口附近有解說青濱大海的特征及青濱町曆史的看板,接下來展示著風情各有不同的許多大海照片。


    順著行進方向走,一張照片映入眼簾。


    「……這個。」


    我忍不住喊出聲,走在身邊的父親也停下腳步。


    「真罕見,是海霧的照片呢。」


    背景是渾圓的朝陽。染成一片橘紅的大海上,浮著如雲朵般的東西。一整片靄,帶著比大海更亮的橘色溫暖光線,淡淡在水平線上閃耀著。


    「——海霧?」


    「是啊,這個靄就是薄霧。大多都是移流霧……就是溫暖潮濕的空氣碰到冰冷水溫後形成霧的現象,大多都出現在北方。這附近幾乎都是蒸發霧,當大氣溫度比水溫更低時,產生水蒸氣而出現的霧。這相當少見呢,真虧他能捕捉到這瞬間啊。」


    父親語氣充滿佩服,但我腦海中是完全不同一件事。


    「也就是說,這是天氣冷時才會出現的現象囉。」


    「是啊,多半都是冬天。很寒冷的清晨才會出現這種現象,真的相當罕見。爸爸也還沒看過一次呢。」


    「……這樣啊。」


    照片拍攝的日期是,三月一日。


    小林過世那天。


    不理呆呆盯著照片看的我,父親繼續緩慢前進。


    過一會兒,我才慌慌張張追在父親身後,但我已經沒有心思欣賞照片了。


    照片,和佐倉筆下小林的畫十分相似。


    川端說,那幅畫是佐倉在放學後、傍晚時請小林當模特兒畫的畫,佐倉也將畫命名為「夕陽與少女」。


    但是,並非如此。


    那是以朝陽為背景畫下來的素描。


    看似從小林身上散發出來的靄,並非將鬥誌呈現出來的東西,而是發生於大海上的海霧。


    我發現了。


    在船上感受的怪異感的真麵目。


    川端第一次談論佐倉的畫時,讓我心中有疙瘩的東西。


    佐倉描繪的並非幻想畫。


    而是眼前所見的風景畫。


    佐倉不畫看不見的東西,或許,是畫不出來。


    「爸爸,你有看過在海上飛的蝴蝶嗎?」


    「有啊,你是說大絹斑蝶吧?」


    我第一次看見佐倉的畫時,完全不覺得那是幻想畫。


    因為,我實際上看過好幾次蝴蝶在海上翩翩飛舞的畫麵。


    「大絹斑蝶?」


    「水藍色翅膀的漂亮蝴蝶對吧?據說是會渡海遷徙的蝴蝶。雖然不清楚理由,但相當浪漫呢。」


    「是這樣啊。」


    川端先入為主以為不可能有蝴蝶在海上飛,所以才會說佐倉的那幅畫是幻想畫,而對大海不熟的其他眾人也相同。


    沙灘上的垃圾,也不是想要呈現出「漂亮風景與汙穢現實的落差」的高尚表現。那隻是忠實呈現在她麵前的風景而已。隻是賞畫的人擅自膨脹想象而已,實際上相當單


    純,會感覺現實也是理所當然。


    她現在在畫的吹奏小喇叭的少女的畫也是相同。


    在旁邊看的我,知道她是縮在溝渠裏,蹲下來壓低視線,利用透視法才好不容易描繪出眼前的風景。但隻看到成品的人,大概會異口同聲說「真是幅充滿春意的幻想畫呢」吧。


    小林那幅畫也相同,湧出的鬥誌隻是單純的自然現象,海霧。


    如此一來,就有另一個問題。


    那個少女的長發。


    小林留著女生少見的超短發,如果佐倉畫著親眼看見的風景,那該不會是……假發?如果是這樣,又是為了什麽?


    想到這裏,我恍然大悟。


    川端口中的「非常羨慕」。


    將清晨海洋偽裝成夕陽這點。


    朝倉的目擊證詞。


    那時,拚圖完美拚湊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


    「正樹?你怎麽了?」


    大概是擔心坐立不安的我,父親開口問。


    「不……我沒事。」


    我含糊笑著,想起父親剛剛說的話。


    ——沒人可以一直偽裝自己。不是過去曾有讓他信賴的人,就是他在獨處的時候放鬆吧。埋首興趣之類的時光,也是能當個真實自我的時間啊。


    滿口謊言的佐倉,或許是靠著畫畫,勉強保有自我。


    所以,她絕對不會對自己畫的畫說謊。


    忠實畫下眼前所見的風景,或許就是她的放鬆方法。


    展覽的最後一張照片,是獲得首獎,渾圓月亮在海上蕩漾的照片。是我熟悉的青濱大海。看著那有點寂寥的光景,我在心中決定,周一要去見佐倉。


    * * *


    「遠藤,我就知道你會來。」


    周一放學後,佐倉一如往常坐在舊體育館後方。


    「……佐倉,我有事情想對你說。」


    「好、好,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說什麽啦。川端同學,完全恢複精神了呢。如果這樣你還要來跟我抱怨,就有點那個了喔。」


