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安像個局外人,既不高興,也不難過。


    隻是平靜地看著兩人,近乎冷漠。


    當真是,像極了悲天憫人卻不墜凡塵的仙人。


    “回去吧。”


    終於,他開了口,卻是叫傅應絕回去。


    可是,回去?


    傅應絕又能回哪兒去呢。


    “落安!”傅應絕對他連恨都恨不起來,隻是雙手徒勞地拍打著,最後無力垂落。


    不可一世的帝王從不知何為卑微,更不覺鬼神可信。


    可是現在他就像是落安萬千信徒中的一個,姿態低到了塵埃裏,虔誠地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也問神,也禱告。


    他說:“你把她還給我.....不就是個天道嗎,你把她還給我.......我殺給你看!”


    傅應絕眼底猩紅如染血,似乎下一瞬就要凝結滴落。


    可是落安呢,


    落安冷眼以望,那道屏障隔開的的不止是三人,好似連情緒都一起分化開來,他半點不動容。


    “你胡鬧夠了嗎?”


    他將傅應絕迄今為止的行徑都歸咎於胡鬧。


    可是傅應絕背了天下的罵名,一切的一切都將踐踏在他軀體上前行,彼時天道湮滅,自會迎來新生。


    而犧牲在這場私心與神權之下的隻有他罷了。


    天下唾手可得,他情願拋下一切,隻是想要他的孩子活著,他做錯了什麽。


    那落安呢。


    落安有錯嗎,似乎也是沒有的。


    “傅錦梨應災而生,自會在浩劫之時擋災而去,這是宿命。”


    “我去你的狗屁宿命!我說了,我說了.....我可以,落安!”


    傅應絕沒了法子,慌亂開口,“你不是她爹嗎,我給你了,你把她帶走,帶到哪兒都行!我不要了,隻要.....隻要你叫她活著.....”


    “她若想活,天下必亂。”


    傅錦梨的批命本就是死局,天道得不到她的獻祭,人間便會在祂的貪婪下成煉獄一片;若是按照傅應絕的法子鬥天道,那於蒼生來說也是一場災禍。


    “蒼生重愈一切。”落安說。


    在龍脈之主的心中,天下蒼生重愈一切,不然當初也不會剖了自己化出一個傅錦梨。


    可是......


    落安搖頭,眼神堅定,“本主亦然。”


    他說天下蒼生重於一切,包括他自己。


    傅應絕看見落安腳下的陣法被點亮,不住地盤旋而起,時間一點點過去,可他這樣毫無章法,隻餘徒勞。


    聲音忽然堵在了嗓子裏,恐慌與心悸齊齊湧來。


    不過轉眼間,傅錦梨的渾身都要被吞噬在光裏,


    而那呆娃娃連眼睛都不舍得眨,就這麽呆呆地看著傅應絕那雙眼睛盛滿絕望。


    “落安——”傅應絕近乎泣血,雙手愈發急促地砸在屏障上,


    “我殺了你!”


    “出來啊,還給我.....還給我!”


    聖潔的白晝充盈一室,裏邊的場景卻荒誕可笑。


    帝王俯首,折斷半輩子的傲骨;半神斷情,冷眼判處世間。


    傅錦梨她的兩位父親,一個築她魂靈,一個予她血肉。


    一個要她為天下人舍命,一個拿黎民換她永生。


    落安愛蒼生勝過傅錦梨。


    可傅應絕從不愛世人,他獨獨隻要他的孩子。


    而今日,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拚了命也想留下來的孩子在他眼前化作寸寸黯光,奔赴混沌......


