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山的道路一通,書院的學子們很快收拾包裹,回家探望尊長、報平安。


    結果不到半日功夫,就有學子折返書院,腳步匆匆徑直奔向林老太住處。


    林老太正給楊啟銘紮針疏通經脈,一個胖乎乎的身影闖進來,門被撞得“哐哐”響,險些下針戳到楊小公子眼睛。


    楊老太太心跟著一揪,看到來人後眼裏多了絲埋怨。


    胖少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聲要多慘有多慘。


    “林大夫救命啊!出人命了!”


    林四郎廢了好大勁兒才把同窗拽起來:“陶金,有話好好說,誰出人命了?”


    被稱作陶金的胖少年,半隻手因為骨折還吊著紗布。


    這會兒鼻子凍得通紅,眼淚鼻涕一大把糊在臉上,看得楊啟銘五官都皺在一起:“喘口氣再說。”


    “今早下山,我還納悶我爹娘平日裏最心疼我,怎麽這次大雪封山近十日,連個給我送吃食的小廝都沒有。”


    這話一出,在座的都猜到,八成是陶家出了什麽意外。


    “結果我剛進家門,就聽門房說,我爹外出跟人做生意,回來途中雪路難行,車輪打滑,連人帶車滾下山了。”


    “家裏找了一夜,等在山底下找到我爹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家裏來了好多大夫都說人不行了,讓準備棺材,嗚嗚嗚……”


    林四郎想起從前在清河鎮時,北方是最愛下雪的,山上經常有打獵的獵戶因為大雪天氣無法下山,在山上挨凍一晚上是常事。


    沒聽說過一晚上能凍死人的。


    “會不會是診斷錯了,伯父好歹是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不至於一晚上就凍死吧。”


    其實他更想說,陶員外一身肥膘,應該比尋常人更耐凍才對。


    林四郎第一次見陶父時,他跟陶金站在一起,遠遠看上去,跟一大一小兩個圓球一般。


    祥雲原本靠在榻上佯裝午睡,實則溜進空間提升藥方性能,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


    大雪天裏熬一天一夜,人雖然痛苦卻不至於喪命。


    可惜陶父是從懸崖上摔下去的,即便雪厚給了緩衝,肺腑的震蕩,以及身體各個部位的擦傷,都是在所難免的。


    果然下一秒,她聽到陶金抽泣得更加厲害的鼻音。


    “我爹一隻腳被壓在車輪底下,抬回家時,小腿到腳跟都成黑色的了。”


    林老太眼皮一跳,轉頭望向孫女。


    祥雲急得不行,那是腿部組織壞死了,聽他的描述,不排除有氣性壞疽的可能性。


    那情況可就遭了!


    氣性壞疽是很嚴重的,它感染得很快,從空氣就可以傳播。


    她還想問問陶父現在的狀況,奈何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


    林老太見狀,忙開口:“具體什麽症狀,你仔細說說。”


    動作間,已經在收拾藥箱。


    陶金磕磕絆絆說不清楚,他得到消息時,渾身都卸了力癱軟在地上,好不容易爬到床邊看了眼父親,就聽到大夫讓準備棺材的話。


    母親平日在家,隻知道求神拜佛,喝茶賞花,大事小情都是父親做主。


    當下哭得幾度暈厥,根本拿不了主意,宗族裏的叔伯聽到消息,已經開始打家裏財產的心思。


    他想不出別的辦法,隻能來書院找林老太幫忙。


    林老太沒再多問,讓小兒子背著孫女,就要下山往陶家趕。


    楊老太太即便再想讓她留下,架不住對方人命關天,隻能恭敬地派人護送祖孫下山。


    雪天路滑,下山的石坡又陡峭,平日裏隻需一炷香功夫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大半個時辰。


    等一行人趕到陶家時,已經有小廝從外麵買了白麻布回來。


    陶金嚇得三魂沒了七竅,以為他爹已經死了。


    邊哭邊往院裏跑,一股腦衝進父親臥房,撲通跪在地上,連磕好幾個響頭:“爹,兒子來晚了,我給你找了大夫,你怎麽就沒能等到我回來呢?啊啊……”


    “金啊……”


    一聲氣若遊絲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來。


    陶金抬頭一瞧,父親臉色青白,眼底灰敗,一副命不久矣,垂死掙紮的模樣。


    他長舒一口氣,沒死就好,沒死就有救治的可能。


    隨即心裏升起一股火,到底誰把白帆掛起來的!


    陶夫人很快趕過來,拿著白麻布孝衣要往兒子身上套:“乖金兒,穿上孝衣,給你爹衝衝喜,沒準他病就好了。”


    陶金從小開始上私塾,是陶家難得的讀書人,接受的教育沒有一樣告訴他衝喜能比大夫管用。


    他顧不上照顧母親情緒,將林大夫請進來。


    林老太剛踏進屋,先在一室冷香中聞到一絲腐臭味。


    皺了皺鼻子,小聲對孫女說:“阿寶,陶員外的腿已經開始壞死了,咱還能治嗎?”


    祥雲鼻子沒奶奶靈,加上天寒地凍,味道散發得慢,她什麽都沒聞到。


    “看看……”


    兩人走到床前,林老太想掀開被單看腿,卻被陶夫人攔住。


    “你誰啊?”


    陶金忙解釋是請回來的大夫。


    “鎮上的好大夫娘都請過了,連保和堂的老王大夫,都說你爹的腿沒治了,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比行醫幾十年的老大夫厲害?”


