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麽。


    明明聽進去這句話了,卻無法理解其中意思。大腦拒絕接受這個聲音。眼前她這張熟悉的臉孔,仿佛是陌生人。


    「你在……說什麽……」


    世界不停旋轉。


    我雙腳發顫,連站也站不住。


    隻有四麵八方響成一片的蟬鳴聲,在我耳朵深處吵得厲害地響著。我無法忍受地撐住自己膝蓋,茅野對我露出非常抱歉的表情再說一次:


    「對不起喔,變成好像偷襲的感覺。但是,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我也不想要繼續拖延下去……」


    拖延。


    拖延,是拖延什麽?


    「是——」


    「嗯?」


    「那是……怎麽一回事?」


    我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問。我的腦袋深處理解茅野在說什麽,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但是,就算理解,無論如何都得要她親口證實,我才有辦法接受。


    她也明白這件事吧,深深吐一口氣之後,再次開口。


    「嗯,所以啊……」


    她在此停頓了一下,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無比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倒映著我因為不安而扭曲的臉。


    接著仿佛淡淡告知事實般,如此說道:


    「——我就快要死了。死亡……接著被世界『遺忘』。所以在這之前,我希望身為死神的望月同學,可以幫我消除牽掛。」


    1


    身邊的聲音消失殆盡。


    仿佛身處無聲的水中。


    連剛剛完全覆蓋鼓膜的蟬聲,也仿佛全體一起死絕般,已經沒辦法進入我的耳中。


    茅野告知的話。


    我終於得以咀嚼其中意義,即使如此,我的意識還是拒絕接受這件事。


    茅野,會死。


    死亡……被這個世界「遺忘」。


    我怎麽可能有辦法承認這件事情?怎麽可能有辦法接受這件事情呢?我不想聽、不想相信、什麽都不想思考——


    到底維持這樣多長的時間呢?


    回過神時,太陽已經日正當中,我的額頭滲出大滴汗珠。全身像泡在水中般濕透,襯衫黏在背上。


    我好不容易從幹渴的喉嚨中,擠出下一句話:


    「真的……嗎?」


    「嗯~?」


    「你……會死,還會被『遺忘』這件事……」


    或許直至此時,我還是抱有一點期待吧。或許正等著眼前的茅野,像平常一樣露出捉弄我的表情說:「騙你的啦~開玩笑、開玩笑。你嚇到了?嗬嗬~可以看見你這種表情,我演這場戲也有價值了!」


    但是,不管過多久,都沒聽見我所期望的回答。


    取而代之在耳邊響起的,是幾乎無法相信是出自她口中的悲傷聲音。


    「……對不起。」


    她說了這句話。


    我不知道她在對什麽道歉。


    「……」


    已經非得接受不可了。


    茅野將要死去……被這個世界「遺忘」。


    那是就算我捂住耳朵,大聲喊叫拒絕,也無可動搖的事實。


    既然如此——


    「……我知道了。」


    「欸?」


    「如果你如此希望,那我就幫忙你消除牽掛。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會在你身邊,幫你實現願望。」


    「望月同學……」


    如果事實無可動搖,那就隻能讓我的感情配合事實了。就算使出強硬手段或者任何方法,都要接納這個事實,為了達成她的願望做出最適當的選擇。


    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茅野聽到這句話後緊緊握住我的手,如此說:


    「謝謝你!我從五年前就知道,望月同學絕對會這樣說了!」


    這是在哪聽過的一段話。


    「我想做的事情有三件。」


    茅野正經八百地豎起三根手指說道。


    「與其說是牽掛,倒不如說是『到死之前沒做就會後悔喔~』的事情有三件。為了辦到這些事,我希望你能幫我。」


    三件。


    到目前為止,工作對象的牽掛大概都是一個,從這點來看,這個願望數量可說是超出一般規格。話雖如此,無法用普通框架限製這點,真是相當有茅野的風格。所以,我也不太在意。


    比起這點,我有一件事情想確認。


    「那個啊,茅野同學……」


    「嗯?」


    「我……真的可以嗎?」


    共度最後一段時間的對象。


    真的可以是我嗎?為了消除工作對象的牽掛,而被她選為死神,然後隻是剛好此時在旁邊的我,真的可以嗎?


    但茅野搖搖頭說:


    「不是喔,不是你就好了。」


    「而是要是望月同學才好。」


    她的口氣沒有絲毫迷惘,斬釘截鐵。


    「不是你就好……而是你才好。如果不是你,我也不願意。」


    她再次開口。


    跟動詞三段活用一樣——腦海中不禁冒出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


    但是聽到她這麽說,我也做好覺悟了。


    「我明白了,那麽,我該做什麽才好?」


    「喔,你這麽快理解真是幫大忙了,真不愧是望月同學。」


    說完後,茅野「嘻嘻」笑了。她那如向日葵般的笑容,已經完全回到她平常會有的樣子。


    「那麽,馬上就讓我來發表第一個牽掛吧,鏘鏘!」


    她發出戲劇性的效果音,說出牽掛的內容。


    其內容,超乎我的想象。


    「和我——約會吧?」


    2


    簡單來說,記憶這種東西,或許就和空氣一樣。


    無時無刻都在那裏,但隻要不注意就不會發現。


    以為有卻已經不見了,也可能在偶然的一個瞬間,才發現其重要性。


    所以說,那正像是水中的泡泡,是突然救了哪個人的心靈之物,同時也是相當虛幻的存在吧。


    我們約在藤澤站前見麵。


    剛過中午最炎熱的時段,下午十二點五十分。


    在光是眺望著街景,都刺眼到直眨眼的亮白太陽光照射下,我等著茅野前來。


    「喔,比約好的時間還早到,佩服、佩服。」


    約定時間的五分鍾前,她出現了。


    略大的草帽,雪白、柔軟又輕飄飄的連身短裙,讓人懷疑是否未曾被太陽曬過的白嫩肌膚。這副模樣,與其說是死神,更給人夏日妖精之類的印象。


    茅野在我的注視下,露出滿臉笑容。


    「嗯,怎麽了嗎?我的美少女模樣讓你看著迷了嗎?」


    「不是,隻是覺得好白喔。」


    野並肩邁開腳步。


    「但話說回來,約會是怎樣啊?」


    「嗯?」


    「我沒想到你會要求這種充滿青春感的活動。」


    總覺得,她給我並不會自己說出這種事情的感覺。


    我說完後,茅野用力鼓起臉頰。


    「啊~好過分,我也是十七歲的女生耶。對這種事情有興趣,也想要體驗看看。就是正值青春年齡啦。」


    「是這樣沒錯,但我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意識到這方麵的事情。」


    「哇,你完全沒把我當那方麵的對象看啊?我們明明在一起那麽長的時間耶,再怎麽說,這都讓身為女生的我有點受傷耶……」


    甚至還「嗚嗚嗚」地假哭。


    聽她一說才發現,這麽說來,很不可思議的,到目前為止,我都不太有茅野是女生的意識。並非表示她沒有身為異性的魅力,或許是就算不需要特別意識,也覺得她是個一直存在在那邊的女生。


    「好~那就給過分的望月同學一個懲罰。」


    「?」


    「從現在起直到最後一刻為止,你要把我當成你的女朋友。把我當成情人,溫柔、珍視地當成易碎物對待。啊,因為是情侶,所以不可以叫茅野同學,要叫我花織喔。」


    她眨起單眼,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那、是……」


    「欸~你不是說什麽都願意為我做嗎?你要是不願意叫我的名字,可能沒辦法消除我的牽掛喔~」


    「……」


    她嘴上這樣說,卻用滿懷期待的眼神抬頭看我。


    啊啊,真是的,敗給她了。


    「織……」


    「嗯?聽不見喔?」


    「……花、織……」


    「嗯?嗯?再大聲一點。」


    「……花織。」


    聽見我如蚊蚋般的聲音,茅野點頭說「嗯」,露出滿足的滿臉笑容。那笑容真像是編織出了美麗花朵,炫目到令人睜不開眼。


    說到約會的經典行程,就是購物和看電影。


    在茅野要求下,我們先從車站搭公車到稍遠的購物商場,享受隻看不買的逛街樂趣。


    「啊,這好可愛喔。」


    她在雜貨小物店停下腳步。


    華麗的氛圍,擺著相當多絕對會受女生歡迎,色彩繽紛且可愛的裝飾品與小物。實際上,除了我以外,其他全是女性顧客。


    「這感覺很適合你耶。」


    「……如果你真心這麽想,那應該要去檢查一下視力。」


    「欸~是貓耳帽子耶。望月同學和貓咪一樣我行我素又薄情,肯定很適合的啊。」


    「……你現在很順口說了我的壞話吧?」


    「活該~對待不把人家當女生看的木頭人,這樣正好啦。」


    她眯起單眼,「呸」地吐舌頭。


    就在我們一如往常鬥嘴時,後麵傳來笑聲。


    一轉頭看,隻見年輕女店員滿臉笑容地看著我們。


    「歡迎光臨,你女朋友真可愛。」


    「欸?」


    這句話讓我一瞬間僵在原地。


    女朋友。這肯定是指我身邊的茅野。原來在旁人眼中是這模樣啊。


    茅野聽到這句話後,不知為何相當開心地回應:


    「就是說啊,是可愛的女朋友~」


    「欸,不、不是——」


    「牽掛,可能無法消除喔~」


    「……就是說啊。」


    我覺得這個威脅的方法真的相當狡猾。


    看著這樣的我們,店員再度展露笑容。


    「真不錯呢,你們感情真好。那麽,我推薦這個給你們喔。」


    店員說著,遞上項鏈給我們看。


    那是壓克力製的可愛項鏈,兩隻黃色的魚像緊緊相挨般,頭部相連。


    這是——


    「這是蝴蝶魚,對吧?」


    「喔,你還真了解呢,沒有錯。」


    店員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蝴蝶魚夫妻感情相當好,據說它們隻要一決定伴侶,終生都不會改變,白頭偕老。所以我覺得,非常適合你們這樣感情很好的情侶。」


    我知道這個說法。


    雖然蝴蝶魚是很常單獨行動的魚,但隻要一決定伴侶,就會一生相伴。在水族館等地方,我也看過好多次兩隻蝴蝶魚彼此相挨的光景。


    不經意看向身邊,茅野用有話想說的眼神直直盯著我看。與其說她有話想說,不如說她已經小聲說出:「不買給我牽掛就……」啊啊,真是的,真拿她沒辦法。


    「……不好意思,請給我這個。」


    「嘿嘿~太棒了。」


    茅野像個得到想要玩具的小孩般笑了。


    店員問我們要不要包起來,但茅野似乎決定要直接戴著走。


    「嗬嗬嗬,和望月同學戴相同項鏈~」


    茅野摸著頸間發光的蝴蝶魚,非常開心地一直重複這句話。


    整整享受櫥窗購物樂趣一小時左右後,我們朝電影院前進。


    在離購物商場一段距離的電影院裏,看了可說是經典中的經典的愛情電影。主角是身患不治之症的女生和她男友,男友為了實現女生的願望,實際執行她想做的事情的清單,是老生常談的劇情。