    雖然她笑著,眼神卻沒有笑意。


    佐倉應該也不認為,我會沒發現,那時她全盤承認川端主張的那番話,根本沒一點真,隻是安慰川端的謊言而已吧。


    但川端的精神因而安定是不爭的事實,加上謠言也平息了,今天早上的川端比上周末更加開朗。午休時也完全沒提到小林,開心說著流行的連續劇及新課題的事情。


    但我,現在並非為了川端,而是想為了佐倉說。


    我想,借由告訴他人真相,可以拿開佐倉心中的枷鎖。


    因為我希望她能在我身邊稍微放鬆。


    「小林打扮成川端,大概是戴上假發、化上模仿妝容,清晨時分在青濱町閑逛。而在那之前,你就和小林在一起。為了隱瞞這一點,你才會說那幅畫是畫夕陽吧。沒錯吧?」


    佐倉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確定了。


    朝倉沒有說謊。那天,小林過世那天,朝倉看見打扮成川端的小林,以為那就是川端。我不知道小林出現在青濱町的理由,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打扮成川端。但是,朝倉看見小林後,她就這樣死在青濱町了。


    「那天早晨,青濱灣出現一個罕見現象,海霧。佐倉筆下的小林,就是以海霧為背景,打扮成川端的小林吧。」


    「……為、什麽。」


    佐倉沒有肯定,但從她鐵青的表情與幹澀的聲音可以得知。


    我的推論很正確。


    「大家都以為你喜歡畫幻想畫。但事實並非如此,你隻會畫你看見的景色。我發現了這件事。」


    佐倉稍微猶豫後,緊緊盯著我看。


    「那又怎樣?我照著川端同學的期待,坦白自己的罪行了。然後她也打起精神來了,你還想要我怎樣?」


    佐倉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不是她在教室裏的可愛模樣,也不是有點性感的壞女人角色。隻是個普通的女生。


    「小林對川端來說,是比誰都親密的家人、唯一的朋友,是相當特別的存在。但那對你來說也相同吧?」


    佐倉說小林是她的「同類」。


    「對你來說,小林是唯一一個可以展現真實自我的人。對你來說,小林也是特別的存在,對吧?」


    ——會崩潰喔。


    父親這樣說過。


    佐倉與川端相同,都因為小林之死大受打擊。


    與找到情緒出口的川端相較,現在就快要崩潰的人,是佐倉。


    佐倉一個人把小林之死的真相藏在心裏。


    然後,不斷自責。


    「告訴我吧。」


    佐倉隻是抿緊嘴唇,貫徹無語。


    「如果你繼續自己藏下去,你就會一直自責。你明明就沒錯,卻得要一直痛苦下去。我……我不想看到這樣。」


    佐倉看著我一段時間後,才終於開口:


    「為什麽……要理我?」


    我緊緊盯著撩起長發,輕輕吐一口氣的她,明確對她說:


    「因為,你是個超棒的家夥啊。」


    佐倉一臉驚訝,一段時間後,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那什麽啦。」


    看著顫抖聲音小聲說的佐倉,我再次想著。


    佐倉真是個了不起的騙子。


    因為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說謊啊。


    知道母親不討厭謊言的那時,我至今深信不疑的東西一瞬間全崩毀了。


    我以為,能理解我的人,隻有擁有相同力量的母親。所以,我以為母親討厭謊言,而鬆了一口氣。想著「傷我那麽深的謊言,果然是該厭惡的東西」。


    但是,或許我心中早有一個角落發現了。


    發現謊言並非絕對的惡。


    能看穿謊言的我,比一般人知道更多肮髒的謊言。為了自己利益撒的謊、為了欺騙他人撒的謊、為了優越感而高聲談論的謊言、失敗遭責備時,為了找借口的謊言,以及拉攏身邊人的謊言。


