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城外的道路,寂靜無人。


    隨著天氣回暖,偶爾有碩鼠探出頭來,開始覓食。


    忽然,地麵微微顫動了起來,出來覓食的老鼠警覺的看向了周圍,趕忙一頭鑽回了洞裏。


    道路兩旁的大樹,也開始微微顫抖,忽有一大團雪從樹枝上掉落。


    隨著一陣響亮的馬蹄聲,騎士們出現在了道路上。


    這些人騎著駿馬,有的全身甲胄,披著布甲,有的則是裸甲,有人拿著弓,有人持長矛,有人持刀,武器各種各樣,甲胄也不相同。


    看起來就像是臨時湊出來的一支烏合之眾。


    可他們飛奔在道路上,卻是一點都不混亂,他們並非是胡亂飛奔,哪怕是在縱馬前進的時候,都是列隊前進的,每一列都有四位騎士,他們保持著彼此的間距,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壓低了身體,快速前進。


    這近千人的騎兵,保持著一個整體來前進,沒有人落下,也沒有出現混亂,馬蹄聲都帶著同樣的節奏。


    田子禮跟破多羅複跟在最後頭,田子禮瞪圓了雙眼,看著前方那些飛奔而去的騎士們。


    破多羅複的臉上滿是得意。


    “如何啊?”


    “雖然沒了牧場,沒有甲胄,也沒有奴仆來侍候,可這操練我們是不曾落下!”


    “倘若能讓這些人全部披甲.嗬,能衝殺十萬外兵!!”


    田子禮皺著眉頭,沒有說話,鮮卑騎兵跟他所想的有些不同,在他的印象裏,這些胡人的軍隊雖然凶橫,但是大多沒有秩序,隻會胡亂作戰,不懂兵陣。


    但是此刻看來,這些人不僅是知道列陣,還是非常的有序,比黎陽成安的郡縣兵還要井然有序,當他們作為整體移動起來的時候,完全沒有了胡人的那種野性,服從性極高!


    田子禮對此憂心忡忡。


    這荒廢了許多年的鮮卑騎士尚且如此,那晉陽那些至今還不曾荒廢的鮮卑騎士又該是何等的猛烈??


    想到自己當初還想著控製成安,突襲鄴城,平定晉陽的大計,田子禮便趕忙搖頭。


    果然,當初兄長讓自己勿要輕舉妄動,這是對的。


    就算自己從成安裹挾幾萬人出來,也不夠這些人一次衝鋒的。


    騎兵們就這麽一路衝鋒,甚至引發了遠處安平縣的騷亂。


    過去他們幾十個人出來,就能惹出極大的亂子來,此刻他們這千人出動,這動靜頓時讓安平上下不安,雞犬不寧,片刻之間,安平的幾個城門都已經關閉,縣衙和郡衙都亂作了一團。


    郡衙內,幾個人死死拉住要外出的程哲。


    “程郡丞!不能走!不能走啊!那些民賊傾巢出動,這千餘人,怕不是要出大事!!您得想辦法,得想個辦法啊.”


    程哲的臉色漆黑,咬牙切齒。


    “我管他媽的什麽鮮卑人,他要來,就讓他們來,要搶就搶,太守都不管他們,何苦讓我來管呢?”


    “都給我放手!”


    這位武夫用力一甩,兩個小吏竟是直接被他甩飛了出去。


    另外幾個又趕忙衝來,死死拉著他。


    “郡丞,不能讓他們攻城啊!逼反國人的罪名太大,廟堂定然追究啊!”


    程哲此刻是氣的牙癢癢。


    欺負人也不帶這麽欺負的啊。


    這些鮮卑人平日裏就欺行霸市,無惡不作,跟強盜也沒什麽區別,就是四處搶東西.但是當今的太守卻不太敢去管。


    倘若是個婁睿那樣的鮮卑太守,倒也不必懼怕,直接帶著人出去,將為首者抓起來一頓打,或者直接開殺,但是盧太守這樣的漢人太守,就不太適合幹這樣的事情了,容易被誤解。


    別的不說,同為超級大族之一的清河崔家在這方麵就很有經驗。


    當初讓崔浩修編國史,這位在書裏一口一個蠻夷契胡,還將書籍弄成了經石樹立在城外,讓眾人來看然後清河崔氏就被殺的幹幹淨淨,連帶著那些親戚也是遭殃,到現在都沒緩過神來,還在舔舐著傷口。