    「我覺得啊,故事最後,女生應該是死掉了吧,你覺得呢?」


    「那應該是開放式結局吧,兩者都能說得通。那麽,我投還活著一票,那樣比較有點安慰。」


    「喔,你意外地浪漫耶。」


    「『意外』兩字是多餘的吧。」


    看完電影後,我們到一家咖啡廳討論感想。


    「因為啊,你看嘛,至少在故事中,比起悲劇結局,喜劇結局肯定比較好啊。」


    「哈哈哈,你果然是個令人意外的隱性浪漫主義者。」


    「所以說……」


    「……但也是啦,如果把結局交給觀影者解釋,確實,想著至少在故事中是喜劇結局會比較健全吧。」


    「茅野同學……」


    「花織。」


    立刻被糾正了,真嚴格。


    「花織……比較喜歡悲劇結局嗎?」


    「嗯~怎麽說呢,因劇情而定吧。在現實中,我絕對比較喜歡喜劇結局就是了。」


    茅野說完後笑了,那是比平常稍微收斂一點的笑容。


    那之後,不知不覺順勢進了ktv。


    「嗯~好久沒唱歌了耶~好,要唱到喉嚨沙啞喔,望月同學上吧!」


    「又是我啊!」


    「因為我想要聽聽望月同學唱歌啊。」


    「就算你這麽期待,我也沒那麽會唱歌喔。」


    「不要緊啦,就算你是音癡還是殺人超音波都沒關係,隻要能聽你唱歌就好。」


    「是這樣嗎?」


    「就是啦,約會不就是這樣嗎?」


    說完後,茅野開心地笑了。她說得太有道理,我完全無法反駁。


    結果,雖然她說要我唱到喉嚨沙啞,但麥克風幾乎全被她握在手中。茅野歌聲很棒,而且從偶像歌曲到演歌都在守備範圍內,相當廣泛。至


    於我呢,隻是隨意唱個流行歌曲蒙混過去就花光全身精力了。


    「嗬嗬,真開心。ktv果然不是取決於唱什麽,而是和誰一起唱啊。就這點來說,望月同學是滿分喔。」


    她真的相當開心地如此說。


    看著她的側臉,讓我不自覺地想,約會確實是這樣的東西也說不定。


    「哈~玩過癮了、過癮了,好滿足!」


    茅野邊這樣大喊,邊「唔~」地伸懶腰。


    走出電影院時,太陽已經開始西下,原本光走在路上都讓人汗如雨下的強烈日照也稍微緩和了。周遭陣陣響起的蟬鳴,主角也從油蟬、斑透翅蟬換成了寒蟬。


    白天與傍晚的交界線,茅野身上全白的連身裙也染上橘紅。


    「接下來要幹嘛?」


    我問。


    「時間還沒有那麽晚,我覺得可以去吃個飯之類的。」


    「嗯~雖然那也不錯啦。」


    茅野搖頭否決我的提議。


    「你有什麽事情嗎?要回家了嗎?」


    「不,不是那樣。」


    茅野這麽說著,往前跨出一步。


    雙手背在背後,仰望天空。


    我在她臉上,看到類似決心般的東西。


    「那個啊,望月同學,你時間還方便嗎?」


    「欸?嗯,沒問題喔,我沒什麽特別的要事。」


    「這樣啊,那你可以再多陪我一下下嗎?」


    「可以啊,要去哪?」


    我一問,她輕笑說道:


    「我有個想去的地方——這是第二個牽掛。」


    3


    她帶我前往的,是過於超乎我想象的地方。


    從片瀨江之島站步行一段距離可抵達的水族館。


    認識小幸的那個……水族館。


    上次來這裏,是和小幸一起來看海豚表演秀那天。


    當時的回憶突然浮現,直率、開朗、有點愛撒嬌的小女孩。已經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消失的她,隻有我和茅野仍確實記得。記得她豐富的表情、笑容、最後一句話,這世界上隻有我們記得。這麽一想,感覺心裏深處一緊。


    「要進去這裏嗎?」


    看來似乎是這樣,不過今天應該是檢修設備的休館日才對,外麵也貼有相關告示。


    但茅野如此回答:


    「啊,不要緊,我已經講好了,可以進去。」


    「欸?」


    「快點,這邊。」


    在茅野催促下,我從微開的入口走進館內。這麽說來,第一次和她見麵的長穀寺也像這樣,過了參拜時間也能進去。死神有什麽可以進入營業時間外設施的後門嗎?


    休館日的水族館,和平常見慣的氣氛完全不同。


    雖然是理所當然,館內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靜悄悄的空間中,隻有幫浦的聲音重重響著,觀賞用照明熄滅,昏暗通道的兩旁,隻有水槽淡淡浮現。


    「好安靜喔~原來水族館沒人會變這麽安靜啊。」


    「是啊,仿佛在海底一樣。」


    水族館本來就給人在深海裏的感覺,更別說這樣空無一人、照明熄滅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喔,望月同學真像詩人呢,我就覺得很像監獄。」


    「那也太俗氣了吧……」


    「欸~但我就真的這樣想嘛~」


    我們邊這樣對話邊往前走,她到底想要帶我到哪裏去呢?


    但是這個疑問,不久之後立刻解決了。


    「——到了,就是這裏。」


    抵達的地點——


    「啊……」


    抵達那裏,我忍不住喊出聲。


    那裏是……舉辦海豚表演秀的主水池。


    兩個月前也曾造訪,和小幸一起看海豚表演秀的地方。


    但是,和至今看過的景色完全不同。


    時間不同,而且空無一人,光是這樣,相同風景就能給人完全不同的印象。


    沒有屋頂的表演會場那頭,是一片清澈的天空,再更前方,太陽仿佛要隱身於江之島身後般漸漸下降。世界徘徊在傍晚與夜晚的夾縫間,橙、黃、紅、藍、紫、黑等顏色混雜成難以形容的顏色,將周遭如同一幅繪畫般染出漂亮色彩。


    仿佛非現實的光景。


    這光景相當夢幻,讓我心胸某處隨之喧囂。


    「欸,望月同學也過來這邊啦。」


    以這如夢的光景為背景,茅野不知何時脫掉鞋子,赤著腳在玩水。啪啪地濺起水池的水,其飛沫反射出各種顏色。


    為什麽呢?