    也因為如此,我也知道了美麗的謊言。因為貼心,不想傷害對方而說的謊以及保護著誰的謊言。為了炒熱現場氣氛而說玩笑話,被拆穿也無所謂的謊言。


    謊言不過隻是個手段,是好是壞全憑說謊的人。


    所以,母親才會喜歡上父親。因為她知道,要想說出溫柔謊言,就需要一顆溫柔的心。


    狼少女的佐倉,是每個人都喜歡的人氣王。


    佐倉的謊言,總是為了誰而說。不是特定人物,而是身邊所有的人。她的所在之處之所以氣氛開朗,是因為她總是貼心為身邊人著想。


    我至今根本不想相信,會有人因為這種理由說謊。


    因為我想要把謊言當作惡。


    而且我在班上稱得上要好的人不多,想要溫柔對待的人也很少,是想著「其他人管他去死」、無情,某種意義上來說標準想法的人,所以至今,隻能用對佐倉的溫柔視而不見的方法看她。


    但是,我現在想要明白承認。


    佐倉是個好家夥,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溫柔的女孩。


    讓這樣的她背負小林之死的責任,是個錯誤。


    「明明前不久才說討厭我耶,我想說反正你都討厭我了,我也擺出該有的態度麵對你耶,突然說我是個好家夥,這是……」


    我仔細看著嘴上碎碎念抱怨,但似乎相當開心說著這些的佐倉,開口說:


    「……我啊,可以看穿謊言。」


    坦白這件事,是我下的賭注。


    和對川端坦白的狀況完全不同。川端本來就不說謊,就算知道我的力量,能想象她幾乎不會有什麽想法,能相信我們的關係也不會有改變。但是,總是在說謊的佐倉知道我的力量後……被她疏離、保持距離的可能性極高。


    但是,如果她和父親相同,已經對充滿謊言的日子疲倦,正在尋找能讓她放鬆的地方的話……


    ——所以,媽媽對我坦白她可以看穿謊言時,『在她麵前可以不需要說謊啊』,我鬆了一口氣。


    父親可能是特殊狀況,因為他原本就對母親有好感。


    但是,即使如此,如同父親遇見母親後心情變輕鬆一樣,如果佐倉也覺得和我共度的時光能放鬆的話,我想賭這一把。


    「欸?」


    佐倉一臉「突然說這是什麽啊?」的困惑表情。


    「不是魔法還超能力那種誇張、特別的東西,隻是和眼睛很利、手很巧這類相似,大概是體質吧……總之,因為這個力量,我很討厭謊言。所以也討厭愛說謊的你。」


    佐倉仍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盯著我。


    「小林的事情,我一開始還以為,隻要用這個力量就能立刻查明。因為川端說是你的錯,所以我隻要逼問你,判斷那是謊言還是真話就好了。但是,我


    沒辦法從你口中問出決定性的事情,還有奇怪的謠言傳開,朝倉也沒說謊,川端也陷入混亂……在這之中,我還發現你是超乎我想象的好家夥,害我一團混亂。但是,有件事情終於明白了——那就是你的畫。自從我發現你不會在畫中說謊,很多事情都明白了。」


    佐倉呆呆看著我一段時間後,才終於小聲開口:


    「我可以稍微測試一下嗎?」


    「測試?」


    「對。因為無法相信有人能看穿謊言啊。你來判斷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點頭,佐倉稍微思考後開口:


    「狗和貓相比,我喜歡貓。」


    「真話。」


    「上個月的學力測試,我數學考五十分。」


    「假話。」


    「我喜歡班上的阪本。」


    「假話。」


    「我家的寵物臘腸犬叫萊姆。」


    「真話。」


    「我今天穿著紅色蕾絲的內衣,和綁繩內褲。」


    「……真話。」


    「你想象了嗎?」


    「才沒有!」


    佐倉對著我頻頻眨眼,接著認真地說:「是真的啊。」


    她討厭我了嗎?


    開始害怕和我說話了嗎?


