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


    天門大學商業街,奶茶店的角落裏,季覺看著杯子裏幾乎快要化完的冰塊,還有桌子對麵,仿佛幽魂一般快要升天的聞雯。


    自從辦公室裏出來,她就一副燃燒殆盡的樣子,走路都飄著,魂魄都快飛到帝國去了。


    在短暫的人生裏,生命承受了太多無法承受的尷尬之重。


    “姐?聞姐?你沒事兒吧?”


    季覺鼓起勇氣,伸手在她的眼睛前麵晃了晃:“不要嚇我啊。”


    主要不是擔心她有事兒,天門大學炸沒了她都不可能有事兒,主要是擔心她萬一想不開,帶著自己一起走怎麽辦!


    “……好想死啊。”


    聞雯趴在桌子上,好像終於反應了過來,聲音像是地府裏的冤魂在落淚,如泣如訴:“為什麽不告訴我啊,為什麽不說啊!


    啊啊啊啊啊,好想死啊!讓我死了吧……”


    “我也不道啊!”


    季覺無辜,感覺自己腦子也嗡嗡的:“你忽然指著我教授跟我說她是煉金術大師,我也很懵的哇,她都帶我兩年了,我也沒見過她一揮手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否則我哪裏會瞞著?”


    況且,你也沒給我攔住你的機會啊!


    當然,最後一句他沒敢說,萬一聞雯羞惱之下順手把自己捏死就完犢子了。


    雖然她肯定不會這麽做,但人家都對你這麽好了,你怎麽可能再去刺激人家?


    並沒有一拳把季覺連帶著半個天門大學一起送上天,就此毀滅掉自己可能一輩子回想起來都會摳腳的黑曆史。


    一口氣幹掉了兩升精釀之後,聞雯終於緩過氣兒來了,雙手抱懷,審視著縮頭的季覺,確認他真的沒看自己笑話之後,終還是沒給上記憶消除術。


    怎麽每次遇到伱這個狗東西,總是會出點什麽幺蛾子呢?


    是不是你有問題?


    媽的,還是好氣啊!想要邦邦給他兩拳!


    頭都給你打飛掉!


    她歎了口氣,幽幽的說道:“得虧當初沒拉你進安全局這個泥坑,不然現在反而變成麻煩。你這輩子攢的所有運道全都用在這兒了吧?”


    季覺依舊懵逼:“啊?”


    “葉限,那可是葉限誒!


    聯邦幾十年以來,最年輕的大師,她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得到了太一之環的赤化評級,據說現在距離宗師也隻有一步之遙,你說呢?”她斜眼看過來,沒好氣兒的說:“總之,能抱上這條粗大腿,你就偷著樂吧。”


    “就算是你這麽說,我也沒概念啊。”季覺苦笑。


    “勞倫斯,你還記得吧?”


    聞雯拿出了大家都很熟悉的老朋友:“如果把勞倫斯在醫學上的造詣換成煉金術的話……差不多他再折騰個七八十年,勉強才能在這一條路上摸摸到葉教授在二十四歲時留下來的腳印。”


    “這麽牛逼?!”季覺失聲。


    沒想到,葉教授平日裏不聲不響的,私底下竟然和聞雯一樣,位列超勞倫斯級強者?!


    委實可怕!


    聞雯翻了個白眼,用腳後跟都知道他在想什麽:“破壞力是另一回事兒,餘燼之道雖然沒什麽殺傷力,但葉教授那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比我這樣幹粗活兒的人受尊敬。”


    “我也尊敬聞姐,發自真心!”季覺頓時震聲,不假思索,恨不得額頭上綁個布條,寫上【忠!誠!】。


    “行了,別拍馬屁了,這次我算是丟人丟大發了。你真尊敬我,別到處跟人說就行,不然姐姐我隻能殺了你之後跑到帝國去討生活了。”


    聞雯歎了口氣,看了他一眼:“葉大師是靠譜的,放心吧。”


    季覺頷首。


    這種事情,當然是天經地義。


    他呆在葉教授旁邊的時間可比聞雯時間長多了。


    平心而論,葉教授不是那種書裏的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罩燈紗的大善人,恰恰相反,接觸的第一天他就感受到了……那種毫不加掩飾的冷漠、苛刻,傲慢,乃至,絕對不存在的同理心。


    在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供傻逼呼吸的空氣的。


    更遺憾的是,在她看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傻逼。


    至於季覺?


    他是那麽多傻逼裏,願意努力讓自己變得不那麽傻逼的那個。


    作為她的選修課裏,唯一一個能死咬著牙堅持下來拿到及格分的人,他對這一份嚴苛深有體會。


    不過,對季覺來說,以上這些幾乎全都是優點。


    一個會捏著鼻子把你寫的一坨玩意兒全部改完給出修改意見、參考書目文獻以及方向的老師,就算是再怎麽嚴格再怎麽脾氣不好再怎麽看不起人要求再多,那也是足夠送進廟裏塑金身的好老師。


    隻要你能跟得上進度,她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傾囊相授。


    隻要你有才能,她就不吝於使用,且不拘大小,應用盡用。


    不然天門每年報考二級工程師的名額就那麽幾個,季覺拿屁去跟那幫家裏有權有勢有地位還他媽有錢的要死的天之驕子們去爭嗎?


    說難聽點,真要沒葉教授的推薦信,他賣屁股都追不上!


    而作為代價,被罵幾句卷狗、奮鬥逼,被所謂的同學們集體孤立冷嘲熱諷,那季覺真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也根本顧不上,爺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裏呢好嗎?玩去吧您餒!


