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也是差不多的吧。我幼小時的記憶,全都鎖在一片漆黑裏。


    我能夠清楚記起來的,是大正末年,和母親一起搬到這個小鎮住下來,轉入此地小學二年級以後的事情。那以前,也就是我住在我的出生地,鄰縣一個小村子裏幾年間的事——我該怎麽說呢?好像把手伸進深淵裏,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東西,一點頭緒也沒有。


    記得有一次,我讓墨水弄汙了一本重要的書裏的一頁,我拚命地想從墨漬的汙濁中認出字來,每當我想回憶起幼小時的事時,便會有相似的焦灼與無奈。


    當然,也並不是一切都給塗成漆黑一團,就像墨漬的空隙裏也會留幾個文字那樣,有幾個場麵,我還能像相片般清晰地想起來。


    隻是這幾個場麵究竟有什麽意義,排列的順序又如何,這我就沒辦法知道了。


    歲月的幽暗,把聯結這些場麵的


    係繩剪斷了,於是它們便成為一片片碎片散落在記憶裏頭。


    拿這些沒頭沒緒的場麵作為線索,探尋出隱沒在我幼年時代的一個故事,這也就是迄今為止我的人生了。


    我好想知道。


    不,應該說,我非知道不可。


    在幼小時的幽暗裏,有一個場麵我到現在也不能忘懷。


    一個女人的黑影,讓手上的一把什麽刀,在像是蠟燭般的微白光線裏閃亮著,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拚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奮起全身的力氣死死地纏住他。兩個影子糾纏在一起重疊在一起,然後恍若夜闌裏的怒浪般膨脹起來,撲向岩塊,末了崩塌了,激起了四濺的水花。雖然是融化在記憶幽暗裏的模糊畫麵,然而那兩個黑影所醞釀出來的恐怖緊張,在爆裂時四濺的血霧,那猩紅的顏色,我依然能夠鮮明地記起來。


    殺人的是我的母親。我想知道母親的手濺出來的鮮血的意義。


    母親為何非殺那個男人不可?那男人又是誰呢?


    我希望能夠把這個畫麵,和記憶裏的其他幾個也不明究竟的場麵聯結在一塊,探索出母親手上那把刀的意義——我應該說,這就是我人生的一切。


    如果母親殺了人,如果我是殺人凶手的兒子,如果我的人生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時就被染上了罪惡的猩紅色,那麽我想,去探求事情的真相,正是我這一生的義務吧。


    》一


    母親帶我離開那個小村子是我五歲的時候。


    時當大正十二年,也不是直接搬到這個小鎮,而是先上京投靠一個親戚。


    在東京住了將近兩年之後,再搬回距故鄉不遠的小鎮,這才開始了母子倆相依為命的生活。那時,我已是小學二年級學生,因此當時的記憶比以前深刻多了。


    但是,暫住了兩年的東京,都隻能記起片片斷斷的少數往事,何況那以前的村子裏的事,更仿佛是漆黑裏再加上一層夢境般,都模糊成一片了。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裏的風景,也不曉得是哪個時候從哪個地方看到的,是一片寬闊的,一抹淡墨般的陰暗天空覆蓋下一片濕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潑了墨的水墨畫麵裏,線條模糊,好像沉在水底裏,究竟是因為下著雨呢,抑或暮色罩下來了,還是記憶被歲月浸蝕了,都不太分明。不過也許是由於收獲期剛過吧,瘦薄的泥巴在這幅景色的底邊漾著細碎漣漪的田野上,有一處林子活像一塊黑雲向天空湧起,而被那林木的樹梢擎起般地,幾幢屋瓦在那裏蜿蜒著,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腦膜上。那屋頂好像聚集了日頭剛剛落下時的微光般,讓石瓦發著亮光,形成一個巨大的戰盔,就在它下麵,一張莫名的生鏽的麵孔隱藏在林木的陰影下。


    那是這一帶人們的納骨堂——-所真宗小寺廟清蓮寺的本堂屋頂。


    我就是這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的嫡長子。


    關於父親智周,在我的記憶裏隻是幼小時一個在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子,不過根據母親給我看過的照片,他是個下巴尖細、雙頰下陷、肩膀奇薄的貧相男子。這張照片是我出生後不久拍的,母親穿著有紋章的禮服,抱著小小的我坐著,旁邊站著的是一身白色絹衣的父親,好像要掩飾疲勞般地聳著肩膀。那時,父親三十二歲,母親二十二歲。母親像個新婚太太般頂著圓髻,和一本正經地瞪著前麵的父親不同,微低著眼,像是茫然地看著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從這張照片也可以看出來,母親的肌膚白得幾乎不像農村出身,而那種“能劇”裏的“近江女”麵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陰鬱漾在臉上。


    母親名叫阿末,是鄰村一家富農的三小姐,二十歲那年嫁給父親。她是德川時代以來的地主家麽女,容貌也出眾,這樣的人之所以會嫁到貧窮小村的小寺廟裏,且從相片裏看來是個其貌不揚,無一可取的父親,是有原因的。


    那是由於——當今之世,恐怕不會有人相信了——那是因為在鄰村,人們相信她命帶凶相。


    根據母親告訴我的說法,從小她身邊就相繼發生奇異的死亡事件。首先是母親出生的晚上,她的祖母過世。這位老祖母臥病多時,因此還可以說是巧合,可是從這一晚算起,一連三個晚上,村子裏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還是強壯的年輕男子,沒來沒由地,忽然病倒了,人們都還沒來得及驚醒就靜悄悄地斷了氣。這人首先病倒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降生的嬰兒同一個時辰。這一來傳言滿天飛,並且還像要證實傳言不虛似的,母親生後剛一年,祖父過世,第三年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緣—也死了。


    這還不止呢。據說母親四歲時,就在她麵前發生了一樁怎麽也沒法解釋的人命案。


    那時,幼小的母親正在春光下的田間小徑走著。


    正當耕田時節,田裏有幾個村子裏的農人,讓雙腳埋沒在田泥裏做活。其中一個像男人般體格碩健的女人,轉過了曬黑的麵孔,看到從小徑上走過的母親,突然伸直了下彎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裏站住了。接著,手裏的鋤頭掉落,她硬挺著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徑上小小的人影,然後邁起了大步。女人就那樣走到田盡頭的一棵巨大的櫻木下,把腳踏進那兒的一口水塘裏。人都泡在水裏,還是沒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處。當眾人目瞪口呆地趕到水塘邊時,一切都結束了。遲開的櫻花正在春日裏綻放著,漾著花影的水麵上留下幾道靜靜的波紋,女人再也沒回來。


    就在那以前,女人幹活幹得那麽有勁。沒有任何自殺的動機,也沒有人能提出任何說明。於是村民們隻好認為那是某種惡煞附了身,才會被誘進死亡裏。那麽惡煞是從哪裏來的呢?人們認為禍首正是我母親那個小小的身體。


    因了這緣故,所以母親雖然貴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民們的白眼,家人也對她沒好聲氣。結果她二十歲那年,外祖父就說:


    “如果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給廟裏吧。當作是把一生奉獻給神佛,說不定可以贖贖前世的罪孽。”


    就這樣,母親下嫁給當時三十歲還未婚的父親。


    據稱信徒之間有人對這樁婚事表示過反對。想來,有關母親的奇異傳聞也傳到鄰村了吧。自從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過世後將近五年間,是信徒們支持年輕的父親智周,守護著廟過來的,他們認定對方雖然是大地主的幹金,但有了那種可怕的傳聞,這樣的女人如果讓她來廟裏,豈不汙辱了聖堂嘛!