    雖然一度下定決心了,心髒卻因不安而刺痛。


    不知在何時,佐倉在我心中已經成為不想失去的存在了。


    我試探地看著她,她突然高聲大喊:


    「你好厲害喔!」


    「什麽?」


    「因為你隻要活用這個力量,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耶。超適合當名偵探,超方便的耶。」


    看見沒覺得惡心,還相當興奮說話的佐倉,我忍不住鬆一口氣。


    「一點也不方便。我的力量頂多隻能知道那是不是那個人的真心話,根本無從判斷事情的真偽——反而是討厭的事情比較多。因為不管怎樣都會看見人類肮髒的一麵,也會知道不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無力回應後,佐倉露出困惑表情。


    「啊,原來是這樣……我終於知道你討厭我的原因了。」


    「我現在不討厭你了啦!」


    慌張否定後,佐倉慢慢搖頭:


    「沒關係啦。如果能看穿謊言,當然會覺得我很惡心。因為連我自己,也說謊說過頭,根本不知道哪個是謊言了。」


    「真的不是!我現在……」


    很喜歡你。


    差點脫口而出,我連忙吐槽自己「這不是跟告白沒兩樣嘛」。


    「嗯哼」清清喉嚨後,深呼吸。


    「——覺得你是很重要的朋友。」


    佐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把臉埋進雙膝中,小聲說:


    「謝謝。」


    接著就這樣沉默一段時間後,用力抬起頭來:


    「不、後悔嗎?」


    佐倉緊緊看著我問。


    看見我深深點頭後,她接著慎重起見慢慢說:


    「還有,答應我,別告訴川端同學……我想尊重美沙的想法,因為美沙為了川端同學的幸福,想要隱藏這個事實。」


    佐倉認真的這段話,讓我差點要點頭,但我緊急踩煞車搖搖頭:


    「我不能答應你。」


    斬釘截鐵說完後,佐倉問我:


    「為什麽?」


    「因為我還不知道,隱藏真相對川端來說,是不是真的幸福。」


    比我更了解川端的小林都判斷隱瞞真相比較好了,或許該照做比較好。但她不知道自己死後,川端有多悲傷。不知道她費盡千辛萬苦,就是要找出真相。


    現在,近在川端身邊看著她的人不是小林,是我。


    「所以,我隻能答應你。我絕對會選擇讓川端幸福的選項。」


    我明確說完後,又加上一句:


    「如果想要尊重小林的想法,這是最好的方法吧?」


    佐倉不知所措地深思一段時間,過一會兒,才用做好覺悟的堅強眼神看著我:


    「……我明白了,我就把我所知的美沙,全告訴你。」


    深深點頭後,佐倉開始斷斷續續說話。


    「你剛剛說的,全部說對了。我那幅畫,是美沙死前,在青濱灣完成的。美沙打扮成川端的模樣,每天早上都會到青濱海岸。我之所以說那幅畫是畫夕陽,是因為在美沙死後,得隱瞞我們曾在那邊的事實。」


    說完這段話後,佐倉困擾地看著我說:「接下來……該從哪裏說起好呢?」


    「你和小林是朋友嗎?」


    我一問,佐倉不自在地笑著:


    「大概、吧。我記得我之前也說過,從騙子這點來說,我和美沙是同類,所以對彼此有著同伴情結。我很喜歡美沙,但我對美沙來說,大概是個不重要的存在。」


    「應該沒這回事……」


    川端明顯嫉妒著佐倉和小林的好交情,美術社的同學們也說她們兩人很要好。


    「不,對美沙來說,重要的隻有川端同學一個人。她之所以加入美術社,也是想為了川端把畫練好——但是,正因為如此,我在美沙麵前可以不用說謊。」


    「……什麽意思?」


    我一問,佐倉不自在地笑:


    「說完後,你應該會覺得我是自我意識過剩的笨女人吧……幾乎所有人一眼看見我就會喜歡上我,然後期待著自己要是能成為這樣的女生就好了。如此一來,我就不能背叛大家。我無法忍受讓對我有好感的人失望,所以飾演理想中的我。」


    其他人來聽這段話,確實可能解釋成自大的台詞,但對一路看著佐倉在學校裏扮演偶像的我來說,真切感受這就是事實。


    佐倉是個任誰都會看傻眼的美少女。就像對電視上的偶像所做的一般,大家都視她為特別,把自己的理想加諸在她身上——佐倉明明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不需要管那種東西,照著自己想做的做就好了啊,但她太溫柔了,怎樣都沒辦法不管。


    「我身邊,唯一對我沒有期待的人,就是美沙。所以我在美沙麵前不需要扮演任何角色,就算看見大而化之的我,美沙也不會失望,很普通對待我。你也是……」


    佐倉一度停止,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


    「你也和她相同。因為你說你討厭我,所以我也覺得放鬆了……所以我才能在你麵前露出不像樣的一麵。」


    「這樣啊。」


    就結果來說,比起在教室看見的完美佐倉,不像樣的佐倉反而讓我有好感。苦笑點點頭後,佐倉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