    哢!


    短暫的閑談,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而結束。


    聞雯手邊的啤酒杯裏,浮現出剔透的晶瑩之花,很快又迅速消散。


    “行了,我先走了。”


    聞雯起身,揮手道別,“既然抱上了大腿,那就抱穩一點,將來成了大宗師,記得照顧照顧我啊。”


    “這麽急?”


    季覺愕然:“去哪兒?”


    “最近天氣潮,有點上火。”


    聞雯別過頭,藏起再繃不住的表情,努力的保持著風度和逼格:“去找幾個不開眼的通緝犯,和他們聊聊人生和理想。”


    跟他們講,太奶奶在下麵想他們啦,送他們去跟太奶奶說說話!


    如是,昂揚而去。


    化尷尬為動力,為崖城外麵的無名墳頭兒數量,添磚加瓦。


    .


    .


    半個小時之後,在奶茶店磨蹭到最後一滴水都給喝完了的季覺,終於還是吭哧吭哧的小步挪回了辦公室。


    他硬著頭皮,推開了門,擠出熱情爽朗又無辜的笑容,好似個滿臉吻痕的薩摩耶:“教授,我回來啦。”


    “嗯。”


    桌子後麵,正在泡第二杯濃茶的教授抬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來,不等他整理好思緒,冷不丁的問道:“上個月那個天選征召的人,是你?”


    “……啊?”


    季覺僵硬了一下,下意識的想要掩飾,可猶豫了一下之後,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如果沒有其他人的話。”


    這下,輪到教授沉默了。


    她低頭凝視著杯子裏的茶葉在沸水中起伏的樣子,直到塵埃落定,好像在思索什麽,又仿佛隻是走神。


    許久,長歎了一口氣。


    “你還真是……給我弄了好大一個驚喜啊。”


    “啊?”季覺茫然。


    “我本來還說等你再做兩年苦力,等讀研的時候,再看狀況,考慮是否將你引入餘燼之路裏,現在看來,倒是不用那麽麻煩了……”


    葉教授扶了一下眼鏡,肅然說道:“但是,在這之前,我要告訴你,能引動九位上善君臨的天選者,去哪裏都會有人搶著要的,沒必要在我這一棵樹上栓死。


    我知道聞小姐可能會跟你說,我很厲害我很有名之類的話,可實際上,同真正的龐然大物比起來,我也不過是個做研究的邊緣人物而已。除了教你做個工匠之外,沒有別的前程能給你,甚至連你的矩陣都配不齊。


    而隻要你願意,那些安全局的老東西、太一之環的宗師、荒集的魁首們,甚至是崇光教會、寰宇重工和希望醫院都會開出天價,再過個四五年,說不定又是一個蘇碧落,或者又是一個聞雯……”


    “別啊,教授!”


    季覺嚇得直搖頭:“我二級還沒考呢!你叫我上哪兒去啊!”


    並非是急著表忠心還是什麽抱大腿,純粹是,季覺在知道葉教授的身份之後,壓根就沒考慮過其他的選項了。


    安全局那種聞姐自己都說是爛泥坑的地方姑且不提,其他的地方或許很屌很厲害很牛逼,強的批爆,但那又怎樣?


    在自己一窮二白寂寂無名的時候,難道他們看過自己一眼?


    願意伸手拉一把自己除了能卷之外一無是處的窮學生的,難道不是眼前的教授麽?


    “我覺得在您這兒挺好的。”季覺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至少,如果要我叫其他人老師的話,我會張不開口。”


    “……”


    葉教授沒有說話,隻是喝著茶,毫無感動,也並未因此而另眼相看半分。隻是在吐氣時候,便仿佛歎息:


    “所以才麻煩啊。”


    “啊?”


    季覺懵逼。


    “便宜扳手壞了不心疼,季覺,有時候,下腳料用起來才會比較輕鬆。”


    略顯蒼老的煉金術大師揉了揉眉心,緩緩說道:“我本來以為你隻是可以努力一把的中庸之材,安排料理起來,自然沒有負擔,反正再差也比原來要強。


    可發現自己居然看走眼之後,才開始後悔……我已經很多年沒碰過天工良材了。”


    就像是老工匠端詳原料一樣。


    倘若是頑石之類,隨意發揮,雕壞了、刻花了、鑿碎了,也不過如此,拋了便是,即便是成了,也不過是做個把件擺設,沒什麽成就,也沒什麽可惜。


    可若是有人以紅綢裹以原石,珍而重之的交到自己手中,告訴她,此石中有一方美玉,絕世動人,請君琢之。


    又有哪個匠人不會患得患失呢?


    “放心吧,我隻是檢討一下自己而已,我還沒淪落到把自己的項目送去給別人的程度。”


    就在季覺忐忑的時候,葉限放下了茶杯,最後起身說道:“十二上善,各有弊端,偏偏餘燼之路最麻煩,你一腳踏進這條路來,是好是壞誰也說不清。


    但既然天命從一開始就把你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咱們就看看——你這塊料,能不能變成天工吧!”


    有那麽一瞬間,季覺僵硬住了,下意識的,遍體生寒。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早就已經習慣了葉教授的苛刻和打擊,即便是再麻煩的任務也可以按部就班的解決。勇敢季覺,不是很怕困難。


    直到剛剛,他才發現,那一雙厚重的鏡片之後向自己投來的,是更勝斧鑿的淩厲寒光。


    告訴他,


    真正的磨礪,根本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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