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說到了這裏,嘿嘿一笑,看著我,有幾分心虛。


    他還是怕我恨他。


    因為他,我才沒法跟母親長大。


    可我卻想——我有跟母親一起長大的命嗎?


    江夫人我見過了——她確實剛毅,但也十分執拗。


    自己認定了的事情,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目的,隻怕都沒法改變她的心意。


    堅持挖出我的真龍骨,就是一個例子。


    哪怕當初老頭兒跟她說,我不是被玷汙的產物,她會相信嗎?


    不會。


    她隻會認定老頭兒是寬慰她,她隻聽自己的心。


    她根深蒂固,入骨的認定我是個妖邪。


    既然不相信,那她生下我之後,心願也不會改變——為了杜絕讓江天和自己受辱的可能性,她還是會把這個額角有疤的孩子給解決掉。


    退一萬步說,哪怕當時她留下了我的命,可以她跟江天的感情,和我這個跟景朝國君一模一樣的容貌,我也許,根本長不到成年。


    老頭兒用障眼法,騙她我死了,才是救了我的命。


    我長長的出了口氣。


    我想起了景朝國君的那一句“將來會報答你的”。


    如果,我能跟她一起長大,我會把她看的跟自己的命,不,甚至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可惜,她沒容許我報答。


    我讓老頭兒別有心理負擔——還有件事兒,我一直不太明白。


    “我既然頭上有真龍骨,可我自己之後怎麽一直不知道?”


    要不是在豢龍氏家,機緣巧合被他們傷了額頭,那個舊傷疤,到現在也還沒露出來。


    白藿香說,是被極其厲害的醫生織補的,那個法子極其高明,哪怕是她一個過頭虎撐,甚至江長壽,都沒法做的那麽好。


    老頭兒眨了眨眼:“這也是一件怪事兒。”


    原來,老頭兒把我抱回來之後,就預備著要把我的額頭給蓋住——萬一什麽時候被江夫人發現,那就麻煩了。


    可很巧,抱著我出來的時候,他在大道中央遇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打扮的很怪,頭臉都掩蓋著,像是鬼醫,又不像,身上也帶著個虎撐——卻是個極小的虎撐,掛在了脖子上。


    沒見過這種戴法。


    更怪的是,連老頭兒,也沒看出那個人的真實身份。


    這讓老頭兒感覺毛骨悚然——如果是他都看不出來路的,那很大的概率,是他鬥不過的。


    可以他的身份來說,他能鬥不過的,寥寥無幾。


    而那個人給他一種感覺——他就是在這裏等著我們的。


    果然,那個脖子上掛著小虎撐的人卻壓著嗓子,問他是不是要找人幫忙?


    他願意搭把手。


    鬼醫是有這個習俗——就跟我們吃陰陽飯的,會去尋找功德來讓自己升階一樣,鬼醫也會找病人看病累積功德。


    幫特殊的人治療,那得到的功德就也會特殊。


    老頭兒一尋思,自己正是要把我額頭上的舊傷疤搞定,這不是睡覺挨枕頭——正合適嗎?


    他也就大著膽子把我送過去了——他知道,對方是個厲害人物,以他的本事,大可以明搶,根本沒必要虛與委蛇。


    果然,那個鬼醫看清楚了,就笑了笑:“終於回來了。”


    而我當時在繈褓裏,不哭不鬧,反而對那個鬼醫笑了——那個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好像,那個人是我的老相識一樣。


    那個鬼醫放下我,竟然對我拜了幾拜,接著說道:“為了護著你平安回來,在下迫不得已。”


    老頭兒這就看到,我竟然在繈褓裏,安然點了點頭。


    他大吃了一驚。


    這就是——真龍轉世……


    而那個蒙著臉的鬼醫歎了口氣,就拿出了一個柳葉刀,又狠又準又穩,瞬間把我額頭上的舊傷疤下的骨頭剔了出來。


    老頭兒當時就直眼了,可他覺出一種攝人的壓迫力,並沒有上前阻攔——因為他看見,這個小嬰兒,受了這種傷,也是安之若素,一點哭鬧的跡象都沒有。


    他出了一手心的汗。


    而那個鬼醫手速奇快,已經把小嬰兒的額頭傷口修補好了——簡直,跟沒受傷過一樣!