    雖然廟裏的實權都被這些信徒們握著,父親平時在他們麵前幾乎抬不起頭來,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歡母親出眾的容貌吧,居然頑強地堅持了自己的意願,把母親娶進清蓮寺。


    兩年後我出生,其後又五年,這總共七年間,父親與母親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無法想象。母親確實告訴過我種種有關父親的事。好比父親是靜穆的人啦;嗓音雖然有點濁,但念起經來倒很清亮啦;喜歡徘畫,所以常常一個人待在廊子上畫水墨畫啦;常常炫耀地說,屋裏張掛的一幅親鸞上人畫像是非常值錢的畫啦;還有潔癖,好比輪燈、燭台等,母親擦過後,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雖然那麽溫和,但酒品不太好,偶爾喝了幾杯,便紅著臉大發脾氣等。可是父親對母親如何,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她絕口不肯提。究竟是因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說呢,還是母親知道我和她必須離開故鄉,因而不願意再想起過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覺得,母親和父親的寡默不同。她是幺女,生就一張叫人親近的笑臉,因而很能贏得信徒眾太太們的好感。加上她又還沒到三十歲,對村民們照顧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過一部分較保守的信徒仍不免在背後飛短流長地說:“那女人有魔性,遲早會給清蓮寺帶來災禍的。”


    母親殷勤地在這樣的信徒家裏走動,有時還不惜下到田裏去幫忙,到頭來還是沒有能拂拭從小就纏著她不放的那些傳聞。


    我五歲的時候,清蓮寺的正殿失火,父親智周也陷在火窟裏燒死。那個晚上,他喝醉了酒回來,身上的袈裟都沒有脫下就在正殿裏睡著,把一個燭架踢翻——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不小心而死於非命,但是村民們卻把肇事的罪過歸在母親身上。“那女人身上還是有惡煞,就是這惡煞把廟也燒掉了。不隻廟呢,下次連村子也會被燒光的。”有人這樣起哄,這麽一來,連對母親有好感的人們也開始白眼相加。母親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帶著還幼小的我,逃一般地離開故鄉到東京去了。


    在這鎮上的火車站近旁的一條巷子裏,我和母親送走了十幾年歲月。就在火車頭的煙塵下,還有汽笛聲的喧噪裏,我們住在小巷裏的小房子,靠母親教附近小孩些插花、習字、裁縫等,把我撫養起來。


    大約是小學快要畢業的時候吧,我開始想知道鏤刻在幼小時候的記憶的黑暗裏,一個比黑暗更鮮明的黑影所構成的場麵的意義。為什麽文靜溫柔的母親,在記憶裏的那個場麵裏,成為一個披頭散發,像惡煞般撲向一個男人的影子——從牽起小孩子們的手,那麽和藹地教他們插花的母親的臉上所無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麵相,又含著什麽樣的意義呢?還有,連拿剪花的剪子都令人覺得不合適的母親那細嫩的手,在那幅畫麵裏怎麽又會那麽恐怖地使勁抓起刀刃,向沒命般逃避的男人的影子砍過去呢?那男人又是誰?


    然而,即令少不更事,我還是曉得那是母親絕不許任何人碰觸的往事,就是我啟口問,也不會說出來。麵對母親時,我什麽也沒敢問,隻是讓記憶裏一個不大可能成為線索的場麵在腦子裏反芻不已。


    》二


    在我記憶裏,還有熊熊燃燒的火焰。


    當我從母親口裏聽到父親在正殿失火中被燒死的時候,便想到那記憶裏的火焰就是燒了父親身子的火焰。但是,在暗夜裏扯起火焰之帆,鼓著風,簡直要把正殿的屋頂擊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燒的火,在某種意義下,比起母親砍殺一個男人的場麵,更活生生地燒灼著我幼小時記憶裏的漆暗。那是因為有遠遠地越過林梢上看到正殿屋頂的記憶跟它重疊在一起的緣故吧。僅剩下屋頂,讓正殿那燃燒的模樣,真的,就像是戰盔下的巨大麵孔正在燃燒著,使我仿佛覺得從那麵孔痛苦地喘出來的氣息化成一團團的黑煙,往四下迸出去。


    在記憶裏,還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風的恐怖聲響,和麋集的人的叫喊,就像地獄圖卷的伴奏一般地響著;另一方麵,卻又同時有著在陰暗的水底下聽著岸上喧嘩的安靜。那是因為我想起了母親在看著那火光時的臉。我和母親好像是站在門樓那樣的地方,和正殿有著一段距離。或許是為了救火才聚集而來的吧,村人們以火焰為背景來往奔馳,並不住地發出“危險啊”、“可怕啊”類的驚叫。這樣的一片嘈雜都好像沒有飄進母親的耳朵裏,她讓白白的臉染成彤紅,用那麽靜穆的眼光看著正在燒灼父親身體的火焰。由於我連母親當時穿的是什麽衣服都想不起來,因此這裏所說的母親麵容,說不定是由其後母親所給我的印象而想當然描畫出的。不管如何,現在我記憶裏當時的母親,確實是用靜謐、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著那場猛燃的火焰。也是因為有了這靜穆的眼,所以使得人們的叫喊在我聽來都像是讀經的聲音了。


    然後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聲,隨之火星四射,片刻後成了光雨,紛紛降落到離我們稍遠的地方。母親為了不讓火星落到我身上,攤開了袖子遮住我,當火焰在母親袖口下的黑暗裏消失時,我的記憶也斷絕了。


    搬到小鎮住下來,直到我長得夠大了,依然在夢裏反複著火焰的記憶而為之恐懼著。


    在這樣的夢境裏,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馬上變成四濺的血霧。在火焰裏蠕動的無數人影,也化成隻有兩個,其中一個披頭散發,舉起閃亮的刀砍斷了視界,最後兩個影子糅合成一團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夠深沉,在夢裏,我總是反複著記憶裏的同一個場麵。


    不用說,夢境裏的地點在哪裏,對方的男人又是誰,臉相如何,我都一無所知。或許由於燈光太暗,周遭都融進一片薄霧裏,並且,我又老是注意著母親的關係吧。


    就在那團影子碎成血花,癱倒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終而那麽突如其來地恢複了靜寂的時候,一直哽在喉嚨的驚叫聲迸發出來了。


    ——媽媽…·媽媽……


    淡淡的燈光照出了母親的麵孔。與其說那是為了我就在她身邊看著而驚詫,毋寧說是在拚命地扭曲著悲痛的臉,向我訴說著什麽。有時在夢境裏,當火星正要紛紛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間,受風一飆而亮起來便成了一片灰流過去。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便會在夢裏再次回想起立在黎明的微光裏所看到的,完全燒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風刮起,火花般地飛騰起來的一片模糊裏,我看到一個黑塊。


    它長長地擱在那裏。起初我以為是燒剩的木柱,不經意地看著,然後我突然察覺到那是燒死的人,於是在夢中驚叫一聲。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災裏的父親的遺骸,但奇異的是在那具屍首旁邊,還有好幾具同樣的屍首。


    “在火場裏燒死的,真的隻有父親一個人嗎?”


    記得是十歲左右的時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母親。


    “是啊!可是為什麽問這個呢?”


    我說我好像記得除了父親以外還有別的屍首,母親便微微低下臉回答說:


    “史朗也許不記得了。正殿裏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燒壞了。金箔掉了,燒成焦炭的佛像——對啦,記得當時媽媽也以為是人的屍首,吃了一驚的。”


    聽她這麽說,便又覺得好像不是人,然而,盡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記憶裏的恐怖卻沒法拂拭幹淨。


    甚至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夢境裏的火焰、血花、灰撲撲的屍首等,還使我怕得像幼兒般哭叫。常常地,夢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麵孔時結束。飛濺的血花和飛舞的灰再次變成火,在黑暗裏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夢中的我那個小小的影子,便會那麽奇異地想把麵孔埋進那燃燒的火焰當中。當然,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這恐怖感之外,仿佛又有某種命運的力量操縱著我的小小意誌,恰如饑餓的狗撲向餌那樣,希望把麵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麵“怕,怕”地叫著,一麵卻又讓莫可名狀的喜悅歪著臉,挨近火焰。


    這隻是夢境嗎?抑或是過去確實有過類似的行為,在夢裏被誇張出來,這一點我就不明白了。我的麵孔上,從額角到右眉,有一塊與膚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青紫色,看來有點像灼傷的痕跡。歲月把它衝淡了,如今即使在大白天裏也很少看得出來,但是我倒覺得小時候它的顏色好像鮮明得多,當然這一點我也曾經問過母親。


    “沒錯,正殿在燃燒的時候,有一塊木片掉在你的臉上。媽媽幫你拂開,所以隻是碰了一下,不料留下了嚴重的疤痕。”


    母親說罷,又悲戚地微俯下臉。


    聽母親這麽說,我便也覺得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往站在門樓下的我和母親身上掉落下來的,難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嗎?母親用袖子遮掩住我,會是在另外的場合嗎?是這情景,在夢裏被奇異地扭曲,變成我往火焰那邊挨過去的嗎?