    「總之……美沙開始信賴我。因為我們一起共度滿長的時間,也有同伴情結啊。然後,美沙死前不久,曾經拜托我一件事。」


    佐倉「呼」地吐一口氣後,大口大口喝下寶特瓶中的水。


    「她請我教她化妝,說她想打扮成川端同學。哎呀,我也在話劇社裏擔任化妝師啊——一開始,我是很輕率接下她的請求。如果完全不像的話也沒辦法,但川端同學和美沙本來就是表姐妹,五官相當神似。但川端同學就是相當小女生的感覺,而美沙很像男孩子,所以氛圍完全不同啦。讓美沙戴上假發,稍微化個妝之後,簡直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那就是朝倉看見的川端。


    「每天傍晚都替她狂特訓,但不管怎麽教,美沙一點也沒進步。她啊,真的很笨拙,不管是化妝還是弄個頭發,都差勁到讓人發笑。就連假發,都已經是用發夾固定的簡單款式了耶,她連這個也沒辦法自己戴……接著,美沙又拜托我,希望我一周三、四天早上,可以幫她變裝。然後希望我幫她圓謊,說是要參加社團的早課。」


    一大早特地起來幫人化妝,應該相當麻煩吧,還真虧佐倉願意幫忙耶。大概是察覺我心中所思,佐倉輕笑:


    「隻要有人拜托我,我就無法拒絕啊。但我也覺得奇怪,所以就問她理由。美沙原本不想說,但我壞心說要是不告訴我,我就不幫她,她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對我說。」


    佐倉歎一口氣後,緊緊盯著我看:


    「你知道川端同學為什麽住在美沙家裏嗎?」


    「啊……我知道。」


    「你聽到哪種說法?」


    可以對佐倉說嗎?我稍微猶豫,但她既然這樣問,表示她也知道吧,我下定決心後開口:


    「是因為她媽媽被警察逮捕了吧?說是為了袒護川端而殺人。出獄後經濟也不寬裕,所以現在也還寄住在小林家。但她也說過,她媽媽很想接她一起住,她們就快要可以一起住之類的……」


    「嗯,這個嘛……該怎麽說呢……」


    佐倉努力含糊其辭後,表情認真說:


    「——表麵上是講成這樣啦,但事實完全不是這回事。」


    接著,先加上一句「這隻是我從美沙口中聽到的啦」後問我:


    「你知道川端同


    學因為大受打擊,所以失去了事件前記憶的事情嗎?」


    「……嗯。」


    「美沙全部記得,所以,她知道川端所說的真相,其實是謊言。」


    那件事是謊言?


    鬧上警局的那件事。


    川端的繼父被殺,母親被逮捕的那件事。


    這件事的哪一部分是謊言?


    大概是發現我的疑問吧,佐倉輕輕點頭,露出尷尬表情:


    「川端同學的養父虐待她,然後她媽媽為了阻止繼父,所以殺了他。川端同學身體上也有被虐待的傷痕。殺人是壞事,但因為是為了保護小孩情有可原,所以被減刑了。」


    川端告訴我之後,我自己也查了當時的事情,有很多人同情川端的母親,認為繼父被殺也是當然。


    「一般世間是這樣認為……實際上是相反——虐待小孩的人,是川端同學的媽媽,袒護她的人,是沒有血緣關係的繼父。」


    我頓失言語。


    真的能有這種事情發生嗎?


    ——媽媽很愛我。


    我想起開心說這句話的川端,那時的話,是她的真心話。


    「這件事川端……」


    「當然不知道,隻有美沙知道。川端同學完全沒有與事件相關的記憶,旁人也不願意讓她回想起來。不管是被誰,被虐待的記憶肯定都是痛苦。忘了比較好——而且,事件前後,她似乎很愛她的母親。她似乎拚命地要袒護被逮捕的母親,小時候的川端同學,是個為了保護重要的人,可以毫不在乎說謊的人。」


    母親的存在,應該是川端的心靈支柱啊。


    明明如此,真的可以有如此殘酷的事情嗎?