    從剛剛開始,就有什麽不太對勁。


    「……」


    我明明是第一次看見這幅光景。


    應該從來沒造訪過閉館且空無一人的水族館才對。


    但是為什麽呢?這幅光景與不可思議的似曾相識感,在我心中掀起巨大波瀾。這幅光景,我曾經看過嗎?


    「……我想已經差不多了。」


    茅野突然說出這句話。


    「欸?」


    「因為夕奈小姐曾經說過,死神在『遺忘』的人過世前一周時,就能找回和對方的回憶。失去的寶物會再次散發光芒,所以……」


    「?」


    我不知道茅野在說什麽。


    但是,我心中有個預感,有什麽決定性的事情即將要發生。


    「……那個啊,其實我和望月同學,第一次見麵不是在長穀寺。」


    「欸?」


    茅野邊背對我邊說。


    「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一年前,我曾經在這裏再次見到你。」


    「再次……見到?」


    「沒錯,就在這裏的海豚水槽前。」


    大概是這句話按下了開關吧。


    原本空白的記憶角落,有什麽東西開始浮現。仿佛像照片慢慢出現在相紙上,一點一滴確實地創造出形體。


    海豚的水槽。


    長劉海、戴眼鏡的少女。


    同校製服。


    ——對啊,我一年前也曾來過這裏。


    來到這裏,遇見了一個女生,和她稍微聊了一下。但是,我們到底聊了什麽,內容相當模糊不清。但是我強烈確信,那段記憶將在不久後鮮明地現身。


    ☆


    「你喜歡海豚嗎?」


    她如此問我。


    沒看過的臉。因為她劉海太長加上眼鏡,所以我看不太清楚她的臉孔,但我想我應該不認識她。看她身穿同一間高中的製服,肯定是碰巧才來向我搭話吧。稍微猶豫一下後,我回答:


    「……我喜歡海豚喔,而且這兩隻很特別。」


    「特別?」


    「嗯,這兩隻是艾爾和多拉特,這是我取的名字。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應該是四年前吧,水族館公開征求為海豚命名,我報名之後,很幸運被選上了。從那時以來,我就常常來看海豚表演秀。


    「……嗯,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隻是這樣。」


    「?」


    為什麽呢?


    明明不是值得對人說的事情,我卻想要告訴她。


    「我也不太清楚……但隻要像這樣看著艾爾它們,總覺得胸口的空洞就有點被填起來的感覺。」


    「胸口的空洞?」


    「嗯,從四年前開始鑿空,沒辦法填補的空洞。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了……」


    沒錯,不知何時開始,我的心裏就空了一個不知名的大洞。


    四年前……正好是失去雙親的那場車禍以來,這個喪失感就一直糾纏著我,原因很明顯不是雙親之死。雙親完全不愛我,而且我也已經對此放棄了。所以當聽到雙親過世時,我也沒有特別的感情。隻是「啊,這樣啊」這般在大腦中確認事實。


    所以,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這個空洞是什麽。


    「……這樣啊,是這樣啊……」


    她帶著遙望遠方的視線如此說。


    她為什麽要露出這種表情呢?


    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空洞是什麽一樣……


    她對著眨眨眼的我繼續說:


    「——那個啊,我希望你別被嚇到,聽我說。」


    「?」


    「我啊……」


    她一度閉上嘴。


    似乎猶豫著什麽。


    但她立刻看著我的眼睛,對了,我記得她確實這樣說:


    「我……是死神。」


    4


    正好一年前。


    在那之前,應該在那卻看不見的記憶,仿佛空氣染上色彩般逐漸浮現。


    自稱死神的她。


    說是為了消除將死的艾爾的牽掛而來到這裏。


    我對她所說的話半信半疑,結果還是和她一起行動,一起目送艾爾離開。


    對啊,艾爾死掉、被「遺忘」,然後我把她來找我說話以外的事情全忘了……


    那麽,當時那個女生,就是茅野嗎?


    我看著她的臉。


    茅野靜靜地輕輕點頭。


    「對,當時向你搭話的人就是我。因為發型、氛圍之類的和現在差距甚大,所以你可能認不出來吧……」


    確實,她的外表和當時很不一樣。


    但我喚回的記憶,確切告訴我,現在眼前的茅野,就是當時那個女生。


    那麽,我實際上一年前曾在這個地方遇見茅野囉?


    相遇後,雖然隻有短暫的時間,但我們聊過天,一起目送艾爾離開。


    是因為這樣嗎?


    我到目前為止才會對茅野抱有奇妙的親切感。


    所以隻要和她在一起,就會被總覺得認識很久的人就在我身邊的感覺侵襲嗎……


    「不,不是喔。」


    「欸?」


    她斬釘截鐵地說。


    「一年前,我們確實在這裏見麵了。見了麵,有所交流。但是,那不是我們的邂逅,而是我們的再會。」


    「再會……」


    「死神啊,可以得到一個僅有的權利。」


    茅野開口說。


    「這是其他人沒有的唯一權利……死神根本是消磨心靈的工作啊,神明肯定也覺得,要是沒這等回報,誰都不會想要當死神吧。」


    說完後,茅野仰頭看天空。


    不知何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入西方海麵。視線前方,藍得叫人害怕的月亮已經升空。


    藍月。


    我知道這種月亮被如此稱呼。


    「選擇一個,自己以外的人當死神的權利。這就是死神得到的權利。」


    藍光照射下,她簡短地說。


    「選擇……正確來說這種說法也不太對。是可以去問覺得『就是他』的人,願不願意當死神的權利。如果對方允諾了,就可以任命那個人為死神,這樣的權利。所以死神分為兩種,我和夕奈小姐這種被世界選中的甲種,和像你這樣被某個死神選出來的乙種。嗯,這些事情不重要啦。」