    總而言之,夢就在火舌舐上我額角的瞬間中斷了。我發出了恐怖的呻吟聲,我自己受了這聲音的驚嚇醒過來了。夢裏的餘悸,使渾身冷汗淋漓的我微微地打著戰,我激烈地喘著氣拚命地叫著媽媽,媽媽——這時,母親的手就會適時地從黑暗裏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夢般地,緊緊抱住浮現在黑暗裏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歲那年,我還和母親蓋同一床被。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外的被,可是那個晚上,我還是在夢中給嚇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親又隻鋪了一床被。


    母親一定是從我的囈語和呻吟聲中察覺到我在做著怎樣的夢,因此為她過去的罪的殘渣成為記憶留存在我的身體裏,使我驚恐悸怖,而感內疚,於是就像抱擁嬰兒般地,把已經開始成熟為大人的我緊緊地擁住,自語般哺哺說: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著往事是不?”


    她像要把我記憶裏的場麵擠壓出來般地,雙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隻是我一人在夢裏驚恐而已。次數是比我少了些,可是當我正在酣睡時,有時母親也會在激烈的喘息中,發出撕裂夜暗般的聲音叫起來。


    “阿花······不行,阿花····”


    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就會把手伸向母親的身子。母親驚醒過來,渾身汗濕,拚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夢裏讓自己幼小時的可怕記憶重現,然後好像要從那記憶逃開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親眼前,一個農婦突然沉下池水時的記憶。


    “我拚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還是那樣往下沉。頭不見了,一片櫻花花瓣落在水麵上·····…我仿佛覺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來的最後一口氣……”


    平時那麽端莊的母親,竟然發出根本不像同一個人般的童聲,眼眶噙著淚水,不自覺地搖晃著頭,咬起我右手腕上的舊傷痕。


    關於母親這小小的動作,我也有記憶。我右手腕的剮傷是幾時在哪裏受傷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母親的舌頭拚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感覺,倒記得一清二楚。母親就像是自己受了傷似的,痛苦地扭曲著臉,吸吮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她在夢境裏驚恐著,呈現出跟記憶裏一樣的麵容,咬我的舊傷疤。


    我聽任她那樣咬,看著她淩亂的睡衣下微露出來的頸項,於是又想起了幼小時的一樁記憶。母親那雪白的頸項上,有青色的胎記樣的斑點散落著。這斑點,我也有著一種記憶。


    ——好像是天明時分,也可能是夕暮時分,紅紅的陽光斜斜地劈開薄閽,使坐著的母親背部呈現出來。母親褪去一邊的袖子,讓頭低垂下來,並舉起手上的念珠,往長長的脖子和肩膀中間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淨汙濁的身子般打個沒完——那念珠劃過空氣的聲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響聲,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響著。


    地點好像就在正殿裏。她孤零零地獨坐在那空曠寂靜的地方,有一雙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麽冷森森地看守著——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我看到的,雖然隻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種斑點留下來,可見母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讓那一串念珠響過不少次。我猜母親是為了潔淨自己的身子才這麽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親肩頭上的擊痕,我倒覺得母親那純白清淨無垢的身子當中,就隻有那個部分隱藏著黑黝黝的罪惡。


    關於念珠,我還可以想起母親的一個姿影。母親站在水邊。那姿影使我想到觀音,因為纏上念珠的母親的手在胸口合十,殘陽被鏡子般的水麵反照過去,在她腳邊形成一個淡淡的光暈。


    如果隻是這些,也許還不會在記憶裏留存下來,但是因為母親接著有了奇異的行為,所以才烙印在我的記憶裏頭。靜穆的氣氛,突然從母親的手邊給破壞了。母親那麽粗魯地,用雙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斷。母親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劃動雙手。忽聽母親“啊”的一聲驚呼,同時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麵,這裏那裏地激起波紋,擴散、消失。


    有一種聲響。不隻是珠子掉落水麵的聲音,還有某種火藥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聲響斷續地傳過來。那響聲漸漸變大,最後吞噬了母親的姿影,記憶也同時中斷。由於它清脆一如鼓聲,所以我想說不定那是木魚聲,可是那水麵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無法確定。


    不,應該說,那場麵本身帶著怎樣的意義,又與母親的凶殺事件有著什麽關聯,我都無法分明。


    這個場景雖然不知發生於何時何地,但確實是我親眼目睹的,這一點倒相當肯定,不過也因為歲月流逝,有些地方是夢是現實也都無從區別了。


    有的時候,當我正要進入睡眠時,母親會伸過手指撫摸我臉上的傷痕。這時,母親看守著我,臉上突然會掠過一抹悲傷。這也是我的記憶裏母親的表情。


    那不是母親的,而是四五歲小女孩的臉。她那樣看著我,然後像我熟悉的母親的臉那樣,蹙起肩尖,開始哭泣。


    “怕……”小女孩叫一聲,轉過身子跑過去,而我也同時往相反的方向逃開。好像是夏日炎陽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著紅格子紋的衣服,頭上戴著一頂麥稈帽。我從長滿綠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鋪滿白石頭的河岸上沒命地跑過去,到水邊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奮勇地看了一眼水麵——到這裏為止應該是現實吧,可是下一瞬間我所看到的,卻不可能是現實的。


    水麵上映現的我的臉,隻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膚上,眼、鼻、嘴都融化了。下一瞬間,好像起了風,漣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來。為什麽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所以受到驚嚇,是因為我臉上還留有鮮明的疤痕之故。想來,是那樣一張臉,使童年的自己感覺到悲哀吧,因而一徑地希冀自己也會像鬼魂一樣有一張白白的臉,於是某一天晚上,夢見自己的臉變白,而這夢與實在的記憶又奇異地混在一起,不過這白白的臉,我倒另外還有個難忘的記憶。不,與其說是記憶,也許隻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場夢,那麽活生生地存留在腦子裏罷了。


    黑夜裏,有一座橋浮在深淵上。月光把暗夜染成濃淡兩個部分,一條人影鵠立在相疊成幾層的欄杆影子當中。還幼小的我,在發現那個人影從欄杆上探出了頭,窺視水麵的時候,就在橋中心站住了。小小的頭伸出欄杆外,月光正好尖銳地刺在那個部分,看來好像掛著一個燈籠。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不曉得是什麽名字,反正叫了個名字。影子回過了頭,這一瞬間,我製止住正想奔過去的雙腿。那回過來的頭,在月影下微帶蒼白,一無表情,也一無做作,就像黑暗裏紙門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劇”麵具上的眉毛、嘴唇,那無色的臉擴大塞滿了整個漆暗,就在這一刻,我的夢——也可能是記憶,戛然告終。


    幼小時,附近有過一個膚色特別白的孩子,我曾為他那種死白受過驚嚇。也許是這樣的經曆,做了那場夢——或者記懷吧。我把這個疑問向母親提出來。


    “村子裏,我記得沒有''白仔''哩。”母親在電燈下,沒有停止做女紅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時乖得幾乎教人擔心,很少和村子裏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會記得任何人······大概隻有東京的姑媽常常帶來的貞二吧,每次來到,你都和他一塊玩。說起來,貞二確實很白,眉清目秀的······不過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覺得那個樣子。”


    據說他是四歲的時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這位表弟,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東京的姑媽,我倒記得很清楚。


    這位父親的胞妹叫貝塚春,是母親下嫁到清蓮寺前一年,嫁給在東京的一位小公務員的。這小公務員是村子裏的一個地主家的老


    二,和阿春姑媽青梅竹馬,並且是雙方家長默許的一對。


    母親和這位姑媽要好得像親姐妹,母親來到廟裏以後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姐,正是這位每逢正月與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據說,母親也常常帶著還幼小的我到東京去。


    清蓮寺燒掉以後,母親不得不離開村子,而她第一個投靠的,也是這位姑媽,經姑媽介紹,母親到一家小旅館住下來,當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東京後約莫過了一年光景,我的記憶才開始增加了鮮明度。每過一段日子,母親就向女老板請假,到郊區的姑媽家去玩。也許是因為重逢不久,因而姑媽對我很是疼愛。那位公務員姑父是個鍾馗那樣蓄著絡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對我和母親卻四時都漾著溫柔的眼光——這些,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東京,不過姑媽倒每年必定來那麽兩三趟,帶來東京的珍異土產。我想,那是因為清蓮寺燒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媽不再有娘家親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家來看我們。母親雖然說表弟貝塚貞二膚色很白,但姑媽卻是個小黑炭,有著和照片裏的父親相像的厚唇,給人一種粗卑的感覺,不過很容易笑,一些小小的瑣事,也可以讓她朗朗地大笑起來,使我並不討厭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來到我們家,母親便會發出罕有的笑聲,故此,光從這一點來說,姑媽的來訪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後,姑嫂著睡熟偷聽,希望能夠從她們的交談裏找到解開記憶裏場麵的線索。然而,她們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始終絕口不提村子裏或有關父親的事。


