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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飄散在身邊的海水味,讓我感覺心情平靜。


    在燈光熄滅的昏暗空間中,嗅覺及聽覺比視覺更敏銳。


    我喜歡這種仿佛沉入海底的感覺。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海水味與和緩的水聲。隱約能聽見的細語聲,也覺得是從哪個遙遠世界而來的東西。


    正當我想稍微沉浸在這和外界隔絕的靜謐且透明的氛圍中時……


    「哇,好棒好棒,好多沙丁魚喔!」


    不合時宜的開朗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睜開眼,穿著製服的自稱死神——茅野,站在圓形的沙丁魚水槽前叫喊著。


    「有大約一百隻左右嗎?快看快看!好像銀色龍卷風喔。感覺看起來好像——」


    「?」


    茅野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說:


    「——好好吃喔!」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吐完嘈後,這個比起風情更加重視食欲的死神嘻嘻笑了。


    「水族館啊,隻要一來就會肚子餓,真傷腦筋。到處都是滿滿的美食,那裏有鯖魚、那邊是三線磯鱸,那個小銀綠鰭魚也很好吃啊。」


    「你意外地了解啊……」


    知道小銀綠鰭魚好吃可不是普通了解呢。


    「我覺得水族館附近有賣海鮮丼的店絕非偶然,絕對是故意的。」


    茅野邊闡述這番理論,邊「嗯嗯」點頭。


    我們現在在片瀨江之島站附近的水族館。


    這是附近相當有名,位於海邊幹道上的大型水族館。


    明明是平日傍晚,水族館內卻有許多人。因為地點關係,外來的觀光客似乎比當地居民還多。


    至於說我為什麽會和茅野兩個人來這裏,這要回溯到一小時前。


    「望月同學,一起回家吧。」


    放學後的教室裏,我正在做回家準備時,茅野如此向我搭話。


    「欸?」


    出乎意料外的一句話,讓我頓時僵住。


    因為,我已經找不到茅野向我搭話的理由了。


    我以為死神的工作已經結束。


    茅野挖角我當死神,是為了實現春子的願望……隻是為了讓我別「遺忘」春子。我以為茅野之後也沒特別期待我幫忙她工作。


    而我們之間沒了死神的連結後,我就找不到她找我說話的理由。


    但是,沒有這回事。


    「欸,你幹嘛一臉遇到強盜的表情?和同班同學說話有那麽奇怪嗎?」


    「不,不是這樣……」


    「太難過了,我覺得我和你已經是朋友了耶,原來你不這麽認為啊。嗚嗚嗚……」


    還這樣裝哭給我看。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茅野繼續對我說:


    「算了,這次是以死神身份對你搭話的——那麽,實習生,這次的工作在等著我們喔。」


    就是這麽一回事。


    看來,死神的工作似乎完全還沒結束。


    更正確來說,茅野誌得意滿地今後也打算把我當助手用。


    「欸,你以為那樣就結束了嗎?太天真、太天真了,隻要跨進這個業界,不被吸完最後一滴血可無法抽身呢。死神無論何時都人手不足,可沒有空閑讓你玩耍。」


    據說是這樣。是黑道還是什麽嗎?


    老實說,春子的事情,我很感謝茅野。所以,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事,我也不吝幫忙。但是……


    「嗯~該怎麽稱呼望月同學才好呢?實習生又太直接,助手或是助理,叫華生之類的也不錯呢~」


    但是,像這樣擺出我理所當然該幫忙的態度,會令我露出有點故意想作對的表情。直接狂奔逃回家好了……想著這種事情時,綻放向日葵般笑容的茅野拉著我的手抵達的地方,就是這間水族館。


    雖然我有點無法理解她對待我的方法,但這個目的地對我來說很幸運。


    我從以前就喜歡水族館,隻要有空就常常去。


    妝點著沉穩藍色的寧靜空間,色彩鮮豔的各種魚類,海豹或海豚等動物的表演秀。


    隻是看著這些,就會讓我的心情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大概在這裏待一整天也不會膩吧。


    「望月同學真是個魚癡啊。」


    「你這種說法……」


    「欸,不喜歡嗎?那,魚偏執狂之類的呢?」


    「算了……」


    期待這個死神多體貼人一點的我是笨蛋。


    雖然這樣說,但我也知道,她大概是刻意裝出這種行為舉止,讓氣氛變得開朗。春子過世後,才隻過了一周。我的胸口深處出現與五年前相仿的空洞,就算知道不會失去和她之間的回憶,空洞也沒辦法立刻填滿吧。茅野非常了解這件事情。在我麵前裝得我行我素,體貼我的部分也精妙得恰到好處。


    我對這份體貼抱著若幹感謝,但也覺得應該能有更好的說法吧,而有著些許不滿,帶著複雜的心情詢問到這裏來的目的:


    「……然後呢,下一個工作的對象在這裏嗎?」


    「嗯,對喔。指示手冊上是這樣寫的。」


    「指示手冊?」


    「嗯?對,上麵寫著死神工作對象的事情。會寄到我家信箱裏,用郵政包裹。」


    「郵政包裹?」


    「對,郵政包裹。」


    該怎麽說呢,死神是這麽平民的組織嗎?我原本想象是更神秘還是超凡的組織啊。但是,死神本人是這種樣子,也能想象其所屬組織是怎樣啦。


    「根據上麵所說,我們這一次負責的對象應該就在這裏。嗯,好像是女生……啊,在那邊!」


    茅野喊出聲。


    她的視線前方。


    在色彩鮮豔的熱帶魚水槽前。


    ——站在那裏的,是背著小學書包的小女孩。


    1


    我不知該說什麽。


    那個女孩,就是這次的對象嗎?


    因為死神的工作對象代表著……近期將要死亡的人。


    而且還不是單純的死亡,而是隨著死亡時間逼近,也會被身邊的人遺忘——借用茅野的話,他們是會被「遺忘」的對象。


    她看起來,還隻是個小學低年級的女孩啊。


    當然也不是年紀越大越好,生命沒有優先順序,沒有哪一條性命失去也無所謂。但是,如果對象是個八十歲的老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還能看開。這不是道理,而是感情問題。年紀那麽小的小孩,本來應該還有長久未來的小孩,竟然就快要死了。這麽殘酷的事實,讓我覺得心快要碎了。


    在無法動彈的我麵前,茅野走近那個女孩。


    「你好。」


    「你好?」


    茅野搭話後,小女孩有禮貌地回應。從她打直腰杆,漂亮的打招呼姿勢來看,給人彬彬有禮的印象。


    「姐姐,你們是誰?」


    「這個嘛……我們是死神。」


    茅野一如往常毫不拐彎抹角。應該可以有個開場白或是一步一步來吧?