    ————


    萬祿山外的積雪化了,伴隨著一陣刺眼的灼意,天光破開烏雲。


    雪水順著山脊的縫隙流動,潺潺往更深處,來年,必然綠草如茵。


    外界萬物複蘇般大口呼吸,可山脈中被藏起的大殿死寂一片,裏邊隻有一道近乎於無的脈搏在跳動。


    一下,一下,擊打著慌寂的節拍。


    傅應絕還跪在那裏,可是他身前空無一物,連一點存在過的痕跡都沒留下。


    好似一切都是他醉死在外,黃粱一夢。


    可,若真是那樣,就好了。


    若真是那樣,便好了。


    鮮血淋漓的雙手撐在地上,低著頭,頭發垂落在身畔,絲毫沒有動作。


    雙眸木訥空洞,沒有聚點地呆怔。


    “啪嗒。”


    有水珠砸在手上,同血水亂作一團,暈得肆意,像天邊殘紅,血腥又無望。


    他手背連接的指骨處皮肉翻開,猙獰可怖,隱約可見森森白骨。


    傅應絕渾然不覺,甚至還想著,若是血流幹人會死掉,那就讓它流幹。


    可是最後還是沒如他願,傷口自己凝住,隻有幹涸的血跡殘餘在上頭。


    死不成了。


    爛命一條,百折不消。


    “咕嚕嚕。”


    有什麽東西滾到了他前頭。


    他沒什麽精神去理會了,可軀體本能地被驅使著對外界做出反應,死氣沉沉的雙目緩慢地,無機地轉動著望去。


    就在他身前不遠處,一顆灰撲撲的小珠子被塵土裹了滿身,卻倔強地,執拗地保持著自己身上那黯淡的光。


    它不知從何處滾來,來到了他的身邊。


    傅應絕看了許久,腦子跟著心都一道死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看出這是傅錦梨掛在脖子前的那一顆。


    ——落安贈予她的生辰賀禮。


    落安帶走了他的女兒,可他的東西卻留在了他的身邊。


    傅應絕想笑。


    可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你說,我找誰去償命。”暮氣遍布,嘶啞難聞,一如他殘軀千瘡百痍。


    看向那珠子的目光原是恨意遍布,可是隨著淚水的堆砌,眼前愈發模糊,珠子的光斑駁了視線。


    腦中傅錦梨嘻嘻笑笑,歪著腦袋喊爹爹的樣子都好似都要視網前印了出來。


    閃爍又飄渺。


    這是落安的,也是傅錦梨的。


    這樣的認知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節不太靈活,試了好幾次才將珠子拾起來。


    小珠子滾在地上,剔透晶瑩都灰撲撲地。


    像她的小主人。


    穿得漂漂亮亮出門去,每次都在外頭玩得髒兮兮才肯回家,然後奶聲奶氣地叫爹爹幫忙洗幹淨。


    傅應絕就這麽看著手上的東西,唇線抿起,失血過多導致的蒼白叫他看起來太過脆弱。


    可比起麵色更脆弱的,或許是他眼中複雜悲慟到叫人不敢直視的情緒。


    像是鎖鏈斷開的野獸,能毀天滅地,也無家可歸。


    “爹爹騙人的。”


    空蕩的大殿驀然響起了他的聲音。


    輕極了,像是怕驚擾了誰。


    “爹爹騙人的。”


    又重複了一遍,隻是比之前一句多了艱澀,但整個人都很和緩。


    一點都沒有方才的歇斯底裏一樣的癲狂。


    大悲大慟之後身體似乎不太聽使喚,他慢吞吞地將珠子表麵的灰塵擦幹淨,可是他整隻手都是血。


    鮮紅的血跡自然而然地附著在珠子上。


    被他弄得更髒了。


    傅應絕渾身一僵,像是做錯了什麽事一般,無措慌亂。


    佯裝的平靜終於在這一刻消失,脊骨似是再承受不住地弓下去。


    顫抖著,


    臉跟著埋在了攥著珠子的掌中,


    大啟的帝王萬古長青,可他此刻跪在地上,彷徨又空洞。


    好像又有水順著落在了珠子上,把血跡泅得暈開,模糊一片。


    “爹爹騙人的。”哽咽著嗓子,哭得像個孩子。


    又是這樣一句。


    隻是這一句,


    連尾音帶上了哀求,嘶啞又絕望。


    他說爹爹一輩子都不會討厭傅錦梨。


    可是她聽不見了。


    【題外:開心點啦小寶們,最後一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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