    有一次,三個人一起吃飯時,姑媽十分有趣似的談起了在東京看過的電影。


    “真有趣,那位醫生太太,在藥裏加了毒,準備把那個男子毒死····…”


    姑媽好像察覺到自己說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話也不再講下去了,都往我這邊看過來。母親依然在夾菜,靜靜地吃著。姑媽在短暫的片刻裏嚴肅地觀察了我一前的話打消了。


    我可沒有看漏了眼,雖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確實是擔心她的話使小小年紀的我想起什麽事。


    >三


    剛要上中學的一段期間,我開始懷疑在我記憶的景象裏,母親所砍殺的,是不是父親呢?如果隻根據我記憶裏的感受,我無法辨別事情的孰先孰後,不過我倒覺得,母親砍殺一個男子的畫麵,和廟焚燒的畫麵,在時間上很接近,像是接連發生的。而從母親的樣子,我覺得她似乎並沒有去坐過牢。


    這麽一來,母親行凶的現場,該隻有一個少不更事的我是目擊證人了。那麽母親的罪行豈不是還沒有被發覺嗎?換一種說法,母親不就是完成了現今所謂的“完全犯罪”嗎?是不是母親把父親刺殺了,然後為了毀滅證據,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親的死成為葬身火窟?


    有時,我瞧著母親握住小朋友的手教他們寫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搖著團扇,看著身後院子裏漸漸降落到草叢上的夕陽,還有洗澡後懶懶地撫摩著泛紅的脖頸看著母親那安詳的臉,忽然會有疑雲湧起,禁不住悚然而驚。不管母親裝著如何平靜的臉,終究是隱藏著過去一樁罪行的女人的臉。母親殺死了父親,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斷定絕無此事。


    但是,不久發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消了。進了中學那一年夏季,我從學校回來,看到一個女人坐在廊簷下吸著香煙。華麗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膩的頭發胡亂地束成一把,年紀大約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兒子嗎?”


    女人把微暴的圓眼瞪在我身上這麽問。我點點頭,她便又說:


    “我要在這裏等她回來。”


    好像是感冒了吧,她的喉嚨像纏著繃帶,嗓音沙啞。母親好像是出去了。


    我上去放了書包,在房裏一角坐下來。那人又不客氣地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開口:“你媽媽是凶手,你知道不?”


    接著又說:


    “她殺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幹了好事,末了把人給殺死了。記得不?不是說,你從頭到尾都看到的嗎?村子裏的人都說,你身上濺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


    女人說著這麽可怕的話,另一麵若無其事地伸過一隻手,抓了抓裸露出來的腳。當女人正要開口再說話時,母親回來了。把晚餐所需的東西裝在購物袋裏,站在門後,看到那個女人,麵色突變,卻也沒說什麽就上去,麵向那女人落座。“請問有什麽事?”


    母親凜然正色地說。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輕笑著說:


    “你呀,可真會躲,不過總算讓我逮著了。你可以瞞過警察,我嘛,可沒那麽好騙。我問你,是不是怕我,才帶著這孩子東躲西藏的?”


    “我為什麽躲?我才沒有必要躲。”


    “哎呀,殺了我的老公,還說這種話。”


    “那不是我的過錯。警察早已調查清楚,證實過了。那種場合,隻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衝到榻榻米上,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麽也沒有看到。”隻好那個樣子。”


    “說得好聽!”


    女的倏地起身,嗓門也大起來了。母親微白著臉向我說:


    “史朗,你到外頭去玩。”


    當母親取出荷包想掏幾個小錢時,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衝到榻榻米上,頓抖著身子說:


    “就讓這孩子也聽聽好了。不,問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嗎?他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證人呢。”


    “這孩子什麽也沒有看到。”女人就像要摸過來似的,母親抱住我,避到紙門邊重新坐好。


    “而且這孩子還那麽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說警察來到廟裏的時候,這孩子渾身是血嗎?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親把男人拉進棉被裏,樂夠了,然後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幹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述說著,可是母親沒讓對方說完,恍若從水裏無聲地浮上來般地,靜靜地起身。那手裏已經握著一把剪刀。


    “請你回去。”


    就像回應母親靜靜的嗓音般,剪刀閃露出一道冷光,切過了夕暗。


    “請回去,也請不要再來。”


    女人似乎沒有料到母親這一招,給震懾住了,立刻收斂了方才的氣勢,不過也還在嘴裏嘮叨了一陣,這才冷笑幾聲,用力地關上玻璃門急步離去。


    女人粗魯的木屐聲在巷子裏消失後,剛才還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銳的母親,無力地在榻榻米上癱下去,並把我緊緊地抱進懷裏。好像就在這時候,剪刀口劃過了母親的手指頭,從食指滲下一滴鮮紅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親的眼光好像投到遠方去了,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頭來描畫墨水一樣地描摹我臉上的血漬,自語般反反複複地說:


    “這樣也好,史朗,這樣也好。”


    這小小指頭的動作,我也有個印象。我就坐在散落著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類東西的中間,母親正在用黏黏的什麽東西塗在我的臉上。化妝——母親是在我這男孩的臉上化妝嗎?母親的眼睛挨得好近,它們蘊涵著一抹緊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麵龐上。我仿佛記得不止是一次,而是有過好多次同樣的事。


    當我在深淵照見了自己臉的時候,也許就是看到塗上了白粉的血液在眉毛上黏黏的,一麵想著這些。由於女人說了那樣的話,所以我明白了母親所殺的並不是父親,這倒使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沒錯,就在父親葬身火場以前,母親殺死了別的男人——雖然還少不更事,但卻也感覺到那男人和母親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汙穢的關係,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結果。這麽一來,便可以察知母親之所以並未身陷囹圄,乃因母親的正當理由受到采納,免去了刑罰。


    以後女人沒有再出現,不過第二天卻又發生了一件事。


    傍晚時分,玄關那邊有了什麽聲有人影,可是廊簷下卻擱著一束花。夏天的殘陽紅紅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陰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變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裏。是睡蓮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層層的火,互相簇擁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出水的,有露珠在閃亮著。


    “怎麽了?”


    母親也出來了,看到花,大驚失色。前一天那個女人的樣子還曆曆如在眼前,也是因為如此,所以眼前這一來不見人影,也未聞聲響就留下來的花,才更像是無言地在訴說著什麽奇異的話,令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才明白送來的,可是母親當下就蒼白著臉,不穿拖鞋就慌忙下去,張開雙手把花扒過來,走到巷子裏扔進前麵的水溝。母親絕少這麽慌亂,因此著實使我吃了一驚,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這時掠過我腦際的記憶,牢牢地挾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歲時,我都從未想起過我幼小時有著有關花的一個奇異的記憶。原本完全忘懷的場麵,因為母親的這番樣子,鮮明地複蘇過來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還是傍晚,紅彤彤的陽光織成格子紋,給坐在裏麵的母親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麵是泥地,母親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綹發絲垂落在地上晃蕩著,那是因為母親在挖土的緣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親的手在動。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許多泥汙,而當手指停下來,便在袖口裏隱去,取出白白的東西,扔進挖開的洞裏。起初,我還以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驚,不過馬上明白過來是花。不曉得母親是不是在袖子裏藏著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複著同樣的動作,終於把那個坑洞填滿,花瓣都出來了,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讓手上的泥巴從指縫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響著,像有生之物般地彈著,漸漸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親把花扔進水溝,我覺得記憶裏母親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蓮。


    那牢房樣的地方,我想說不定就是廟裏正殿的下麵。


    我明白母親是在埋葬花,並且還是不願意讓人家知道的,然而母親為什麽有這種舉動呢?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四


    母親自從搬到這小鎮來,直到四十一歲那年過世,從未回去過鄰縣的娘家,外婆須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約有一次到這邊來看我們。


    起初,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位約五十歲,有一頭白發的美麗女人和母親是同一血緣的母女,後來才知道,母親出生後第三年生母就死了,這位須美則是母親五歲時嫁進吉野家的,是母親的繼母。


    “史朗,血親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親兄弟從來都不肯對我說一句話,可是無緣無故的別人,倒成了血親了。阿春姑媽和外婆對媽媽這種等於被趕出家門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事實上,外祖母是偷偷地帶了些布料,食物,老遠地跑過來看我們,對我也像對待親生外孫那樣疼愛。外祖母總是拿聽戲作借口出來,所以每到夕陽西斜的時候一定回去,而每當這時,送她老人家到火車站去便成了我的任務。


    某日,送外祖母到半路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說:


    “史朗,你看,好美是不是?”