    她輕輕搖頭,落在肩膀上的頭發也隨之擺動。


    「我使用這個權利,問你願不願意當死神。然後,你成為了死神。」


    「為什麽要這樣做?」


    「很簡單,因為隻要成為死神,就可以讓對方記得自己。我先前也說過吧,對會被『遺忘』的人來說,這是個用盡任何手段都想要得到的東西。」


    確實是如此。


    在我所知範圍內,春子的牽掛就是這個,其他也有許多人選擇了相同的事情。但是,也有像夕奈一樣,沒選擇這個選項的人……


    但是,有人能繼承回憶,對許多被「遺忘」者來說,肯定是最大的真心期望。大概,大概啦……如果我也會死、會被「遺忘」的話,最後最希望的事情,果然還是希望我可以繼續留存在珍視的人心中。


    「所以,你才選我當死神嗎?」


    茅野輕輕點頭。


    「……我很狡猾吧。為了這件事,我利用了春子的願望。把她為你著想的回憶當成人質,這種事情無法被原諒……」


    才沒這回事,一點也不狡猾。


    那肯定是每一個會被「遺忘」的人都會有的感情,再自然也不過了。


    我還沒說出口,茅野便先搖頭。


    「……而且,我所希望的不隻如此。」


    「欸?」


    此時,茅野停頓了一會兒。


    她微微抬起頭,再次看向浮在半空中的藍色月亮。


    終於,像要吐露什麽一般開口:


    「我希望你……可以拿回失去的回憶。」


    「失去?」


    「沒錯,不是一年前在此再次見到的回憶。確實因為那件事,我墜入了第二次初戀。即使如此,那還是和附贈的沒兩樣。不是這樣,我想要找回在你心中更古老的回憶。」


    「古老的……回憶……」


    感覺這句話和什麽東西相連。


    對了。


    為什麽我至今都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呢?


    被世界「遺忘」的存在。


    與他們的「死亡」同時,從全世界的人記憶中消失的存在。


    如果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存在呢?


    在成為死神之前——成為唯一可以記得被「遺忘」者的存在之前,如果我也有被我「遺忘」的人呢?


    有什麽東西從記憶深處慢慢湧上來。


    從天而降的藍光照射下,在「遺忘」的深淵中,閃亮光輝的回憶寶石,其身影變得鮮明可見。


    ——藍色月亮閃耀的夜晚,會有奇跡發生。


    說出這句話的人,也確實是她。


    茅野對著抬起頭來的我如此說:


    「欸,望月同學,我們接吻吧?」


    「欸?」


    「在藍月下互許未來的兩人,就會得到奇跡祝福,永結同心喔。」


    還沒等我回答,茅野便輕輕靠近我。


    接著踮腳,她柔軟、微溫的唇碰上我的。


    接一個浮上來。


    在藍月下遇見的少女。


    聊天、彼此交心,成為「家人」。


    夜間的水族館中,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抬頭看藍月,許下約定。


    兩相交疊的剪影。


    共度相同時光的日子。


    以及那天……一起搭上車的她。


    對啊,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這個少女了。


    「——月子……嗎?」


    仿佛呼吸般,我非常自然地喊出這個名字。


    過去曾呼喊過無數次的重要名字。


    在藍月下許下約定,我少數卸下心防的人。


    那個無可取代的存在,就在眼前。


    看見找回全部的我,茅野——月子眼睛浮現淚水,溫柔微笑。


    「終於……再會了。五年不見了,阿章。」


    ☆


    我和那個女生——月子第一次邂逅,是在我小學時。


    應該是一個人獨自在晚上的沙灘散步的時候。


    我怎樣都不想要待在家裏。


    父親、母親都不在,空殼一般的家,偶爾會讓我感到無比空虛。在寂靜中響起的家電嘰嘰聲,這種聲音吵得我睡不著。這種時候,我常會到春子家去。但這天很不湊巧春子外出,所以也沒辦法去她家。


    因此我獨自外出。


    走在夜晚空無一人的沙灘上,不可思議的,讓我感覺波濤洶湧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滿天星鬥和發出藍光的月亮,從無間斷的海浪聲讓我感覺到自在。


    到底這樣過了多久呢?


    突然,我發現視線角落似乎有人。


    一開始還以為是幽靈。


    雪白連身裙加上雪白的肌膚,在夜晚的黑暗中淡淡浮現。


    但是定睛一看,那是個女孩子。


    而且還和我差不多年紀。


    在藍白月光的照射下,仿佛斷線般呆呆眺望著天空,臉頰有一道淚水流過,似乎在哭。


    不知為何,我在意起她來。


    大概,我的理智知道放著她不管比較好。


    但我無論如何都很在意,所以向她搭話了。


    「喂,你在幹嘛?」


    「欸……」


    我搭話後,她似乎被我嚇到了。


    她眨眨如彈珠大的眼睛,驚訝地看著我。


    「你在哭嗎,發生……什麽事了?」


    「沒有……」


    「你這種時間一個人在這裏沒關係嗎?」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是住在附近育幼院裏的女孩。


    因為發生了讓她無可奈何的悲傷事情,為了排解這種心情,她才會偷跑出來。


    「我媽媽死掉了。」


    她簡短說道。


    「剛把我生下來就丟掉,從沒見過麵的媽媽。我明明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明明一點也不難過,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也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所以才來看月亮。從以前,我隻要一看月亮,就能靜下心來……」


    「這樣啊……」


    這句話之所以打中我的心胸,是因為對母親有點矛盾的心情,我也痛切理解吧。


    她肯定很不甘心,對母親、對自己、對這無可奈何的世界。


    和我相同。


    所以意識到時,我已經脫口而出了:


    「——我們成為『家人』吧。」


    這句話。


    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她的眼睛反射藍光,仿佛寶石一般。


    最後,她直直看著我的眼睛,輕輕點頭。


    「……嗯。」


    這就是我們的開始。


    從那天起,我們成了「家人」,偶爾會在夜晚的沙灘上見麵,我們的感情越變越好。


    她的名字叫花織,但因為她常抬頭看月亮,所以我就胡鬧地叫她月子。她雖然嘲笑這個綽號,卻也喜形於色地接受了。


    之後,我們也開始在夜晚的沙灘之外的地方見麵,偶爾也會找她來我家。雙親雖然一如往常對我毫不在意,卻也對兒子有了深交的朋友沒特別苛責,休假時還會開車載我們一起到春子家去玩。


    我們也是那時候開始進出閉館後的水族館。


    當時在水族館後麵,有通往主水池的小路,是隻有小孩子才能鑽過去的小洞,我們常偷偷鑽過小洞溜進去。


    我們很喜歡夜間空無一人的主水池。


    並排坐在水池邊,抬頭看開放的天空,聊各種事情。


    我們兩人需要彼此,是少數幾個可以互相敞開心胸的對象。


    也看著藍月立下誓言。


    「在藍月下互許未來的兩人,就會得到奇跡祝福,永結同心喔。」


    稚氣、笨拙、沒有任何現實感的約定。


    隻不過,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那是無比認真,甚至影響至今日的東西。


    正因為有她在,我才能活下來,我想,她也是因為有我在才能活到今日吧。


    沒有和她共度的時光,沒有春子,我肯定無法忍受雙親的不聞不問。


    但是,這如寶石般的時間,突然迎來結束。


    那天也是月亮異常藍的夜晚。


    我們……遭逢車禍。


    我們一起到春子家去玩,就在那次回家路上。


    回過神時,我已經在黑暗中了。


    被夾在冰冷的金屬塊之間,我無法動彈。全身疼痛、無法呼吸,我還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掉。


    在這之中,有人朝我伸出援手。


    她救了我。


    如字麵所示救了我的命。


    但取而代之的,受了無法挽回的重傷。


    接著,死神出現在我們麵前。


    意識朦朧中,死神告訴她,她被選為實習死神。用著悲傷的聲音告訴她,已經注定要死的她,被這個世界選為死神。那是一個看起來很溫柔,眼角淚痣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死神。


    那就是我們的別離。


    關於她的記憶就在此中斷了。


    仿佛名為「遺忘」的濃霧籠罩這一切。


    仿佛她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我的心中,隻留下了一個大洞。


    5


    「被世界選為死神的人,都是已經確定死期的人。」


    她——花織如唱歌般如此說。


    「遲早會在不遠的將來迎接死期,已經確定會被『遺忘』的人。我先前也說過吧,被『遺忘』的時期因人而異,可能在死前五分鍾才開始,也可能早在十年之前就開始。要被選為死神,有兩個條件,一個是早已確定將與『死亡』的同時被『遺忘』,另一個是早已經確定死期了。基準大概是一年以上左右吧?我在五年前那場車禍中已經確定了死期,在那時就被所有人『遺忘』,變成死神了。不,不隻是我,夕奈小姐也是如此,其他甲種死神都一樣。」


    「那是表示……」


    花織點頭回應我的聲音。


    茅野花織這一個少女,和我這個人認識,成為「家人」,被「遺忘」之後成為死神,接著再度找回回憶,把僅剩的時間剪取下來的……終章故事。


    「……我就快要死了。死亡,被這個世界、所有人『遺忘』。所以我希望你在這之前可以想起來。就算讓你背負死神的重擔,我也想要找回阿章和我的時間。我好想要再見你一次……」


    「花織……」


    「對不起喔,把你卷進我這種任性當中……」


    卷進——這是她第二次說出這句話。


    那麽,我能回複的答案也早已決定了。


    「才沒那回事。」


    「欸?」


    「我完全不覺得被你卷進來,因為和花織之間的回憶是我的寶藏,既然如此,這就是我該背負的重擔。」


    「阿章……」


    被花織選為死神這件事,我從來沒後悔過。


    因為多虧如此,我才能和春子創造最後的回憶,才能把這個回憶在自己心中繼承下來;才能和小幸相遇,把她的笑容留在心中;才能好好麵對自己的過去;才能認識了夕奈,知道她的心意與覺悟之深;才能知道她與花織共通的過去。


    以及最重要的是……才能再見到月子。


    不管哪個,都是無可取代的寶藏。


    所以我這樣說:


    「讓我們來更新回憶吧。」


    「欸?」


    「我找回五年前和月子的回憶了,也有這三個月裏和茅野同學一起度過的回憶。所以……就隻剩下更新和花織之間的回憶了。」


    五年前如寶石般的回憶。


    這三個月裏,和同班同學兼死神的她共度的時光。


    那麽再來……就隻剩下和擁有兩者的花織,一同創造出邁向未來、僅屬於兩人的寶藏。


    「阿章……嗯,來創造吧!我想要創造出未來的回憶!」


    花織用力點頭。


    就這樣,我們的最後一周開始了——


    6


    在那之後,過著如暴風雨般的每一天。


    我們像要彌補這五年歲月的空窗,做了許多事情。


    「哇~好漂亮,原來從我們學校的屋頂,也可以看見這麽漂亮的星空啊!」


    「真的,星星好像要掉下來一樣。」


    「嗯嗯,而且月亮也好大喔!月亮這麽大顆,阿章會不會變成大野狼啊?嗷嗚~這樣。」


    「……嗷嗚~」


    「啊哈哈,與其說是大野狼,根本是吉娃娃啊。」


    我們在晚上溜進學校裏,觀測天文。


    因為花織說想要做些很青春的事情。


    在其延長線上,我們也在晚上到第二次再相會的長穀寺裏散步。


    「話說回來,你那時候為什麽要把我叫到長穀寺來啊?」


    「欸,沒特別的意思喔,隻是覺得寺廟和死神好像很不協調很有趣而已。」


    「……就隻是因為這樣?」


    「對,就隻是因為這樣。」


    說著這樣的對話,我不小心說出總覺得老是偷偷溜進很多地方後,她回答:「因為死神領有一整年的自由通行證啊~」據說是死神會被賜予在開放時間外進入這類場所也不會被發現的特性。自由通行證這說法太妙了。