    太守不好插手,那自然就需要郡丞勇敢的承擔責任。


    程哲雖是武夫,卻也清楚這裏頭的勾當。


    對這些鮮卑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打了保不準就是崔浩的下場,不打這些人會蹬鼻子上臉。


    “程公,若真讓這些民賊做出大事來,隻怕我們都要掉腦袋啊!”


    小吏再次提醒。


    程哲的臉更黑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跟我走!!”


    他握住了腰間的刀,領著眾人便快步走出了郡衙,程哲的父親是武官,擔任州司馬,父親對他抱有極大的希望,就送他通過應試,讓他在地方為官可此刻,程哲的心都已經涼了,說什麽都得走,這郡丞,誰愛幹誰幹,這治經當重臣的希望還是放在自己兒子身上吧,自己就不適合幹這種事。


    他氣衝衝的走出郡衙,剛剛走到了門口,就看到同樣黑著臉的縣令帶著一大群縣吏走了出來,兩人回合。


    他們看向彼此,在那麽一瞬間,兩人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起來,同病相憐。


    “鄭君!”


    “程君!”


    兩人對視了一眼,又無奈的長歎,兩人的人馬會和,一同朝著城門走去。


    走在路上,鄭縣令開口說道:“他們這是來搶糧來了可安平哪裏還有糧食給他們?我看,這次怕是無法善後”


    程哲點點頭,“鄭君有什麽想法嗎?”


    鄭縣令沉著臉,“無論如何,就是不能讓他們攻打城池。”


    “一旦出現了這樣的情況,那我們便死無葬身之地了.廟堂會說是我們逼反了國人。”


    “那要怎麽辦??”


    “借糧。”


    “崔家?”


    “對,想辦法跟崔氏借糧吧.隻有他們能養活這些鮮卑人。”


    “他們能借嗎?”


    “不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了,程君可否願意跟我同去?”


    “現在要出城??”


    “不,他們在城內也有府邸,正好我便認識一人。”


    程哲跟著鄭縣令,臨時改變了方向,沒有再前往城牆,而他們身邊幾個小吏此刻也是低著頭,並沒有再去阻攔他們。


    鄭縣令帶著程哲來到了一處尋常的院落前,令人叩門,很快,就有奴仆請他們進了院。


    院落裏同樣很是簡陋,甚至養了雞鴨,有一個中年人,相貌平平無奇,留著濃密的胡須,穿著尋常人家的服飾,緩緩走了出來,鄭縣令趕忙行禮拜見,程哲不認識這個人,卻也跟著行禮。


    那人的神色頗為倨傲,盡管言語還算客氣,但是那種表現在眉宇之中的不屑卻令程哲厭惡。


    鄭縣令介紹道:“程君.這位乃是崔家大房,白須公之弟,名諱叔仁。”


    “白須公逝世之後,崔公就在此處服喪,不近酒色歡愉,已有三四年”


    程哲哦了一聲,沒有什麽反應。


    崔叔仁卻開口問道:“我在此服喪,修生養性,不見賓客,不知縣令為何要擾我清淨呢?”


    鄭縣令趕忙行禮說道:“是來借糧的。”


    “借糧??”


    崔叔仁看著周圍,“我家徒四壁,自己養些家禽,種些蔬菜來維持生計,哪裏能借給縣令糧食呢?”


    鄭縣令急忙說道:“崔公,還是那些民賊!他們這次出動了千餘人,傾巢而出啊,這是衝著安平城來的,若是沒有糧食給他們,隻怕就要出大亂子了!”


    聽到這句話,崔叔仁的臉色依舊很平靜。


    “民賊不事農桑,每次前來,你們就要給他們糧食,這不是割肉喂狼嗎?”


    “那些民賊當下如此猖狂,不就是因為你們的這種怯弱忍讓嗎??”