    外祖母指的是水塘一角,從鋪在水麵的一片綠葉裏、睡蓮花像一支支頭冠般綻放著。“還那樣開著,老家那邊,整個村子裏的蓮花都枯光了呢。”


    九月都到了尾聲,外祖母細眯著慈祥的眼,看著在涼爽的颯颯秋風裏綻放的花朵,對這樣子的外祖母,我禁不住地想問了。


    “外婆,村子裏也有睡蓮嗎?就是比這種蓮花小些的。”


    “為什麽問這個呢?”


    “沒什麽一


    我搪塞著,祖母點點頭說:


    “你媽媽和我一樣、最喜歡睡蓮了,你爸爸還在的時候,從家裏的水塘搬到廟裏的水塘裏來,差不多整個池子都給搬光了。”


    真是意外的話。


    “那是說,廟那邊也有過水塘嘍。”


    我想到,母親撒了念珠的珠子,原來是在廟裏的池子;還有,母親在正殿下埋葬的,必是睡蓮。


    “記得好像是東京發生大地震不久以後吧,隔了好久,阿末回娘家來了,說因為廟裏的睡蓮都枯死,所以對家裏還有那麽多的睡蓮表示羨慕,結果移了不少過去,是廟失火前不久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我猜想母親埋花該是那前後的事。但是,老遠地從娘家移過來的,母親怎麽又要埋掉呢?


    “史朗……”


    外祖母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你還記得阿末——就是你媽媽的那件事是吧?”


    “那件事是什麽事呢?”


    “你媽媽把那個人·…·”


    外祖母把說到嘴邊的話吞回去,慌亂地裝出笑,就像上次姑媽那個樣子說:


    “不,沒什麽啦,走吧。”


    說罷握起我的手,在雲翳下往車站那邊走去。


    》五


    母親過世以前,從故鄉那邊還有另外一個人來過。


    外祖母開始到我家走動,是我進了中學那一年;其後又過了兩三年的樣子,該是我十四五歲的時候。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我應了一聲出到玄關口。


    “請問阿末小姐在不在?”


    這是位五十開外的男人,一身樸素的衣著,身材算得上魁梧吧,隻是神色好像有一點怯怯的,我還沒有喊叫,母親就出來了,還是有點驚訝的樣子。“請吧,請上來。”


    那男子進到屋裏。


    “史朗,你出去一會兒,媽媽有要緊的事。”


    我正要轉身,那人叫住我說:“你就是史朗少爺嗎?哇,長這麽大啦,都認不出來啦。”是有一點鄉土的口吻。


    我繞到屋後,從木板牆的縫往裏窺伺,院子過去的半間,紙門隻推到一半,可以看到那個男人的半個脊背,聲音也可以聽清楚。“阿末小姐,真對不起你。”那人把腰背深深地彎下去,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是須美告訴我你住在這裏,我連忙趕過來的。為什麽不肯早些告訴我呢?廟燒掉了以後,直到現在都沒有人管,差不多成了一所廢廟了,早知道會這個樣子,不該……”


    母親一直沒響,聽到這裏就起身,好像察覺到我在偷聽似的,把紙門關上,我隻好走開了,過了約莫兩小時那麽久,我回到家,那人已經不在了,隻有母親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那裏。


    “剛才來的,是誰?”


    母親隻回答說:“是從前的熟人。”


    這個月外祖母來的時候,我告訴她那個男子的麵相,問她村子裏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我從那老人的腔調和僵黑的臉龐,猜想也許是村子裏的人。


    “一定是清蓮寺的信徒代表,叫宗田的人吧,前些時候他向我問過這裏的詳細地址。”


    我告訴外祖母,那人一直在向母親道歉,她便又說:


    “那是因為清蓮寺鬧火災的時候,宗田領頭對你母親很不客氣的緣故,你媽媽隻好帶著你,逃一般地離開了村子。後來,廟裏就沒有繼任的住持了。所以我想,一定是來請你們回去的,不過你媽媽絕對不會答應的。”


    外祖母雖然這麽說,但是我從宗田的口吻裏,覺出他的意思和外祖母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昭和十二年我進京都大學那年夏天,母親死於肺疾,好像在等我回去似的,放了暑假我一回到家母親就病倒了,並且暑假結束前一天,仿佛怕成了我返校的阻礙般,結束了短短四十一年的一生。


    夏日最後的雨,從窄窄的屋簷掉下,打在巷路上,發出吵人的聲響。下午,我在後院看到蟬殼,正想撿起來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母親把我叫住了。


    “史朗。”


    我挨到她旁邊,在這一個月間,母親消瘦得厲害,把那白得像即將消失的霞霧般的臉轉向我說:


    “史朗,你還記得媽媽的罪過是不是?”


    聲音細弱,說得好吃力的樣子,連雨聲都好像濡濕著,在這樣的房間裏聽到那種歎息般的聲音,使人覺得格外淒寂。


    我點點頭。“那一次流的血,的確是媽媽的罪過,媽媽明明知道那是罪行,還是握起了刀子,媽媽本來就決定殺死他。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媽媽非殺人不可的原因,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樣就好,媽媽不想讓人家知道。也不想讓你——不,應該說尤其不想讓你知道,媽媽就是為了這才殺的人。”


    那話語就像是囈語,越說越熟起來,嘴唇隨之發白,眼神也變得空虛了,母親從棉被裏向我伸出開始變成透明的手,朦朧的眼光停在半空中,用手指頭在我臉上茫然地撫摩了幾下,最後碰到我的眉毛,而她好像也知道了,微微地浮現出笑意。那笑,簡直像是忘了死亡,恰如孩童天真地在玩弄著什麽。我的眉毛形狀,她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手指頭來記住的。這一刻,在漆暗裏,她那麽清楚地凝視著它。


    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她那種微笑都沒有消失,一直用手指頭撫摩著,然後那隻手突然掉落在榻榻米上——就這麽平靜地死了。


    我沒有能夠馬上就相信母親過去了,還在凝神聽著母親的下一句話,坐著一動不動,而母親也好像還有沒說完的話,讓那失色的雙唇微啟著。


    被薄暗染上了淡墨色的紙門仿佛滲上了雨水,一隻蜉蝣投下孤零零的模糊影子,我就那樣坐著,..直到濃濃的漆暗罩落下來,把母親的臉完全覆蓋住,我都沒有動。


    》六


    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殺人的理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這話裏不想讓我知道的真正理由,我好希望知道啊。


    葬禮的時候,不但外祖母和東京的姑媽,連我從未見過的舅舅、阿姨,加上信徒代表宗田以及以前的清蓮寺信徒裏的幾個村民都來了,但就是沒有一個人問我什麽話。為了明了母親說的行凶動機,首先必須了解事件的經過,可是我覺得在母親遺骸旁邊談這樣的事,實在是對死者靈魂的冒瀆。其實,我有另外的途徑。


    葬禮完後,我護著骨灰來到京都,我向春天進大學後結識的一個同學藤田說明了一切,請他幫我查查十四五年前在村子裏發生的事件經過,認識了藤田不久我就知道他是跟我同一個村出身的人,當下我沒有說出我的身世,不過心裏卻想到有一天我要向他打聽打聽。


    “原來你就是那個人,鍵野這個姓很罕見,所以我也一直記掛著,不料……”


    藤田好像著著實實地吃了一驚,瞪了我一會兒才又說:“那件事,沒啥好調查的,因為我從小就聽我母親講過不少。”


    聽那口氣,事情發生後雖然過了十幾年,好像還常常被提起,那麽個小小的村子,這也難怪吧,尤其是那麽小的我,正好在母親行凶的現場看到了一切經過,這種特異的情形特別使村人們感興趣。


    根據藤田的說法,事情發生是在我四歲的時候。


    ——當時,清蓮寺除了我們一家人之外,還住著另一對夫婦。男的叫乃田滿吉,年紀大約與當住持的父親智周相仿,妻子結美年輕五歲左右,滿吉是明治時期流落到村子裏的外地人,在廟園裏被丟下來的棄兒,上一代的住持把他撿起來,和兒子智周一起撫養。