    「死神?」


    果不其然,女孩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也是當然。就算是大人,突然聽見死神這個詞,也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更別說是這麽小


    的女孩了,連她是否確實理解死神這個名詞都不確定。


    「我跟你說,死神就是啊,該怎麽說才好呢,就是帶領像你這麽乖的好孩子到天堂去的工作。嗯,你叫——」


    「我叫幸。」


    「對,小幸。我們啊,是為了要帶小幸去天堂而來的。你聽得懂嗎?」


    「去天堂……」


    女孩——小幸聽到這句話後抿緊雙唇。


    「小幸……要死掉了嗎?」


    「……」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


    天堂這個詞,似乎讓她立刻明白自己接下來將會如何。


    從她的口吻,茅野也發現糊弄她沒有意義吧,輕輕吐一口氣後,如此重新說明:


    「……對,小幸再過一段時間之後就要死掉了。」


    「……」


    「死掉……然後會被身邊的人遺忘。雖然很悲傷,但我們無能為力。對不起……」


    「……」


    沉默一段時間後,小幸像是接受了什麽一般,抬起頭來。


    「是……這樣啊……」


    那是,雖然年紀這麽小,但仍清楚理解死亡是什麽的聲音。


    我不知道,告訴她事實到底正不正確。


    這應該也因對象不同而有所不同,有時可能別說比較好。但是至少像小幸這種正確理解自己際遇的對象,應該要好好說明才符合道理。


    所以,茅野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吧。不管那有多痛苦。


    茅野一瞬間露出又哭又笑的複雜表情,但立刻恢複原本的笑容,輕輕摸小幸的頭說:


    「所以啊,在這之前,姐姐我們是來幫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


    「嗯,小幸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茅野說完後,小幸低下頭深思著什麽。


    「嗯,像是想到某個老鼠的國度去當公主,或是想向初戀對象告白,或是想要盡情吃飯店的高級甜點之類的,現在立刻就想吃有小銀綠鰭魚生魚片的海鮮丼也可以喔!這個哥哥會盡全力實現你所有願望。」


    「又是我啊!」


    而且後麵那兩個明顯就是茅野自己的欲望吧。


    「欸,望月同學不願意嗎?連這麽小的女孩的小小願望也不願意聽……你不是魔鬼就是惡魔!」


    死神沒資格說我。


    「不,那個我是願意做啦……」


    「哥哥這樣說耶,太好了呢~你可以盡情使喚這個哥哥喔。」


    「……」


    我雖然同意她說出的內容,但該怎麽說呢,感到無法言喻的不講理,是因為我的肚量太狹小嗎?


    雖是這樣說,年紀小小的女孩用純真的眼睛抬頭看著我開口:


    「哥哥你們……願意幫忙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嗎?」


    在聽到這種話的日子,我也隻能投降了。


    茅野在我身邊滿足地嘻皮笑臉,讓我相當不爽。


    我蹲下身,視線等高看著小幸的眼睛,接著說:


    「嗯,對喔。隻要是我們能辦到的事情都會幫,所以,小幸如果有想做的事情,就說說看吧。」


    「那個啊,我啊……」


    小幸直直看著我們的眼睛。


    接著,手指在胸前轉來轉去,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


    「那我……想要做海豚的布偶。」


    這時,我感覺到這個女孩——小幸似乎已經有什麽預感了。


    一種抱著和自己共通的什麽的,不明確的直覺。


    這種感覺,後來也成真了。


    偏偏就是這種不猜中也無所謂、不好的預感——世界會接受啊。


    而因為她,我也麵臨了得麵對自己過去的狀況。


    2


    小幸是念鐮倉市內小學的三年級學生。


    似乎住在鶴岡八幡宮附近,名為歧路這個三岔路前方的公寓裏,家人隻有母親一人。她說從有記憶以來就沒見過父親,不知道是過世了還是離婚,也就是所謂單親媽媽的單親家庭。


    「我媽媽很喜歡海豚。」


    小幸眼睛閃閃發光地說道。


    「所以我想要做一個海豚的布偶給媽媽,因為媽媽的生日快要到了。可以……嗎?」


    她最後越說越小聲。


    像在察言觀色的表情。


    「嗯、嗯,當然可以啊!話說回來,小幸好可愛喔。我真想要帶回家當我們家的小孩。」


    那可是犯罪行為啊。


    但先別說那個了,幫小幸實現願望這件事,我也沒有異議。如果這是她的願望,隻是一、兩個布偶,我也很樂意幫忙。


    隻不過,這有兩個問題。


    首先,我和茅野都沒有做過布偶。


    手工藝方麵,我頂多在家政課上做過基本的事情而已,茅野也差不多。但是,關於這件事,現在是網路上充斥各種資訊的時代,幸好隻要拿起手機馬上就能搜尋到。


    讓我更頭痛的,反倒是另一個問題。


    海豚布偶這種東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搜尋後得知,至少得花上一周時間。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得有個能讓我們持續作業的場所。提出的候補地點中……


    「果然還是望月同學家吧。」


    看見茅野用「別無可選」的氣勢說著,我感到相當絕望。


    在我家做布偶本身是沒有關係。雖然不大,但至少是獨棟房子,而且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住,也有空間,麻煩的是這些成員。


    過度引人矚目的同班同學和小學女生。


    我住的地方本來就是相當狹小的社區,要是帶這些滿滿可疑之處的成員進我家,傳出負麵謠言,隔天起絕對會造成和鄰居往來的障礙。我也有在鄰裏間得維持的立場啊。


    「欸~但沒其他地方了啊。要是在小幸家做,就會被她媽媽發現啊。」


    「是這樣說沒錯……那你家呢?」


    「啊,望月同學是那種馬上就想跑進女生房間的人嗎?女生的房間可是很敏感的耶。你就這麽想要跑進我的房間裏到處聞個過癮後,還跳上我的床滾來滾去的話,我也不是不能……」


    「……好啦,在我家就好了。」


    除了這麽回答外,我還能有什麽選項呢?如果有其他選項,還請告訴我。


    就這樣,將近蠶食鯨吞的感覺,我家就變成工作室了。


    「喔喔,這裏就是望月同學家啊。」


    一帶她們到我家,茅野立刻興奮地大叫。


    「真不愧是鐮倉,真有風情呢。你現在還是在書櫃後方,藏著刊載著那些孩子們初生之姿模樣的照片的書嗎?」


    「什麽?」


    「藏著《世界魚類大全》!」


    「你為什麽會知道啊?」


    「嗬嗬嗬,我就說了你可別小看死神的情報網啊。」


    死神是那個嗎?跟蹤狂還是什麽嗎?