    鄭縣令尷尬的說道:“崔公勿要這麽說,我們隻是要解決當下之急。”


    崔叔仁搖著頭,“你們還是沒有明白,民賊傷人,我心裏自是不安,要拿糧食去救護百姓,我是沒有任何不舍的,我可以傾家蕩產的去救百姓!”


    “可是,這拿糧食給那些賊寇,就是救護百姓的最好辦法嗎?”


    “這些人就是猛獸,你們越是懼怕,他們就越是猖狂,你們這次喂養了猛獸,便準備都逃走了,可我們呢?我們無法去別處,就要繼續喂養這些猛獸,不喂養他們就要傷人?是這樣嗎?”


    崔叔仁嚴厲的質問,鄭縣令卻說不出話來。


    實際上,這話倒也沒錯,他們還真的就沒想過往後怎麽辦,他跟程哲都隻是想要應付過這一次,然後,抓緊時日離開此處!!


    當然,話肯定不能直說,鄭縣令再次放低了姿勢,“崔公,我們暫時對這些賊寇也是束手無策啊,陛下剛剛登基,倘若安平出了賊寇破城的事情,那可如何是好,隻怕對整個博陵都有害啊,就請崔公幫我們這一次,就這麽一次.”


    盡管鄭縣令的姿勢放的很低,可崔叔仁卻不為所動,他冷笑著說道:“治理盜賊,安定民生,這不都是縣衙和郡衙該去做的事情嗎?”


    “就算是廟堂要問罪,也該是向兩位問罪,難道老夫在這裏服喪,還要被廟堂抓起來問罪不成?!”


    崔叔仁此刻是徹底不客氣了。


    鄭縣令的臉色有些難看,可他又不敢對麵前之人發難。


    程哲卻有些忍不住了,他想起身就走,鄭縣令卻偷偷碰了下他的大腿,讓他勿要輕舉妄動。


    看到火候差不多了。


    崔叔仁方才笑著說道:“我這個人說話直白,兩位勿要在意。”


    “唉,我這畢竟是安平人,安平的事情,又如何能不在意呢?這樣吧,這借糧給賊寇的事情,就勿要再說了,但是賊寇若是造成了破壞,導致百姓受難,我可以代替廟堂去救濟這些人,我會派人去施粥,給與他們一些好處,讓他們能活下去,如何啊?”


    鄭縣令此刻真想罵人。


    這些鮮卑人如此作亂,崔家起碼要承擔一半的責任。


    在鄭縣令的眼裏,他們簡直就是一夥的,鮮卑人負責破壞,崔家人負責善後。


    鮮卑人四處劫掠,狠狠咬百姓一口,當百姓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的時候,崔家人就將他們拉起來,放進肚子裏,讓他們安心休息。


    鄭縣令站起身來,“好說,好說,這件事太守不管,您也不管,既是如此,倒不如開了城門,讓他們隨意劫掠好了,反正這縣衙,郡衙,他們也沒少來!!”


    “好說,好說,我都說了,這些與我無關,他們做什麽,也怪不到老夫頭上!”


    崔叔仁仰起頭來,一點都不在意。


    鄭縣令咬著牙,正要往外走,就看到一個縣吏誠惶誠恐的衝了進來,拜見了崔叔仁,忽看到縣令,他嚇了一跳。


    鄭縣令冷笑了起來,“崔錄事何以到這裏來呢?”


    縣吏支支吾吾的,“我是來向您稟告城外事的!”


    他大聲的說道:“鄭公,賊寇們並沒有來包圍城池,他們都去了那校場!方才都已經進去了。”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幾個人皆是愣住了。


    鄭縣裏跟程哲對視了一眼。


    “校場??”


    “他們去校場做甚?”


    程哲皺起了眉頭,有些擔心的說道:“該不會是那個新來的獨孤君招惹了這些鮮卑人吧,壞了,壞了,我看那位是個直爽人”


    鄭縣令當即捂著頭,“是那個蠢郡尉!”


    “壞了啊,這廝莫不是去找鮮卑人要糧食去了!”


    “若是鮮卑人殺了郡官.”