    滿吉長大後,娶了村子裏的女孩,成了一名廟裏的雜役,住在廟裏的一幢房子裏。後來,智周襲廟職,滿吉便從幕後支持、幫助他。由於上一代住持有意讓他也和智周一樣,將來能入僧籍,所以從小授經文,因此有時代替智周跑跑信徒家,做一些佛事。他膚白端莊,一表人才,雖然是在村子裏長大,卻頗有不符本地水土的風貌,因此特別受村人注目,尤其在村子裏的閨女們間,比智周更受歡迎,婚事還是由結美那邊主動的。他為人寡默,四時都挺著背脊,給人一本正經的印象,但是白淨的身子披上墨色僧衣,似乎又給人一種虛無的感覺。據村子裏傳聞說,他每過些日子就上街,為的是嫖妓。這個傳聞在娶了結美之後還是不斷,而每次他上街,結美就會一臉懊惱地回娘家。這結美做事動作快,卻因不修邊幅,加上一身黧黑,頭發蓬亂,雖比滿吉年輕五歲,看起來卻老多了,兩人之間一直膝下無子。後來,智周的妹妹阿春嫁到東京去了,智周也迎娶了阿末,約有六年間,平靜無波。結美成了阿末的好幫手,在我誕生時,甚至也一手承擔了“謝恩法會”一類工作。智周有了孩子以後,分量忽然增加,滿吉則依然在幕後默默地苦守自己的職分過日子。


    六年後,也就是我四歲那年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事情發生了。


    那一晚下著雪雨,智周走訪信徒代表宗田家,遲遲未歸,滿吉的妻子正好回娘家,事件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的。


    母親正在哄我睡的時候,滿吉從街上回來了,淋得一身濕,他沒有回自己的住房,卻躡足走過廊子,打開了我們這邊的紙門。母親連呼叫的時間都沒有,滿吉已經一身水漬地撲向母親。母親這晚一直都在刻木頭觀音像,咄嗟間握起了擱在一旁的鑿子,朝壓住她下身的滿吉胸口捅了過去。立刻血花四濺,不光是母親而已,連睡在一旁的我也濺上一身的血紅,這糾纏的當中,我被吵醒,才四歲的一雙惺忪的睡眼裏,看到了一切經過。


    證人不止我一個,剛好有個村民為了商量第二天的法會來到廟裏。這個姓山內的村人從紙門上小燈所映出的影子察覺到異變。影子的動靜加上物具碰撞聲與人聲,使得山內曉得了屋裏所發生的事,連上前製止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是一刹那間,一切都過去了。


    因為山內的證言,母親的供詞得到肯定,免去了刑責。結美返回娘家去了,父母和村人們表麵上隻當一場噩夢,好像把事情給忘了,有關母親的魔性的無聊傳言,在事件發生時也飛短流長過一番,被人們說得煞有介事,可是好像是父親為母親辯護吧,後來還是不了了之。


    然後,第二年秋間,廟燒掉了,父親也被那一場大火帶走了。


    有了藤田的話,我總算明白了記憶裏的那個場麵的流血事件的意義,被母親殺死的是誰,還有母親不得不殺死那個男子的理由——然而,過了十幾年星霜,漆暗裏的謎底揭曉了,我卻還是不能釋然。可以說,隻是有了一項說明,而十幾年來我茫然地抱在胸懷裏的一團黑霧依然未見消失。我四歲時,靠身體感受到的,跟這項說明之間,分明還有著一條微細,卻也十分清晰的龜裂。


    印象中,正要刺殺那個男子的母親身上有某種類似意誌的東西。而且母親臨死前的話——我殺他,還有不為任何人所知道的理由——根據這句話,我不由得不相信我那記憶裏的場麵還有另一層真相。


    我想起了我十二歲時,一身吊兒郎當的樣子來到我家的女人,這人必定就是乃田滿吉的妻子結美吧,那女人口吐狂言——你把人家引進棉被裏,還把······“母親和那個叫滿吉的男子,是不是事件發生以前就有了什麽呢?”


    我奮勇地問藤田。


    藤田蹙了蹙眉尖,片刻才說:


    “這一點嘛,覺得不方便告訴你,所以沒有說出來,不過的確是有過那一類傳聞。我猜想,說不定隻是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件,所以有人牽強附會一番也未可知,你媽媽……”


    母親在我出生次年,離開村子大約半年,聽說是寄居在東京的姑媽家。那一陣子,滿吉的妻子動不動發脾氣,常常回娘家,也有不少村民聽到結美和滿吉在廟後的住居裏爭吵的聲音。半年後母親回來,平靜地過起日常生活,傳聞便也很快地就消失了,可是事件發生後又被傳開了。傳聞裏說,母親與滿吉以前就有曖昧,我出生後不久,父親知道了,這才把母親遣到東京去。


    從東京回來後,兩人的關係是斷絕了,可是相安無事了三年之後,一個下雨的晚上,滿吉再也忍受不了,襲擊母親,而母親不願再陷入泥淖才會把他殺死——這就是傳聞裏的說法。


    如果這項傳聞可靠,那麽我倒是認為母親從東京回來以後,還是和滿吉有不正常的關係,母親是為了做一個了斷,把滿吉叫到屋裏,握起了鑿子——這麽一來,那個姓山內的男子為母親所做的證言便不可解了。山內說,母親確實是反抗了的,他說他聽到母親逃來逃去的聲音。


    還有一個我無法了解的,是父親智周的立場光從照片來看,他是個膽小謹慎的人。由於膽小,所以對母親與滿吉的事,盡管心裏懊惱,還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這樣呢?還有,在母親殺死了滿吉之後,父親是否依然不能原諒母親,因而過著悶悶不樂的日子呢?


    想到這裏,我便覺得父親的死,並不是單純的事故。父親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團黑霧裏——他會不會是自己縱火,自我了斷以求解脫呢?


    “你這麽說,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經衰弱的病,也聽說廟裏失火前大約一個禮拜,他忽然失蹤了。剛好東京發生了大地震,也可能隻是去東京看看罹難的姑媽,回來的晚上,廟燒掉了——也有像你說的,他是自殺的傳聞。”


    藤田說到這裏,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說:


    “你被火灼留下的疤,幾乎看不出來了,我還記得,那一陣子你臉上纏滿繃帶。”“我臉上纏滿繃帶嗎?白白的繃帶·……”我明知故問了。記憶裏,在土堤上,那個少女驚悸的臉,還有看著河裏的水,那張白臉使我自己都嚇壞了,這些,會不會是因為滿臉纏著繃帶的緣故?


    》七


    母親七七忌辰那天,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我的寓所來看我,秋已深,是附近寺裏的鍾聲也變得格外澄清的時候。


    我在母親頭七過後,搬離了居所,隻帶母親遺骨,回到京都。宗田來請求我把母親的遺骨合葬在父親墳墓裏。


    我隻見過宗田兩次,他倒很熟悉我小時候的事,因此對我表現得很是親切。


    當告知夜幕已來臨的寺鍾響起的時候,看到向骨壇合十,正正經經膜拜的老人,我忽地想到該向他問些話了。


    我裝著是從母親口中聽到,而不是聽藤田講的口吻問道:


    “可是宗田先生,我怎麽也不能相信母親隻是為了那樣的理由,就把乃田滿吉殺死——宗田先生,關於這一點,您是不是知道一些呢?”


    “老實說,一方麵正是為了這個,才跑來看少爺的。”


    宗田低垂著那微濁的老眼,然後下了決心似的,倏然抬起了臉說:


    “阿末小姐曾經嚴禁我向少爺透露,可是我總覺得應該向少爺說才對。阿末小姐既然沒有親口向您說,那麽由我這邊來撕破諾言,實在是痛苦的事······我就老實告訴您吧。”


    宗田說到此就轉過了臉。


    “殺死乃田滿吉的,不是阿末小姐,是清蓮寺的住持鍵野智周,就是令尊大人。”


    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自從東京回來以後,滿吉與母親仍然繼續著原先的關係,膽小的父親裝聾作啞了三年。到了那個下雪雨的晚上,終於忍無可忍,整個爆發了。父親因為下雨,提前從信徒家回家,看到了母親與滿吉讓我睡在一旁,兩人同睡一床棉被的現場,便順手抓起了身邊的鑿子。父親殺死了滿吉,在報警之前叫來了宗田,在短短的時間內,母親、父親與宗田三人商量妥當。


    宗田收買了佃戶山內,做了偽證,母親也依計行事,向警方撒了謊。


    “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廟。如果照通奸罪來判,智周先生應該不會被問罪,可是我希望能守護鍵野的骨肉。老住持死時含淚托孤,要我一定好好照顧智周,所以阿末小姐同意了,因為我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是禍首。阿末小姐背叛了智周先生,卻也沒有別的路好走,她必定也為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吧。可是一年後,廟燒掉了,智周先生也死了,不管我怎麽去找,都找不著肯繼承住持的人,廟也幾乎廢了。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弄出來的小小計謀,帶來了怎樣可怕的後果,我好害怕,我央求阿末小姐一定要想辦法複興廟宇,將來讓少爺繼承住持的職位,可是阿末小姐就是不答應。她說上次依我,這次一定要依她的,不久就離開村子走了。村子裏都說是我逼走了她,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讓阿末小姐來頂罪,靠這方法來守住廟的信譽,這完全是我的責任。想到這裏,我實在太對不起阿末小姐了……”


    看著宗田讓膿一般的淚水在滿布皺紋的臉上猛滾,我卻在內心裏喊著:“不對呀!”