    「打擾了。」


    和強行進入我家的茅野完全相反,小幸有禮貌地打招呼完後踩進玄關,脫掉鞋子之後也確實把鞋尖朝大門擺好,和隨便亂脫鞋的某個死神完全不同。


    我想把客廳當成我們的工作室,用力拉住非常想要偷看我房間的茅野,帶她們兩人


    到客廳去。


    接著,原本讓我感覺有點黑白色調般的客廳,頓時染上色彩。


    一種缺少的拚圖「喀嚓」一聲拚上缺角的感覺。這麽說來,自從春子過世後,還是第一次有其他人走進這個客廳。


    突然,我想象著,如果春子還在世,現在會怎樣呢?依她的個性,肯定會因為這些奇怪的訪客而戲弄我,卻也滿臉笑容地歡迎她們。腦中浮現這幅景象,令我的胸口感到些許疼痛。


    「那麽,接下來就讓我們開始做海豚布偶,但是……因為這是禮物,所以我們終究隻能幫忙,主要製作的人還是小幸,這樣可以嗎?」


    茅野如此確認後,小幸輕輕點頭說:「好。」


    順帶一提,海豚布偶的作法如下:


    從網路下載版型,把它畫到毛氈布上後剪下來,接著縫接起來。縫到一定程度之後,再塞棉花進去。把剩下的部分也縫合起來後,再裝上眼睛。


    該做的事情相當明確,但所有人都沒有經驗,所以難度感覺很高。


    「版型用最普通的這種可以嗎?」


    「嗯,我覺得用這種就好了,小幸怎麽想?」


    「啊,好,這種就可以了。」


    「咦,但是這個要從哪裏下載啊?望月同學,你知道嗎?」


    「這個嘛,大概是……」


    結果,第一天下載了版型,確認接下來的作業步驟之後就結束了。


    因為茅野說要順路送小幸回家,我也送她們到半途。


    附近已經完全日落,夜幕垂下。天空有一點陰,雲層間隱約可以看見變成絲線的月亮。鐮倉是治安相對較好的城市,即使如此,在這種夜色中讓女生自己回家,我也覺得過意不去。


    「弄得滿晚的耶,小幸,沒問題嗎?你媽媽不會擔心嗎?」


    「啊,嗯,沒有問題。媽媽工作很忙,所以很晚才會回家。」


    「這樣啊。」


    小幸點點頭說:「就是這樣。」


    「小幸不寂寞嗎?」


    「……小事一樁。媽媽是為了我去工作,所以我不可以任性。」


    說完後,她笑著像在壓抑什麽。這不是會出自小學三年級學生口中的話。


    雖然隻是今天和她共度一天內知道的事情,便知道她年紀雖小卻相當成熟。


    與其說是成熟……更該說她太聽話了。不管說什麽,她完全不會說出任性的話或是不滿,仿佛放棄了許多事情般。


    感覺從那張像戴上麵具的笑容背後,可以窺見這孩子至今過著怎樣的生活。肯定把許多寂寞及痛苦的事情蓋上蓋子,用笑容蒙混過去吧。一想到這裏,就讓我感到苦悶。


    「啊,到這邊就可以了,我家就在那邊。」


    走到歧路這邊後,小幸如此表示。


    道路那頭的公寓應該就是她家吧,要是送她到家旁邊,讓附近的人覺得奇怪也麻煩,所以我們就在此道別。


    「姐姐、哥哥,謝謝你們。再見。」


    小幸鞠躬道謝後,啪噠啪噠地跑回家。


    確認她的背影走進公寓大門後,我轉過去看茅野,茅野也看著我。


    「小幸真的是個好孩子呢。」


    「嗯。」


    「直率、開朗,聰明又小小一隻,一百分呢。」


    茅野說完後,慢慢邁出腳步,我也跟在她背後。


    不知何時,雲層散開,月亮露出身影。雖然如絲線般,還是夠亮足以照亮夜路,銀光粒子落在我們身邊。


    「……死神的工作啊,也很常得麵對那麽小的小孩。」


    茅野說道。


    「比起長壽的人,還是小孩子有更多想做的事情,實際上也應該能做到的事情吧。有許多人都有著需要死神出手幫忙的牽掛。」


    「……」


    是這樣嗎?


    才參與死神工作第二次的我不太了解,但從茅野的口氣中,可以得知她到目前為止麵對了許多和小幸一樣的小朋友,她對這件事情相當痛心。


    「呼~前一次也是,接連接到痛苦的案子啊。對不起喔,把你卷進來。」


    「別這樣說,才沒這回事,而且說起來,我沒覺得我是被卷進來的。」


    春子那件事,我也是當事人。因為茅野來挖角我當死神,我才能不「遺忘」春子。不管說幾次都行,我真的打從心裏感謝這件事。


    而且,死神的工作。


    像小幸這樣,像春子這樣……幫忙即將要死的人,要被「遺忘」的人消除他們的牽掛。


    雖然我也不知道我這種人可以做到什麽,但如果有人尋求我的協助,我想要幫上忙。


    「……望月同學,你人真好。」


    茅野小聲如此說著。


    「真的是個好人,好到讓人覺得耀眼,我明明……就很狡猾。」


    感覺這句話裏沒有任何以往那種捉弄我的要素,是她的真心話。但因為太害臊了,所以我裝作沒有聽見。


    「時間這麽晚了,你沒有關係嗎?」


    「什麽?」


    「你看,要是你太晚回家,家人可能會擔心之類的……」


    我為了轉換話題才問這個問題,茅野卻回答:


    「啊~那完全不需要擔心,我現在自己一個人住。」


    「自己住?」


    「嗯,對。哎呀,發生很多事情啦。」


    我沒辦法繼續問下去。


    這種年紀自己一個人住,包含我在內,肯定都是家裏多少發生了什麽問題造成的結果。是死別、雙親離婚,或者是這以外的原因。無論如何,都不是可以隨便碰觸的問題。為了尋找下一句話,我腦袋冒出來的,是不能再更老掉牙的話:


    「你住在哪裏啊?」


    「欸~你問這要幹嘛?啊,該不會是聽到我一個人住,打算送我回家後變成大野狼吧。」


    「我根本連想也沒想過。」


    「馬上完美否定我,這也讓我很傷心耶~」


    真麻煩。


    「……先別說大野狼,如果太遠的話,不送你回去不行啊。」


    「嗯?所以你是在意我囉?」


    她捉弄我似地咧嘴而笑,由下而上看著我的臉。


    看見她這樣,讓我想要扳回一城。


    「這當然啊,你也是個女孩子耶。」


    「……唔……」


    令人意外地,茅野對這句話產生反應。


    她嘴巴扭來扭去,像說了什麽之後,把臉轉過去。


    「你還是一樣,隻有在奇怪的地方會把我當女生,太狡詐了……」


    「你說什麽?」


    「……沒有,沒說什麽。」


    說完後,她又轉回來看我。


    那張表情已經回複一如往昔的茅野了。


    「啊,你看,月亮好漂亮。」


    聽她這麽說,我抬頭看,無比湛藍的月亮飄浮在空中。湛藍、柔軟、閃耀鮮豔光輝的月亮。啊啊,這是叫做什麽啊?我記得是——


    「藍月。」


    茅野簡短說道。


    「一個月裏有兩次滿月的時候,第二次滿月會被如此稱呼呢。聽說有看到就會得到幸福、藍月的夜晚會發生奇跡的說法。但話說回來,這還不是藍月呢


    。真正的藍月似乎在兩個月之後。」


    「欸,是這樣啊——」


    就在我打算如此回答之時。


    『在藍月下互許未來的兩人,就會得到奇跡祝福,永結同心喔。』


    這個聲音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又消失。


    剛剛那是什麽?


    一瞬間發生的事,讓我搞不清楚狀況。隻不過,看著那像是要逐步逼近的藍月,不知為何,我變得很不平靜。


    為了揮去心中的煩躁感,我重新轉過去看茅野。


    「然後呢,送你回家的事情……」


    「嗯,不用沒關係。我家離這裏沒有很遠,可以自己回家。」


    「這樣啊。」


    「嗯,但是謝謝你擔心我,那拜拜,明天見。」


    擺出敬禮的姿勢後,茅野轉了個身,擺動著裙擺消失在黑暗中。


    那個身影,與其說是死神,更讓我覺得像是隻妖精。


    3


    隔天起,我們三個人正式開始著手做海豚布偶。


    隻要一放學,茅野就會來找我一起回家。


    途中和小幸會合,需要什麽東西就先去買完後,接著朝我家前進。


    這天,進行把版型畫到毛氈布上,接著剪下來的步驟。


    「嗯,似乎要把海豚的形狀畫到毛氈布上,然後用裁縫剪刀剪下來呢,稍微試試看吧,望月同學來做。」


    「所以說為什麽是我啊?女生比較擅長這種事吧,你來做啦。」


    「生氣,望月同學是那種有『縫紉是女生擅長的領域』偏見的人啊?是結婚之後會變成大男人主義的人啦。」


    「才沒有那麽嚴重,隻是覺得你看起來手很巧。」


    「真是的~真拿你沒辦法啊。」


    茅野說著,拿起裁縫剪刀和毛氈布。她剪下來的形狀,與其說是海豚,更像是翻車魚。由此可證她看似手巧,其實相當笨拙。茅野拿著剪下來的翻車魚,臉鼓得和河豚沒兩樣,小幸客氣地笑了出來。


    隔天,進行把剪下的版型縫接起來的步驟。


    照著設計圖將毛氈布的位置對準,用針線從邊邊開始縫接,這個步驟主要由小幸負責。


    「對準嘴巴部分的起始位置之後,接下來就朝著背部方向縫過去……」


    「沒問題嗎?一開始比較困難,我來幫忙吧?」


    「啊,沒有問題。那個,如果有怎樣都做不到的地方,就要麻煩你們幫忙,但是我想要盡量自己做,要不然,就稱不上是禮物了……」


    「這樣啊。」


    既然小幸都這樣說了,我們也決定貫徹輔佐的角色。


    雖是這樣說,但縫接以外的雜事意外地多,我們就這樣過著每天被工作追著跑的日子。


    而工作時間增加,必然代表我們三個人一起共度的時間也增加了。


    在工作空檔一起吃飯、看電視、看書,彼此說著在學校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然後啊,我嚇了一大跳。因為望月同學竟然慢慢開口對水槽中的甘氏巨螯蟹說話……」


    「等一下,現在有必要說出這件事嗎?」


    「欸~可是是真的啊。」


    「是這樣沒有錯啦……」


    「哥哥和魚是好朋友呢。」


    雖然幾乎都是茅野在說話。


    小幸本來相當客氣,不太說話,隨著我們共度的時光變長,也漸漸和我們打成一片,雖然還不多話,但也開始說起自己的事情了。


    「我今天在學校裏翻單杠,雖然一開始失敗了很多次,但最後總算是成功了。」


    「營養午餐是咖喱,因為大家都喜歡,男生搶成一團,超混亂的。」


    「啊哈哈,哥哥,好好笑喔。」


    這讓我有種像是「家人」……這或許有點說過頭了,但是段相當溫柔的時光。


    我不知道茅野怎麽想,我不太有和三個以上家人相處的經驗。雙親還在世時,我幾乎都自己一個人看家;雙親過世後,我和春子也是兩個人一起住;而現在如字麵所示,自己獨居。所以就算像這樣稀鬆平常的家人團聚,我也幾乎是第一次體驗。習慣之前也是不知所措,有點緊張。


    而從這些互動中,我知道小幸絕對不是成熟、懂事的小孩。她基本上是個性直率、仔細聽人說話的好孩子,但在那之下,也是個與她年紀相當,非常普通的小學女生。發生開心的事情就會天真地笑,發生討厭的事情也會露出悲傷表情,偶爾也會因為一點小事鬧別扭。


    是隨處可見的九歲女生。


    隻不過,不知該說「果不其然」還是什麽……小幸似乎幾乎沒有和母親共度的時光。


    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那是在工作的空檔,做點輕食時的事。


    「這是什麽?」


    「這是蛋包飯喔,雖然做得不太好啦……」


    我說完後,小幸微微歪頭。


    「沒吃過蛋包飯嗎?」


    「啊,嗯……」


    小幸結結巴巴地,像要粉飾什麽說著:


    「那個,因為,媽媽很忙……所以我總是吃媽媽買回來放著的冷凍食品或是即食品。」


    「這樣啊……」


    此外,她偶爾也會露出相當寂寞的眼神,我也曾看過她穿著脫線的衣服。雖然每件事情都不是什麽大事,但有好幾個讓我覺得奇怪之處。


    從單親家庭這點來看,或許是無可奈何。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稍微有點在意。


    製作布偶第四天。


    那天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們三個人決定一起去水族館。


    目的是海豚表演秀。為了稍微提升海豚布偶的完成度,所以要去看真正的海豚。


    表演秀是在被稱為「表演場」的主水池舉行。


    那個半戶外的空間沒有屋頂,可以看見遠處的江之島。


    「這邊就可以了吧……」


    我們坐在最前排的位置。


    雖然偶爾會有水花飛來,但有臨場感,是很搶手的位置。


    「可能會稍微被弄濕,可以嗎?」


    「嗯,小事一樁。」


    「茅野同學呢……」


    「難得可以坐在最前排,弄濕了才舒服啦!」


    某種意義上來說,兩人的回答都如我預料。


    接著,目標的海豚表演終於開始了。


    由九隻海豚帶來的熱鬧饗宴。


    我很喜歡海豚表演秀,更正確來說,我很喜歡海豚。水族館中,它肯定是我喜愛排行榜上前三名的動物。


    其實,關於這點,我有個不為人知的驕傲。


    「那個啊,那邊有一隻額頭白白的海豚,對吧?」


    「對。」


    「其實那隻海豚的名字是我取的。」


    「欸,是真的嗎!」


    「嗯,它的名字叫做多拉特。」


    幾年前,水族館公開征求為海豚命名,我報名之後,很幸運被選上了。自那時起我就對它產生了感情,隻要來水族館,肯定會來看海豚表演。


    「原來是這樣啊,那哥哥就是為那隻海豚命名的爸爸呢。哥哥,你好厲害喔!」


    小幸眼睛閃閃發亮地這麽對我說。聽她天


    真地這樣說,感覺真不壞。


    ——這麽說來,過去似乎也有人對我這麽說過。


    突然想起這種事情。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那應該是一年前左右的事情吧。就是在這間水族館裏看海豚時,剛好也在場的同校女生對我說的。『那麽,你就是幫那孩子命名的爸爸呢。』我也不清楚為什麽時至今日會突然想起那時的事情,大概是小幸問與海豚有關的事時的表情,和那個女生很像吧。


    「……」


    突然,我發現隔壁出奇安靜。


    前一刻還吵吵鬧鬧的死神,難得閉上嘴巴,不發一語。


    「茅野同學?」


    「……欸?」


    「怎麽了嗎?突然變這麽安靜,身體不舒服嗎?」


    我問她後,她慌張地搖頭。


    「啊,沒有,不是那樣。與其說沒什麽,倒不如說是你突然講到海豚名字的事情,讓我嚇了一跳。」


    連遲鈍的我也知道,這段話是在遮掩著什麽。


    她剛剛的表情是什麽?像是想要說什麽、忍耐著什麽一樣……


    雖然很在意,卻沒辦法繼續追問。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可以再更進一步追問。


    視野角落的水池中,海豚們邊濺起水花,邊跳過圈圈。


    「……其實,海豚總共有十隻啊。」


    茅野如此小聲低喃,但我沒有聽清楚。


    「真的好開心喔!」


    看完海豚表演之後,小幸興奮地說著。


    「海豚好多隻,好震撼喔。水花還潑到這邊來耶……」


    「那個跳火圈的表演,真的好精彩喔。」


    「對!我一直擔心海豚們到底有沒有辦法跳過去,心髒跳個不停。」


    她緊握雙手,興奮大叫。


    感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幸表露出如此開心的笑容。


    「小幸,你這麽喜歡海豚表演啊?」


    我回問後,小幸開心地露出笑容:


    「那個啊,以前,媽媽曾經帶我來這裏。」


    「是喔?」


    「對,我上小學前。她牽著我的手,帶我看了好多魚,最後帶我來這個表演場。那是無比開心、快樂的時光。所以不管是海豚還是海豚表演,我都好喜歡。」


    仿佛想起當時的事情,她露出燦爛表情。


    但是她的表情,如逐漸下山的太陽般染上陰影。


    「……但是最近,媽媽不常對我笑。」


    「小幸……」


    「是因為工作很累嗎……所以我才想要送海豚布偶給媽媽,希望她可以露出笑容。」


    那張無精打采的表情,我至今從未見過。


    讓人感覺「這孩子真的很喜歡媽媽耶」也讓我有一點羨慕。


    「小幸喜歡媽媽嗎?」


    「嗯,喜歡!」


    毫不迷惘的回答。


    但是,我們將會知道。


    ——小幸的真實。


    4


    製作布偶第五天。


    那天或許有點過度專注了。


    大概因為製作過程進入佳境,終於來到塞棉花、全部縫起來的步驟,不小心過度專注,努力過頭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


    發現時,已經是早上。


    窗外射進的刺眼光線喚醒了我,拿起手機確認時間,六點半。茅野和小幸就在我身邊要好地抱在一起,呼呼睡得香甜。她們倆的身影從旁看相當自然,就像是親生姐妹一樣……我呆呆想著這種事情時,才終於發現現狀。


    茅野和小幸睡在這裏這件事。


    我慌慌張張搖醒兩人。


    「唔唔……望月同學……不乖乖握手不行喔……」


    是夢到什麽啊?


    「快點起床啦,小幸也是。」


    「……咦?為什麽阿章在這裏?夜間私會?早安親親……」


    「……不是這樣啦。」


    我對著睡眼惺忪的茅野說明現狀。


    「哎呀,搞砸了。早上才回家……」


    大概是終於理解現狀了吧,茅野手摸著額頭如此歎氣。不隻是茅野,要是再不讓小幸回家可就糟糕了。


    而小幸本人,似乎還沒發現狀況有多糟糕,揉著睡眼,呆呆地抬頭看著我們。


    「……總之,馬上帶小幸回家去道歉才行。」


    「呃,這就不用了吧。隻要送她到家裏附近,然後讓她偷偷回家就……」


    「不可以這樣啦,再怎麽說我們都讓這麽小的女生徹夜未歸耶,得負起責任,好好說明並道歉才行。」


    「這麽說……也是啦。」


    茅野難得這樣吞吞吐吐,在這種時候,她明明就比較像會說出:「別擔心,我會幫你當證人,說你喜歡的是波霸而不是小蘿莉啦!」之類的話,然後跑出去的啊。


    茅野肯定已經知道了吧。


    我們去小幸家後,即將看到的事情。


    小幸家,就位於我們之前送她回家的公寓三樓。


    離電梯最遠的邊間,門牌上寫著「櫻井」。向小幸確認「是這裏沒錯嗎?」她有點不清不楚地點頭。


    按下門鈴後,立刻有人應門。


    聽見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一個還年輕的女人走出來,她和小幸長得很像,一看就知道她們是母女。