    盡情享受青春活動後,我們還兩人一起去熱海旅行。


    「欸,你看、你看!那就是知名的金色夜叉銅像耶。」


    「就是那個啊,真的在踢耶。」


    「是太激烈就會猛烈燃燒的兩個人嗎?在那之後,就跑去秘寶館住了一晚之類的嗎?」


    「住一晚……」


    說到是為什麽……因為春子留下旅遊券給我們兩個人,還附上一封信寫著「和花織妹妹一起開心去玩喔」。在整理春子遺物恰巧發現這東西時,我嚇了一大跳,但花織沒什麽反應,因為春子在臨死之前想起花織了。聽說接近「遺忘」者,偶爾會出現這種現象。


    「欸、欸,剛剛在土產店裏被問了『你們是夫妻嗎?』對吧~該怎麽說呢,我們已經超越情侶,達到長伴左右的蝴蝶魚的氛圍了嗎?」


    「隻是單純看起來很老而已吧?」


    「欸~那就是阿章不好,因為你散發出老樹的氛圍。」


    「老樹……」


    就連這種與平常無異的互動也很開心。


    旅行回來後,也去看了海豚表演秀。


    「喔,多拉特好努力喔!上啊~幹掉它~!」


    「海豚表演秀的主旨不是這樣吧。」


    「欸?那,『敲一發出去吧!』之類的?」


    「……」


    「但話說回來,艾爾和多拉特(注),真的很像是阿章會取的名字耶。」


    注:艾爾和多拉特 取自於電影《龍虎盟》(el dorado)。


    「你是指很單純嗎?」


    「不,是說你很浪漫。其實,我非常喜歡你這一點喔。」


    「……」


    「嗯,怎麽了嗎?」


    「……因為你太直接誇讚我了,我害羞。」


    「嘻嘻嘻,這是報過去之仇。」


    而在觀賞海豚表演秀的眾多觀眾中……小幸母親也在其中。看見那個海豚布偶就抱在她懷中,讓我覺得心情輕鬆許多。她仍舊「遺忘」著小幸,這肯定沒錯。但是,讓我得以確定小幸的心意,肯定以什麽樣的形式留下來了。隻是這樣,就讓我感到些許救贖。


    還有個令人開心的驚喜。


    夕奈為了感謝我們幫她消除牽掛,預約了相片婚禮送給我們當禮物。「分享幸福」指的就是這個。


    「欸、欸,我可以在班上散播這張照片嗎?」


    「當然是不行啊……」


    「欸~為什麽?」


    「我會被其他男生殺了,你可是很受歡迎耶。」


    「欸,真的嗎、真的嗎?我都不知道。那阿章,你為了我去死吧。」


    「這句話出自死神口中可不是開玩笑的耶……」


    我們以根本沒時間休息的氣勢到處遊玩。


    從早到晚一直共度相同時光,做了無數蠢事,聊天聊到喉嚨幹枯……更新了一個又一個新的回憶。


    「欸,阿章。」


    「嗯?」


    「我啊……可以遇見阿章,和你成為『家人』,可以再相會,可以用回憶填滿共度的時光,真的很幸福。」


    花織看似打從心底滿足地如此說道。


    那是個無比透明,如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


    然後……那天,終於來臨了。


    ○


    那天逼近了。


    我將要從世界上消失,被世界「遺忘」的那一天。


    但我一點也不害怕。


    很不可思議,我對「死亡」沒有太多的恐懼。


    真正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遺忘」,從所有人心中——從他心中消失這件事。


    隻有一件事……我有一件事沒對他說過。


    五年前,我做出的選擇。


    ,我仍會想起那時的事情。


    如果真有命運這東西,到底是有多麽殘酷啊。


    命運把我們兩人的性命,放在「死亡」的天秤上。


    我的答案,打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個。


    完全沒有迷惘。


    就算再給我一次相同機會,我仍會毫不猶豫地做出相同選擇吧。


    因為,他是「家人」啊。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說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無可取代的存在。


    隻有這件事是肯定的。


    7


    最後的地點想在可以看見月亮的沙灘。


    花織如此說。


    所以我們前往西濱。


    從江之島站往南步行一段距離,是這附近很有名的沙灘。是以美麗景觀聞名的海岸,也是藍月創造出美麗「月光道路」的夢幻地點……以及,這也是我們認識的地方。


    「嗯~感覺好久沒和阿章來這裏了~」


    花織眯細眼睛說著。


    今天的月亮雖然不是藍月,但也是不輸給藍月的漂亮藍色。月亮散發的光芒成為藍色的雨傾瀉到地表,將周遭轉為神秘光景,仿佛為即將來臨的那一刻染上色彩。


    「好懷念喔~阿章以前就是在這裏徘徊呢。」


    「……不是徘徊,是散步。」


    「欸~差不多啦。」


    她這麽說著,笑了。


    藍光照射下,那張笑容顯得更加虛幻,感覺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嗯,果然選這裏正剛好。這是我們成為『家人』,開始的地方,也是一起從水族館看藍月的地方,同時是結束的地方。是過去、現在與未來交錯的地方呢。」


    「花織……」


    我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叫她。


    是該叫月子?叫茅野同學?還是要叫花織呢?每個名字都代表她,都是我無可取代的存在。


    大概是注意到我內心的想法吧,她如此說:


    「我是月子、是茅野同學,也是花織喔。這是和阿章一起共度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說的也是……」


    我們並排坐在在沙灘上,漫無邊際地聊天。


    聊些先前發生的事情、現在的事情,以及將來或許會發生的事情。


    到底就這樣經過了多久時間呢?