    不對。殺滿吉——也就是記憶裏的那男人影子的,絕對不是父親,是母親。母親的手握住鑿子,並讓血來染紅了那隻手——母親曾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母親對宗田,是不是也沒有把真正的原因說出來?我有一種感覺,正如村子裏人們所相信的,可能是宗田所造出來的謊言;同樣地,宗田所相信的,也可能是母親所假造出來的。


    在我記憶裏的凶殺現場裏,並沒有父親的影子。我腦子裏的行凶現場裏存在的,是母親與那個男子的影子,外加一個小小的,和兩個影子交纏在一起的我自己的影子。


    天暗了,我點上了電燈,當我看到投在榻榻米上的兩個長長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時,忽然想到:讓父親也存在於我記憶裏現場的唯一辦法。


    ——如果說,父親不是加害者,而是以一個被害者,和母親的影子交纏在一起呢?


    》八


    如果母親所殺害的是父親——那麽我所目擊的凶殺現場,就是我五歲時,清蓮寺焚毀稍前發生的。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親既然是死前大約一個禮拜前離開了村子,那麽母親殺父親,便也可能是一個禮拜前的晚上。母親把屍首暫時隱匿起來,然後在縱火燒廟時,把它放在正殿裏。


    “宗田先生,父親真的在死前一個禮拜到東京去的嗎?”


    “這是說……”


    “不是隻有母親這麽說的嗎?”“是。那一陣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經有點不正常,大家都擔心他跑到哪兒去了。阿末小姐說,一定是到東京看阿春小姐去了,於是大家便覺得錯不了——那時候,少爺也真不容易。”


    宗田的最後一句話,我沒有感覺到有異,卻一連地又問下去。


    “廟失火那個晚上,有人看到父親從東京回來嗎?”


    “有個村民說他看到智周先生確實從土堤上向廟裏走去。”


    “沒錯嗎?確實是家父嗎?”


    “這個嘛··…··想必是遠遠看到的。披著僧衣,戴著帽子,應該琪不了,是背周先生。那個氏那時是這麽說的。”


    遠遠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斷定就是父親吧。披上僧衣,故意遠遠地讓人家看,這一點女人也可以辦到——我覺得母親是殺了父親,然後把屍首匿藏一個禮拜,這一點差不多可以確定了。


    然而,問題是哪裏可以讓那具屍體藏匿一個禮拜那麽久呢?又為什麽不在殺害的當天晚上,就縱一把火,把廟燒掉呢?


    “宗田先生,聽說廟後有一口水塘是嗎?”


    我想起了母親站在水邊,雙手合十,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麵的樣子,便又問:


    “我模糊記得,在水塘邊聽到好像是火藥一類的爆炸聲。”


    “少爺,我相信那是睡蓮的聲音。”


    “睡蓮有聲音嗎?”


    “是的。睡蓮是早上開花,中午又合上。天明時分,花會綻開,那時會發出好大的聲音。就是您說的,好像爆開般的聲音。我也在天明時分聽到過一次,有點像鐵琴,很清脆。清蓮寺的池裏,開滿一池的睡蓮花。”


    跟花沒關係,問題在於葉子。如果池裏開滿花,那麽整個水麵不是被睡蓮的葉子蓋住了嗎?因為看不到池底,於是母親把屍首沉在池裏。


    九月中旬——該是最後一季睡蓮花開的當兒,為了怕花吸引人們的眼光,母親便把花都摘下來,埋在泥土裏。


    對,母親是把父親殺死,然後把屍首沉在池底達一個禮拜之久。但是,為什麽非藏那麽久不可呢?這一點完全沒有眉目。不,在這一點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


    “宗田先生,父親殺乃田滿吉的時候,我是真的在現場嗎?”


    宗田點了點頭。“為什麽呢?”


    “這個……”


    他支吾其詞,我卻覺得不可思議。五歲時,母親殺了父親,我記得一清二楚;而四歲時,父親殺了乃田滿吉的場麵,在記憶裏卻一無所有。我覺得,父親殺乃田滿吉的場麵,應該是更強烈的。雖然小一歲,但是光記得母親的殺人現場,對父親的殺人現場卻一無印象,這不是太不自然嗎?不僅如此,母親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真相,更成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因為央求了也沒用,我正在現場看到了一切啊!不是母親,而是父親殺了滿吉——也就是母親央求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這雙眼睛看到了。而為什麽母親要宗田為殺滿吉的真相守密呢?


    “聽說,我出生次年,母親上東京待了半年那麽久是嗎?”


    “是的。”


    “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宗田讓眼圈在電燈光下浮現著,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說:


    “我還是把所有一切告訴您吧。說出來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這樣的,阿末小姐是到東京生孩子去了。”“生孩子?”


    “嗯,是少爺的弟弟。不過父親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滿吉。知道這個的人,沒有幾個。您的姑媽,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帶來這裏玩的小孩,大家都以為是阿春小姐親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會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當作自己生的撫養。”


    “就是貞二吧,那位在東京大地震的時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許反倒是幸運的。”


    “為什麽呢?”


    “是阿末小姐離開村子的時候說的。她說,貞二這孩子,有滿吉的病血。”


    “什麽病呢?”


    “是身子漸漸腐爛的病······不過滿吉的這種病是不會顯露出來的,隻有神經在腐爛。被殺害前大約半年——就發現他用火燒自己的手,用針來刺,都不會痛。在這以前,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他被丟棄在廟裏,好像也是因為這種病。”


    如今,這種病已經明確和遺傳無關,可是當時人們都相信,這種病會一代代傳承下去。


    “滿吉發現到這種病的時候,貞二已長得好大了。這孩子一直瞞著大家,說是阿春生的。將來長大,病發了以後就再也瞞不下去了。不管為了誰,這孩子的死,都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滿吉膚色白,貞二也正是如此。這使我聯想到映在河水上自己死白的臉。


    “宗田先生,聽說我小時候,有一次臉上都纏著繃帶。您還記得廟燒掉時,我受到灼傷的情形嗎?”


    我指了指自己的臉,宗田卻詫異地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


    “灼傷?不可能,少爺不可能在廟燒掉的時候被燒傷。因為那個晚上——少爺根本不在廟裏。“那個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麽會來我家住,可是還記得廟正在熊熊燃燒的時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爺受到灼傷,不是廟裏失火的時候,而是東京大地震的時候。”


    意料不到的話,使我的眼睛都瞪圓了。


    “大地震的時候,我是在東京嗎?”


    “是的,少爺和阿末小姐正在東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帶著小孩回娘家來了,回返東京的時候,阿末小姐和少爺也一塊去了。沒幾天就傳來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擔心得不得了。還好,過了三四天你們就狼狽地回來了。難道少爺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我記得的是廟裏失火的事。”


    是真的嗎?我記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廟的山門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震災的時候,據說東京有一部分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廟,可能過去避一避。也許我和母親逃進一座廟。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門,從內側往外看著市街在燃燒吧。


    而且大火燒過的,躺在一片灰燼裏的屍體,好像不止一具。說不定可以看作是大火燒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才來得更真實。


    如果是這樣,那麽母親為什麽把我的灼傷說成是在廟失火時受的——母親是在隱瞞大地震的時候,我們剛好在東京。這又為什麽呢?


    “從東京回來的時候,我的臉上纏著繃帶嗎?”