    「那不是……小林誤會嗎?」


    我懷著一絲希望如此問,佐倉輕輕搖頭。


    「美沙和川端同學,現在長得像,聽說小時候連發型也一樣,比現在更相似。換穿彼此的衣服後,連父母也認不出來。她們利用這點,玩起一個秘密遊戲,叫做交換遊戲。假裝成對方,在對方家裏過一天的遊戲。她說大人們完全沒發現到叫人驚訝,那相當有趣。」


    佐倉平淡地繼續說。


    「美沙在川端同學家生活時,姑姑,也就是川端同學的母親會對她動粗,又打、又踢,還有一次甚至拿香煙燙她的腹側……但是姑丈總是相當溫柔,隻要看見她媽媽動粗,肯定會袒護女兒,對她媽媽生氣。」


    據父親所說,川端家偶爾會聽見父親大聲斥責母親的聲音。我還想象他是不講理亂罵妻子、小孩的惡漢,或許那個聲響,是袒護川端時的聲響吧。


    「……那個傷口就是……」


    「沒錯,川端同學在我的畫上發現的那個傷疤。美沙當時把傷疤給川端同學看,說要和家人告狀姑姑有多過分。但是川端同學不想要看見媽媽被罵,所以懇求美沙,說她什麽都願意做,希望她原諒媽媽。自那件事後,她們再也不玩交換遊戲了。」


    ——她不願意告訴我受傷的理由,但隻要提起這個傷疤,她的表情就會變得非常悲傷。


    大概是小林回想起,川端已經遺忘的當時的回憶吧。


    「美沙沒有特別遮掩那個傷疤,不過,就隻是不想讓川端同學看見,因為不希望她想起當初的事情……所以那幅畫,是美沙自己還給我的,我沒有強硬搶回來。」


    川端偷畫時,最為驚訝的或許就是小林吧。


    「因為當時美沙還小,所以大人沒對她說案件的事情,那也不是可以說給小孩子聽的內容啊,這也當然——川端母親的說詞,自己袒護小孩的主張,很快就被相信了。川端同學也袒護她母親,也沒人反駁……那之後,川端同學忘記過去的記憶,寄住到小林家。小林家雙親把川端同學當親生女兒疼愛,美沙也非常喜歡川端同學,所以也想著,如果現在她幸福,也不需要追究過去的事。時至今日,把事件翻出來說也沒任何好處,最重要的是,川端同學相信她的母親。如果她知道自己被母親虐待,不知會有多悲傷。比起要她母親贖罪,美沙更希望川端同學幸福。」


    佐倉降低音調:


    「但是,事情突然出現變化。你也知道,川端同學的母親突然說出要接她回去一起住。美沙似乎相當反對,但川端同學單純很高興,而美沙雙親雖然覺得不舍,也覺得母親當然會想和女兒一起生活,所以答應了她的要求——於是美沙下定決心,要確定川端同學母親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改過向善,打從心底愛川端同學,所以想和她一起住,那自己也同意吧。但是,如果不是……那她不管做什麽都要阻止。」


    「小林……真的、真的相當喜歡川端啊。」


    目前為止,就算調查小林的事情,我也完全不了解她這個人。行動沒有一致性,抓不到她的形象。旁人的評價,與川端口中的她,以及佐倉口中的她,感覺像完全不同人,這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小林的行動,全部建立在「為了川端」這一點上。


    「是啊,隻看得見這個人,可以為了對方犧牲一切……正可謂戀愛中高中生的範本呢。」


    「戀愛?」


    看見我反問,佐倉意味深厚地笑了:


    「也不問對方心情,隻是一徑在旁守護,開心彼此的依存關係,想創造僅屬於兩人的世界,拒絕任何人進入世界中。為了家人或朋友,才不可能做到這樣。我不知道川端同學怎樣,但美沙肯定……愛戀著她,至少,我看起來是這樣。」


    佐倉看著遠方,相當懷念地說道。


    「川端同學,就是個『小女生』的人。聽說她從小就對白馬王子有憧憬。美沙肯定……想要成為川端同學的王子吧。」


    小小吐一口氣,佐倉重新打起精神繼續說:


    「川端同學的母親住在青濱町,她在酒吧陪客。所以隻有早上結束工作回家時可以見麵,美沙得在這個時間扮成川端同學,所以才想要變裝。美沙去見她母親好幾次,也仔細聽她說話——結果,知道她母親根本沒改過自新,也根本不愛川端同學。之所以提議一起住,也隻是想利用長大變漂亮的女兒賺錢而已。超惡劣……她還對店裏常客說要介紹和自己長得很像的高中女生,還收訂金了。被那個大叔糾纏,美沙似乎超頭痛。美沙當然也很生氣,揚言絕對不會讓她把川端同學接走。」


    說到這,佐倉突然閉口。


    「……然後呢?」


    我催促著繼續說後,她小聲說:


    「我隻知道這些。」


    也就是說,結果佐倉也是不知道小林死亡的真相嗎?


