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覺第一次聽見那靈質沸騰所發出的淒嘯,尖叫,哀嚎。


    就像是身受剮刑一樣。


    那一張模糊的麵孔從湧動的靈體之間浮現,驚恐抽搐,慘烈哀嚎,一次次的撕裂自己的身體,無以計數的碎片散逸,可是卻無法逃脫黑暗裏所傳來的恐怖引力。


    直到終於,痛下決心。


    無形,轟然炸裂!


    成百上千的血光迸射而出,向著四麵八方,可絕大部分都被黑暗所瞬間吞沒,消失不見,隻剩下零星碎片從那恐怖的引力之中逃逸而出,瞬間,便頭也不回的倉皇而去。


    甚至不敢回頭。


    就這樣,同踏著鮮血而來的鹿首詭影擦肩而過,詭異的怪物腳步微微停滯一瞬,毫不在意的收回視線。


    就這樣,緩緩的走進了那一扇塵封的大門之後。


    死寂的黑暗裏,有一個個模糊的輪廓自永恒的幽暗中顯現,沙啞錯落的哼唱著古老的曲調。


    就像是被囚禁在無盡輪回中的死靈一樣。


    徒勞的,回憶故鄉。


    “念故鄉……念故鄉……”


    故去的魂靈自地獄中歡唱:“故鄉多可愛……”


    於是,自歌聲裏,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仿佛瀑布一般噴薄而出,席卷,漸漸淹沒整個裂界。


    而就中樞的角落裏,季覺眼前陣陣昏黑。


    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顫栗和恐懼……就好像有看不見的冰冷手掌從自己的靈魂之中撫摸而過,遴選著材質,漠然的端詳,但又緩緩而去。


    所感受到的,乃是彼此之間宛如天淵一般的恐怖差距,可為人魚肉、毫無任何反抗能力的恐懼和彷徨。


    他還認得出剛剛那個哀嚎不斷的靈質信號,正因如此,才會越發的驚恐。


    龍祭會?


    怎麽回事兒?認真的嗎?!


    這特麽就忽然白給了?


    不是,季覺原本都已經做好了為了拿下非攻,和這種規格外的怪物硬剛的準備了,真打起來的話,策略都想好了。


    利用中樞的運轉,且戰且退,拉住仇恨,一直退到外麵的靈質之海……然後,直接捅脖子去把那個粉碎裝置開了!


    他就不信,這種渾身靈質化的怪物扛得住水銀工坊裏的靈質淨化程序!


    結果他都做好了再去打個牧者的準備了,結果對麵就這麽簡簡單單的沒了?!


    不是吧?不會吧?不能吧?


    季覺倒不是皮癢非要找個對手幹他娘的一架,可問題在於……龍祭會的牧者都特麽被這麽輕易簡單的解決了,自己這幾斤幾兩,難道還能躲得過嗎?


    “先知——”


    季覺回頭,澀聲發問:“那究竟是什麽?”


    “還能是什麽?”


    先知麵無表情,感受著遠方隨著歌聲漸起的幽暗波動,“那就是水銀啊,季覺先生,曾經名為水銀的餘燼們,正本能的向著未熄滅的殘火靠攏呢。”


    嘭!


    低沉的悶響,攝取了所有人的魂魄。


    那是,心跳聲。


    來自最深的黑暗裏。


    靈質溶液中,有一顆幹癟的心髒,猛然跳躍了一下。


    然後,再一下……


    “他媽的,瘋了,都他媽的瘋了。”


    不斷膨脹上升的中樞之外,地動天搖的裂界裏,星星點點的靈質殘光自屍首之上匯聚,模糊的麵孔浮現,大口饕餮著那些未曾消散的靈質,勉強的恢複了隱約的輪廓,卻好像風中殘燭一樣。


    驚恐搖曳。


    當此刻,無形回首望向那漸漸升起的中樞時,就再難掩飾驚恐和顫栗,錯亂的怒罵,顛三倒四的嘟噥著:“去他媽的聖賢……都是騙子……都他媽的瘋了,都瘋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輕柔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伴隨著腳步聲,令無形的模糊輪廓驟然顫栗,幾乎潰散,甚至顧不上啃食殘存的靈魂,迅速後退,警惕回眸。


    然後,才看到一張灰頭土臉的麵孔。


    就好像剛剛從什麽犄角旮旯的地方鑽出來,還背著沉重的背包,手裏捏著一張被泄憤扯了一半的地圖。


    蒼老的白發女人摘下帽子來,扇了扇風,抬頭一口氣把水壺喝了一大半,才鬆了口氣坐在地上:“一不小心就掉到下麵去了,狗屎地圖亂帶路,差點爬不上來……唔,那個誰,你剛從裏麵出來嗎?”


    她好奇的問道:“請問能不能麻煩告訴我,水銀現狀如何?”


    光是提起那個名字,無形的輪廓就一陣搖曳,幾乎無法維持,再也無法克製凶戾和惡意,死死的盯著那一張麵孔。


    居然……沒有矩陣,沒有賜福,甚至看不出能力,可靈魂凝練到沒有任何氣息泄露在外,無法辨識任何的痕跡。


    如此古怪。


    可是,卻如此誘人。


    饑渴的食欲本能的催促他,放口饕餮,已經無法再忍耐,吃,吃,吃,吃,吃,吃!