    宗田又點頭。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記憶的漆暗包圍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親、父親,還有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總算明白過來了。好不容易地——不錯,過了十幾年歲月,好不容易地才“最後還有一件要請問您。父親殺死的那位乃田滿吉,是不是眉毛很稀的人?”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不是由於他那種病,因為眉毛薄得異常,所以麵孔看來更白。”


    我擔心如果我再追問下去,宗田說不定也會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話題岔開了。


    電燈光變得有點刺眼的時候,宗田辭去了。從窗口看著老人那不穩靠的腳步在巷子裏消失了以後,我無意間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我仿佛懂得了母親為什麽在我的眉毛上塗了墨,又為什麽用指頭上的血來撫摩它。


    我從窗邊離開,看了一會兒榻上長長的影子,忽然想起來似的取出了火柴,把一隻手指頭湊近火,燙得我連忙熄了火。我能感到那種灼熱,是由於我的想象錯了呢?抑或那種事還沒發生?


    這我就不曉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沒有錯。可是,我心中突然湧起了不可思議的感覺——仿佛覺得我自己的影子帶上了不同於往常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兒站住了。四歲的時候,我置身父親殺害乃田滿吉的現場,而它在我記憶裏,卻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隻有一個。


    我不是鍵野史朗。


    我猜想,當東京大地震發生時,我那個五歲的哥哥鍵野史朗死了,於是母親想到了一個計策:讓我來替換已死的史朗。


    我在東京,由姑媽阿春撫育到四歲,其間屢次被姑媽帶著,回到故鄉廟裏,和哥哥史朗也見過幾次麵。我想站在橋上欄杆邊的男孩,應該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廟的回欄,或者通往住房的柱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臉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不曉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歲的我與五歲的史朗,體形上應該不會差得太遠。


    隻要把麵孔遮起來,李代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為了這,母親才把我的臉灼傷,用繃帶來纏住。


    從某種意義來看,一切都是由偶然湊合而成的。


    母親從乃田滿吉口裏得知在我體內流動的血,而剛好這個時候,她開始想到差不多應該讓我離開姑父姑媽手裏,就那麽湊巧,偶然上了一趟東京,遇上大地震,喪失了史朗。母親於是向姑父姑媽吐露了我體內的血,提出了她


    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橋的地點,的計劃。姑媽夫婦倆,與其說是恐懼我體內的血,倒毋寧說更同情母親想把我當作史朗親自撫養的願望吧。於是,我罹難而死而史朗受灼傷的漫天大謊,得到了姑媽夫妻倆的合作。


    母親比起智周,更愛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滿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愛承襲了滿吉血統的我。即令滿吉的血是汙濁的,不,應該說,唯其汙濁,母親才更不得不疼惜。這不是史朗與我誰更可愛的問題,在母親來說,承傳著智周或滿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從滿吉故去後,母親便有了讓我待在她身邊的願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時候猝亡,這在母親看來,該是絕妙的機會吧。


    回到村子裏,把父親殺害,還燒毀了廟,應該是為了充作離開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臉上纏著繃帶,何況這又不是能向父親透露的秘密。母親必須在沒有人認識史朗的地方,把我當成史朗來撫養。


    這種意義下的計劃,在母親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母親靠繃帶來瞞過了村子裏的人們,然後到東京,把我當作史朗來養育。


    由於這緣故,把我改變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輕易成功了,問題在於能不能在我的內心裏另創一個史朗。人的記憶,隨著成長而多數埋沒進漆暗裏,幼小時尤其如此。隻是人到了四歲左右,開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別的見聞,便形成為相當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來。


    就這一點而言,鍵野史朗是在四歲時,經曆了非常特殊的體驗,如果生存下來,必定會記起那個可怕的場麵——因為他親眼目擊了那血流五步的現場。


    母親害怕將來我知道了那件事,覺得自己對那可怕的場麵一無記憶,太不可思議了,然後去探查真相。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許就不會害怕了。可是母親本身,在一般年紀的時候目擊了一個死亡,那種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夢境當中。於是她認定,為了使我成為史朗,必須記住那個場麵。


    讓我目擊一年前發生的那個凶殺場麵——母親這麽想到。


    不用說,讓父親再來一次同樣的殺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運的是人們都相信父親的凶行乃是母親所為的。四歲的小孩所看見的,是母親刺殺一個男人的場麵——就照這個世上人們所相信的事件再來重演一次,這是母親所能辦到的。


    知道鍵野史朗四歲的時候真正看見的,隻有父親、母親、史朗自己,此外就是兩位信徒。隻要央求這兩位信徒,即令將來兩人中有人向我說了事件的詳細悄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懷疑。不,寧可說,母親為了在未來的日子裏,當我聽到事件經過時,能夠借此確認自己的身世,終於毅然地實行了行凶。


    母親所以選了父親作為她的凶殺對象,我想不僅是由於父親是李代桃僵之計的最大阻礙。母親不但對父親從未有過愛,並且他還是把她所愛過的唯一的人殺害的凶手,因而懷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給我一個重要的記憶,為了讓我成為史朗,為了守護世間的咒罵,不管誰也好,需要一個男性的被殺者。母親縱火燒正殿的一個禮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親引到住房裏,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場麵。記憶裏看不到那男子的臉,乃因母親用自己的身子來擋住我的視線,不讓我看到的緣故。一切告終後,母親回過頭來看我。母親的麵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訴說著什麽,如今我能了解那個意思了——看到了吧,貞二,媽媽不惜用血來染紅自己的手,希望讓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上。從這一刻,這一瞬間,你真正成了鍵野史朗了。媽媽能為你做的,就隻有這些,隻有這些。


    我相信為了重現行凶現場,母親最困擾的,是季節的問題。父親刺殺滿吉是在隆冬時節的一個晚上,而母親卻必須在九月份裏頭行事。母親尤其擔心花的問題。在她自己記憶的泥沼裏,其所以記住了一個女人死亡的季節,是因為一瓣櫻花之故;而清蓮寺的水塘裏,這個時候開滿著睡蓮,分明訴說著與一年前事件發生是在不同的季節。母親把悲慘的死,用美麗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記憶裏,她因而不由得擔心在我的記憶裏,也會留下存在於事件前後夏日的花。摘下睡蓮埋入土中即是因為如此。母親在泥土裏埋葬了花,同時也埋葬了一個季節。


    為了怕我的記憶連貫下去,母親等了一個禮拜,這才從池裏拖出父親的遺骸,放在正殿裏,然後放了一把火。接著,讓我的臉包在繃帶裏,離開村子,前往沒有人認識我們的東京,而我也從這一天起成了五歲的鍵野史朗。漸漸地,我長大了,直到宗田老人來訪那天,我都是活在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別人的記憶裏。


    母親的失敗,在於未能看透她所鄭嚴要求守密的宗田終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僅把凶殺現場,連那一陣子的母親的奇異行動,也都留在記憶裏,還有就是由於母親想對我隱瞞,結果反倒觸發了我對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這個人的良心,反把母親不惜染汙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關我血緣的秘密暴露出來了。


    如果沒有宗田的話,說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訴我的話,絲毫不懷疑自己不是鍵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這一生。


    然而,我對宗田,一點也不怨恨。


    母親在我的生身父親乃田滿吉死後,依然深愛流在我體內的他的血。她吸吮從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傷痕,抱住我睡覺,用血來撫摩我的稀眉毛,母親是這麽地愛他。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體內,縱使那血是汙穢的,我覺得我仍然能以它為榮。母親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話,為了把母親的遺骨納入墳墓裏,走訪村子。


    暌違了幾十年的村子,是由於鬥轉星移,失去了昔日麵目,抑或是我的記憶趨於淡薄了?幾乎無一能引發我的回憶。隻有從那道土堤下去時,驀地展現在眼前的田疇一端的樹叢,與我遙遠的記憶裏的景象重疊在一塊。想是到四歲那年,每次回到村子裏,都被阿春姑媽牽著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樹叢下的戰盔形屋瓦,卻不複可見。


    和宗田老人一起至墓,納安了母親的遺骨之後,我獨自來到如今已無人居住的廟。土牆和屋瓦都龜裂了,空蕩蕩的正殿屋跡上雜草叢生,秘藏了兩樁罪行的住屋,也已傾塌一如退了色的曆史畫裏的廢屋。


    占了廟園近一半土地的水池已渾濁,浮泛著一些垃圾,不過純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兒反射出夏末的殘照綻放著。


    看著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親葬花的另一層意義。


    蓮花是真宗裏所說的“極樂淨土”上,以各種顏色綻開的花。母親在下決心殺死父親的e聽甲任自己的音誌手了那此裏,不隻埋葬了季節,連死後的美麗世界,也是惡人所不被允許住的世界,也一並埋葬了。為的是在其後的生命裏,隻看守著罪,隻當一個惡人;還有為了守護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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