    如此一來,我就不知道佐倉是對什麽感到責任感了。


    「小林是在去見川端母親的途中出車禍死亡的囉?那麽,那個遺書是……」


    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無力說完後,佐倉從我臉上別開視線,小小聲說:


    「——美沙是自殺的。在我的想象中。」


    聲音極為細微。


    「死前,美沙似乎很鑽牛角尖。沒辦法說川端同學母親的事,那會讓川端同學傷心,或許她根本不相信美沙的話,說『這樣也沒關係』,堅持去找母親的可能性極高。美沙一直、一直相當煩惱,因為她找不到解救川端同學的方法……但是,美沙死掉那天早上,感覺似乎下定什麽決心,表情神清氣爽。就和我那幅畫上的一樣,美沙在海霧飄蕩的青濱大海前,對川端同學母親燃起鬥誌。說『為了小百合,我什麽都願意做』,那好像是遺言。我那時候發現了,美沙打算為了川端同學殺了她母親。」


    佐倉深深吐一口氣後,又接續說:


    「但是我啊,沒有辦法阻止那樣的美沙,因為那天的美沙好美。我想著至少要把這樣的她畫下來,拚命素描。展示那幅畫,也是我在追悼美沙……把那幅畫說是夕陽的理由就在這。萬一被發現美沙那天早上在青濱,不是很糟糕嗎?而且,我在那邊也很奇怪啊。」


    佐倉迅速說完後,用手指擦拭眼角。


    佐倉,是在責備沒能阻止小林的自己。


    「美沙已經走投無路了。雖然是為了保護川端同學,但美沙要去殺了對川端同學很重要的人。美沙不是能抱著這種秘密,還能若無其事回歸正常生活的人……而且說起來,不管她再怎樣為了川端同學而行動,川端同學都不會愛上美沙啊——所以,美沙自殺了。這就是我所想的事情真相。」


    一道淚水從佐倉眼裏滑落。


    不管怎麽擦,都沒辦法止住不停溢流而出的淚水。


    我口袋裏的


    手帕明明沒濕,卻無法替她擦去淚水,隻能呆呆站著看她。


    即使流著淚水,佐倉還是笑著。


    那比我至今見過的任何一個人的笑容都還美麗。


    「但果然……可能還是不說比較好。對不起、喔。」


    斷斷續續說完後,佐倉再度把臉埋進雙膝中。


    ——她不是能懷抱著秘密過生活的人。


    佐倉這樣說小林,但佐倉也是相同啊。


    小林隱藏起來的心意、死亡真相、她犯下的罪,連無底洞的罪惡感,佐倉都自己一個人扛著。


    不斷說謊無比痛苦。明明老實說出口就能輕鬆,佐倉之所以不這樣做,全都是為了川端。因為她知道,小林希望川端可以幸福。


    就算自己當壞人,佐倉也想要守護這兩個人。


    「佐倉。」


    我一喊她的名字,她身體震了一下。


    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緩緩抬頭,用朦朧眼神看著我。


    「——到目前為止,你很痛苦吧。」


    我一說,佐倉的臉皺成一團。


    接著,大滴淚珠成串從她的大眼流出,嗚噎出聲,好幾次哭到岔氣,用製服袖口擦拭淚水。


    看見她像個孩子般哭泣,我突然發現了。


    和我在一起時,佐倉也和在班上時一樣,都在飾演她這個角色吧。


    得要回應他人的期待才行。佐倉這樣說過。


    如同班上同學把佐倉當成偶像,相對於她被期待的理想女性形象,我也在期待佐倉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除了先入為主地認為騙子都沒好人外,也為了引導出川端所期待的結局,因此讓佐倉當壞人是再方便也不過的事了。因為察覺我這自以為是的想法,佐倉才扮演了一個有點壞心、嫵媚的女性吧。雖然我並不知道,她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才這樣做的。


    我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她緊緊捉住我的胸口,抱著我。


    邊感覺襯衫慢慢濕透,我想著「淚水還真溫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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