    「那個,不好意思,呃,我們是小幸的朋友……」


    雖然知道不管找什麽借口都很奇怪,但至少得誠心誠意說明才行。因為想要避免她報警,或禁止我們之後再和小幸見麵。


    「我們是同一間小學畢業的,幫她做學校的作業。因為太認真了,那個,所以才會搞得這麽晚……」


    雖是如此,稍微說點謊也是沒辦法的。要做禮物給媽媽是秘密,而且說起來,死神什麽的,她也不可能相信,充其量隻會讓她覺得我們腦袋有問題。


    「……」


    她的母親沒有反應。


    隻是靜靜地,用看不出感情的眼睛盯著我們看。


    她的態度讓我覺得不太對勁。


    明明是自己的女兒,卻像是陌生人……


    「……」


    該不會是已經開始「遺忘」了吧?


    茅野曾說過,開始「遺忘」的時期因人而異,有「死亡」前五分鍾開始的人,也有好幾年前就開始的人。我沒聽說小幸什麽時候過世,依時期來看,她已經被遺忘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不知道該有多好。


    如果她母親的反應是因為「遺忘」,大概還能多少有所救贖吧。


    但是,我立刻發現了事情並非如此。


    小幸母親的眼睛。


    那不是看著陌生人的眼神。


    不是看著陌生人,而是看著完全沒興趣的人的眼神。


    「唔……」


    我應該要發現的。


    應該要更早察覺才對。


    幾乎沒一同共度時光的母親。


    不太對她笑、不太理會她的傾訴。


    不是其他人,而是隻有我應該最為清楚。


    沒錯,小幸母親現在看著小幸的眼神,並非「遺忘」她的眼神。


    而是比那更加殘酷的眼神。


    和那相似的眼神,我曾經看過。


    ——冷漠。


    那是比被遺忘、被討厭,還要更加、更加殘酷的東西。


    打量我們一段時間後,她母親一句話都沒說就走回房間裏。


    小幸也慌慌張張追在後麵走進屋內。


    她途中轉過頭來看著我們說:


    「……對不起,我想,媽媽應該是累了。」


    「小幸……」


    「那個,距離我去天堂的時間越近,我越會被忘掉,對不對?媽媽已經忘記小幸了嗎……」


    她說著,露出傷腦筋的笑容。


    看見小幸的表情,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離開公寓後,太陽已經完全升起。


    四周的景色染成一片白,行道樹的深色影子落在地麵上。在熱辣的強烈日曬照射下,顯示夏天的腳步逼近。


    「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我一問,茅野有點猶豫地點頭。


    「……指示手冊上也會載明這類事情,而且,工作對象大多都和負責的死神有類似境遇和牽掛啦,所以……」


    「……這樣啊。」


    所以茅野才想要避免直接和她母親見麵啊。


    大概是,為了我。


    死神的情報網似乎相當優秀,肯定連這種事情都調查完畢了。


    我吐出一口氣,仰頭看天空,原來如此,這份顧慮很正確。


    ——因為,我的母親就和小幸的母親一模一樣。


    對自己的小孩不感興趣,很冷漠。


    雖然不清楚詳細狀況,但至少就對我沒興趣這點是相同的。


    ……從有記憶以來,我就覺得奇怪。母親忙於工作幾乎不在家,假日時也幾乎沒帶我一起去哪裏玩過,也從沒親手做過什麽東西給我吃,沒來參加過一次教學參觀,從沒對我露出溫暖笑容。若要舉例,舉也舉不完。我和小幸感受到的事情相同,但我比她更早就看破一切,已經放棄了。


    父親也是類似類型的人。雖不至於到對我毫無興趣,但他最在意的是工作和妻子。偶爾會和我說話、想到時也會帶我去哪裏,但我想,他直到最後,都沒摘下名為「義務感」的麵具。


    話說回來,我是之後才知道原來雙親根本不想要小孩。隻是剛好懷孕,所以生下我而已。即使如此,他們沒有虐待我,也沒放棄養育小孩,讓我在經濟寬裕的環境中長大,這令我感激。就算其中沒有愛情,他們為我做的事情也是鐵錚錚的事實。


    雖然這麽說,但如果說我心中從來沒想過從母親身上尋找愛情,那絕對是謊言。雖然看破、裝作已經放棄,但也沒從我心底深處徹底消失過。即使如此,我能努力活到今天,肯定是我心靈有依靠——因為有春子他們陪著我。