    老頭兒接過了我,手開始發抖。


    而那個鬼醫淡然說道:“這孩子傷了根基,抱回去之後,前七年會體弱多病,費心多照顧。”


    說著,轉身就要走。


    老頭兒一愣,就拉住了他:“為什麽?”


    鬼醫沒回頭,答道:“那是真龍骨,他現在這個情況,不能帶著——會招來災禍的。”


    老頭兒是什麽人,立刻就明白了——剔除了那個東西之後,我的龍氣,幾乎瞬間就黯淡了下來。


    是怕——我被誰給盯上。


    於是他立刻問道:“那之後,他體弱多病,我還能能找你幫他嗎?”


    其他的鬼醫,比起普通醫生來說,就跟神一樣。


    而這個鬼醫——跟普通鬼醫來比,也跟神一樣!


    鬼醫搖搖頭:“這些年,暫時不能讓他粘上我們這種人的氣息——你放心,能活下去,是他的命數,不能活下去,也是他的命數。”


    老頭兒更是一愣——這種人?


    是什麽人?


    可再一抬頭,他隻覺得手裏一鬆,隻灌過了一陣夜風。


    那個鬼醫——消失了……


    老頭兒脖頸上的汗毛瞬間都豎起來了。


    在老頭兒麵前,以這種方式消失的,除非——已經不是人了。


    老頭兒把我抱了回去。


    一開始,他對我還是戒備的。


    看時間長了,果然跟那個鬼醫說的一樣,我開始哭鬧,隨地拉尿,跟任何一個普通的小孩兒,都沒有什麽異常。


    他開始盡心盡力的養育我,對我好。


    準備著,我什麽時候長成了,就可以幫他報仇了。


    他算是,把一輩子,都壓在了我身上了。


    確實是拿著我當工具人的。


    可說到了這裏,他忽然歎了口氣:“我千算萬算,就是沒算,人心都是肉長的。”


    那一年我發燒,他是有心理準備的,我體弱多病,並不稀奇。


    可等到醫生說了那句——準備裝裹衣服吧。


    他腦子裏一下就空了。


    會死?


    去他娘的什麽命數不命數,這孩子不能死——不隻是因為,他是工具人。


    更重要的是,他是李北鬥,他的李北鬥。


    他當時嚎啕大哭,隻為了一個原因。


    就好像江辰是江夫人的命根子一樣。


    他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也已經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命根子。


    他是付出了一切,他是肩負著厭勝門的使命,可一想到我會因此而死,他第一次有了後悔。


    他隻想讓我,好好活著。


    他給我擦身之後,甚至跪地跟天求——祖師爺,要是能讓這小子活下去,我寧願把報仇的事兒,往後撂。


    甚至,不報仇也行。


    那天,也許祖師爺真的聽見他那句話了。


    我真的好了。


    也是從那天開始,他給我定下了規矩。


    不合陰陽群,不進陰陽門——不去楊水坪。


    楊水坪,是青龍局的所在。


    而他為什麽選擇了一個離著青龍局這麽近的地方居住呢?是因為這個商店街,是個很厲害的風水眼。


    養龍氣。


    給我住,再適合不過。


    為了讓我好好長大成人,他寧願低調行事,過了捉襟見肘的日子,就為了積累功德——給我積累功德。


    可惜……


    說到了這裏,他伸出了手,摸了摸我的頭。


    跟小時候一樣。


    我感覺到了他的大手,幹燥又粗糙。


    比小時候打我屁股的時候,更是老的厲害了。


    我眼裏一陣發酸。


    哪怕,他為了我,做到了這個程度。


    到了最後,還是事與願違。


    老頭兒輕聲哼哼了一句唱詞:“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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