    陶夫人一直覺得兒子單純善良,雖在學問上有天賦,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平日裏在外頭沒少被騙,出去一趟身上的銀子不是被乞討的要了去,就是被小偷摸了去。


    第一反應,林老太也是來家裏打秋風的。


    不管兒子說什麽,她都不願意聽:“大夫說了隻要不發高熱,你爹命就能保下來,你跟娘一起去祠堂禱告,求列祖列宗保佑你爹熬過這劫。”


    說著就把陶金往祠堂拉,扯了半天,兒子一步都沒挪動。


    “下肢壞死,再不處理,想保住命是癡人說夢。”林老太冷冷的聲音響起,明明沒多大聲,卻震耳欲聾。


    陶夫人滿臉怒容:“你簡直是危言聳聽,來人,還不快給我轟出去!”


    “不好了,老爺發高熱了!”


    伺候在陶員外身旁的丫鬟,驚呼出聲,眾人都是一驚。


    陶夫人顧不上祖孫二人,啊的一聲哭出來,跑到床邊趴下:“老爺啊,我的老爺啊,你走了我可怎麽活啊!”


    “讓你不要雪天去送貨,你非要跟姓周的較勁,說什麽趁他不在,搶他生意,現在好了,人家穩穩當當的還是鎮上第一富戶,你半條命進閻王殿了!”


    “平日裏讓你多給菩薩磕頭,你不聽,還罵我迷信,現在你半死不活了,外頭那些人都惦記咱家的鋪麵田地,我跟金兒往後日子怎麽辦啊!”


    婆子們的安慰聲,小丫頭抽泣哭噎聲,在不大的臥房裏摻雜在一起,堪比五百隻鴨子。


    絮絮叨叨吵得陶金頭疼。


    好不容易才醒過來的陶員外,耳邊像有無數隻蜜蜂,幹脆眼睛一閉,又昏了過去。


    林老太想插句話,都找不到機會。


    “好了!病人要靜養!”


    最後隻能一聲暴嗬,打斷陶夫人死了丈夫似的號喪。


    陶金費了好些勁,才把他娘弄走,隻留下兩個手腳麻利的婆子伺候。


    屋子裏一安靜,祥雲感覺空氣都清新不少。


    陶員外已經極度虛弱,加上本身體型胖,呼吸都孱弱不少。


    右腿下肢到腳足位置,充血發黑,看著駭人,五個腳指頭,有兩個已經壞死,壓得扁扁的,不成樣子。


    離得近,剛才感受到的腐爛味,混雜著血腥味越發明顯,林老太的眉頭跟打結一般。


    捫心自問,以她的本事,陶員外交到她手上,也隻能晃晃腦袋讓家屬自求多福。


    陶府人多,不像書院自在,兩個婆子時刻盯著林老太一舉一動。


    祥雲因為年紀小,倒是沒怎麽被人注意,也給了她更多觀察患者的時間。


    萬幸的是,一番檢查後,排除氣性壞疽的可能,腳部壞死的根源是重物壓迫腿部神經,加上嚴重凍傷後所處環境惡劣造成二次感染。


    隻能截肢保命。


    可如今的醫療水平,先不說術後恢複問題,單截肢的存活率和遭受的痛苦,都能嚇退一大幫人。


    林老太見孫女伸出小手,對著陶員外的小腿部位一頓比畫,那姿勢好像在找利於下刀的部位。


    其實祥雲心裏也沒底,她以前是內科醫生,幾乎不需要上手術台。


    雖然上學的時候,也臨床實驗過,畢竟這麽多年過去,真讓她在手術台上拿刀給患者截肢,捫心自問,她不敢。


    小胖手又縮了回去。


    陶金得知林老太這邊的治療方案,是將老爹的腿砍了,震驚得半晌沒回神。


    陶夫人更是大罵:“庸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把腿砍了死了沒有全屍,連地府都不容他!”


    剛好這時候,派去保和堂的小廝帶著大夫回來了。


    陶夫人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給人當場跪下。


    “王老大夫,我家老爺發高熱了,您再給看看,想想法子,我們一家可都指望您了!”


    “帶我去瞧瞧吧,上回跟你說了,不發高熱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如今……我隻能盡力而為了!”


    年過花甲,白須鶴發的老人,一輩子見慣了生死,還是不忍心絕了病患親人的指望。


    一進屋,看到屋裏一堆老弱病殘,皺皺眉頭:“怎麽還有個奶娃娃,無關人等都出去。”


    陶夫人瞥了床腳的祖孫倆一眼:“那是我兒子不知從哪找來的大夫,您不用管她們,庸醫一個。”


    王老大夫一聽對方是同行,眼中的不滿瞬間消散,又聽到陶夫人稱呼她庸醫,捋了捋胡子,心下有些不快,在他眼中醫者都值得尊敬。


    他衝林老太點點頭,上前看了眼陶員外的氣色,連歎數口氣。


    “傷腿已經惡化感染,想要救命,除非把病腿切斷,否則……”


    陶夫人愣住了,怎麽換個大夫,還是要切腿,她有些不敢直視林老太的眼睛。


    陶金急切道:“切,我們切腿。”


    王老大夫無奈地搖了搖腦袋。


    “我年輕時當過幾年軍醫,雖處理過殘肢斷腿,那也是有軍隊裏最好的金瘡粉和麻醉藥配合,傷者才能熬下來,不然沒等鋸腿,人先疼死了。”


    “哪裏有金瘡粉和麻醉藥賣,多少銀子都行!”


    王老大夫看他年輕,知道有些事情是他這個年紀的少年不會懂的。


    “那是專供軍隊和皇室的藥,金貴異常,不是有銀子就能買到的。”


    一瓶金瘡粉,可抵百金,有市無價,哪裏是尋常人家能接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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