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澄實的討債之旅並不順利。


    一直待到晚上七八點,七瀨花子也依舊沒有現身。


    北澄實有得是耐心和七瀨花子消耗下去。


    高利貸的討回。


    本就是社會渣滓彼此之間的耐心以及精神力的勝負。


    而他,已經贏過無數回這樣的勝負了。


    這次也絕不會例外。


    回到家中,簡單淋浴身體,北澄實躺回床上。


    回想起七瀨花梨關切的笑靨,他輾轉難眠。


    他清楚地知道。


    七瀨花梨不是自己。


    他隻不過是從七瀨花梨的身上看見了童年自己的幻象,僅此而已。


    那個孤獨的,被困在雨夜裏的自己。


    沒錯,僅此而已。


    但是。


    北澄實堵住耳朵。


    吵...


    實在太吵了。


    耳朵邊的暴雨聲。


    實在太吵了。


    讓他無法安眠。


    ......


    翌日,隨便在便利店裏買了點東西吃下的北澄實,早早地便來到了七瀨家。


    但是——


    “北澄大哥哥,今天也要陪我繼續玩嗎?”


    髒兮兮的房間內。


    依舊隻有七瀨花梨的身影。


    與昨天不同的是,今天的她一看見北澄實就主動靠了過來。


    她主動貼過來的身影瘦瘦小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刮倒。


    這樣跌跌撞撞主動靠過來的身影。


    讓心中一片死寂的北澄實泛起一絲漣漪。


    他扶住了女孩兒,卻不敢看對方那雙純真爛漫的雙瞳。


    他怕自己的心神被這雙眼睛吸引,讓他無法狠下心來進行接下來的工作。


    “花梨,你母親呢?”


    依舊是這個問題。


    “不知道。母親還沒回來。”


    嗯...?


    已經連續兩天沒回來了?


    北澄實皺起了眉毛。


    這對於討債人來講,並不是什麽好信號。


    他本來還打算細想,但還沒來得及思考,就聽見麵前七瀨花梨小肚子裏傳來的抗議聲。


    “......”北澄實。


    歎了口氣,他問。


    “你多久沒吃飯了?”


    “大概是昨天早上,吃了一塊媽媽給我的麵包。”


    這不都已經二十四個小時沒吃飯了嗎?


    也對。


    小孩子一個人待在家裏,沒有父母照顧,是很難生存下去的。


    一想到‘父母’這個詞。


    北澄實的臉色暗了暗,他伸手摸了摸七瀨花梨的腦袋。


    “走吧,下麵有一家正在營業的家庭餐廳,我請你隨便吃點吧。”


    “真的嗎?太好了!北澄大哥哥真是個好人!”


    七瀨花梨抱著北澄實的大腿,發出了歡喜的聲音。


    “好人嗎...?”


    女孩兒純真的語氣像是譏諷的尖刀,插入北澄實的耳朵。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我可不是什麽好人。”


    ......


    菜單上各色菜品琳琅滿目。


    七瀨花梨眼睛都看花了。


    北澄實本來都已經做好了出血的準備。


    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


    七瀨花梨並沒有選擇昂貴的菜品。


    她隻是挑了一份價格便宜的炒飯,一杯開水,僅此而已。


    北澄實有些奇怪問她原因,她也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臉湊近。


    “這裏的東西都好貴啊,北澄哥哥。”


    沒錯。


    從記事開始,她就隻吃過便利店的廉價便當,實在沒東西了就吃點麵包片止餓,年紀小小的她,從沒吃過這麽昂貴的東西。


    小小菜單上長長的0,足以讓她把眼睛看花。


    她有些心疼北澄實的錢包,本來看完了菜單就要拉著北澄實就要往外麵走的。


    要不是被北澄實攔住了,她才不會坐下來。


    她有些坐立難安,等著上餐的時候也不安地緊緊抓住北澄實的手臂。


    生怕自己一下子花了北澄實這麽多錢會遭來天譴。


    那怕等到了炒飯端上來,她也遲遲沒有動筷子,反而請示一樣地半仰著小臉,看著北澄實。


    北澄實的心軟了一下。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麽抬頭,看著自己母親的臉色。


    “吃吧。偶爾吃一次的錢,哥哥還是有的。”


    “謝謝哥哥。”


    得到了北澄實的許可,七瀨花梨咽了咽口水,拿起勺子說了一句‘我開動了’就吃了起來。


    她吃得不快,但小嘴塞得滿滿的,可愛的雙頰漲起來,像是倉鼠一樣,有種嚼都嚼不動的感覺。


    “吃慢點,別噎著。”


    喝了口水,守在旁邊的北澄實提醒一句。


    “好好吃喔,謝謝北澄哥哥,北澄哥哥也吃。”


    七瀨花梨舀了一勺滿滿的炒飯,遞給北澄實。


    北澄實本來想說他今早吃過了。


    可看著七瀨花梨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眼神。


    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點了點頭,吃下了遞過來的炒飯。


    老實說。


    這炒飯的味道實在讓他不敢恭維。


    就是很普通的水平。


    與七瀨花梨所說的‘好好吃’,明顯有一大段差距。


    而且鹽明顯放多了,飯有點油膩,實在讓人難以下口。


    那怕是北澄實這種對吃食不怎麽挑剔的人,都忍不住皺了皺眉毛。


    可是...


