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成落湯雞的我總算趕到距離五金百貨最近的綜合醫院,而救護車已經抵達好一段時間了。


    我的頭發被強風吹得一塌糊塗,領帶也淩亂不堪,包包、襯衫、休閑褲與鞋子到處都在滴水。但是我沒有餘力去顧慮那些糟糕的模樣,把起霧的全框眼鏡粗魯地扯下來後,便氣喘籲籲地撲向醫院櫃台,連續喊了好幾次美鶴的名字。


    請告訴我她的病房在哪裏———拜托……!


    我明明嘴巴上應該是這樣說的,可是聲音卻嘶啞得不成話語。


    在櫃台後方整理資料、身穿深藍色針織毛衣的護理師們雖然對態度嚇人的我紛紛露出仿佛見到可疑人士般的眼神,不過最後還是有一名護理師察覺我拚命想傳達的意思,趕緊幫我查詢外科醫療大樓的病房號碼並告訴了我。


    連聲謝謝都沒能好好表達的我緊接著又像顆子彈般衝了出去,在院內光滑的地板上滑了好幾次,撞了好幾下牆壁,奮力奔向病房。


    疲憊與恐懼讓心髒幾乎要超出負荷,眼前的景象變得閃爍。


    怎麽辦?


    通過好幾間病房門前的同時,我的腦中不斷反複同樣一句話。


    要是她已經———


    要是她有了什麽萬一———


    剛才見到的慘狀又閃過我腦海。


    美鶴滿麵的笑容浮現心頭,頓時讓我眼眶發熱,鼻子深處一陣刺痛。


    「美鶴———!」


    我破門而入似地打開了病房的房門。


    在寂靜的病房內,我把視線望向布簾圍繞的白色病床。


    「……!」


    一時之間,我說不出話來。


    美鶴她———穿著水藍色的病人服,頭上包有一圈一圈的繃帶,全身靠在病床上。


    而且意識清楚。大概是因為我忽然衝進房內而被嚇到的關係,她睜大眼睛看向我。


    「美鶴……」


    還活著……啊啊……她還活著。


    緊張的情緒頓時放鬆,壓抑在眼角的熱一口氣湧了出來。


    當看到地上那攤大量的紅色液體時,其實我本來以為已經沒救了。


    然而她現在睜著眼睛,還好好地在我麵前。這點讓我的心得到無比的救贖,甚至想要對世上的一切都表示感謝。


    「美鶴…………太好了……」


    體力已經消耗到極限的我在全身癱倒之前跪到美鶴麵前,連整理呼吸的餘力都沒有就趴到床邊。


    「我聽到店裏的人說了……說你是想要抓住竊盜犯。」


    光是這樣,我就大致可以猜想到發生什麽事情了。


    美鶴的個性正經,有強人一倍的正義感。


    也因此,她對於所謂不正當的事情帶有潔癖,怎麽也無法原諒恣意破壞規則的人。


    可能她當時有想過要尋求支援,但也許狀況迫使她必須一個人出麵處理吧。從她受傷的樣子不難想象,她肯定是勉強自己亂來卻遭到對方反擊了。


    以行為來講或許是很正確,然而就結果來說實在危險無比。


    如果她當時很冷靜,應該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如果她真的很冷靜。


    但她恐怕是感到焦急了吧,焦急到連自己都無法控製。越是遇到這種時候,她就越會選擇亂來的方法,然後嚴重失敗。想要努力解決卻適得其反。她就是偶爾會這樣。我已經看過好幾次所以很清楚。


    「你就是正義感太強,有時候莽莽撞撞的。我從以前就好擔心你會不會有一天被卷入危險的事情……沒想到竟然會變成這樣。」


    她的手臂與頸部也有教人感到心痛的治療痕跡,看得我胸口一疼,仿佛心髒都要被當場捏碎。


    我握起美鶴白皙纖細的手臂,結果她又感到驚訝似地看向我。或許是對自己的行動感到愧疚,害怕被我責備吧。


    為了讓始終不講話的她能夠安心,於是我張開雙臂包住眼前纖細的身體,緩緩抱到胸前。


    「……我擔心死啦。」


    我明明有先深呼吸一口,但講出口的話語還是難掩顫抖。


    「還好你沒死,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真的……真的是太好了……」


    我溫柔地拍著她美麗的秀發覆蓋的背部。


    「呃———」


    這時她總算微微張開嘴巴。貼近彼此的體溫,將她的手也繞到我的背部———我本來以為會如此的。


    可是不管等了多久,她都沒有把身體靠向我,反而變得越來越僵硬。


    「———呃……那個、請、請你不要這樣……請放開我。」


    她用聽起來像是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聲音如此拒絕了我。


    也許是我忽然緊緊擁抱讓她覺得痛吧。於是我趕緊鬆開手臂後……


    「請問你……到底是誰……?」


    她緊接著說出的這句話,讓一股奇怪的感覺竄過我全身。


    她剛才、說了什麽———


    我緩緩把身體移開,就在仔細觀察美鶴的表情之前,我的內心「啊啊……原來如此」地輕輕笑了一下。


    「不,美鶴……你別在這種時候開我玩笑啊。」


    也許是我驚慌的模樣實在太有趣的關係吧。我完全沒想到她會選擇在這種時候把氣氛帶往那種方向,不過既然她還有精神開玩笑也讓我安心多了。雖然這玩笑讓我有點受到打擊就是了。