    但是,小幸身邊沒有春子他們。


    她沒有代替母親給她愛情、關心她的人。


    「……」


    無邊無際的蒼穹,晴朗無雲,天空的高度無謂凸顯出我們的無力。


    小幸的媽媽肯定也不是如此期望才那樣做的吧。


    應該不是心甘情願對女兒擺出那樣的態度吧。


    但是,這世界確實存在著。


    存在著因為什麽原因,對自己的孩子失去所有興趣的父母。


    「即使如此,小幸還是要為了媽媽做海豚布偶啊……」


    即將迎接死期的女孩,選擇的最後一個願望。


    那就是送禮物給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母親,這也太諷刺了。


    「小幸,還會繼續做布偶嗎?」


    「誰知道呢,但是,我想要尊重她的想法。如果她想放棄,我會順著她;如果她想繼續,就是跟先前一樣幫她。」


    「……嗯,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茅野直直看著我的臉說道。


    「因為你喜歡小蘿莉啊。」


    「是啊,沒——喂,才不是!」


    「欸,不是嗎?啊,對喔,你是喜歡波霸嘛。」


    「那也不對!我比較喜歡普通大小——喂,你是讓我說什麽啊!」


    「啊哈哈。」


    茅野笑著,仿佛沒發生過任何事。


    但我知道這是她的體貼。沒錯,她總是對身邊的人露出我們遙不可及的體貼。


    從天而降的日光,無比地白色炫目。


    5


    隔天。


    小幸一如往常站在會合地點。


    「昨天很對不起,今天起也請多多幫忙。」


    她說完後,輕輕一笑。


    所以,我們也不提昨天發生的事情。


    這件事情就算我們現在再怎樣吵鬧也無能為力。而且如果簡簡單單就能做些什麽,就不會發展成這樣了。既然如此,隻要小幸本人不希望,我覺得也不需要翻出來說。


    海豚布偶,已經完成八成了。


    往身體裏塞棉花的步驟在前天也幾乎結束了,接下來隻需要把剩下的地方縫起來,裝上眼睛,大概今天或明天就能完成吧。


    「海豚已經完成大半了呢。」


    小幸開心地說著,繼續剩下的工作。


    但是,做完海豚布偶,消除她的牽掛之後,也就表示……那天將近了。


    「那個,姐姐、哥哥。」


    「?」


    「嗯?」


    「……被遺忘之後,人會變成怎樣?」


    小幸選著要用哪一種眼睛,脫口而出。


    「被遺忘之後,就等於沒有存在過,對吧?不管是誰,連媽媽也不會對我說話、對我笑。但那和現在有什麽差別?現在的我也……」


    「那是……」


    我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不起,當我什麽都沒說。」


    小幸說完後,繼續手上工作。


    那天,沒有辦法完成最後的工作。


    布偶是在隔天完成的。


    「——做好了!」


    小幸小聲叫著。


    露出開心表情的小幸將綁上粉紅色緞帶的海豚布偶抱滿懷。


    「小幸,太好了!」


    「對!」


    茅野這麽說著,摸摸她的頭,她有禮地回答。


    「那個,姐姐、哥哥。」


    「?」


    「因為有姐姐和哥哥,我才能做好海豚布偶,真的很謝謝你們。」


    她說完後,深深一鞠躬。


    「沒什麽,不用道謝啦。」


    「對啊,望月同學是因為喜歡才這麽做的啊。」


    「你那種說法讓人有點在意耶。」


    「欸~我又沒有說你喜歡小蘿莉。」


    「你這不就說了嘛!」


    看見我們的對話,小幸嗬嗬笑了。


    但是,她的笑容立刻染上陰影,如此低喃: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媽媽不肯對我笑。別人家的媽媽,放假都會一起去哪裏玩,或是出去吃飯,但為什麽我媽媽沒有這樣做呢,我一直都這麽想。」


    「……」


    「我一直覺得因為我做壞事、因為我不是好


    孩子,所以才會這樣。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家人,但是……」


    她輕輕抬頭。


    「隻要我把這個海豚布偶送給媽媽,她就會再對我笑了,對吧?像以前一樣對我笑,不會再把我當作不存在……對吧?」


    「那個……」


    我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不,正確來說,我知道這個答案。但是,我也知道那不是小幸期待的答案。


    之所以不說出口,肯定是因為我的心底深處有哪裏期望著吧。


    或許會出現什麽變化,或許她的母親能收到她的心意,稍微多把注意力放在小幸身上。


    我自己肯定想要相信會如此吧,因為我自己到最後都沒能實現這個願望。


    所以,才會希望她得到回報也說不定。


    「我們也陪你去。」


    「欸?」


    「陪你去把海豚布偶給媽媽。雖然不知道你媽媽會不會收下,會不會對你笑……但是,我們陪在你身邊,就在旁邊守護你。」


    「哥哥……」


    我摸摸仰望我的小幸的頭。


    不管有怎樣的結果等著,希望起碼有我們支持小幸。


    「謝謝,如果哥哥你們願意陪我,我會覺得很踏實……」


    說完後,小幸笑了。


    但是,這世界到底能有多殘酷啊。


    6


    柏油路反射著炙人的白光。


    被路麵出現的蜃影遮掩,隱約浮上來的公寓,有種不真實,如白日夢般的感覺。


    抵達先前曾造訪過的三樓邊間,裏頭立刻傳來回應。


    與「來了~」的聲音響起的同時,門打開了,女性走了出來。


    那是以前曾見過麵的小幸媽媽。


    身邊的小幸,緊張到全身發抖。


    「那、那個……這個……」


    像在窺探母親的反應,小幸遞出海豚布偶。


    母親沒有回應。


    果然是回以名為「冷漠」的拒絕嗎?她又會用在看路邊石頭的眼神推開小幸嗎?小幸的表情比石頭還僵硬。


    那之後過了多久呢?


    大概一分鍾也不到吧,卻讓人覺得過了半小時,甚至是一小時。


    她回應的是出乎意料外的回答。


    「——哎呀,真可愛。」


    和這充滿善意的聲音一起,小幸媽媽步出大門一步。


    「是海豚布偶啊。用毛氈布和棉花縫成的,這是你做的嗎?」


    「是,對。做得不太好就是了……」


    「這樣啊,才沒有,你做得很好喔。」


    「啊……」


    小幸媽媽微笑著蹲下身,摸摸小幸的頭。她的表情溫和、柔軟,和先前看到的毫無感情麵容完全不同。


    ——她收到小幸的心意了嗎?


    她對母親一心一意的心情,融化了名為「冷漠」的冰塊嗎?


    如果是這樣,我對這個世界以及神明這類的,應該多少能有點好感吧。


    這種想法也隻出現一瞬間。


    「——真是個好孩子,你是這附近的小孩嗎?」


    「啊……」


    「欸,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幸……」


    「小幸。嗬嗬,真湊巧,阿姨啊,一直想著如果生了女兒,就要取名叫『幸』呢。希望她可以幸福活著的『幸』。雖然現在沒有計劃,但如果真的有小孩了,真希望可以教出和小幸一樣的好孩子。」


    她這樣說著,露出柔軟笑容。


    那是柔軟的凶器。


    明明直直朝著小幸笑,卻是個絕對不會對小幸露出的微笑。


    明明是小幸等待已久的笑容,卻無比殘酷、無比偏離目的,狠狠刨刮小幸的心。


    「小幸——」


    當我受不了想要插話時,茅野阻止我這麽做。


    「茅野同學?」


    「……」


    她靜靜搖頭阻止我,眼神說著「再等一下下」。


    然後,小幸抬頭看母親的臉,用幾乎要哭的笑臉小聲說:


    「我可以……這麽想嗎……」


    「嗯?」


    「那個,我沒有媽媽,已經沒有媽媽了。所以隻有現在,我可以把阿姨當成我的媽媽嗎?」


    這要求讓她母親眨了一次眼,但立刻微微首肯,露出滿臉笑容說:


    「嗯,可以喔,小幸。」


    「啊……」


    「……」


    「媽……媽……」


    小幸小聲顫抖著聲音,靠在她胸口。


    「媽媽……媽媽……唔……」


    她肯定一直都想這麽做吧。


    即使是暫時的,那也是她不斷尋求的母親的溫柔溫暖。小幸把頭深深埋在母親胸口,邊哭邊喊。


    就在此時。


    小幸母親的眼睛,滑落出閃耀之物。


    「哎呀,我這是怎麽了……」


    小幸媽媽似乎也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流淚,隻是很不可思議地歪著頭,擦拭淚濕的臉頰。


    我不知道她的淚水帶有什麽意義。


    或許是忘記親生女兒的潛意識表現,也可能是殘留在她腦中關於小幸的記憶碎片開花結果了,更或許隻是剛好有東西跑進眼睛裏而已。


    但是我想要相信。


    就算隻是碎片般的可能性,也想要相信。


    小幸寄托在海豚布偶中的心意——就算隻是一小片,也已經傳達給母親明白了。


    「謝謝你們。」


    在距離公寓大門不遠處,小幸對我們一鞠躬。


    「多虧有哥哥、姐姐幫忙,我才能把海豚布偶交到媽媽手上,才能讓她對我笑,讓她抱我……還摸我的頭。這樣一來,我就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小幸……」


    直直抬頭看著我們的眼睛中,看不見謊言與後悔。至少,我看不出來。


    就算不是對自己做出的舉動,就算是「遺忘」創造出來的……母親的笑容和溫暖,正是小幸追求的東西啊。雖然成熟,但小幸才九歲。不管是什麽形式,希望母親能有溫柔態度或許也是理所當然吧。


    茅野肯定早已知道這件事了。


    這讓我感到非常悲傷,非常難以忍受。


    「媽媽好溫暖,好溫暖、好軟、好溫柔,身上味道好好聞……」


    「……」


    「如果小幸投胎了……還想再當媽媽的小孩。」


    小幸露出透明的微笑說道。


    我們完全無法回應這句話。


    隔天,我們聽聞小幸過世的消息。


    7


    被遺忘與不被遺忘。


    到底哪一個才是幸福呢?


    春子希望不被遺忘,把自己的心意寄托在未來。


    小幸因為被遺忘,而實現了她的願望。


    還真是諷刺。


    小幸的母親……因為忘記小幸,而找回對她的關注。


    「……小幸的媽媽,一開始確實很愛小幸,雖然不知道中間發生什麽事情。但是,小幸如此期望,這是無庸置疑的真實。」


    「……」


    茅


    野所說的或許正確。


    小幸是不是正如其名,活得很幸福呢?連這件事情也無從得知。


    隻是,天空中的太陽,和小幸被「遺忘」前相同,依舊釋放強烈日照。日光包裹住視線可及之處,把世界染成一整片白,仿佛這全是夢一場。


    我突然問出一件在意的事情。


    「……欸,茅野同學。」


    「嗯?」


    「茅野同學……為什麽會當死神呢?」


    麵對即將死去的人、將要被「遺忘」的人,幫他們消除牽掛。接觸這些不合理的現實,麵對著就快要磨損耗盡的感情……這種事情,就隻有痛苦與殘酷而已。


    我為了不忘記春子而成為死神,但是茅野為什麽會變成死神,持續做這份工作呢?


    「嗯~這是為什麽呢?」


    茅野露出曖昧表情回應我的問題。


    「我成為死神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記不太清楚。隻是——」


    她這麽說著,抬頭看天空。


    「——是為了在藍月底下,實現願望吧。」


    如此簡短回答。


    這句話融化在亮白的天空,消逝而去。


    ○


    簡單來說,我隻有一個人也可以忍耐下來,隻是因為有他在吧。


    第一次見麵,是在藍色月光下。


    ——聽到母親過世消息的那個晚上。


    不知名也沒見過麵,隻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我毫不悲傷、痛苦。


    隻是,極其鬱悶。


    不管是唯一的血親過世一事,還是對此事毫不悲傷的自己,以及盡管如此,不知為何還是掉淚的自己,對所有事情都感到鬱悶。


    在育幼院的生活,仿佛身處冰冷監獄裏。


    毫無感情的管理生活,頻繁發生的體罰,冷淡的態度。雖然沒有直接虐待是唯一的救贖,但也不知道可以撐到什麽時候。


    所以,我偶爾會在晚上單獨溜出育幼院,走到沙灘上。


    發生討厭的事情與很痛苦的時候,隻要這樣單獨走在沙灘上,看著散發柔柔藍光的月亮,我就覺得能夠平靜下來。


    「喂,你在幹嘛?」


    「咦……」


    突然,有人向我搭話


    是個年紀差不多的男生。


    「你在哭嗎?發生……什麽事了?」


    「沒有……」


    我回以冷淡的回應。


    除了被看見在哭的樣子覺得有點尷尬外,我根本沒想到這種時間還會有人向自己搭話,有種被乘虛而入的感覺。


    我沒打算和他說話。


    打算隨意敷衍他、把他趕走,或是幹脆自己離開。


    但是,為什麽呢?


    看見他直直看著自己的眼神,心情產生了一點變化,想傾吐一切的衝動突然襲擊我。


    「我媽媽死掉了。」


    發現時,我已經開口了。


    「剛把我生下來就丟掉,從沒見過麵的媽媽。我明明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明明一點也不難過,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所以才來看月亮。從以前,我隻要一看月亮,就能靜下心來……」


    向首次見麵的人說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麽幫助?不,不對。正因為是第一次見麵,所以才不會有奇怪的逞強,才能說出口吧。


    「這樣啊。」短暫沉默後,他靜靜地說:「你……很不甘心吧。」


    「不甘心?」


    他回答反問的我:


    「嗯,對到最後都不願關心自己、不願愛自己的母親;對不感到悲傷的自己;對這個無可奈何的世界。」


    這句話直直打中我的心胸。


    啊,原來如此,我很不甘心啊……


    對母親、對自己、對世界感到不甘心。


    隻要有人指出這一點後,就想不出其他理由來了。


    我突然對告訴我這件事情的他感到親近。


    「……我啊,也是一樣。」


    他說。


    「雖然有媽媽……但幾乎和沒有一樣,所以是孤獨一人。所以啊……」


    他在此停頓下來。


    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我們成為『家人』吧。」


    他如是說。


    這句話和藍色月光混在一起,將我的心靈深處染上色彩。


    這肯定就是……我一直想聽到的話吧。


    「……嗯。」


    從那天開始,他成了我特別的人。


    成為我唯一的「家人」。


    ——成為,就算拿我的性命交換,也想要守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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