    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甚至連一點點飯粒都舍不得落下的七瀨花梨。


    這就是一碟味道普通的炒飯。


    麵前的七瀨花梨卻吃得津津有味。


    上次她吃到像樣的飯菜又是什麽時候呢...?


    北澄實並不清楚。


    看著她咽下每一粒米飯的滿足模樣。


    他心裏清楚。


    孤零零一人的她,在這個冷冰冰的社會,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紊亂的晨風胡亂地將樹葉翻飛著。


    雜亂得恰如北澄實的心情。


    耳邊的暴雨...也更大了。


    ......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北澄實幾乎每天都會前往七瀨花梨家。


    但遺憾的是。


    空蕩蕩的房間裏,依舊隻有那個小小的身影。


    小女孩仿佛養成了習慣。


    她會笑著對北澄實說‘歡迎回來’。


    也會在北澄實離去的時候追出來好遠,隻為了氣喘籲籲說一句‘明天再見,北澄哥哥’。


    那是從北澄實記事以來,除了詛咒與辱罵之外,唯一聽見的,猶如家人一樣的問候。


    他與小女孩之間有了一種複雜的聯係。


    他同樣也清楚,如果自己想要保持目前不變的生活,就絕對不能與對方有過多的牽扯。


    牽扯得越多,陷入得越多。


    投入在其中情感就會變成穿腸的毒藥。


    就好像現在。


    又一次從七瀨花梨的家中走出,北澄實吐出了一口煙圈。


    想著對方抱著自己不肯撒手,還要自己幫她洗澡的可愛模樣。


    北澄實就忍不住笑了笑。


    這裏的洗澡,當然指的是七瀨花梨穿著浴巾,裹著全身的意思——雖然北澄實本就對小孩子的身材不感興趣,看見了什麽也無所謂。


    “明天再見嗎...?”


    準備將煙卷踩滅的北澄實,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便利店旁垃圾桶的方向。


    最近,他察覺到了自己的改變。


    被母親拋棄後,血液一直處於冰冷狀態,從未在意過他人看法的北澄實,第一次有了‘想要變得更好’的想法。


    他開始期待明天。


    那怕明天是個未知數也是如此。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對於一個社會底層人士,特別是黑幫這種把腦袋係在褲腰帶上的職業來講,產生這種憐惜他人的情緒,有些時候都是致命的...


    叮叮叮——


    急促的電話鈴聲。


    打斷了北澄實的思考。


    他下意識地看去,這才發現是他直屬的黑幫組長打來的電話。


    沒有猶豫,北澄實將其接起。


    “喂——北澄嗎?”


    “是我,桐島組長。”


    “我聽組內成員說,你最近收債似乎是遇到了一些麻煩?”


    “......”北澄實目光閃爍,平靜地開口。


    “是這樣的,最近我一直待在借款人的家裏,但對方好像是離開東京了,這筆借款追起來可能會有些麻煩。”


    他有意無意隱瞞了七瀨花梨的存在。


    “偶爾也是會有這種人的。”


    那邊的桐島並不意外,語氣也比較平靜。


    “既然這筆借款暫時追不回來,那你就別追了。話說回來,我聽說七瀨花子這個女人,家裏麵好像還有個女兒?”


    “...是有一個。”


    對方已經摸清楚七瀨家的底細,北澄實也沒有繼續隱瞞。


    因為在他看來。


    七瀨花子這筆欠款基本上已經等同於收不回來的死貸了。


    就算她有個女兒又能怎麽樣?


    五和會總不能讓不到八歲的七瀨花梨打工還錢吧?


    他如此思考著。


    然後——


    “既然這樣,北澄,明天你就把那個小孩兒帶回來吧。”


    手機的另一側,傳來了對方喃喃自語的聲音。


    “說起來,小孩子的眼角膜,腎髒那些...還是挺值錢的吧?嘶...嗯。”


    “北澄,是我們組裏最有望的年輕人,好好兒幹,別讓我失望。”


    電話就此中斷。


    直到這時,北澄實這個時候也已經意識到了。


    他與七瀨花梨相處得太久了。


    久到都忘記這個社會底層的陰暗麵是什麽模樣了。


    所謂的黑幫。


    可不是那麽溫柔地去聽借款人意見的組織。


    還不了就去賣。


    賣不了就去搶。


    搶不了就用其他珍貴的東西抵押。


    這就是現實的黑社會。


    一塊扯不掉,甩不開,總會黏上來的牛皮糖。


    牽扯得越多,陷入得越多。


    投入在某個人身上的情感就會變成穿腸的毒藥。


    黑暗裏,昏暗的街燈亮彩,就如同他此時的心情一樣,照不清後路,也映不亮前路。


    北澄實沉默著,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隻有手裏發紅的煙頭在夏日的夜晚裏,格外顯眼。


    ......


    與此同時。


    在另一邊髒兮兮的房間裏。


    七瀨花梨將一塊小小的奶油蛋糕放進了冰箱裏。


    這是她花光了自己偷偷存下的所有金錢,為北澄實買下來的生日蛋糕。


    一共九百五十六日圓。


    她數給店家的時候,點得特別清楚,就好比北澄實說起他的生日,她一下子就記住了。


    “北澄哥哥...會高興嗎?”


    把這塊生日蛋糕放進冰箱裏。


    七瀨花梨白嫩嫩的小手扒拉在窗邊。


    心情快活地看著頭頂鉛華洗淨的夜空。


    她從未如此期待明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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