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盆底下有個夾層,顯然老頭兒是不想讓人知道,才會放在這裏的。


    我不動聲色的把信裝了進來。


    “高升!”


    到了下葬的時候了,棺材吊起,被放在土坑裏,遮在了寬大的孝服下,我打開了那封信。


    “小王八蛋——終於到了這一天啦!老頭兒再也吃不到茯苓糕了,悲夫,你要是長點人心,給我上墳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備上這個,街角王老九手工滾的就很好,關係我早打好了,終生成本價。”


    眼淚已經把眼睛蒙住了,可看見這個還是想笑。


    我說他怎麽那麽愛上王老九家坐著呢。


    茯苓糕,放心吧,這輩子不會忘。


    “早先我裝瘋賣傻的騙你,不知道你恨我不恨——我知道,好幾次,你差點把小命都給搭上了。”


    這倒還真是——想起來,哪怕瀟湘從潛龍指上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堅持著不肯把真相說出來。


    我也生氣過,可現在,差不多明白了。


    “你要恨我,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不過嘛,老頭兒還是得給自己爭辯一句,我知道,自從你進了楊水坪,那你的這個身份,就不是我能罩得住的了,你畢竟不是地上的人,把你埋地裏,你也能滋出芽來。”


    從江家的蛟被嬰兒時期的我嚇死的時候,老頭兒心裏就清楚我的來曆。


    他就想著靠著我報仇。


    可後來——人總是有感情的,他舍不得我死。


    所以,讓我上學校念書,也不肯多教給我多少風水行的知識,更不許我跟業內的人來往——一方麵,是怕拆穿自己身份這個西洋鏡,還有一個方麵,他想讓我過普普通通的一輩子。


    老頭兒自己,就是出生即巔峰的人才,他再清楚不過了,生而不凡,平安是最大的福氣。


    隻可惜——高中退學,大學也沒得念,又沒別的門路混飯吃,兜兜轉轉,還是隻能吃陰陽飯。


    很多事,早就注定了,人力改變不了。


    “我看見了潛龍指,多少,也猜出來一些東西,你的身份遲早捂不住,既然這樣,比起把你護在殼子裏,不如讓你出去闖蕩——你是跟我長大的,什麽資質什麽命數,我心裏清楚,水神娘娘跟你的關係,絕不一般,有她在,你死不了,既然死不了,多去闖蕩,你才能學到更多的本事,我知道,這具身體,撐不了多長時間,護得住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我自然清楚,就跟江仲離的意思是一樣的,真龍骨,得讓我自己去生長,誰也替代不了。


    這種安排,我心滿意足。


    自己學到的本事,才真正屬於自己,誰也搶不走。


    “你不是凡人,也好,也不好,你這一趟來,又要緊事要做,我也都明白,至於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告訴你,是我發現了一件事兒,怕隔牆有耳。”


    事兒?


    “自從你的潛龍指生效之後,你身後,就多了一些東西——不是天師府那幫,是另一種,吃香火的東西。”


    我心裏猛然一沉,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覺得背後有人,那個時候,正巧趕上李茂昌派了天師府的人來保護我,所以也沒多想,到了現在,這個感覺越來越甚,原來,老頭兒一早就知道了。


    “我看得出來,那些吃香火的,不想人知道,所以我也沒動聲色,用了一點小法子,查出了那些吃香火的來曆。”


    不愧是厭勝門二宗家,連吃香火的也能查?對了,厭勝的養鬼術,三界聞名。


    “那些吃香火的,都從東邊來——東海。所以,你這幾生幾世,可能都跟東海有關,你現在還是肉眼凡胎,所以,哪怕真龍穴被你破開,也不是那個想害你的對手,你要查,就從東海開始查,我養的小鬼看到,那些吃香火的,消失在蓮花灣附近。”