    但不管怎麽說,至少她看起來意識很清楚,真是太好了。於是我總算放鬆了緊繃的雙肩,可是……


    「不……我並沒有在開玩笑。請你現在立刻放開我。好痛……你這個人到底在做什麽……!」


    在我眼前的她,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胡鬧。


    「你是不是走錯病房……還是認錯人了?」


    美鶴臉上不但沒有笑容,甚至表情僵硬,眼神中帶有警戒與困惑,接著又說出這樣讓人搞不懂意思的話。


    簡直像是對初次見麵的人說話一樣。


    …………太奇怪了。


    「美鶴,你是怎麽了?」


    「為什麽……你會知道我的名字……」


    「你———你在說什麽啊?」


    「不、不要碰我,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放開她的身體改為握手,卻依然遭到她強烈拒絕,把手甩開。


    積在我額頭的汗珠混雜雨水一起滴落,思考回路頓時停止。


    不是因為被她否定的關係。而是我發現她全身散發出對我的不信任感,仿佛麵對什麽來路不明的人物般恐懼的眼神———已經超出開玩笑或演技之類的範圍了。


    這是什麽情形?到底發生什麽事?不……她究竟是出了什麽狀況?


    就在我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猶豫要如何開口的時候,明明從剛才就一直在場,我卻因為過度激動而遲遲沒有注意到的美鶴的家人們把我拉開,趕到了牆邊。


    「你這人突然跑進來是想做什麽?」


    身穿西裝、被淋得濕答答的劍城爸爸用嚴肅的表情如此質問我。


    「你是誰?跟我家女兒是什麽關係?」


    體態有些福相的劍城媽媽則是垂著眉梢這麽說道,而頭發明亮卷曲、身穿流行服飾的姐姐也用懷疑的眼神看向我。


    「啊……不好意思,我———呃,這是我的名片。」


    我趕緊把亂糟糟的劉海撥整齊,從淋濕的包包中拿出名片,盡可能有禮貌地鞠躬敬禮。


    「很抱歉遲遲沒有向各位招呼。初次見麵,敝人名叫龜井戶大介,目前正在與美鶴小姐交往中。」


    「……才———才沒有!我才沒交往……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對於我的發言,美鶴當場用刺人心髒的話語表示否定。


    「…………我女兒是這麽說的喔?」


    「不、不可能的!我確實正在和令千金交往中———!」


    「我們從來沒有聽女兒說過她有和誰在交往呀。」


    「那是、因為……」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與美鶴交往的三年中,除了一部分對象之外,美鶴對她周圍的人都堅持不願公開我的存在,不願承認自己有男朋友。甚至對自己的家人也一樣。


    與家族之間的感情,尤其是對於和父親之間的關係總是抱有不滿與煩惱的美鶴很擔心她與我交往的事情會遭到否定,而一直很猶豫到底該何時把我介紹給家人認識。


    然而就在我提出同居的想法時,她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過近日內會邀請我到她家與家人見麵。


    我應該現在把這件事說出來嗎?不,我總覺得應該先厘清的不是這點。


    「不是的。我不是什麽可疑人士,我是美鶴小姐的———」


    「該不會是跟蹤狂吧……」


    美鶴的姐姐眯起眼睛,說出這樣一句教人毛骨悚然的發言。


    被她這麽一說,我額頭上的汗水


    越流越多。


    「跟蹤狂?」


    「就是那個呀,該怎麽說,妄想自己真的在跟對方交往什麽的。最近好像有很多這樣的案例喔。美鶴,你真的不認識這個男人嗎?」


    被眾人注視的美鶴抱起棉被,點了好幾下頭。


    「真的?那有見過嗎?」


    「沒有……一次都沒有……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


    騙人……等等,這怎麽可能———


    「是這樣嗎?你老實招來。」


    「呃、那個。」


    「你在跟蹤我家女兒嗎?」


    「不是的……!」


    「可是我妹妹說她不認識你呀。如果不是跟蹤狂那又是什麽!」


    美鶴的姐姐用高跟鞋跺了一下地板表示威嚇後,我本來以為她是要把名片塞回來給我,沒想到居然是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讓我差點把僅剩不多的冷靜都拋掉了。


    我承受不住來自四方的輕蔑眼神,迫不得已下把頭轉向美鶴,然而她卻堅持不願和我對上視線。


    「請各位冷靜下來。不是那樣的,我是……!」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響亮的拍手聲,仿佛把現場淤塞的空氣瞬間拍散了。


    「好了好了,請各位到此為止。」


    所有人一起把視線望向聲音來源。在那裏是一名從剛才什麽話都沒說,身穿白衣站在白色牆邊使存在感很稀薄的———男性醫師。


    「很抱歉打擾各位,不過這裏是醫院,是病房,是在患者麵前。如果要繼續請到外麵去好嗎?」


    在場所有人就像麵對指揮家的演奏樂團般頓時變得肅靜。麵露微笑的醫生接著緩緩走近美鶴,坐到病床旁邊的一張圓椅子上,向她說道:


    「劍城小姐,你才剛清醒過來或許很難受,不過可以讓我們稍微繼續剛才的問題嗎?」


    美鶴依然一臉困惑,「……喔」地簡短回應。


    「那麽我就繼續問了。劍城小姐,你是在寵物店工作對嗎?」


    「是的。」


    「那麽請問你現在的工作做了幾年呢?」


    「……還不到一年。」


    美鶴雖然有點小聲但還是很清楚地如此回答。


    「……呃,美鶴?」


    「你在說什麽呀?」


    美鶴的母親與姐姐也做出和我同樣的反應,美鶴的父親也露出跟那兩人一樣的表情注視美鶴。


    「劍城小姐,請問你幾歲?」


    「二十一。」


    「今年是幾年?」


    美鶴毫不猶豫地回答出來後,現場又再度騷動一下,醫生也閉上了嘴巴。整間病房接著變得一片寂靜。


    「好,就到這邊吧。各位家屬,可以麻煩跟我到外麵稍微談一下嗎?啊,還有你也是。如果不趕時間,我希望可以跟你個別談話。至於劍城小姐,我最後會再慢慢跟你說。請你稍等一下。」


    在醫生溫和的催促下,美鶴的家人們直到最後都沒有放下對我的疑心,被帶進了問診室。


    而我也依舊抱著曖昧不明的心情,遵從醫生的指示走出病房,在已經熄燈的走廊等候。


    在我離開病房之前,即使轉回頭望向一個人孤零零地被留在明亮的病房中,表情顯得很不安的美鶴,她終究還是沒有和我對上一次視線。


    「抱歉讓你等了那麽久。呃……你叫龜田先生是吧?」


    後來過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當雷聲與豪雨都完全停息下來的時候。


    我看著美鶴的家人們各個帶著複雜的表情走回病房之後,醫生接著便招招手把我叫進問診室。


    在充滿藥物氣味的問診室中,我與醫生麵對麵坐到椅子上,把眼鏡重新戴好,並再度從包包中拿出名片報上自己的名字。


    「哦哦,對對對,是龜井戶大介先生。你全身淋成這樣沒問題嗎?要小心別感冒喔。」


    綻放光澤的禿頭讓人印象深刻的這位年約五十多歲的醫生,雖然長得一副戴上墨鏡就像個黑道的樣子,然而一反他嚇人的長相,態度倒是非常親切,是個當我在等待的時候會給我一條毛巾擦拭的好醫生。


    雖然對方露出笑容收下名片,但我認為這樣或許還不夠。於是我在對方詢問之前就主動拿出夾在車票夾裏與美鶴的合照、手機裏的照片等等,盡可能提出我和美鶴關係親近的證據,並表現出冷靜的態度。


    「謝謝你。其實在你進到病房的時候我就猜想應該是這樣,而現在能正式確認真是太好了。我是在劍城小姐康複之前負責輔助她的醫生,敝姓羽毛(hake)。啊,不是禿子(hage)喔,是羽毛(hake)。雖然頭皮是這個樣子,但名字裏沒有濁音。啊哈哈,不過患者們給我取的昵稱是『禿頭醫生』,所以其實要怎麽叫都可以啦。總之,請多指教囉。」


    也許是他個人的拿手笑話吧,醫生開朗地笑著,並有點強硬地與我握手。


    他可能是為了緩和緊繃的氣氛,然而我的表情卻怎麽也無法放鬆。醫生明白我的心情後也緩緩收起笑容,變成嚴肅認真的表情。


    「也對。比起我的頭皮,現在重要的是劍城小姐的事情啊。」


    我點點頭作為回應。


    「我想你應該也聽說了,劍城小姐在事件當時是被企圖逃跑的竊盜犯摔擲出去,結果用力撞到了頭部。要是撞到的地方再稍微偏一點就很危險,而且出血也很多,還好當時能夠及早發現及早送醫。幸運的是骨頭看起來沒有異狀,雖然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不過生命上並沒有危險。在很多方麵來講都值得慶幸……不過這是指身體上。」


    醫生講到這邊語氣一轉,接著說道:


    「遺憾的是,在這裏發生了一點問題。」


    他用食指輕輕敲一敲自己的頭部,預先告訴了我一句「這件事講起來會有點衝擊性」,但我還是抱著恐懼點點頭回應。


    「龜井戶先生———請問你有聽過『逆行性失憶症』嗎?」


    我因為沒聽過這個詞而皺起眉頭後,醫生又改口說明:


    「就是社會上一般稱為『記憶障礙』或『記憶喪失』的症狀。」


    「記憶喪失……」


    就在我複誦詞匯,驚覺某件事情的同時,醫生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出了現在發生的現實:


    「劍城小姐現在處於遺忘了近三年來記憶的狀態———」


    這一天。


    我避開了與美鶴永別的命運。


    然而或許是作為代價。


    聯係我與美鶴的所有回憶,都從她心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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