    自嘶鳴裏,無形飛撲而出。


    可下一瞬間,便又戛然而止,自合攏的五指之間。


    “這麽多年了,龍祭會怎麽還是這副屌樣?”她輕歎了一聲,就像是捏著死狗一樣,將無形捏在手裏,隨意的晃悠著:“為了進來,我連矩陣都拆了,好歹客氣一點嘛,別動不動打打殺殺。不過,既然你先不客氣的話……”


    自閃爍的微光之中,她的麵孔籠罩在陰影裏,漸漸變化,到最後,隱隱勾勒出凶鳥的猙獰輪廓。


    染血的詭異假麵緩緩浮現,籠罩在了那和煦溫柔的笑意之上,虛無的血色緩緩自長喙之上滴落,凶戾俯瞰。


    “那我也不用裝什麽正人君子了。”


    白梟咧嘴,無聲獰笑。


    轟!


    巨響之中,大地坍塌崩裂,雷鳴響徹整個裂界。


    大地,終於四分五裂。


    中樞綻放,如蓮一般,敞開,貫穿了大地和天穹,沐浴著永恒的昏黃陽光,一道道繁複的構造自其中展開,千絲萬縷,飄忽又隱約,就是千百雙無形的大手,伸向天空和大地,將一切掌握在其中。


    而自最高處,展開的,是一雙半透明的羽翼。


    折射著夕陽的昏光,如此絢爛。


    然後是第二雙,第三雙,第四雙……


    直至最後,無以計數的羽翼遮蔽天穹,而一隻隻眼瞳自羽翼之上睜開,再度,俯瞰所有,凝視著千瘡百孔的大地和廢墟。


    血色的眼淚如同雨水那樣,灑下。


    聽不見悲鳴。


    可悲悸如潮,令崩裂的大地再度震顫,吞沒所有……


    就在無以計數的羽翼之中,有隱約手掌的輪廓浮現,彼此重疊,糾纏,伸展,千百雙手掌自正中展開,勾勒交織成了詭異的巨環。


    【■————】


    仿佛千萬人重疊在一處的嘶鳴聲,響徹整個裂界。


    啪!


    昔日牧者最後的殘留自白梟的手中徹底消散,甚至來不及哀鳴。


    此刻,她抬起頭,眺望著那無數籠罩著天穹的羽翼,乃至羽翼中扭曲成一團的千萬手掌,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喂,老登——這究竟是什麽?!”


    白梟扯起了手裏的地圖,憤怒質問:“來之前你隻跟我說取個快遞,可沒跟我說裂界裏還有這麽誇張的東西啊!”


    【那就是水銀啊,伱不是已經親眼看到了嗎?】


    沉默的地圖之上,遙遠的字跡緩緩浮現:【這一份苦恨和絕望,就是水銀代替所有墨者所背負的罪孽與惡果。】


    “……聖賢的孽化?”


    死寂之中,白梟的喉嚨裏擠出了沙啞的聲音,再無法否認現實:“天元斷裂的反噬這麽誇張麽?


    當初那些墨者斬斷天元之塔的時候,難道就沒有預料後果嗎?”


    【天元之塔的斷裂是最糟糕的那個後果,但即便是最糟糕的後果,也比眼睜睜的看著天元之塔完成要來的更好。


    人的世界沒有神的位置,這個世界也不應該存在永恒的主宰和皇帝。倘若皇帝想要讓這個世界再無意義的話,那麽即便世界毀滅,也不能容許皇帝活下去。


    永恒帝國的覆滅,本質上就是其餘上善對天元妄圖轄製一切的反撲,不可能是由幾個墨者的天人就能引發。


    同樣,斬斷天元之塔也不是水銀的職責……】


    地圖上的字跡仿佛流水一般浮現:【可在突破帝國的重圍,抵達天元之塔時,四十一位天人已去其半,存活的人裏,钜子重創垂死,就隻剩下她的血能喚醒變革之鋒。


    倘若是你的話,你會怎麽選?】


    白梟沉默,凝視著那無聲悲鳴的龐大輪廓。


    再不知如何言說。


    整個世界最後的機會,所有墨者上千年來的積累與犧牲,曆代相傳的宿命和職責……當道路行至最後時,世界依舊黑暗,風雨飄搖,而理想的樂土卻依舊如此遙遠,如夢似幻。


    當一切抵達終點,最殘忍的抉擇擺在眼前。


    是轉身回到皇帝所許諾的永世幻夢中去,自鐵的繈褓中如嬰兒一般長眠,還是點燃自己、犧牲所有,去期盼一個可能永遠無法抵達的未來?


    那一瞬間,就在天穹之上,陣陣雷鳴之中,天元之塔崩潰的幻影再度顯現。這一次,她終於看清了那一道從黑暗中向著天空升起的耀眼光芒……


    這便是四百餘年之前,聖賢水銀向著永世帝國所斬出的第一劍。


    而墜落於地的,隻有淚水的悲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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