    又是蓮花灣。


    “你看到這些內容的時候,老頭兒已經沒法陪著你往前走了,不過,對我來說,真龍穴如果破開,那厭勝,必然已經沉冤昭雪,所以這一輩子,老頭兒該做的都做完了,也沒什麽遺憾——就是這具身體,胳膊腿的不中用,眼睛發花,用著沒意思,也該重新開始了。”


    老頭兒不愧是老頭兒,一步一步算的都對,快趕上江仲離了。


    “這一次,我給你卜算了一下,到了東海,也正是你命中忌水的時候——不過,我知道你還是會去的,這是命數,改不了。記得用我給你留下的東西,最後,還是那句話,萬事小心,老頭兒等這你回來,送茯苓糕。”


    東海……


    “送別!”


    我把信放好,拿起了鋤銑,第一把土,落在了老頭兒的棺材上。


    老頭兒,一路走好——剩下的,我替你好好活,好好做。


    香燭漫天,身後一曲淒厲嗩呐,新舊接替,世界依然在輪轉。


    一切整理停當,我告別厭勝,回到了門臉。


    老頭兒那個湘妃竹的搖椅,還在原來那個位置上,午後三點的陽光精準的射在了椅背上,老頭這個位置挑的,比做實驗還精準。


    我坐在了搖椅上,盯著商店街,這些年來,商店街已經越來越蕭條,門臉一開始關了一半,現在,關了一半的一半。


    金黃色的陽光溫暖柔和,開了收音機,是聽了一萬遍的沙家浜。


    “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麽周祥不周祥……”


    門口的風鈴一響,古玩店老板進來:“我都聽說了——節哀順變,活著的,總還得好好活。”


    誰說不是呢。


    古玩店老板熟練的往廚房拿了一瓶酸梅湯,撬開瓶蓋:“人這一輩子,真快。”


    世間萬物,唯有時間公平。


    “那個時候,你們祖孫倆來,還像是在昨天——那個時候,麻子家哨兵五毛錢倆!現在,兩塊啦!你那會兒不愛哭,不愛笑,老師直眉瞪眼,望著頭頂,看雲彩,一般小孩兒哪兒有看雲彩的,我尋思,莫不是蛤蟆頭胎?不,金蟾大仙……”


    古玩店老板的絮絮叨叨裏,我半閉上眼睛,金色陽光從眼皮上半透過了,我在老頭兒的位置上,過一天老頭兒的日子。


    原來,他每天是這麽過來的。


    我睡著了。


    隱隱約約,像是到了一個地方。


    這個地方,極為光亮。


    不像是人間,這似乎是一個仙境。


    一個背影立在了前麵,瀟湘!


    她還是傾國傾城,隻是,臉上有了倦色,讓人心疼。


    轉過臉,她看著我,微微一笑:“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我很高興,可我忽然覺察出來,她盯著的,不是我這個人。


    而是我額頭上,那個舊傷疤。


    她靠近,抬起手撫摸在了傷疤上。


    眼神忽然一凜。


    我覺察出什麽來了。


    斬須刀猛然出鞘——是她,從我身上拔下來的。


    一道煞氣炸起,那道鋒芒,對著我就削了下來。


    毫不遲疑。


    我眼前一白。


    腦子裏,跟做了多重夢境一樣,想起了那句話。


    “我早晚,要親手殺了你——讓你永不超生!”


    斬須刀在她手裏,輕而易舉的削破了新近靠著金翅連環甲滋生出來的龍鱗,一股熱流湧出,天旋地轉,我跪在了地上。


    地麵上,是個流光溢彩的織錦地毯,紅色的,看上去極為喜慶,隱隱約約,還包含著許多的喜字。


    這是,婚禮上才有的裝飾。


    我的血,跟耀眼的紅色交織在了一起。


    接著,眼前逐漸發白,什麽都看不到了。


    身體極為輕靈,這不是我第一次體驗這種感覺了。


    瀟湘從潛龍指出來的時候一次,三清盛會上一次。


    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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