    原本在正上方的月亮稍微往西方傾斜時,花織看著我的臉說:


    「……最後,要拜托你一件事。第三個牽掛。這大概……是相當自私,對阿章來說相當殘酷的請求。」


    花織說完後,倏地站起身。


    無聲無息移動,仿佛跳舞般走在沙灘上。


    接著,直直看著我的眼睛如此說:


    「阿章……別忘了我。」


    「欸?」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出這種話。


    因為我不會忘記。


    死神是唯一可以逃開「遺忘」的存在,這世界上唯一不會「遺忘」,把回憶延續至未來的機製。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以死神身份持續存在。


    花織稍微猶豫後,才對困惑的我說:


    「……那個啊,死神的——乙種死神的工作,隨時都可以辭掉。」


    「欸?」


    「……隻要你想要辭職,你現在就能立刻回到不為『死亡』與『遺忘』憂煩的普通生活。」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


    隨時……都可以辭職?


    辭掉死神的工作?


    花織點點頭回應我的疑問。


    「但是,你隻有在當死神的這段期間裏能記住我。所以,如果你辭掉死神工作,從那一刻起,你就會失去和我之間的全部回憶。」


    「也就是說……」


    花織點點頭回應我:


    「也就是說,這等於我要求你……在我死了之後,也要一直、一直當死神才行。獨自繼續當死神,和即將被『遺忘』的人接觸,幫他們消除牽掛……我光是在這五年內,就有過好多次想要放棄的時候,也好幾次覺得心要被消磨殆盡了。這等於,我強求你在接下來的人生中也要一直承受這些……」


    「……」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自私,知道我很任性。我也知道持續做死神工作這件事,對溫柔的你來說,會是多大的痛苦。對不起,到最後一刻還先講先贏。但是、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


    花織緊緊咬唇,低下頭。


    「我……」


    我沒辦法讓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手碰上花織的肩膀,像要堵住她所有話語似地緊緊抱住她。


    「……阿章?」


    「我不會忘喔。」


    放入我所有的心意,告訴她。


    「我不會忘了花織,當然也不會忘記月子、不會忘記茅野同學,絕對不會忘。這不是因為你拜托我,而是我自己想這麽做才這麽做。」


    死神這份工作確實不輕鬆。


    或許會是消磨心靈,最後侵蝕我的重擔。


    但是,即使是這樣……比起背負這個重擔,我更害怕失去和花織之間的回憶。


    回想起「遺忘」的這五年,我就不寒而栗。忘記無可取代的什麽,每天隻有無法捉摸的莫名喪失感來來去去。我根本無法想象要再過著那種如空殼般的日子。


    我要帶著這份回憶。


    和身為死神的任務一起。


    我已經做好決定了。


    「阿、章……」


    花織的聲音顫抖。


    我邊感受著耳邊的聲音,邊更用力抱緊她。


    感受花織的體溫,溫暖、柔軟、溫柔,是她活著的證據。我的體溫肯定也傳到花織身上了吧,心髒的鼓動聽起來像是在互相對話。最後,兩個鼓動混在一起,合而為一。


    接著,我們落下不知道第幾次的吻。


    真希望這個時間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我很開心喔。」


    花織如此說。


    「很開心,阿章給了我一生的幸福,我的人生很幸福。」


    「嗯,我也很開心。」


    「每天心髒都撲通跳個不停,緊張興奮又雀躍,心髒簡直和定時炸彈沒兩樣。」


    「是有紅藍兩條線的那個嗎?」


    「對、對,就是那個。要是一個出錯,我還會把你卷進來,引發大爆炸。」


    「大爆炸就傷腦筋了……」


    「啊哈哈,說得也是呢。但每天就是這般刺激。」


    「……」


    「……」


    「和阿章成為『家人』真是太好了,唯一的『家人』是阿章真是太好了。」


    她帶著真的非常滿足的表情說著,我快要哭出來了。


    「如果要說遺憾,大概就是沒辦法和阿章生小孩,創造新的『家人』吧~」


    「那是……」


    「咦?咦?你幹嘛臉紅啊?」


    「……才沒有。」


    「欸~明明就有。看不太清楚到底是藍還是紅喔~?」


    「……」


    「……」


    「欸,阿章。」


    「嗯?」


    「……我死了之後,你可以去找新的對象沒有關係。」


    「我才不會這麽做。」


    「欸~那阿章要一直單身嗎?一輩子?」


    「那樣或許也不錯。」


    「才不好,我死了之後,你要馬上找新對象,這是我的命令。要不然,你真的要孤老終生了。」


    花織說完後笑了。


    我們就這樣說了多久的話呢?


    月亮又更多傾斜了一點,同時也變得更藍。


    最後,花織離開我身邊,踏進海浪中。


    「隻要沿著『月光道路』直直走,就可以抵達月亮。我們也曾經這樣想過呢……」


    說著,花織直接走進海裏。


    打上岸的浪花,沾濕她的裙子。


    「就這樣離開吧。」


    花織用力說。


    「我希望阿章可以記住我漂亮的一麵,不是哭泣,而是漂亮笑著、散發光芒、心滿意足的我。」


    她走在「月光道路」上,轉身回頭看的身影。


    在藍色月光照射下,被閃亮發光的水麵染上色彩,在那之中凜然的站姿,美得叫人害怕。


    我肯定不會忘記這一刻。


    將來,不管經過了多少時間,不管累積了多少沒有花織的回憶,在我終於能到她身邊的那天來臨前,此時的回憶都會在我心中持續燦爛閃耀吧。


    和非常溫柔、充滿魅力的戀愛的死神。


    我遺忘,又再次想起的夏日。


    「花織,再見。」


    「嗯,再見,阿章。」


    隻說了這句話,我轉過頭背對花織。


    聽到了啜泣聲。


    但我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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