    鄭縣令的臉色頓時絕望。


    程哲也是忽然想到了這一點,這就是難辦的原因,殺了鮮卑人會有麻煩,可放任鮮卑人殺官,更會有麻煩.


    鄭縣令趕忙再次看向了崔叔仁,“崔公!!請您幫幫忙吧,我這裏實在是沒有人手,我要一千,不,八百人,您借給我八百人,我去將郡尉保出來.”


    崔叔仁此刻更加的得意了。


    他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方才,鄭君可不是如此啊,還說什麽要放開城門,轉身就要走,怎麽此刻又要請我相助呢?”


    “崔家諸房,我這大房最是簡樸,沒什麽錢糧,二房最是奢張,不如您出城去找二房,二房當下管事的,是一毛頭小子,喚做崔人師的,哦,對了,崔季舒也在,或許他們能幫得上忙呢!”


    看著麵前這副嘴臉,程哲真的是怒火攻心,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想衝上去打爛這張臉。


    鄭縣令卻是能屈能伸,他再次媚笑著坐下來,“崔公勿要菲薄,誰不知崔家大房才是正朔,要找人幫忙,也得是找您來幫忙才是啊,您素來有道德,您就借給我一些護衛,我拿去應應急,這郡尉若是死在民賊手裏,那豈不是壞了大事,若是廟堂追查起來,隻怕也不少麻煩。”


    “我都說了,我不怕什麽麻煩,我不過是一個服喪之人.”


    崔叔仁撫摸著胡須,又說道:“不過,既然鄭縣令都這般求我了,我再不幫忙,也是不妥。”


    “這樣吧,我派個家奴,去將你們那位獨孤救出來,不過,縣衙可不能忘了這件事啊。”


    鄭縣令點著頭,再三拜謝。


    而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縣吏衝了進來。


    這縣吏卻顧不得去理會在場的縣令了,他滿臉的驚恐,盯著崔叔仁,趕忙說道:“家主,不好了!!那夥鮮卑人出了校場,劉桃子領著他們往我們家鄔堡去了!!”


    “什麽?!”


    崔叔仁此刻是坐不住了,他猛地跳起身來,驚詫的看著那縣吏。


    “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往我們家去了?”


    “那些鮮卑人都認了劉桃子為主,劉桃子帶著他們出了校場,朝著我們家鄔堡去了,千餘人,都是騎兵,氣勢洶洶,看上去是要去殺人的”


    “豈敢如此,豈敢如此,豈敢如此.”


    崔叔仁的嘴唇顫抖著,方寸大亂。


    他猛地看向了麵前的鄭縣令,迅速上前,拉住了對方的手,“鄭縣令,你們這郡尉是什麽意思?他想要做什麽?!”


    鄭縣令此刻卻回過神來,他淡定的抽出了手,“崔公,這縣衙和郡衙的事情,跟您一個在家裏服喪的老人有什麽關係呢?”


    他看向了程哲,“程君,我們走。”


    崔叔仁大怒,卻又趕忙擺出了笑臉,趕忙擋在了鄭縣令的麵前,“鄭君啊,你勿要這麽說.這鮮卑人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都凶狠,做事沒有輕重,說不定就能做出攻打鄔堡的事情來.這劉郡尉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要糧食嗎?”


    “我就是個小縣令,哪裏知道這麽多的事情呢?”


    “這件事,您可以去詢問太守!他老人家或許知道。”


    崔叔仁皺起眉頭,“可太守不在城裏啊.況且他也不好插手鮮卑之事。”


    “崔公啊,您勿要懼怕,您方才也說了,您家裏最是貧苦,節儉,沒有什麽糧食,民賊去了又拿不到東西,也丟不了東西,您怕什麽呢?”


    “若是說您擔心您的護衛跟鮮卑人殺起來,我覺得這也不用害怕,畢竟您是服喪的老人,就是您的護衛殺了些鮮卑人,這又算什麽呢?別說是殺了鮮卑人,就是殺了郡尉,也不算什麽大事,對吧?”


    “您繼續留在這裏服喪,我們哥倆得去縣衙喝點茶,休息片刻!”


    “不必相送!!!”


    ps曾祖興,齊兗州司馬。祖哲,齊黃州司馬——《程咬金墓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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